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作家鄭在歡在其短篇小說集《駐馬店傷心故事集》出版六年后,又出版了他的首部長篇小說《雪春秋》,以一種極盡克制的敘述方式表達了他對農(nóng)村及農(nóng)村女性命運的關切,同時也展露了他的寫作天賦?!堆┐呵铩分v述了大雪、春藍、秋榮三個女孩分別從充滿苦難與偏見的農(nóng)村家庭,逃離到城市中艱難生存的故事。她們雖有著不盡相同的不幸經(jīng)歷,卻在孤獨的異鄉(xiāng)之地結為了無關血緣的三姐妹,相互慰藉,彼此溫暖。這部小說是對三個女孩近三十年成長之路的生動講述,而這三十年的成長之路對三個女孩來說則是一次次充滿艱辛的逃離。她們用三十年的時間逃離了封建傳統(tǒng)的男權壓迫,逃離了血緣維系的原生家庭,更逃離了鄉(xiāng)村母輩的既定命運,完成了從苦難中重塑自我的精神訴求,成了一個真正的“人”。
一、逃離封建傳統(tǒng)的男權壓迫
曾經(jīng)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思想可以說是農(nóng)村女孩苦難命運的根源。她們大都在父親的失望與哀嘆聲中呱呱墜地,然后目睹著母親不停地生育,直到生出一個男孩為止。她們在本該最天真爛漫的童年奮力地做農(nóng)活兒、干家務,甚至被迫早早輟學,外出打工,或為減輕家中負擔而奉父母之命嫁人,重復母親的悲慘命運。她們從出生起就被女性這一身份束縛,承受著作為女性的艱辛與苦難。
大雪、春藍、秋榮三個女孩的童年皆是在重男輕女的家庭氛圍中成長的。大雪的母親在生育大雪和二雪后再次懷孕,父親為了能夠得到一個男孩,逼迫母親喝下能使女胎變成男胎的藥,然而那藥卻并未把小雪變成男孩,反而讓她變成了智力障礙者。母親自殺后,父親也遠走他鄉(xiāng),大雪三姐妹無人疼愛,只能在奶奶的辱罵和毆打中度過黑暗的童年生活。20世紀90年代正值計劃生育最為嚴格的時期,隨處可見因計生辦的工作人員下鄉(xiāng)檢查而到處躲藏的女孩,春藍及其兩個姐妹就是在東躲西藏中長大的。在春藍的記憶中,父親從來不笑,但弟弟春來的出生讓她第一次在父親臉上看到了笑容。有了春來后,父母的寵愛也都變成了弟弟的專屬,春藍三姐妹在父母因性別而產(chǎn)生的偏心中長大,甚至成為母親為弟弟攢錢結婚的工具。秋榮同樣擁有兩個姐妹,父母離婚,身為女孩的她們被父親棄之不顧,在嬸子家過著寄人籬下、飽受冷眼的生活,早早就輟學離鄉(xiāng),在城市中打工謀生。大雪、春藍和秋榮都是受農(nóng)村重男輕女思想荼毒的不幸者,她們在父母的性別偏見下委曲求全,逃離是她們唯一的出路。
《雪春秋》中還有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小說中的父親大多是反面形象,他們或暴戾自私,或無情冷漠,或拋妻棄子,是鄭在歡抨擊父權的載體。大雪的父親暴躁無常,為了傳宗接代,他逼迫母親喝藥,致使小雪一出生便成了智力障礙者。母親喝藥自殺后,他草草埋葬了母親,連墳址都未告知家人便遠走他鄉(xiāng)。而在秋榮的家庭關系中,父親則一直處于缺席的狀態(tài)。他拋妻棄子,對秋榮三姐妹不聞不問,對病危的母親漠然不顧,甚至用治病的錢來逼迫母親同意離婚。他在廣州與新相好過著光鮮亮麗的體面生活,卻讓奶奶與秋榮去天橋上乞討要錢,將討來的錢財據(jù)為己有。父親的惡劣3aadf2cb6f72ef98fae9343cbaed4900行徑是秋榮痛恨男性的開端,甚至成年后的她依舊厭惡男性的接近,極力地隱忍并克制著自己的感情。其實不僅是父親形象,小說中并未塑造充滿光輝的男性形象。無論是老一輩、年輕一代的農(nóng)村男性,還是三個女孩打工遇到的男性同事、男性客人,都沒有被賦予男性的光輝。可以看出,鄭在歡有意在小說中削弱男性的作用,以一種純粹的方式講述了三個女孩重塑自我的過程。她們的蛻變不摻雜任何對男性的依附與索取,而是勇敢、獨立地爭奪命運的主動權,是對男權壓迫的有力抗爭。
反觀《雪春秋》中的許多女性形象,鄭在歡的筆觸則充滿了溫情與慈悲??v然小說中也塑造了像大雪的奶奶、春藍的母親、秋榮的嬸子那樣或兇狠,或吝嗇的女性形象,但并不乏姐妹之間相互疼惜的溫情流露:大雪護著被奶奶毆打的二雪,二雪疼愛癡傻的小雪;春藍掙錢供妹妹春芳讀大學;秋雅、秋芳偷偷送飯給挨餓的秋榮,她們的眼神中透露著的是姐妹之間關切的目光。在鄭在歡筆下,女孩與女孩之間不再充滿嫉妒與鉤心斗角,而是散發(fā)著細膩而真摯的溫暖。同時,鄭在歡也賦予了她們女性的力量,他在秋榮身上灌注了果敢、堅韌、有進取心和反抗精神等諸多優(yōu)秀品質,將她樹立為了現(xiàn)代農(nóng)村女性自我覺醒的典范。他還以充滿慈悲的筆觸敘寫了女孩們在城市的謀生之路。他拋棄了以往諸多小說中女性進城失足的相關情節(jié)d725c708fb7476a024ae8854a8442d69,又實現(xiàn)了妥協(xié)返鄉(xiāng)的春藍再一次進城的愿景,找到了專為女性服務的美甲行業(yè),為三個女孩編織了美好的結局,可謂是用心良苦。這些結局既是鄭在歡對女孩們的美好祝福,更是他對女性力量的充分尊重。
二、逃離血緣維系的原生家庭
原生家庭是一個人接受教育的最初場所,對一個人的性格特征、價值觀念、人際關系等方面都有著深遠的影響?!堆┐呵铩返那鞍氩糠质菍θ齻€女孩原生家庭的講述,且這些涉及原生家庭的文字片段也成了鄭在歡塑造人物性格與人生走向的依據(jù)。大雪的自卑、春藍的委曲求全、秋榮的情感障礙……種種陰影與創(chuàng)傷無不與她們糟糕不堪的原生家庭緊密相關。因此,她們想要完成對自我的重塑就不得不脫離原生家庭的束縛,掙脫血緣維系的情感枷鎖。
春藍的原生家庭是三個女孩中最健全的家庭,她沒有經(jīng)歷大雪、秋榮那樣饑餓和疼痛的童年,卻是三個女孩之中最難掙脫家庭與血緣束縛的人。弟弟春來的出生是春藍被父母忽視和遮蔽的開始,小小年紀的她便理解父母的不易,分擔父母的辛苦,通過對父母的言聽計從和善解人意來獲取他們更多的關注和肯定。然而她的過度聽話卻并未得到父母同等程度的回應與關照,反而成了他們掌控春藍的理由。春藍成績優(yōu)異,上大學、做老師是她渴望實現(xiàn)的夢想。而在母親看來,春藍作為女孩,上學則是最不劃算的事情,她羨慕別家女孩往家里拿錢,就勸說春藍輟學打工。一向懂事的春藍并沒有讓母親失望,一如既往地選擇了妥協(xié)和犧牲。然而春藍進城打工卻依舊未能逃脫母親對她的掌控與束縛,在她要與大雪、秋榮一起創(chuàng)業(yè)開美甲店的關鍵時刻,卻再一次被家庭與親情的召喚所牽制,聽從母親的安排,嫁給了一個能夠拿出頗多彩禮的青年。春藍明知應當反抗,卻還是聽從母親安排,試圖用最后一次妥協(xié)來報答養(yǎng)育之恩,贖回自由身。相比于自己忍受委屈,違抗母親的意愿更讓春藍覺得不知所措?!摆s緊結吧,快點結吧,她想,結了婚,一切就能了結了?!睂Υ核{來說,結婚重要的是“結”,她的妥協(xié)不僅是對母親和家庭的妥協(xié),更是對生活與命運的妥協(xié)。而這妥協(xié)卻并沒有使春藍成為真正的自由身,反而如同母親一樣背上了生育男孩的使命,這使命讓她想去杭州闖蕩的心愿變得不切實際。此時她才終于明白,只有順從自己才是真正的自由,也只有逃離才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她勇敢地掙脫了原生家庭的束縛,掙脫了血緣維系的情感枷鎖,堅決地提出離婚并帶著女兒踏上了前往杭州的火車,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面對“娜拉出走”式的情節(jié),鄭在歡給出了更加積極的結局。
春藍用三十年的時間完成了從妥協(xié)到逃離的過程。相比之下,秋榮對家庭與血緣的逃離更顯干脆,但是她的逃離更像是被多次拋棄之后的自我保護。秋榮小時候,父親就拋下了母親和她們三姐妹在廣州定居。父母離婚后,母親又拋棄了秋榮三姐妹,再也沒有回來。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兩個姐姐也陸續(xù)跟著男朋友離開家鄉(xiāng)。從那時起,十五歲的秋榮就變成了孤身一人。對于秋榮來說,她的前半生就是“父親拋棄母親,母親拋棄孩子,孩子長大了,又互相拋棄,像個怪圈,繞不出去”。一次次被拋棄的經(jīng)歷讓秋榮不再相信愛,更不妄想任何形式的愛。她剃了像男孩子一樣短的頭發(fā)來拒絕任何男性的示好和愛慕,對待血緣親情也變得冷漠麻木,反而是大雪、春藍與她組成的沒有血緣關系的三姐妹情同一家。她逃離的不僅是冷漠薄情的血緣關系,更是原生家庭對她的無情拋棄。
血緣可以是連接情感的紐帶,也可以是束縛自我的牢籠。在大雪、春藍、秋榮的原生家庭中,血緣并不能讓她們感受到自我存在的價值,它所起到的作用更多的是對她們的牽制與束縛。而在小說結尾,三個女孩掙脫血緣維系的姐妹關系,組成新的三姐妹,正是她們對原生家庭與血緣束縛的抗爭,是對一切捆綁與枷鎖的逃離。這場不懈努力的勇敢逃離,使她們完成了對自我的重塑。
三、逃離鄉(xiāng)村母輩的既定命運
在過去以宗族血緣、倫理綱常為重的農(nóng)村社會中,母輩時常處于失語和邊緣狀態(tài)。她們中的許多人自降生起就背負了結婚生子、傳宗接代的使命,自我價值在悄無聲息中被遮蔽與消解。她們時常被禁錮在男性話語權力的桎梏中,也沒有爭取命運主動權的意識,在麻木不仁的順從中度過一生。
《雪春秋》中三個家族的故事都是從母親的生育和疾病中開始的。大雪的母親被迫吃下催生男孩的藥,在瀕死哭喊中生育了一個被藥物影響了智力的女兒。她長年抱病在床,終在與父親爭吵后服毒自殺,草草被埋,淪為了一個身微命賤的生育工具。春藍的母親貌似更加幸運,雖已是第四次生產(chǎn),卻終于誕下了男孩,結束了生育的苦痛,只是強制結扎帶給她的精神創(chuàng)傷似乎難以釋懷。秋榮的母親在生育三女后被丈夫拋棄在家,在病危中遭受著丈夫用治病的錢來逼迫她離婚的痛苦。三個母親的遭遇映射出的是封建觀念下鄉(xiāng)村母輩的命運,鄭在歡將其置于每個故事的開篇,其實就是對農(nóng)村女性悲慘命運的暗示與鋪墊。對于女孩們來說,不抗爭,等待她們的將是母親命運軌跡的重演。她們從鄉(xiāng)村走向城市,在異鄉(xiāng)艱難求生,其實就是對母輩命運的勇敢逃離。
大雪對命運的抗爭是從逃婚開始的。為了給患有白化病的男孩改命,還在上學的大雪就被父親安排相親。為了逃避包辦的婚姻,她毅然決然地坐上了去往杭州的火車,靠自己的努力從雜牌化妝品的導購成了大牌化妝品的高級售貨員,在城市中站穩(wěn)了腳跟。秋榮初到城市就有著對自我的抱負,她懷著人“必須有一技之長”的堅定信念先后學習了理發(fā)、按摩和美甲。她性格剛烈,有志氣,肯上進,對每一門技術的學習都竭盡全力,完成了從“失學少女—理發(fā)店學徒—按摩店技師—美甲師—美甲店店主”的身份蛻變。春藍對鄉(xiāng)村母輩命運的逃離呈現(xiàn)的是她從迷失到覺醒的過程。在向婚姻妥協(xié)后,生育男孩的使命從母親身上轉移到了她的身上,落入包辦婚姻窠臼的她毫無疑問地繼承了母親的人生軌跡。好在她最后幡然醒悟,堅決離婚,帶著女兒離開了家鄉(xiāng)。從妥協(xié)到反抗,春藍的逃離更具有鄉(xiāng)村女性覺醒的深刻意義。
在以往的男權社會框架里,農(nóng)村女性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似乎從來都是“認命”。這些女性是底層中的底層,對男性的依附使她們的命運不得不受男性話語權力的裹挾,個體價值也在自我意識的消解中被清零。在這樣的鄉(xiāng)村社會基礎上,大雪、春藍、秋榮三姐妹對命運的反抗,甚至是篡改,就具有了更加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正如鄭在歡在題記中引用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小說中三個女孩的抗爭不只是對自我命運的掌控,更代表著千千萬萬個農(nóng)村女性的崛起。她們打破了封建社會女性群體的“失語”狀態(tài),對命運發(fā)起了頑強而又堅韌的抵抗,是女性群體逃離傳統(tǒng)鄉(xiāng)村泥沼的先行者。鄭在歡雖為男性作家,卻能夠做到洞悉兩代女性的自我意識變化,完成對鄉(xiāng)村女性人物的生動詮釋。同時,他始終秉持著一種冷靜克制的寫作方式來敘述故事,刻意與人物保持一定的距離,為這部小說增添了更多真實感。在小說中,他從不凌駕于人物之上進行居高臨下的道德評判,而是以平視的視角和客觀化的敘述灌注全文,將女孩們當成與自己一起成長的姐妹。正如他曾說的,“我無法俯視她們,因為我就在她們之中”。
《雪春秋》作為鄭在歡的首部長篇小說具有一定的文學價值,但在筆者看來,它的真正價值在于呈現(xiàn)了三個女孩成為獨立的、自由的、大寫的“人”的艱苦歷程。她們用三十年的時間逃離男權束縛,逃離血緣枷鎖,逃離既定命運,只為成為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鄭在歡曾提到,他之所以不再用《三姐妹》作為書名,就是不想用“姐妹”來框定這三個女孩的關系,讓她們能真正做到不被任何關系捆綁。小說結尾的美甲店也是鄭在歡為三個女孩建造的一個臨時烏托邦,而非永存不朽的童話城堡,未來依舊會像往常的生活一樣不可預知。這些看似輕描淡寫的安排,其實是鄭在歡在試圖幫助女孩們完成絕對意義上的逃離,也是對女性力量的尊重與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