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詞詞,又名論詞長短句,是詞人通過詞這一體裁表達對詞學(xué)問題的見解。南宋以來,論詞詞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一直到了清初順康時期,隨著清詞的中興,論詞詞呈現(xiàn)出繁盛的景象。其中具有典型代表意義的是當時詞壇名家對陳維崧及其詞的品題。據(jù)《全清詞·順康卷》《全清詞·順康卷補編》檢索,除《迦陵填詞圖》題詞外,順康時期與陳維崧有關(guān)的論詞詞多達44首??滴跗吣辏?668),陳維崧攜帶《烏絲詞》進京,憑借其出色才華獲得當時京師詞壇名家的一致認可。當時詞壇名家如曹爾堪、王士禛、龔鼎孳等詞人,紛紛對其《烏絲詞》進行品題,對陳維崧的才情氣度、詞作風(fēng)格、詞壇地位等多個方面進行了評論與肯定。
一、論詞才
在順康時期的論詞詞中,陳維崧的才華得到了眾多名家的認可,如龔鼎孳《沁園春·讀〈烏絲集〉次曹顧庵王西樵阮亭韻》寫道:
煙月江東,文采風(fēng)流,曠代遇之。恰臨春瓊樹,家稱叔寶,黃初金枕,人是陳思。如此才名,坐君床上,我拜低頭竟不辭。多情甚,倩花閑錦筆,描畫崔徽。
餐霞吐玉霏霏。任拍遍闌干絕調(diào)稀。更雨鈴風(fēng)笛,傷心綺麗,云鬃霧鬣,過眼權(quán)奇。簾閣香濃,市樓酒罷,錯落明珠萬斛飛。須記取,有曲江紅袖,圍繞留題。
龔鼎孳作為清初詞壇名家,對陳維崧的才華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認為陳維崧的文筆才華,百年難遇,就好像臨春閣中華美的樹一樣,讓人心向往之。甚至龔鼎孳也為陳維崧的才華所折服,說出“坐君床上,我拜低頭竟不辭”之語。
趙吉士在《沁園春·題迦陵詞后》中也對陳維崧的才華進行了評論,詞中寫道:
絕世才華,若有人兮,罨畫溪邊。怪老去仲宣,登樓歲歲,長饑曼倩,索米年年。詩酒功名,鶯花事業(yè),白發(fā)飄零誤一官。當日話,記江東三鳳,譽滿騷壇。
遺書流落人間。愛壽入、名山盡可傳。更羌笛秋笳,吟成錦字,紅牙翠袖,譜出金荃。疑有五丁,驅(qū)來雙腕,重辟詞家混沌天。人何處,向迦陵集里,想殺陳髯。
“罨畫溪”位于陳維崧的家鄉(xiāng)江蘇宜興,詞中以此代指陳維崧。趙吉士認為當世才華絕世之人非陳維崧莫屬,對其才華給予了高度的贊美。吳偉業(yè)曾將陳維崧、吳兆騫、彭師度三人譽為“江左三鳳凰”。趙吉士引用“江東三鳳”可看出他對陳維崧的才華的肯定。
宋琬在《沁園春·題陳其年〈烏絲詞〉》中也對陳維崧的才氣給予了認可:“天上張星,游戲人間,我幸見之。羨高陽里第,門才旋馬,西園公子,賦必探驪。八斗才華,五陵逸氣,齏臼爭傳絕妙辭。旗亭上,有諸伶按拍,玉笛金徽?!睂㈥惥S崧比作“天上張星”,張星在中國古代星宿中被認為是大吉之星。宋琬以此來與陳維崧作比,可看出宋琬對陳維崧才華的肯定,也將陳維崧的才華提高到了人間少有的程度。“八斗才華,五陵逸氣”為人們展示了一位才華橫溢、意氣風(fēng)發(fā)的詞壇名家形象。末尾更是直接點明當時人們爭相傳誦陳詞的熱烈場面,表明陳詞在當時廣受好評,也側(cè)面展示出陳維崧的詞才之高。
除此之外,徐喈鳳指出陳維崧“學(xué)貫天人”(《畫錦堂·送其年應(yīng)征入都》),史唯圓稱陳維崧“才如云錦”,表達了對其才氣的高度評價。潘謙也寫到“洵是博通今古”(《釵頭鳳·讀陳其年迦陵詞》),贊揚陳維崧才華橫溢、博覽群書、通曉古今。
二、論詞風(fēng)
陳維崧是清初詞壇的代表性人物,其詞作隨著人生遭際的變化,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風(fēng)格。蔣景祁在《陳檢討詞鈔序》中評陳詞風(fēng)格:“以為蘇、辛可,以為周、秦可,以為溫、韋可。以為左、國、史、漢、唐、宋諸家之文亦可?!闭J為陳詞雖以豪放為主,卻能镕蘇、辛、周、秦等為一家,既有豪放的筆調(diào),又具有婉麗的格韻。陳詞轉(zhuǎn)益多師,融會眾長,逐步形成了多樣化的藝術(shù)特色。上述評論,也表現(xiàn)了當時順康詞壇中人們對陳維崧詞風(fēng)的理解,也說明了陳維崧的詞作中有婉約之詞也有豪放之詞。同時應(yīng)該看到,陳維崧在詩詞作品的選取方面,并不拘泥于一家,而是將豪放和婉約兼收并蓄。所以在順康時期的論詞詞中,對陳維崧詩詞作品的評價基本上都是圍繞二者展開。
陳維崧是清初陽羨詞派的領(lǐng)袖,詞風(fēng)以雄渾粗豪、悲慨健舉而聞名。王士祿在《沁園春·讀陳其年〈烏絲詞〉賦寄》中對陳維崧豪放詞風(fēng)有所評論:“屈指詞人,咄咄唯髯,跋扈飛揚。似波寒竟去,衣冠颯颯,燭昏欲醉,履舄茫茫。紅豆筵中,白楊齋外,哀艷無端互激昂。憑人道,是秋墳唱苦,子夜歌長?!鄙祥爩㈥惥S崧的詞風(fēng)概括為“跋扈飛揚”,認為陳詞豪放之風(fēng)在當世首屈一指。劉榛對陳維崧詞作風(fēng)格的描述十分生動形象,他的《沁園春·題其年〈烏絲詞〉》寫道:“游泳詞源,縱橫筆陣,泣鬼雄才。似海濤洶起,雙蛟疾斗,陣云深結(jié),萬戟森排。醖籍風(fēng)流悲壯里,豈俯仰窮途潦倒哉。”認為陳維崧才力氣宏,作詞下筆縱橫開闊,因而所作之詞讀起來猶如波濤洶涌,雙蛟爭斗,云團圍繞,萬戟排列一般,氣勢磅礴、豪邁奇詭。風(fēng)流之詞中蘊含著悲壯之意。再如,潘謙的《釵頭鳳·讀陳其年迦陵詞》:“洵是博通今古。誰伍。類豪蘇。大江東去勁如弩。無阻。氣吞吳。”直接點明陳維崧詞作風(fēng)格近似蘇軾,詞風(fēng)豪放,氣勢猶如大江東去一般奔騰無阻。董儒龍在《多麗·夏杪送陳其年先生應(yīng)征北上》中也將陳維崧與蘇軾并論,認為陳詞“似髯蘇、品真豪邁”。徐喈鳳在《畫錦堂·送其年應(yīng)征入都》用“筆搖海岳”來形容陳詞的筆勢豪放,認為其詞氣勢磅礴可動搖山海。
順康時期的詞人在論詞詞中也論及陳詞婉約工麗的特點。陳世祥《沁園春·題其年〈烏絲集〉》寫道:
此日相逢,文選樓頭,瓊花榭邊。有累朝麗句,舊傳鄴架,一枝仙蕊,獨種藍田。詩正而葩,玉溫而栗,幻作髯之絕妙篇。人還羨,讀元龍湖海,百尺高搴。
風(fēng)流絕處能傳??磳懴驗踅z字字妍。見紅牙度者,又名玉樹,綠腰譜了,不讓金荃。多少才人,百千聲調(diào),屈指能爭幾個先。云郎道,是兒家捧硯,染作云煙。
評價陳維崧?;们叭嗽娋淙朐~,在當時詞壇獨樹一幟,也使得陳詞既有詩歌的華美,又有玉質(zhì)的溫潤?!稙踅z詞》風(fēng)格婉約,字字妍麗,勝過溫庭筠的《金荃》之作。
高士奇《賀新郎·贈陳其年》上闋云:“風(fēng)雅誰堪比,羨元龍、襟期磊落,詞華工麗。江左紛紛諸俊彥,端讓難兄難弟。早已著、驚人姓字。幾載傾心思會面,恰相逢、又隔新豐市。黃葉落,暮秋矣。”認為陳維崧的風(fēng)雅之詞無人可比,詞作華美工麗。徐釚《念奴嬌·題陳其年〈烏絲詞〉》寫道:“彼髯何也,吐烏絲小字、公然滿幅。細嚼高吟三百遍,句句響過哀玉?!秉c明陳詞凄婉的特點,吟讀陳詞句句凄清,勝過玉器碰撞的哀傷之聲。
除此之外,對陳詞婉約與豪放并存的多樣化詞風(fēng),順康論詞詞中也有所涉及,如王士祿《沁園春·讀陳其年〈烏絲詞〉賦寄》寫道:
屈指詞人,咄咄唯髯,跋扈飛揚。似波寒竟去,衣冠颯颯,燭昏欲醉,履舄茫茫。紅豆筵中,白楊齋外,哀艷無端互激昂。憑人道,是秋墳唱苦,子夜歌長。
廿年落拓名場。便歷落、嵌崎也未妨??炊[生單絞,撾聲慷慨,陳王芋蔗,舞態(tài)回翔。兒女情深,風(fēng)云氣在,同此牢愁一寸腸。君毋讓,信黠如顧虎,狂比袁羊。
上闋將陳維崧的詞風(fēng)概括為“跋扈飛揚”,指出陳維崧的豪邁詞風(fēng)背后,隱含的是無盡的悲悼艷麗之風(fēng)。下闋從陳維崧的人生經(jīng)歷著筆,認為二十年落拓名場的坎坷經(jīng)歷使得陳詞兒女情長的哀傷艷麗背后隱藏著豪放之風(fēng)。
宋琬的《沁園春·題陳其年〈烏絲詞〉》下闋寫道:“奚囊白雪霏霏。信此曲、從來和者稀。似秦郵太史,風(fēng)流旖旎,渭南老子,渾脫雄奇。揚子濤深,洞庭月冷,應(yīng)有魚龍駭且飛。觀止矣,待曹王敵手,險韻重題?!敝苯訉㈥惥S崧的詞作風(fēng)格比作風(fēng)流旖旎的秦觀,渾脫雄奇的陸游,更為直觀地體現(xiàn)出陳詞的多元化的風(fēng)格,還可以看出宋琬對陳維崧詞學(xué)成就的高度評價。龔鼎孳《沁園春·讀〈烏絲詞〉》上闋寫道:“彼美何其,繡口檀心,婉孌清揚。怪須髯如戟,偏成娬媚,文章似海,轉(zhuǎn)益蒼茫。玳瑁為簪,珊瑚作架,十五城償價未昂。朱弦發(fā),聽短歌日短,長恨情長。”他用“繡口檀心,婉孌清揚”概括出陳詞的特點,指出陳詞兼有婉約清揚之風(fēng),同時把“嫵媚”和“蒼?!比跒橐惑w,也較好地概括了陳詞以委婉、豪放為勝的美學(xué)特征。蔣光祖的《沁園春·讀陳檢討詞》中關(guān)于陳詞創(chuàng)作的特點曾有如此描述:“正麗而有則,歌紅拾翠,慷當以慨,射虎屠龍?!闭f明了陳詞中既有花紅柳綠的婉約之作,亦有龍拏虎舞的沉雄之篇,并在內(nèi)容上表現(xiàn)出了陳詞創(chuàng)作特點的多樣性。
三、對陳維崧詞壇地位的肯定
陳維崧是較早從事填詞的清9saeGruPJm6ws0QAsA/GAg==初詞人。順治七年(1650),由于當時的填詞家尚少,陳維崧便和鄒祗謨、董文友等人,在填詞方面投入大量心血。“朱彝尊在《陳緯云〈紅鹽詞〉序》中又說:‘方予與其年訂交日,予未解作詞,其年亦未以詞鳴。不數(shù)年而《烏絲詞》出,遲之又久,予所作亦漸多?!保ɡ铑!墩撽惥S崧詞在清代的接受》)《烏絲詞》于康熙七年(1668)之前結(jié)集刊刻,此時陳維崧已在詞壇聲名大顯,而朱彝尊尚未以詞作顯于文壇。朱彝尊作為清初與陳維崧并列的詞壇名家,曾以詞壇晚輩的身份在《曝書亭集》中贊許陳維崧的詞:“宜興陳其年詩余妙絕天下,今之作者雖多,莫有過焉者也?!笨梢?,在清初詞壇陳維崧的詞壇元老地位已被肯定。這點在順康論詞詞中也有所體現(xiàn)。
徐喈鳳在《畫錦堂·送其年應(yīng)征入都》中寫道:“學(xué)貫天人。筆搖海岳,時流誰克如公?;啬畎肷诼?。獨步江東?;撕喍笍慕痍I下,馬蹄初出席門中。長安近,指日玉堂,飛騰不愧人龍?!薄蔼毑浇瓥|”四字,認為陳維崧在清初詞壇地位無人可及。上文提及的趙吉士的《沁園春·題迦陵詞后》,趙吉士在上闋中認為陳維崧才華絕世,無人可比,末尾以“譽滿騷壇”四字表明對陳維崧詞壇地位的認可。下闋末尾更是用“重辟詞家混沌天”對陳維崧轉(zhuǎn)變清初詞風(fēng)之功給予充分肯定,點明陳維崧對清詞發(fā)展的重要性。陳世祥更是在《沁園春·題其年〈烏絲集〉》中直接指出:“多少才人,百千聲調(diào),屈指能爭幾個先?”將陳維崧奉為此時詞壇第一人。史唯圓的《沁園春·題其年〈烏絲詞〉》和鈕琇的《慶清朝·贈陳內(nèi)翰其年》都在詞中用到了“絕倫”二字形容陳詞,認為陳詞古今絕倫,可以看出二人對陳偉崧的詞壇地位的高度肯定。
除此之外,徐喈鳳的《念奴嬌·用朱希真韻,為其年五十壽》,高士奇的《賀新郎·贈陳其年》,陳世祥的《沁園春·題其年〈烏絲集〉》,毛奇齡的《少年游·題陳檢討小影,傍有侍兒坐蕉簟弄笛》以及儲貞慶的《玉女搖仙佩·送其年應(yīng)名入都》等清詞名家都在詞中用“元龍”代指陳維崧?!霸垺币辉~源自于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龍,它是龍的最初形態(tài),代表著最原始、最有力量的龍,用來比喻祖先或者開創(chuàng)事業(yè)的人。清初詞人以“元龍”二字代指陳維崧,由此可見陳維崧在清代詞壇元老地位已經(jīng)確立。
除上述對陳維崧詞才詞格的評論外,論詞詞中對其與云郎的關(guān)系有所涉及。云郎姓徐,字九青,號曼殊,藝名紫云,原是如皋冒襄家的童伶,陳維崧與其情意非同一般,而且一直對其非常關(guān)心。此事當時就在文人圈中不脛而走,成為談資。儲貞慶就寫作《摸魚兒·和陳其年清明悼徐郎》對陳維崧寄居如皋冒家與徐紫云的事情表示理解與同情。鄒祗謨《鷓鴣天·為其年題九青卷》寫道:“揚州小杜能輕薄,曾向筵前乞紫云?!睂﹃惥S崧與云郎的關(guān)系也有所涉及。順康時期詞人對陳維崧與云郎關(guān)系的談?wù)撘卜从吵鲫惥S崧在順康詞壇備受矚目。
可見,陳維崧其人其詞在順康時期廣受贊譽。陳維崧詞風(fēng)多樣,既有豪情超邁之氣,又具清麗婉約之調(diào),與“家蘇辛而戶秦柳”的當時詞壇的審美傾向不謀而合,從而贏得大家的認可與推崇,奠定了清初詞壇元老地位,并對后世詞家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