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恢宏背景中,里斯本丸沉沒的慘劇,就其規(guī)模和影響而言,自然無法與列寧格勒保衛(wèi)戰(zhàn)或南京大屠殺這樣的“大事件”相提并論。然而,在歷史長河中,任何壯烈的正義行動,其底色都是無數(shù)普通人的奮斗、掙扎、犧牲。這些普通人參與并見證歷史,迎接著歷史車輪每一次轉(zhuǎn)動帶來的巨大沖擊力,他們的親人也承受著容易被宏大敘事忽略,但對個體而言力逾千鈞的倫理傷痛。因此,任何一段有價值的歷史被埋沒或遺忘,對于親歷者而言都是一種輕慢,對于親歷者的后人來說亦是一種精神傷害。
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的艱難面世,不僅為觀眾揭開了一個幾乎不為人知的歷史真相,還為當年的受難者以及他們的后人發(fā)聲,使那些被長期忽略的名字浮出水面,使那些血腥的過往被看見、被關注、被講述。《里斯本丸沉沒》使我們在梳理歷史的經(jīng)緯時,不再僅僅注目于龐雜的歷史脈絡或框架,而是能用大量的細節(jié)來豐富和補充歷史的血肉,使我們深切地感受歷史的粗糲與厚重,進而重新審視并銘記過往,記取那些寶貴的歷史記憶和沉痛的歷史教訓。
從地理坐標的確定到歷史坐標的縱深開掘
《里斯本丸沉沒》的情節(jié)以定位沉船位置為起始,這一過程就如在遼闊無垠的大海中找尋一個精確的坐標,或者在浩瀚的歷史版圖中鎖定一個支點。找到地理坐標,逐步勾勒與這個坐標相關的前因后果,一些歷史的碎片被精心拼湊,多個視點的講述形成交叉互證,一段沉睡的歷史逐漸變得立體可感。
《里斯本丸沉沒》的創(chuàng)作無疑面臨著巨大的挑戰(zhàn),因為年代久遠,直接的人證只有兩位幸存者和一位當年的施救者,還有一位親歷者的錄音資料。導演費盡周折,不惜在報紙上登大幅廣告,以尋找當事人的后人和收集相關歷史資料。每當一條有價值的信息出現(xiàn)時,制作團隊就必須嚴陣以待,全力以赴。我們在影片中看到了大量“在路上”的鏡頭。這些鏡頭記錄了導演方勵在英國、美國、加拿大、日本四處奔波,進行采訪的影像。至于影片中那些一閃而過的鏡頭,如里斯本丸的海事日志、英軍的人員登記冊、當年的報紙資料以及采訪錄音等,相當于只是呈現(xiàn)了結(jié)果,并沒有如實地記錄找到這些資料的全過程。通過這些細節(jié),觀眾不僅體察了導演搶救歷史的初心,以及對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堅持不懈的姿態(tài)和立場,更能夠感同身受于打撈這段歷史的艱辛。
此前,里斯本丸沉沒沒有詳細的歷史記載,或者只是作為一場意外事故被一筆帶過。導演方勵通過深入的挖掘,發(fā)現(xiàn)當年那些戰(zhàn)俘并非溺亡,而是被人為地殺害,甚至在海面上發(fā)生過日本人大肆槍殺戰(zhàn)俘的場景。正因為制作團隊對于里斯本丸沉沒的每個細節(jié)作了深入的開掘,進行了周密翔實的走訪調(diào)研與文獻研究,影片的意義早已超出了“重現(xiàn)歷史”的層次,而是能夠在多個方面完成對歷史的重新定性和書寫。
結(jié)合一些幸存者的訪談和回憶錄,影片用“電腦特效+繪畫”的方式還原了歷史情境,并從動畫演變視頻中截屏,看起來是以靜態(tài)的方式展現(xiàn)那些凄慘的歷史瞬間,卻不期然地使英軍戰(zhàn)俘在絕境中的各種狀態(tài),被定格為凝固的雕像,從而使人性的光輝在質(zhì)感飽和的油畫中一一顯現(xiàn):里斯本丸快要沉沒時,英軍有人英勇地挺身而出,有人大聲歌唱為眾人鼓勁,有人將救生圈給了別人,有人寧愿選擇自殺也不愿被日本人射殺……與此相輝映的,是中國漁民身上無畏的勇氣和高貴的善良;與此相反襯的,是日軍享受射殺落水戰(zhàn)俘的快意。這些人物不同的選擇和行動,折射出人性的復雜多樣,并拷問著關于善惡的界限。
通過英軍戰(zhàn)俘后人的敘述,影片還生動地展現(xiàn)了,英軍在經(jīng)歷里斯本丸沉沒以及日本人的虐待后,所遭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有人會長時間地沉默,有人在夢囈中無意識地使用日語,有人會無端地對孩子施暴,等等。這再次證明,影片的野心不僅在于揭開塵封的歷史面紗,更在于揭示歷史背后的傷痛,以及造成這些傷痛的民族特性和人性陰暗。
如果將里斯本丸沉沒的坐標視為一個輻射點,影片對其射線進行了不同程度的關注,以不同的力度和角度抵達歷史的幽深晦暗之處,并在某一個停頓處,融入深沉的人道情懷和歷史喟嘆,進而升騰起為普通人的經(jīng)歷立傳的堅定意志。
創(chuàng)作目標的位移與深化
2014年,導演方勵第一次聽聞里斯本丸沉沒事件時,他涌起了一股創(chuàng)作沖動。這時,他的初衷可能是為了打撈一段歷史,致敬東極島漁民的英勇與善良。畢竟,面對日本人的兇殘狠毒,且當時海面上已是槍林彈雨,東極島的255名漁民能夠冒死救人,稱得上是大仁大義,大智大勇,理應得到褒獎。
接受BBC的采訪,當被主持人問及這段歷史對于導演個人有何意義時,方勵的回答比較樸素,他覺得一段被長久忽視的歷史不應該被遺忘。這一立場在導演平靜的旁白中得以體現(xiàn),那是一種客觀陳述的語調(diào),收斂了深情,也隱藏了憤怒,像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中立的記錄者,努力還原歷史的原貌。
隨著素材的搜集,影片的創(chuàng)作目標顯然經(jīng)歷了位移和深化。因為,里斯本丸沉沒事件涉及多個國家,包括日本、英國、美國以及中國。其中,日本人是罪魁禍首,美國人是無辜的肇事者,英國人是直接受害者,中國人則是救人于水火的義士。這段歷史對于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意義。對于東極島的漁民來說,他們的義舉不應該被忘卻;對于英國的幸存者和他們的后人來說,這是一段家族記憶,是他們?nèi)松胁豢赡绲慕?jīng)歷。講述這段歷史,讓這些后人有機會重新認識、緬懷他們的先輩,得到心靈的慰藉。正如導演方勵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影片不僅僅是給大家講歷史,而且是講人,這是個人文的電影,影片的主要內(nèi)容講的都是人的命運,家庭的破碎,兩代人的分離,悲歡離合的故事。
從影片的篇幅分布來看,雖然東極島的漁民應是聚光燈下的關鍵人物,但影片對他們著墨最少。這不僅因為當年的施救者只有一人還健在,也不僅源于中國漁民天生的謙虛低調(diào),將壯舉視為一種日常性的習慣和下意識的道德選擇,更因為影片發(fā)現(xiàn)了比謳歌善舉更重要的主題意義。
影片中篇幅最多的內(nèi)容是對英軍戰(zhàn)俘幸存者及當事人后人的采訪。這些內(nèi)容穿插在對美國人、日本人、中國人的采訪中,同時還輔以歷史現(xiàn)場的油畫再現(xiàn)與歷史資料的并置,甚至將針對同一個人物的回憶進行多視點的交叉并列,從而不僅豐富了影片的剪輯方式,而且將那些沉重的歷史記憶,那些后人對先輩的深情追憶,不斷進行渲染和強化,將觀眾置身于那絕望的歷史深淵,那錐心的思念之痛之中。
雖然,影片出于對當事人后人的尊重,盡可能擴大了采訪范圍,努力保留每一段采訪內(nèi)容,這體現(xiàn)了一種還原歷史的嚴謹求實態(tài)度,但也容易帶來藝術(shù)上的風險。影片會因為人物眾多而失去敘述的重心,也無力在某一個人物身上進行深入探尋,觀眾則會因為如走馬燈般出場的人物而目不暇接,甚至失去情感投射的焦點。但是,從人道關懷和情感代入的角度出發(fā),影片認為每一個圍繞幸存者或逝者后人而發(fā)出的聲音,應該得到一視同仁的尊重,無論他們的講述是平淡還是震撼人心,都是歷史拼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每一次采訪幸存者或當事人的后人時,影片都極其用心地展示當事人當年的照片。這些照片中的面孔,鮮活而英俊,仿佛從歷史的深處走來,完成與“當下”的遭逢,交織出巨大的歷史悲愴感。影片細膩地展現(xiàn)了親人離世后,留給后人那份綿延不絕的悲痛。有后人心痛地表示,因為父親的逝去,她度過了一個沒有父親陪伴的童年;影片中還有一個觸動人心的細節(jié),22歲的哥哥,成為戰(zhàn)俘后預知前途難料,給年僅5歲的弟弟寫信,懇請他照顧好母親;還有一位已入耄耋之年的英國奶奶,她們家唯一的“全家福”,是攝于香港的一張新聞照片。照片中媽媽領著姐姐站在隊伍里,而隊伍末尾,爸爸拎著一個嬰兒籃,其中躺著只有三周大的她;還有一位老奶奶,常常端詳父親送的洋娃娃,寄托著對父親70多年的哀思。這些細膩而深情的細節(jié),不僅在詮釋親情的分量,更在展示歷史慘劇留給后人綿長的、深重的悲傷。
聆聽歷史的警示與回響
影片深刻地認識到,里斯本丸的沉沒,其根源并非簡單的戰(zhàn)爭之罪。真正令人憤慨和不能原諒的,是日本人的卑劣殘忍行徑。這種行徑不能用戰(zhàn)爭狀態(tài)或疏忽大意來搪塞,它是一場有組織、精心謀劃的屠殺。日本人未按照日內(nèi)瓦公約標識戰(zhàn)俘船,在船只被擊中后遲遲不轉(zhuǎn)移戰(zhàn)俘,甚至用木板和帆布封死船艙,并在戰(zhàn)俘逃生后開槍射擊,冷血和殘忍的行徑令人發(fā)指。更令人憤恨的是,面對鐵證如山的事實,日本人沒有任何懺悔和反思,而是千方百計地掩飾、辯解?!独锼贡就璩翛]》看起來是在復盤一段史實,實質(zhì)上是一段深挖慘劇根源、追溯事實真相的偵破之旅。
導演曾前往日本的防衛(wèi)省、外務省等部門尋求幫助,但影片并未對這個過程進行具體交代。這背后的唯一原因,大概是導演在這些部門遭遇了阻礙和拒絕。隨后,導演找到了一位日本歷史學家。然而,這位歷史學家對于當年日本軍人的選擇表示理解。因為日本士兵的安全應首要考慮,先轉(zhuǎn)移日本士兵在情理之中。至于英軍戰(zhàn)俘,如果有逃跑的可能,讓他們葬身海底也是無奈之舉。日本學者在表達這些觀點時,沒有猶豫和閃躲,顯得理直氣壯,心安理得,這無疑暴露了日本人的普遍心態(tài)。還有里斯本丸船長的兒女,他們覺得父親的冷漠情有可原,因為父親必須聽從日本軍人的命令,即使這些命令極不人道,父親能做的最多也只是抽身而出,不可能去阻止。對于日本人的這些辯解,用“平庸的惡”來概括可能并不切題。從根本上說,這是日本人的常規(guī)操作,即將善惡是非問題推諉給民族文化特色,將責任擔當置身于個人私利之下。
紀錄片不僅能夠條分縷析地剖析歷史,還能夠以各種創(chuàng)新的方式呈現(xiàn)歷史,讓觀眾更深入地理解和感受歷史的真實與深遠影響。影片反復強調(diào)里斯本丸號沉沒時,距離被擊中有25個小時。在這段時間里,日本人只轉(zhuǎn)移了日本士兵并將底艙封死,并留下六名士兵負責射殺那些僥幸逃出來的戰(zhàn)俘。通過這樣的時間梳理和細節(jié)強調(diào),我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影片的道德指向性,也能深切地體會影片的創(chuàng)作立場。
影片《里斯本丸沉沒》不僅完成了一次歷史的回溯與復盤,也對人性善惡作了深度剖析,更對不同國家的民族文化進行了犀利燭照。觀眾從影片中看到了歷史的真相,也見證了人性的陰暗與璀璨。同時,影片沉痛地提醒人們正視歷史,從中汲取教訓,避免類似的悲劇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