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時期,每個村隊都有一塊大場,差不多幾個足球場般大小,中間脫粒,四周堆放著柴草或晾曬脫下的糧食。
那時是集體勞作,分工一般比較明確。莊稼成熟時,收割自然是婦女們的活計。幾日的起早貪黑,一塊塊站立的金黃,很快就會如金毯般鋪滿田野。不過,待在田里終究不能算事,只有運回場上,脫粒歸倉才是正規(guī)。這檔口,老隊長會擇一時日,指揮村上青壯勞力,全憑肩挑運到大場上。這一時節(jié),大場也成了最具人氣的地方。
場上最關鍵的工作是脫粒,俗語也叫“打場”。首道工序是散場—把待脫粒的莊稼鋪散在場上讓石磙碾壓。散場講究頗多。不同的莊稼有不同的散法。俗話說:“稻打把麥打撒?!币馑际钦f,麥把子抖得越開越容易脫粒,稻把子反而成把狀鋪設才好。厚薄也得要領:太厚不行,脫粒不徹底;太薄,糧食易被碾碎,尤其是豆類。不過,不管哪一種莊稼,都要散得均勻呈圓形狀,越均勻越圓溜越好。
打場方式很是原始。一般是五六頭牛,每頭拉一石磙,前后線形排開。走在最前的,我們叫頭磙。頭磙莊稼松軟,最需力氣,一般由隊里最壯的犍牛拉著。牽頭磙的男人也得是個把式:慢放慢收,勻速走成圓弧形才行。
啪的一聲鞭響,清脆悠長。一場漫長的打場時光就此開始了。磙聲嘰嘰扭扭,頗有韻味。這時,號子聲也會一并響起。喊號子的男人,嗓子大多敞亮,具有一定的音樂天賦。直來直去,缺乏節(jié)奏感的號子連牲口都會耍洋怠工。號子悠揚,磙聲短促,不過倒也和諧。
打場看似平淡無奇,其實也不乏驚心動魄。半途中,如果牛兒內急,它們可從不顧及什么場合面子,尾巴一翹,兩腿一拉,說來就來。當然,男人們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他們眼疾手快,就地抓起一把秸稈,雙手握捧塞至尾下。一泡牛糞就這樣端端正正地被接了下來。要是遇著牛拉稀,那可就中“大獎”了—滿頭滿臉噴得全是牛糞,便成了必然。不過,看著糧食少被污染,他們多會笑呵呵地來句自我解嘲:“吃的是草,屎臟不到哪里?!北┢獾模仓炼嗔R上一句“懶牛上場尿屎多”,給上一鞭子是萬萬舍不得的。險情排除之后,號子聲,磙子聲,又飄飄悠悠地蕩向了遼遠的曠野。
“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蹦悄暝拢鞖忸A報不準,還常聽不到??粗G陽高懸,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有一股黑云從別的地方飄過來。接著一場暴風驟雨就可能不期而至。每每這時,老隊長的哨聲準會最先響起。?—??—哨聲急促干脆。男女老少像是接收到了命令,帶著叉耙、掃帚、揚場锨,像云一樣快速向大場聚攏。男人用笆斗,女人用筐籃、臉盆,裝的裝,運的運。老人、孩子負責撐口袋和清掃??吹贸?,大家既緊張又不失默契。忙亂中,有的人跑丟鞋子,有的人滑落褲衩兒,乃至身上掛彩那是常有的事。人們來不及找,來不及笑,輕傷不下火線。大家只有一個目標—到嘴的糧食說什么也不能被毀了。
打下的糧食,需經(jīng)陽光的晾曬。晾曬不是一蹴而就的。連續(xù)三五個好太陽后,撿幾粒放到嘴里,輕輕一咬,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后,方可以進倉入庫。曬糧的日子里,往往圖個省事方便。每天日落后,糧食只能就地攢集,一堆堆,一條條,似山丘,似峻嶺。這時的大場就成了一幅不用色彩渲染,只用線條勾勒的工筆畫。
夜幕里,看場則成了男人們的天地。場闊風涼,孩子們往往也跟著大人們來到場上納涼湊趣。一張草席,一條被單,便成了一張床鋪。想奢侈些的,那就先扯一些草,鋪在地上。這樣,既隔涼氣,又柔軟舒適。躺在上面,遙望星空,吹著晚風,聽著蟲鳴,愜意無比。不身臨其境,那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
有時遇到村里有學問的男人,還會講古給你聽,這是最幸運不過的事了。講得最多的是《水滸傳》《西游記》《楊家將》《封神榜》之類的。精彩處,即便已近半夜,一群孩子還會纏著大人不要停下。大人們累了一天,也不好掃小孩子們的興,就講《聊齋志異》中嚇人的鬼狐故事。我們這幫孩子準會嚇得直往被窩兒里鉆,鉆著鉆著也就睡著了。
夜深了,四野開始變得沉寂,一些晝伏夜出的動物開始活躍了。
寂靜中,如果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準是老鼠這家伙光顧糧堆來了。收獲時節(jié),往往是老鼠們忙著儲存自己口糧的最佳時期。星光下,這些小家伙賊頭賊腦地向糧堆靠近著。機靈的知道繞著人,來個“曲線偷糧”。也不乏個別膽大的,不知道是尋求刺激,還是認為孩子好欺負,竟走起了捷徑,從孩子身上“翻山越嶺”。遇到膽小的孩子,它還會吱吱一聲。老鼠定會跟斗流星,比兔子跑得還快,哪里還顧什么糧食。膽大的孩子,則會屏息凝視,欣賞起這“小偷”的滑稽相,倘若余興未盡,那就目送于大場盡頭,直至消失為止。
不過,最驚恐的還是與蛇的零距離接觸。
正當你似睡沒睡的當口兒,一條蛇蜿蜒而來。瞅著平坦的大場上一座座突兀的小山嶺,它不生好奇心才怪呢。如何滿足一下此刻的好奇心呢?那干脆就來個登臨山嶺體驗下“一覽眾山小”的快意吧??醇Z的人,大都圍著糧食睡。估計因為孩子這道嶺好攀的緣故,于是乎,它就快速爬行過來。一絲冰涼伴著驚恐侵入身體。驚恐歸驚恐,可不能亂了方寸。大人們說,爬行時的蛇是不咬人的。這時,最好的辦法就是靜靜地躺著,最好連呼吸都沒有。運氣好的,蛇一溜而過;運氣不好的,還會停下來吐著芯子嗅上一嗅。這下你可就慘了,渾身不亂顫,那才怪呢!蛇過后,嚇得尿濕了被單那是常有的事。
歲月如歌,村人們也有詩和遠方。曾經(jīng)的一切已隨時光的腳步,漸行漸遠。每每回到村里,眼前的靜寂落寞,常常讓人想起記憶深處的美好與溫暖。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說:“幸福的歲月是逝去的歲月。”這確實是有些道理的。在追逐詩和遠方的路上,哪兒都是風景。來時路,來時景,何嘗又不是別樣的詩和遠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