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奔跑（下）

四

再后來，還有這樣的一天，所有事物都顯示出最好的容貌。

草菇子輕盈地跳著舞蹈，苦楝樹嘩啦嘩啦地唱著歌，公雞替母雞梳理羽毛，兩棵油菜花挨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味。

我爺爺照例巡視了一遍他的領(lǐng)土，然后心滿意足地跑往我奶奶的村莊，在途中，他汗津津地躺在草坡上歇息，看著白云飄過藍天。這時候，天空是多么高啊，以至于我爺爺忍不住想：我可能一輩子也夠不到它。

“可是，哪有國王從不踏足的領(lǐng)地？”我爺爺這樣說。

我爺爺仔細觀察他的天空。他才發(fā)現(xiàn)他只能遠觀的領(lǐng)地是多么神奇。那里不僅是太陽、月亮和星辰的居所，還有眾多的小朋友玩著游戲，若有什么風吹，潔白的草叢里會躥出只靦腆的小白兔。四周種滿了潔白的果樹，花團錦簇，一天有七十二種變化。房舍若隱若現(xiàn)，人們安居樂業(yè)，幸福地生活著。我爺爺說：“那里將是我的王宮?！?/p>

我爺爺曾看過螞蟻們的宮殿，也看過蜜蜂的宮殿，那種精巧，真是讓人贊嘆不已。

可是，哪有國王不住在他的王宮里呢？我爺爺這樣想。

一股國王的悲傷與豪情流遍他的心田：他要巡視屬于他的天上的領(lǐng)地。

五

爺爺拿出原打算在中秋時放的孔明燈，他要通過孔明燈來聯(lián)系天上的居民。他想：還要寫一封信。要這樣寫：我要來看你們了，請你們做好準備，我們可以一起玩游戲。他把信掛在孔明燈的鐵線掛鉤上。

點火儀式是在小草坡上舉行的。那時候，沒有風，草菇子們愣愣地看著，獨角仙躲在門后捂住一只眼睛觀望?？酌鳠糨d負著我爺爺?shù)氖姑?，緩緩地升上天空，向西北方向移動，越來越高，就好像一個沉默的小鈴鐺，就要看不見了。

“小黑，追！”我爺爺用木薯棍一指，發(fā)出指令。

那時候，我爺爺村莊的風俗是：追著孔明燈跑，直至把它撿回來，據(jù)說這樣能讓地里的種子多倍地生發(fā)，讓莊稼豐收。于是，他們就開始奔跑了。

小黑歡快地叫著，叫聲明亮而清越，所落之處，日后會長出美麗的花草，后來人們考察我爺爺?shù)木€路時，便可以重溫這一歡暢的奔跑。

他們跑出了自己的領(lǐng)土，進入好幾個國家。進入前，我爺爺都一一停下來，向它們的國王問好，并請求允許自己通過。他都一一獲得批準。

異國風情讓我爺爺十分著迷，要不是小黑汪汪的叫聲，他一定會忘記追趕孔明燈的。他們繼續(xù)奔跑，跑過了一些土坡和山丘，花草樹木都在向他們致敬。

孔明燈終于要熄滅了，它徐徐下降，最后像一座白色城堡籠罩在一棵小松樹上。

然而，孔明燈的信不見了，不知是被風刮走了，還是被路過的大雁叼去了，但我爺爺堅信，是他天上的臣民拿去了。

六

確認天上的臣民收到信后，我爺爺?shù)男那槭钟淇臁?/p>

不過，他并沒有去想如何才能上天。他的心中回響著一個聲音：“跑吧，只要跑下去，總有一天，你會跑上天的?！庇谑?，他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帶著小黑，繼續(xù)巡視他的國家，為民眾排憂解難。人們都在注視這歡快的一對，地上再也沒有比他們更開心的了。

那是溫和、濕潤的一天，陽光像被水洗過一般清涼。我爺爺巡視完領(lǐng)地后，心里那個聲音就對他說：“上山。”

于是，我爺爺就跟我奶奶告別，向橫在村子東南邊的大山跑去了。

據(jù)說，那山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有人說，這是一座神山——神仙居住的地方。也有人說，山上有猛獸，貿(mào)然上山太危險。千百年來，山下的村民很少上山。

因此，那里的樹木顯得更加高大，郁郁蔥蔥，就像威武的將軍守護著山上的一切，讓人們敬畏。我爺爺以國王的禮儀，謹慎、恰當?shù)乇磉_他的問候。

樹將軍們也得體地在風中還禮，“嘩啦，嘩啦……”這是一個美好的信號，意味著我爺爺獲得了在山上奔跑的權(quán)利。

這山不屬于任何一個孩子，我爺爺知道，它自成一國，是神圣之國。這個國度流傳著許多傳說，有時候，大樹國國王會請村里的老人到大樹下為國王們講這些故事。如果你聽見一只狼在懸崖邊孤獨地唱歌，你的心臟大概會被撞擊一下。如果你看見了一只老虎和一只野豬并肩而行，稱兄道弟，你大概會以為自己在夢中。但在這里，沒有什么事情會被認為是稀奇的。

起初，山中萬籟俱寂，只有鷓鴣偶爾鳴叫幾聲。啼聲起伏之間，山中更顯幽寂。然后，我爺爺一陣小跑，地上是松軟的腐葉，踩上去就像地毯。我爺爺察覺到，山上的居民似乎都躲在某個地方看著他，枝葉間光芒閃爍。

我爺爺感到有些不安。一種孤獨的情感，慢慢地從他的左肩蠕到右肩，像一條孤獨跋涉的蚯蚓。他忍不住長嘯起來。嘯聲由低到高，由收斂到狂放，回蕩在山谷之中，引起一連串回音。

沒想到，這嘯聲就像一只手，揭開了原本陰冷的序幕。

先是清脆的長鳴“喔——喔——喔”匯入長嘯中，羽毛鮮艷的松雞邁著舞步，從灌木叢中走出。

然后，“篤——篤——篤”，松鼠從樹上跳了下來，手中玩著拋松球的雜技。

“咚——咚——咚”，野豬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他拍著自己粗糙的肚皮。

“嗚——嗚——嗚”，黑熊從洞里走出，拉著手風琴，唱著歌，他那優(yōu)美、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凈化了人們的心靈。

一路上，越來越多的動物加入這個行列。路過的白鶴、鸛鳥、天鵝、大雁也停止了趕路，在半空中旋轉(zhuǎn)著身子，用翅膀畫出一個個又美又大的圓圈。是呀，這些美得出奇的大鳥，就是這樣升起人們無限的希望的。

這個長長的隊伍跟在我爺爺后面，載歌載舞，就像國王的儀" 仗隊。

后來，人們說，這是山上的居民給予我爺爺最熱烈的歡迎。

我爺爺受到很大的感動，嘯聲更加清澈，如溪水一樣四濺。他提著木薯棍，騰空而起，左沖右突，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像一頭獅子跳躍，不，像一頭大象奔騰；不，像一條蛟龍飛舞；不，像一只豹子迅捷……樹木迎面敞開，為這專注的小客人讓出一條道路。他高高地躍起，落下來的時候又像羚羊一般沉穩(wěn)。我爺爺說，他為這躍向天空又落回大地的感覺贊嘆不已。這是他作為一個國王的榮耀。不過，現(xiàn)在，他已看不見任何東西，聽不見任何聲響，只管往光亮的地方跑去。狗兒小黑就像護法，緊隨我爺爺左右，他是如此地熱愛他的國王。

這場盛會早已驚動了山下幾個村的村民，他們紛紛走到村里的廣場觀看。

大概，也驚動了天上的人。因為這時候，晴天里，一場大雨砸了下來。好一場雨??！不過，也有人說，那不是雨，是天女散花。

我爺爺和動物們在花雨中跑得更歡暢，而山下的人們也開始舞蹈起來。

這場過云雨很快就停了。我爺爺帶領(lǐng)著長長的動物隊伍，繼續(xù)沿著山脊向山巔跑去，那里沒有樹木，倒是長滿了柔和的青草，就像迎接貴賓的地毯。

我爺爺沒有注意到，這時候，山中升起了霧氣，正慢慢地向山巔聚攏。這霧氣又白又濃，就像白銀一般醇厚，又像河水一樣緩緩地流動，很快就遮住了花草樹木，把整座大山都籠罩住了。仿佛要去掉一切多余的，而又恰好露出我爺爺他們長長的隊伍。

我爺爺在云霧之上歡快地跑著。他看見了什么呢？

后來，他臉帶微笑地跟我奶奶說，當時他眼中白茫茫一片，仿佛到了仙境，后來出現(xiàn)了一些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后來又變成雄壯的名山大河，有濤聲。船在水上漂，人在船上樂。再后來，又出現(xiàn)了一些大房子，層層疊疊。我爺爺說，這正是他的天空城堡，它是如此燦爛。我爺爺還說，他還看見每棵樹上都掛著零食，而大人們就坐在空地上，用白云制造玩具。幸福的孩子們都涌到我爺爺跟前，捧著剛剛制造出來的玩具，要獻給我爺爺。我爺爺便和他們玩了一會兒彈玻璃球、滾鐵環(huán)、扔沙包、抽陀螺，并鼓勵他們多和地上的人們玩耍。他們度過了一段歡樂時光。直至后來我爺爺累了，他們才告別天空之城，又慢慢地回到地上來。

史書是這樣記載的：那個剛下過雨的午后，人們看見一個男孩帶領(lǐng)著一群動物，跑上了天空。

我奶奶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準備告訴若干年后的我。

（完）

（選自《一個迷路時才遇見的國家和一群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