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以來,我都想就我姥爺寫些什么。
他是我母親的父親,也是一位我并不熟知的老人。
從小到大,關(guān)于祖輩的來歷,我一直被這樣告知:我的祖上在清代是科舉出身,在地方鄉(xiāng)試中考中秀才,雖未謀上一官半職,成為一方的顯赫門第,但經(jīng)幾代人的打拼,多少還是有著一路賺錢的營生,掌握著大小數(shù)余畝地的收成,算得上方圓里外的鄉(xiāng)紳名貴。
那年,應(yīng)當(dāng)是我祖上家境最為殷實的一年;那年,姥爺含著金湯匙,以少爺?shù)纳矸莩錾谫即笤郝湟唤堑膸績?nèi)。毫不夸張地說,“祖上的蔭庇”這五個漢字對于我姥爺?shù)囊馕?,可絕非現(xiàn)在小說中司空見慣的文字設(shè)定可比,而是真真實實可聞、可見、可感的切身經(jīng)歷??陕?,是八仙桌上名貴菜肴所攜的奇聞異香;可見,是服侍的丫鬟裸露臂腕處佩戴的翠綠首飾;可感,是舉家上下對太姥爺—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
當(dāng)然,其中的許多意味并不是一個懵懂年幼的小少爺能夠解讀的,是多年后姥爺一點點破譯的。類似的疑惑會有很多,其中大多會在少爺被父母拉去上私塾后被逐一解開。興許通過一兩個偶然的瞬間,他會慢慢察覺自己在周遭同齡玩伴中的特殊地位,會發(fā)覺自己總是能分到更多的糖果,會理解自己為何會得到長輩更多的注視。
也有些疑惑是需要許多年后才會解開的,如家中的門檻。他想不明白自家的門檻為何要造得比旁人家中高上幾分,且不說自己每每越過這道門檻時都需要旁人攙扶,家中的老仆人幾次經(jīng)過時險些絆倒,就連平日里總是閑庭信步的太姥爺遇了這道坎都會一改常態(tài),在它面前勞心費神地屈膝挪步。
除去那些本就久居屋內(nèi)的人外,還有許多與他同樣不習(xí)慣這道門檻的人。例如,不時來的長工,他們的雙腿鮮有能真正跨過門檻的時候,未經(jīng)主人許可便輕易踏入屋內(nèi),無疑是十分的逾矩與不敬,因此他們往往也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足屋外等候。又如,佳節(jié)之時,從八方各處來訪的眾多親朋,在這道門檻面前,他們有著同樣的笨拙與遲疑,只有當(dāng)太姥爺出面,略帶賠罪的笑意親自將他們迎入宅中,他們的步履才會恢復(fù)往日的自然。
后來,他明白了:主人刻意修這道不便人行的坎,對屋中所居之人而言,講究的是“財氣不外漏,煞氣不內(nèi)流”。對來自屋外的訪客來說,這是客人在面見主人前整理儀表、修正步態(tài)的一種提醒。
可天意注定難從人愿,堅挺了不知道多少年頭兒的門檻終究還是被外人踏平了,那屋內(nèi)秘藏嚴(yán)守的財氣也隨之而泄。那年的姥爺未滿十歲,剛上了幾年私塾,才剛剛熟悉跨越這道門檻的節(jié)奏。
踏平這門檻不是一隊人,而是一群人。他們不懂禮數(shù),尚未整理儀容和儀態(tài)便急匆匆地闖了進(jìn)來。領(lǐng)頭的人親自從宅內(nèi)拽出早已驚慌失措的太姥爺,他拉著太姥爺轉(zhuǎn)向院落外圍看熱鬧的鄰里街坊,看向人群,高聲宣讀著太姥爺?shù)淖餇?。宅?nèi)人只是低頭看著,不敢多言語,即便有人心存不甘,想辯解幾句,尚未出口的話語也會被這些人憤怒的目光震懾回去。
這群人中的其他人也沒閑著,他們找村民借來了柴刀、木鋸,就著宅中的砥石磨起刀來。在旁人看來,他們磨刀的動作興許會比平日里更為嚴(yán)肅、慎重。歷經(jīng)百余年的門檻本就被歲月的酸雨腐蝕著根基,面對這飽含愛國情緒的刀刃又如何能夠抵擋?所以當(dāng)對方正義地舉刀揮下,封建的腐朽門檻便也識相地被連根拔起??此评喂痰拈T檻如此輕易地被砍下,可能會在揮刀者的心底激起微小的驚異,可尚不待撫平心底這一縷無關(guān)緊要的漣漪,他便禁不住周圍同伴的催促,繼續(xù)幫忙搬弄那一屋子的家什了。
姥爺看著這一切,自那天后,少年便不再為這道難跨的門檻而苦惱。
坦言之,我很少在這樣的敘述中聽過關(guān)于太姥爺此時的描述,面對如此家庭變故,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可以做到無動于衷,即便是不得已之下的忍氣吞聲,一個人多少還是會有所表露才是。
但沒有,我全然無法知曉太姥爺是以何等的姿態(tài)承受下這一切。可能在那一刻,他的心便已經(jīng)死去,徹底冷漠。他的身軀便枯死在左右架著他的臂彎中,無法動彈。也有可能當(dāng)場他便發(fā)了狂,全然拋棄了讀書人的文雅,直至被眾人團(tuán)團(tuán)制住,刀口架到脖頸兒。
那狀況,其時必是相當(dāng)慘烈,只是旁觀的少年事后記不清了,這也難怪,畢竟與之相比,少年深刻記憶的,是幾天后發(fā)生的那件事。
幾天后,是每家每戶分糧的日子。按照新規(guī),公共資源不多不少都得按需分配。以往遇到這種事情,都是家中傭人前來代領(lǐng)??蛇@時已經(jīng)沒有家了,積蓄下的糧食也均被收繳,充當(dāng)公用。前天夜里,原來的傭人已作鳥獸散,不知蹤跡。沒辦法,太姥爺只得頂著眾多鄉(xiāng)親的冷眼,親自拖著一家老小來到領(lǐng)油處門口。今日,這里發(fā)放的是一個月的油量。太姥爺報上了自己的需求,耐心地等著。
掌勺兒的小伙兒終于清點完人數(shù),拿出一個喝湯用的勺子,從裝油的大鍋中挖了一勺,隨后連油帶勺遞給太姥爺。太姥爺接過這一勺后,繼續(xù)等著,等著下一勺。他看向?qū)Ψ?,卻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等著,等著他離開。他明白了,一勺,一家六口,一個月的量。他笑了,平日里他所享用的菜肴的油,每一道都不是這一勺可以與之相比的。
沒人知道太姥爺當(dāng)時想了些什么。
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于全村人的目光中,太姥爺仰起頭,像飲烈酒那般將這勺油一飲而盡。這勺油被吸收得是那般干凈,以至于他連一滴都沒給他身后的家人們留下。隨后,太姥爺朝著村口走了出去。沒人敢在這時候攔著他。他的身影越發(fā)遙遠(yuǎn),消失在了陽光與眾人視線交匯處。
姥爺佇立原地,默默地看著太姥爺出走的背影,從此,少年再沒見過他的父親。
二
經(jīng)由母親轉(zhuǎn)述這段經(jīng)歷時,語調(diào)是那般平靜。就像她的父親一次次給她講述這段經(jīng)歷那般,母親也一次次不厭其煩向我講述這段過往。從這樣的敘述中,我難以聽出那種名為“怨恨”的情緒。同樣,時隔如此久遠(yuǎn),我也很難從今日的姥爺身上挖掘出名為“少爺”的蛛絲馬跡。
偶爾,我母親和她的姊妹想起姥爺描述中的那曾經(jīng)殷實的家底,她們會想,那些人來得再怎么突然,也不會連一點兒疏漏都不留下。人心都是肉長的,肉長的人心會強(qiáng)擠出那么些許空間,給深處的貪欲留下點位置。即便在那個夜晚,這點位置也許會因為眾人的注視而變得分外狹小,一件貴重的首飾或許容納不下,但幾件日用的樸素碟器多少還是放得下的。說不準(zhǔn)就有幾件這樣的瓷器被姥爺繼承保留至今,說不準(zhǔn)這幾件此刻便靜躺在姥爺獨居的老家中,普通的瓷碗碟器放在今日,說不準(zhǔn)就是某樣文物,說不準(zhǔn)便是價值不菲的古董名器。
說不準(zhǔn),是托詞。
靠著內(nèi)心對幸運的幻想,她們以此為邏輯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即使她們也知道幻想破滅也會是一種不幸。
她們將這樣的幻想扔給了姥爺,他花了好些時間方才理解女兒們的心思。就如提問那般,他的答復(fù)也同時裹挾了幸運與不幸。幸運的是,這樣的物件還是留下了幾件;不幸的是,就在兩年前它們均已經(jīng)被買走。
女兒們?nèi)晕捶艞墸B連出聲追問買家的來歷。
可那人就連姥爺也不認(rèn)識。只知道那人來時,對姥爺極為恭敬,幾句客套,便與姥爺熱情攀談起來,主動探問起我們家的歷史。姥爺當(dāng)時一人在家,見有人能如此有興致與他聊天兒,自是欣喜得很,以至于對來者的話術(shù)、用心均毫無防備。此后的事情不必細(xì)說,不到半晌,那些流傳下來的瓷碗碟器便以一個極低的價格落入外人之手。后來同村的人問起來,才知道這人在每家每戶都問了相似的問題,在附近逗留了幾日后,便了無蹤跡、再難尋覓。
這事近來我才聽聞,我沒有從母親的言語中聽出太多責(zé)怪,有的只是嘆惋與感慨—父親實在是老了、不中用了,可憐父親老實、善良,又怎能禁得住一個專門投機(jī)倒把的游商閑販的幾句說道?
就這樣,連那個傳聞中見證我家族歷史的最后一點兒痕跡也消失殆盡了。
三
回到現(xiàn)在,當(dāng)我想著前人往事之時,我正坐在駛往老家的車內(nèi)。近年來,大多數(shù)時間姥爺都是獨居鄉(xiāng)下。因為多方面緣故,我已有數(shù)年都沒再見到過他。出于這一考慮,父母便心血來潮,計劃著一次短訪。對此我并無異議,畢竟那個需要開車的人并不是我,我只要在車上待著就好。
那年的姥爺沒上完私塾,后來的公立學(xué)堂自然不會留給他位置,到底還是識不得字。原本聯(lián)系他和文字的,是我那念完了中學(xué)的姥姥,可自多年前姥姥因病去世后,便也再沒人能幫他讀書看報了。
姥姥去世得早,在她最小的女兒,也便是我的母親成人之前,她便已然離世。自出生起,我從未見過我的姥姥。我對她所有的了解,都來自母親轉(zhuǎn)述的久遠(yuǎn)記憶。
在母親的記憶中,與硬朗的姥爺不同,姥姥是柔軟的。她的心是柔軟的,以至于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代,一位小學(xué)教師可以輕易放下村中人的閑言碎語,悄悄掩藏心中的革命激情,與我姥爺這么一位封建落后子弟成婚;她的言語是柔軟的,柔軟到她吐露的每一個字句都化作最為清澈的河渠,浸入子女心田的土壤深處,以至于雖為孫輩的我至今仍能聽聞前者的諸多話語;她的身體是柔軟的,這樣柔軟的身軀終究還是扛不住殘酷生活的重壓,垮了下去,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年,她的雙腿漸漸失去知覺,她是靠著兩條板凳方才勉力支撐。
姥姥走后,姥爺便是家中唯一的頂梁柱。好在他個頭兒很高,一米八余QRQoQyM1zD8fWjmqzR4+oCVtmD/ovGVS+NXzkWhvzxE=,硬朗的身子經(jīng)得起歲月的折騰,數(shù)十年的農(nóng)務(wù)都沒能壓彎他的脊背。便是靠著這樣的身軀,他將四個子女送出了這座不起眼的村落,送出了這偌大世界的渺小一隅,送出了這口偏僻孤陋的里弄天井。
和大多數(shù)子女一樣,成家立業(yè)后,母親和她的姊妹也希望能將她們的父親接到城中居住,如今還有什么做農(nóng)活兒的必要呢?姥爺吃了一生的苦,受了一輩子的辛勞,年事漸高,是該頤養(yǎng)天年,好好休息了。
但在鄉(xiāng)下住慣了的姥爺并不理解,只是答應(yīng)試試。只是每次嘗試要不了一陣,他便急匆匆地逃回鄉(xiāng)下。這倒不是因為被城市里什么駭人聽聞的見聞所驚嚇,按他的話說,他沒法兒理解城市里的一切,這種生活實在無趣得很。
姥爺不會用電視,不熟悉智能手機(jī),也跟不上廣場上那些年紀(jì)相仿老人跳著舞的隊伍。來到城市居住后的每天,他唯一可做的事便是順著樓宇間錯綜的街道來回散著步。因為擔(dān)心會記不得回時的路,他不敢走太遠(yuǎn),便繞著住處兜著圈兒,繞完一環(huán)繞二環(huán),繞完二環(huán)繞三環(huán),向外延伸,直至這道痕跡的頭尾恰好形成一個完整年輪時,他便也厭倦了這樣的日子,要求回鄉(xiāng)下去。
女兒們拗不過父親的堅持,只好作罷。若當(dāng)旁人問起,她們也只能略帶無奈地感慨—父親這是希望回鄉(xiāng)下享清福啊。
“享清?!笔侵袊怨帕鱾鞯囊痪淅显挘?jīng)常被很多人提及,但若問什么是清福?清福有何可享?卻鮮有人能給出具體的解答,一直以來,我也只能暗自琢磨。
我沉浸在這樣的思緒中,以至于窗外記憶中的鄉(xiāng)村蜃景越發(fā)接近,我卻未能及時察覺。
四
母親喚我下車。
時值三伏正午,酷暑難當(dāng),踏上老家門口碎石鋪就的小路,迎面而來的熱浪直教人睜不開眼,心生怯意。
不遠(yuǎn)處,知曉我們即將前來,姥爺便早在屋檐下坐著,在殘存的陰影中躲避烈日的炙烤。
見到我們,他微微起身,向我們打著招呼。
父親提著來時路上購買的日用品,一件件運入屋內(nèi),母親則像是平日電話里那般,和姥爺長一句短一句拉著家常。
我們一同走入主屋內(nèi)。
一見之下,我深為這個房間的逼仄和簡陋而吃驚。這倒不是因為房間原本的狹小,仔細(xì)想來,房間本身并不算小,倒不如說是被其中擺放的諸多物件活生生給擠成這般大小的。舊時梳妝臺和木制長條桌貼在房間角落,其上橫七豎八地疊放著長短不一的板凳、座椅,滿布灰塵。裝有農(nóng)具的布袋敞著口倒在桌下,如喝醉了一般耷拉散落在地面上,與其接壤的是幾個撕去封皮的塑料水瓶。類似的鍋碗瓢盆,以及其他零散物件則以微妙的弧度倚靠墻體,像初春時老宅向陽處生長的藤蔓,爬滿了整片墻壁。
除卻大門一側(cè),房間沒有其他窗戶,使人聯(lián)想到囚房獨有的晦暗、窒息。三十余平方米空間大氣層傳來的無形壓力,像一塊巨石橫亙心頭,叫人再難承受。
走出屋外,我望著眼前的景象,望著這棟房屋與他周圍的地貌,望著它荒涼的垣墻、空洞眼窩般的窗戶、氣味難聞的成排蘆葦,那周圍幾棵腐爛發(fā)白的枯樹,連靈魂也感到無比苦悶。正對的田埂多年前業(yè)已荒廢,無人修整,雜草叢生,排水溝內(nèi)殘余著半凝固的泥水。
此刻,世俗的情感已無法表達(dá)內(nèi)心的哀愁,唯有癮君子夢醒時分的惆悵方才與之作比。
不,不是這樣的,回過神來,我怎能這般描述姥爺?shù)木犹??只怪那天太過漚人的悶熱,我這良心怕是隨著頭腦一同發(fā)了昏。只有內(nèi)心陰暗的無知宵小才會見到這般光景。
關(guān)于此地,我想起另一種寫法—
家道中落后,姥爺便一直生活在這間宅屋內(nèi)。對于這座老宅究竟是由何人出資而建,我無從得知。直至現(xiàn)在,那座老宅依舊保持著近半個世紀(jì)前剛剛被建成時的模樣,似乎歲月從未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宅中居住的人數(shù)一直在變化著。在最為熱鬧的那段時間里,這間小屋或許會因為容納了一家六口而略微擁擠,不足十瓦的燈光從簡陋的矮窗處溢出,稍顯昏暗,帶著幾分世俗卻又簡單的溫暖氣息。
門口正對的幾畝田地是太姥爺留給后人所剩無幾的遺產(chǎn),在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交到了姥爺?shù)氖稚?。在該上學(xué)讀書的年紀(jì),生活交予姥爺?shù)谋闶沁@樣一冊無字書。無字書的書頁是如此堅硬、粗糲,尋常的筆尖無法在其上落筆,但姥爺很快便明白了這本書的寫法。
姥爺原是識不得字,也念不得書的,但這本書他一寫便是數(shù)十年,被無數(shù)次耕種的土壤,形同開卷的泛黃書頁。蘸著濃稠的泥水,一筆一畫,姥爺書寫得很是認(rèn)真規(guī)矩,這片土地也沒有辜負(fù)他的努力。作為回報,他擺脫了禁錮他的身份,換來的是一介農(nóng)民的平凡。
如今,姥爺已經(jīng)不再書寫這本無字書,但有時他依然會到田間走走。
此時已是深秋,遠(yuǎn)近幾畝的田埂沉淀著昨夜的雨水,每一片小小的水面上倒映著墨色天空,仿佛棱角分明的黑白照片,凝結(jié)著塵封的記憶。
不遠(yuǎn)處佇立著一座窄橋,橋頭處依稀可見粉白色的棋盤涂鴉,借著放學(xué)后、歸家前的一段短暫閑暇,年少的母親與她的姊妹時常在此玩耍。偶爾,孩子們會在玩耍中忘卻了時間,家中做飯等候的姥爺發(fā)覺遲遲不見人影,便遣姥姥順路尋找。在漸晚的夕照中,聲聲呼喚在昏黃的暮色里回蕩,遠(yuǎn)了,又近了,似乎從另一個世界悠揚傳來。
橋下淌著一條淺溪。在溪水尚且清澈的那段時光里,時常能從中窺見魚蝦的蹤跡,若是好運的時節(jié),甚至能從水流中找到幾只來不及躲藏的螃蟹的身影。孩子們喜歡到溪畔找尋這些小生物,偶有幸運的時候,他們來不及穿鞋,便赤著腳濕漉漉地趕回家,向父母展示著他勞動得來的戰(zhàn)利品。隨后的傍晚,餐桌上便會肉眼可見得豐盛幾分。
但這一切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回想起剛剛宅屋內(nèi)的場景:早就無人使用的舊時梳妝臺、過去鍋灶臺時代特制的鐵鍋、滿布灰塵的相框、生了銹的農(nóng)具—這些物件便是令房間顯得格外狹小的罪魁禍?zhǔn)?,但這些物件也是姥爺舍不得丟棄的。
我想,在姥爺眼里,這間屋子一定也同樣狹小、擁擠,但不是因為這些事物本身,而是別的什么……或許,這也是姥爺至今仍獨自留在鄉(xiāng)下的原因。
話休煩絮,言已至此,即使是世間最為駑鈍之人也理應(yīng)明白“清?!钡暮x。
因此,我轉(zhuǎn)身回到屋內(nèi)。
五
姥爺不善言辭,他很少主動說些什么。
乍看之下,屋內(nèi)似乎是姥爺正和我的父母聊著天兒。但只需稍加細(xì)聽便會發(fā)現(xiàn),大部分的話題和提問都是由我的父母拋出,姥爺總是略顯笨拙地接過話茬兒,若遇上不知如何回復(fù)的句子,他便啞聲微笑稍作掩飾。
出于禮節(jié),我并未如往日一樣拿出手機(jī)顧自埋首,而是坐下默默聽著身邊人的談話。
談話的內(nèi)容都很簡單、平常,甚至令人感到有些單調(diào),無非是“最近身體狀況如何”“鄰里街坊又有哪些新逸舊聞”“家中姊妹近來過得怎么樣”之類的話題—都是些我插不上嘴的話題。
這時,姥爺緩緩起身,像許多迎接遠(yuǎn)客的主人那般替眾人傾倒茶水。原本綿延在屋子上空的談話聲也因此短暫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凝結(jié)成塊狀的寂靜。
我不失禮貌地笑著,接過姥爺端來的茶水。但隨之我也隱隱察覺,空氣中一種莫名的空虛感正隨之襲來。這份感覺原本便一直存在,此時更是被短暫的沉默進(jìn)一步放大,生出幾分坐立難安的焦灼。我還需要做些什么呢?我還需要說些什么呢?雖然常從他人口中聽說與姥爺相關(guān)的事,可我已記不清上一次與姥爺?shù)慕徽勈鞘裁磿r候。眼前的老人是如此熟悉,卻又無比陌生。
房間中的老人與我便形同路邊隨處可見的木樁與石子,偶爾會有視線的交匯、停留,卻鮮有言語上的交流,仿佛在兩者之間,已然有著一道如馬里亞納海溝一般的深邃天塹。
常常在飯桌上,我見過那些不那么沉默寡言的長輩,他們往往通曉人情世故,不待你先開口,便會熟稔地拋來各式各樣的疑問與客套。即使有時很難分辨其中是否蘊含著真正的熱情,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確實是年齡懸殊的兩代人之間一種較為普遍的交流方式??衫褷敭吘共粚儆谇罢撸矣衷跄苓M(jìn)一步奢望?也許談話應(yīng)該由我來開這個頭,可又該從何聊起呢?
或許,我可以問起那個遙遠(yuǎn)的祖輩的故事,故事里那位太姥爺后來是否真就此一去不返,還是曾一度回去探望當(dāng)年被拋棄的妻女,留下無盡的愧疚與悔恨;或許,我可以談起我那素未謀面的姥姥,談起耳聰目明的她所犯下的那個美麗錯誤,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與他是如何相識、相愛,最后又是如何相惜、相別;或許,我可以詢問老人逝去的青春,在與我相仿的年紀(jì),曾經(jīng)的少年,在夜里怎樣酣然入眠,又做著怎樣斑斕的夢,數(shù)年后又是如何褪去這層稚氣……
在老人所寫的無字書上,一定會有盤桓心中的這些疑問的所有注釋,所有解答。無窮的可能正輕叩我的心門,但我什么都沒有說,我只是在等著。
我等著言語的聲浪漸趨平穩(wěn),等著杯中的茶水被一點點飲盡,等著陽光自門外的樹梢滑落,等著離開的念想攀上父母的心頭,等著需要我揮手作別的時刻來臨。
終于,我跟著父母上了車,車內(nèi)的空氣中還殘留著幾分炙熱。
窗外,老人仍在來時的那片陰影處站著,目送我們離開。
這時,我才留意到,老人的眼神并不似他本人那般沉默寡言。
后視鏡里,老人的身影越來越小。
在一片似水的沉寂中,我們駛向遠(yuǎn)方離去,使人想起黃昏時分,趁著暮色歸家的漁民。
六
這樣的寧靜,使我反復(fù)回想剛剛別離的場景,不斷咂摸禮貌的用意。
這樣的寧靜,也使我回想起開頭處母親給我不斷講述的那個故事。
多年來,我總覺得這個故事太過詭譎,也太過離奇,它有著小說似的戲劇感,卻很難符合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畢竟這故事的主人公并非余華筆下虛構(gòu)的福貴,而是與我血脈相承,并存活于世的太姥爺。
太姥爺?shù)牟晦o而別,拋妻棄子,杳無音信,更是讓人很難想象這一系列行為竟是出自一位秀才的手筆。這段故事,若是只有自家人知曉還好說,要是讓旁人聽聞,只怕是要落得外人笑話,不僅損害了家族的聲譽,也有辱先祖的書香門第。
這么想來,事態(tài)便嚴(yán)肅許多,我自然不敢怠慢。即便是此刻,我也可以借想象為墨,以記憶為宣,將這個故事稍加潤色、修改,如此一來,他日旁人問起,也算有了應(yīng)對之策。
在我的想象中,太姥爺畢竟是秀才之后,是那樣的禮貌文雅、知書達(dá)理,直至領(lǐng)油的那天,他也沒能忘了夫子遺訓(xùn)、前人教誨。
報上需求后,太姥爺抬過頭,認(rèn)出給他添油的掌勺兒,那人不久前還在他手下接過不少短工。那人幾次家中有急,還是他親自準(zhǔn)的假。
望向?qū)Ψ?,太姥爺奉上一個禮貌、客氣的笑,這笑放在往日是不多見的,此時更是多添了幾分謙卑,甚或諂媚的意味。他希望對方能讀懂他的意思:念在過往的情分上,多稱給他一些??伤麤]能捕捉到對方的眼神,對方并不正眼瞧這位曾經(jīng)的熟人,只是斜眼看著他。
那人掌勺兒的手很是穩(wěn)當(dāng),太姥爺想,做過農(nóng)活兒的手都理應(yīng)如此穩(wěn)當(dāng)。
很快,太姥爺便明白昔日的人情到底用在了何處。這天稍晚些時候,他清點著這一天所領(lǐng)的糧食,才發(fā)現(xiàn)除了一開始所領(lǐng)的油外,其余糧食無一例外都缺了斤兩。他知道,斤兩的缺少并不是因為稱量它們的人無意間的失誤。這是討債,這是人民在向他討著他昔日欠下的債。他前半生是如何奢華度過的,后半生便要如何盡數(shù)奉還。當(dāng)時他享了一日的福,現(xiàn)在便要多受兩日的苦。這多出的一日,便是債務(wù)的利息,便是他必須fwik+tnpf2fp6PYDqJGbcU4e1jSTA8GKv5aQ5QZT/dQ=償還的罪孽的一部分。如今,他所欠的債,哪怕用盡他的余生去償還,怕是也還不清。他嘲笑起自己的天真,竟然還指望著幾個諂媚的賠笑、幾分昔日的人情便能償還債務(wù)的一部分。事實上,這些賠笑、人情縱使全部加起來,也不及借據(jù)上赤字的一個零頭。自己是如此不知足,以至于已經(jīng)到了如此田地,還不能認(rèn)清現(xiàn)實,還抱有這般天真的念想。
太姥爺心里清楚,自己那天能夠僥幸活下來,已是三生修來的福分。隔壁村的老劉,平日里對手下的長工刻薄至極,那天便被圍觀的人毆打,出來時已經(jīng)全無人形。幾個月前還一起打過牌的老趙,一天夜里帶著相濡以沫的妻子上了吊……
于是,太姥爺想到逃離。這是一個同樣靜謐的夜晚,尋著四下無人,他帶著幾近背德的罪惡感,背負(fù)行囊,屏息而出,悄無蹤跡。
尋出幾步路遠(yuǎn)。
沿途所見的,一定是同樣的風(fēng)景;心中所持的,必定是相同的心安理得。即便這只是想象中的太姥爺,此刻,我也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能讀懂他的心境。
晚風(fēng)中,久遠(yuǎn)的詩句縹緲而至—
“我如何能悠然離去,不覺哀傷?不,作別此城,我的心靈必有傷創(chuàng)?!?/p>
太姥爺適才飲下那半碗濁油,油順著喉管滑入胃囊,厚重的油膩帶著刺骨的冰冷,在所經(jīng)之處留下了永久的灼傷。他察覺自己的胃劇烈地翻騰、扭曲,緊隨而來的是激烈的干嘔。
耳畔的風(fēng)聲呼嘯而過,這個世界也在翻騰,在天地間一片齊整的黑暗中,他是其中難以容納的異類。
在我身后的,是那個在睡夢中安眠,不知道明日會發(fā)生什么的孩童,他的眼皮微微收攏,掩藏著那半輩子尚未消散的懵懂;在我身后的,也是那個年過耄耋,別離時總是讓人難以與之對視的老人。
他們之間竟如此相似,我想。
隔絕這兩者的,絕非時間上的溝壑,而是眼神中那半輩子尚未消散的清澈記憶。
七
在那次短暫的重逢之后,我心中始終縈繞著對姥爺過往生活的種種遐想。那勺油的故事,如同一道深深的烙印,刻在我的記憶里,讓我對姥爺和他的家族歷史產(chǎn)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嘗試從不同的渠道去了解姥爺和他的家族所經(jīng)歷的種種。我查閱了大量的歷史資料,試圖還原那個時代的風(fēng)貌,同時也嘗試與村中的老人們交流,希望從他們的口中獲取更多關(guān)于姥爺家族的故事。
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發(fā)現(xiàn),姥爺?shù)纳钸h(yuǎn)比我想象得復(fù)雜和豐富。他的堅韌和樂觀,不僅僅是在面對家族衰敗和個人命運多舛時的表現(xiàn),更是在平凡生活中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每當(dāng)我想起姥爺在田間勞作的身影,那份對生活的熱愛和執(zhí)著,都讓我深感敬佩。
有一天,我決定再次回到老家,與姥爺進(jìn)行一次深入的交談。這次,我不再是那個只會默默傾聽的旁觀者,而是帶著一顆探索的心,準(zhǔn)備與姥爺共同揭開那些塵封的記憶。
當(dāng)我再次踏入那個熟悉而又略顯擁擠的小屋時,姥爺正坐在窗邊,手里拿著一本泛黃的相冊,靜靜地翻看著。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的臉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歲月在他臉上的痕跡,也看到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寧靜與安詳。
“姥爺,我想聽聽您以前的故事?!蔽夜钠鹩職猓蚱屏宋輧?nèi)的寧靜。
姥爺抬頭看了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隨即又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好啊,孩子,你想聽些什么呢?”
我走到姥爺身邊坐下,輕輕接過他手中的相冊,翻到了其中一頁:“就從這里開始吧,這張照片上的地方是哪里?”
姥爺順著我的手指看去,眼中閃過一絲回憶的光芒:“哦,那里啊,是我們家族的老宅子。那時候,家里還算是有些家底的,只是后來……”姥爺?shù)脑捯粲行┑统?,似乎不愿過多提及那段往事。
但我知道,這正是我想要深入了解的部分。于是,我輕輕地握住姥爺?shù)氖?,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姥爺,我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那段日子的故事,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熬過來的。”
姥爺看了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感激。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后緩緩開口,講述起了那段充滿艱辛與困苦的日子。從他的口中,我聽到了家族衰敗的無奈,聽到了生活的重壓,也聽到了他如何在逆境中堅持下來,一步步走出困境的堅韌與勇氣。
聽著姥爺?shù)闹v述,我仿佛穿越時空,回到了那個動蕩的年代。我看到了一個年輕的身影在田間辛勤勞作,看到了他在逆境中不屈不撓的精神,也看到了他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的希望。
那一刻,我深深地被姥爺所打動。我明白了,那一勺油不僅僅是一個家族衰敗的象征,更是姥爺堅韌不拔、樂觀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的見證。在未來的日子里,無論我遇到多大的困難和挑戰(zhàn),我都會想起姥爺?shù)墓适?,想起那一勺油所承載的深意和力量。
從老家回來后,我整理了自己在姥爺那里的所見所聞,寫成了一篇文章。我希望通過這篇文章,讓更多的人了解姥爺和他的家族歷史,了解那個時代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風(fēng)貌。同時,我也希望這篇文章能夠激勵更多的人,在面對困難和挑戰(zhàn)時能夠像姥爺一樣,保持堅韌不拔、樂觀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