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有月,是輪新月,只是看不到月亮。月亮像個害羞的少女,躲在了云層的后面。
剛喂完奶,孩子又哇哇地哭??隙ú皇丘I了。究竟為什么哭,她搞不明白。她只好又抱起女兒,將奶頭塞給她,可女兒不吃,還是哭,哇哇哇,哇哇哇。
剛滿月的孩子,怎么這么大脾氣?像她那個驢脾氣的爹。
男人走了快一年了,一丁點兒消息也沒有,該不是……她嚇了一跳,不敢朝下想。
男人是在陪她回娘家的路上離家出走的。她被他騙了。
那些日子,他郁郁寡歡,整天雙眉緊鎖。她心疼他,問他怎么了。其實不問她也知道,他是為國家的事犯愁。這是她想找的男人,心里想的都是大事。不過她也很糾結(jié),希望自己的男人是干大事的人,又希望能與他終日廝守,白頭偕老。為找到心儀的男人,她拒絕了一次又一次的提親。
她父親是位有名的鄉(xiāng)紳,會醫(yī)術(shù),救過不少人的命。作為富家之女,她有條件挑選自己中意的男人??梢舱驗槿绱?,她二十歲還未出嫁。二十歲仍待字閨中,在那個年代絕對稱得上“剩女”。
正當父親為這事愁眉不展之時,有媒人來提親了,說的是老井村一戶姓張的人家。張家雖比不上林家富有,也稱得上殷實。張家大公子大名師范畢業(yè),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
媒人在客廳跟爹娘說話的時候,她早在里間聽得真真切切。爹娘向來嬌慣她。擔心又被她拒絕,父親一邊給媒人沏茶,一邊給母親使眼色,意思是讓母親去里間征求她的意見。
誰知還沒等母親把話說完,她便羞怯地一轉(zhuǎn)身說:“我聽二老的?!蹦赣H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喜歡有學(xué)問的人,有學(xué)問的人才能干大事。
這樣她便嫁到了老井村。
情況并非她想象的那樣。男人沒有新婚的喜悅,反而整日愁眉苦臉。她怯怯地問原因。男人不說,只一聲聲地嘆息。她問了一遍又一遍,男人才憤憤地說:“日本人的鐵蹄馬上就踏過來了?!?/p>
男人的話,她一知半解,不過大致意思還是明白的。男人的意思是說,日本人正在和中國人打仗,而且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打仗。
日子久了她才明白,與她成親是孩子的爺爺?shù)囊庠福⒎悄腥说谋疽?。孩子的爺爺希望用婚姻拴住男人的心,可男人心里有一雙高飛的翅膀,他不愿做只會憋在窩里下蛋的老母雞。
她心疼男人,卻不知該如何讓他開心。
一天,男人突然說他想出去散散心,對她說:“你也好久沒回娘家了,咱們一塊兒去走親戚吧。”
結(jié)果,她上當了。男人半道跑了,再無一丁點兒消息。
她搖啊搖,女兒仍哭啼不止。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除了搖晃只能搖晃。
搖著搖著,女兒突然停止了哭啼。她以為女兒睡著了,低頭去看,女兒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她。
這時,她突然聽到院子里撲通一聲。她連忙放下女兒,跑到門邊,看門閂好了沒有。她不放心,又用一根木棍頂住門閂。兵荒馬亂的,今天一撥這兵,明天一撥那兵,走馬燈似的。還常鬧匪患,說不定哪天就被土匪綁票了。
她轉(zhuǎn)身回來,又將女兒摟在懷里,想盡量讓她安靜。
突然,有人拍窗,低聲喊:“是我,開門。”
是他,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回來了。
她連忙將女兒放在床上,正想去開門,卻又停下了腳步——她生氣了,這么長時間一點消息也沒有,不知道人家擔心你呀?你讓開門就開門?她故意問:“誰呀?”外邊答:“我?!彼謫枺骸澳闶钦l呀?”男人這才無奈地報上了名字。
她開了門,看都不看他一眼,轉(zhuǎn)身回去將女兒摟在懷里,扭給男人一個后背。
男人說:“快,快讓我看看閨女?!?/p>
“你還知道她是你閨女呀!我們孤兒寡母的,你知道我受了多大的罪嗎?”她賭氣,將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
男人說:“快,我只有一袋煙工夫,還要追趕部隊呢?!?/p>
男人彎下身來,試圖看一眼、抱一抱女兒。
她卻將女兒摟得更緊了,偏偏不讓他看。她心說,知道自己有了親骨肉,下次他就知道回來了。
男人急得在房間轉(zhuǎn)圈兒,一邊轉(zhuǎn)圈兒,一邊一聲聲嘆息。
突然聽到哧溜哧溜的聲音,她知道男人在哭啼。那一刻她差點兒就心軟了,可她還是橫了橫心,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房門吱呀一聲,緊接著是匆匆遠去的腳步聲。她想喊回他,卻喊不出口。撲通一聲,男人翻墻而去了。那撲通的一聲響,也把她的心震碎了。
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是她和男人的最后一面??珊薜氖?,她連男人的臉也沒看到。男人一走不回,轉(zhuǎn)眼就是七年。
每當月牙初上的夜晚,她都會隔著窗戶望天上的月。有時能看到,有時月藏在云的后面。
七年后的一天,縣上突然來了人,送來一張紙和一塊小牌牌兒。
她不識字,但卻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果然,隨著孩子爺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再也回不來了。
縣上的人正舉著那塊牌牌兒,欲掛在門框上,她突然上前,一把奪過牌牌兒,緊緊地摟在懷里。
她不讓縣上的人將牌牌兒掛起來。她覺得,只要不掛起來,男人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突然回來。
她用一塊綢緞將牌牌兒包裹起來,藏在了柜底,不愿看它,不敢看它。
之后的那幾十年,每到新月懸空的時候,她都會凝望夜空。她覺得這夜的新月依舊是那晚的新月。
那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她”,就是我姥姥。她的男人就是我的姥爺。姥爺1946年犧牲在了解放永年的戰(zhàn)斗中。
每望到夜空中的新月,我就會想起姥姥和姥爺。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