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的名劇《桃花扇》,是中國戲劇史上的經典之作,諸家贊之不已。其實,除了敘事筆法、排場布局等藝術層面的因素之外,其主題意蘊,尤其是以征實為主的寫作方式,更是在故明遺老中間取得了強烈的情感共鳴。而其背后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該劇的征實性。具體來說,孔尚任在創(chuàng)作該劇時,尤為關注其歷史真實性,這與洪昇的《長生殿》等劇作,在史料來源上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因此,從史源學的角度系統(tǒng)剖析《桃花扇》的征實特色,可有助于我們深入考察該劇經典性的形成,提供新的參照。
孔尚任自稱《桃花扇》之“旨趣實本于三百篇,而義則春秋,用筆行文,又左、國、太史公也”(《〈桃花扇〉小引》)。顯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孔尚任既秉持了《詩經》的教化傳統(tǒng),又借鑒了“微言大義”“一字褒貶”的《春秋》筆法,更在戲劇敘事中,繼承了《左傳》《國語》《史記》等史書的“征實”“實錄”原則,由此帶有深沉的歷史反思意識。為了最大限度地在戲劇藝術中呈現歷史真實與思想真實,孔尚任在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過程中,確實頗費苦心。
一、口述史料與傳世典籍的多重印證
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有一個重要的契機,就是得益于其舅翁秦光儀等親屬的口述。他在《桃花扇本末》中說道:“族兄方訓公,崇禎末為南部曹;予舅翁秦光儀先生,其姻婭也。避亂依之,羈棲三載,得弘光遺事甚悉,旋里后數數為予言之?!庇纱丝梢姡绲澞┠?,孔尚則在南京部曹任職,算是明末清初歷史重大事件的親歷者。明亡之后,秦光儀投奔孔尚則避亂三年,朝夕相處。孔尚則便將其親身經歷見聞,如數轉述給秦光儀。后來,秦光儀歸里之后,又將其在孔尚則處聽聞的弘光遺事,口述給孔尚任。其中最能打動孔尚任的,當數李香君“面血濺扇”,而楊龍友又依其血跡,巧妙地點畫為桃花的故事。因此,“《桃花扇》一劇感此而作也”(《桃花扇本末》)。這也是該劇得名的原因。這樣一來,也就使得該劇演述的故事,并非史書記載呈現出來的冷冰冰的文字,更非作者的向壁虛構,而是帶有濃郁的歷史溫情。
從學理上講,口述史確實具有貼近歷史真實的一面,同時也有其缺憾,就是容易夾雜口述者的個人情感色彩,甚至不排除虛構、誤記乃至張冠李戴的情況,其歷史真實性往往需要進一步核驗??咨腥巫鳛榻艹龅膭∽骷?,對此亦有著清醒的認識。為了避免盲從盲信而帶來的歷史失實,他又做了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證以諸家稗記,無弗同者,蓋實錄也”(《桃花扇本末》)。與一般傳奇戲劇不同的是,孔尚任在劇末非常用心地編撰了附錄,并詳細標明了其所參照的史籍。比如,該劇取自無名氏《樵史》二十四段、侯朝宗《壯悔堂集》十三首、賈靜子《四憶堂詩集》注十二條、錢謙益《有學集》十一首、吳偉業(yè)《梅村集》七首、龔鼎孳《定山堂集》二十一首等,采集范圍既包括史部,也包括子部和集部。尤其是那些文人別集,可視為另外一種形式的口述史料,其歷史真實性似無可疑慮。通過口述史和歷史記載、筆記、詩文的多重印證,孔尚任發(fā)現,當事人口述與史籍所載,是可以互相印證的。這就最大限度地保證了口述史料的真實性。而且,這種富有質疑考證的精神也為當下的人文社會研究提供了重要借鑒。但是經過孔尚則、秦光儀雙重轉述的歷史,為何還能保證其真實性呢?再者,孔尚任僅為南京的部曹,對于南明朝廷的核心事件,并不一定有機會親身參與。而且,史書記載的往往都是朝廷重大事件,對于諸如兒女私情之事,恐怕很難入其法眼,也就難以載錄史冊。為此,我們通過進一步追溯發(fā)現,在孔尚則口述的背后,還隱藏著更深層面的口述史。比如,堪稱《桃花扇》創(chuàng)作核心的李香君“面血濺扇”一事,就是來自該事件親歷者的講述??咨腥握f:“獨香姬面血濺扇,楊龍友以畫筆點之,此則龍友小史言于方訓公者?!保ā短一ㄉ缺灸罚┧^“小史”,就是楊龍友身邊的書童,自然也就是“面血濺扇”的在場者。盡管此事“不見諸別籍”,并無相關載籍可以印證,然而通過前面經過口述歷史和歷史典籍雙得印證的結果來看,孔尚任認為,該事不僅“親奇可傳”,也是足以采信。其實這些經過“中轉”的口述史實,從史源學的角度說,頂多算是“二手”材料。孔尚任自稱:“予未仕時,每擬作此傳奇,恐聞見未廣,有乖信史;寤歌之余,僅畫其輪廓……尚秘之枕中?!保ā短一ㄉ缺灸罚┮籽灾?,他對這些聽聞的“二手”材料,依然保持著謹慎、警惕的態(tài)度。那么,如何才能真正使之成為“信史”呢?為此,孔尚任又進行了一番實地考察和田野調查的工作。
二、實地考察和田野調查的完美結合
除了史述史料與傳統(tǒng)史籍的雙重印證,孔尚任還借仕宦機會充分進行實地考察和田野調查。這就是他說的“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確考時地,全無假借”(《桃花扇·凡例》)。
康熙二十五年(1686)七月,孔尚任奉命隨工部侍郎孫在豐南下淮揚,疏浚下河???,前后凡四年?;磽P素來就是故明遺老的重要聚居地??咨腥纬踔?,就主動拜訪遺民高隱。比如,“屢辭聘召,益肆力于詩歌,東南持風雅者必宗焉”(《道光泰州志》卷二十六)的黃云,就回憶道:“先生(指孔尚任)初至海陵,即過訪敝廬,殷勤贈答,高義不減古人?!保ā逗<肪硪唬┐怂哪觊g,孔尚任與黃氏父子多有往來,酒筵歌席間,必會談及前朝舊事。而且,黃云還向孔尚任不遺余力地薦介遺民,使得孔氏快速融入江南遺民群體,頻繁參加相關的文學活動。比如,康熙二十五年(1686)十一月,孔氏大會揚州詩人??滴醵辏?687),泰縣署園北樓雅集,孔氏又參加春江社詩友雅集;同年十月,孔氏改興化拱極臺為海光樓,大集名士;十一月,孔氏又在揚州瓊花觀攜友賞月。在這些文人雅集活動中,往往體現出孔尚任的高義。比如,著名遺民詩人孫枝蔚去世后,孔尚任作詩挽之,黃云評論道:“先生賜挽言,倡導海內,真吾道之主盟,預感寧止泉下人耶?”(《湖海集》卷二)再如,康熙二十八年(1689)七月,著名遺民畫家龔賢病逝于金陵,孔尚任親自“經理其后事,撫其孤子,收其遺書。一時故老,皆感高義,泣下沾巾”(《湖海集》卷七)。這些雅集、慶吊活動背后,凸顯出孔尚任對故明遺老的真心,更見其對故明舊事的真誠。故明遺老也深為感動,才會在波詭云譎的清初政治活動中,甘冒時諱,將其所知前明掌故、故事和盤托出。孔尚任在《又至海陵,寓許漱雪農部間壁,見招小飲,同鄧孝威、黃仙裳、戴景韓話舊分韻》中說:“開甕墻頭約,天涯似耦耕。柴桑閑友伴,花草老心情。所話朝皆換,其時我未生。追陪炎暑夜,一半冷浮名?!蓖瑫r夜話的鄧漢儀(字孝威)、黃云(字仙裳)等,皆是頗有時譽的遺民。他們席間談論的都是“朝皆換”,也就是明清鼎革之際的秘聞。鄧漢儀在評語中說得更為確切:“漱翁以八十四老人,詩酒之興不減。一夕快談,差銷旅寂,然不堪為門外人道?!保ā犊咨腥稳嬓]嬙u》)既然“不堪為門外人道”,那就是語涉時忌的敏感話題。這也就表明,遺民群體也全然接納了孔尚任,且引以為同類中人,否則斷然不會將不為人知的秘聞傾囊相告。這些席間訪談,自然也就納入了《桃花扇》的寫作當中。實際上,這也是延續(xù)的口述史的進路,只不過是孔尚任作為采訪者,通過田野調查的方式,親自訪求的口述史罷了。
同樣,孔尚任還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實地考察。尤其是自康熙二十八年(1689)七月開始,孔尚任登揚州梅花嶺。嗣后,他又至金陵,登燕子磯,寓冶城道院,過訪明朝故宮,拜謁明孝陵,游棲霞山,并至白云庵訪張瑤星。這些實地考察所得,孔尚任皆筆之于詩,觸發(fā)了他的興亡之感,更寫進了《桃花扇》中。他在寫給王安節(jié)的信中坦言,此次金陵之游就是為了“覽大邦之山河,交上國之人士,稍拓鄙見,為他日讀書之助”(《孔尚任全集輯校輯評》)。其實,這些實地考察不僅是為了“讀書之助”,更是為了寫作《桃花扇》之助。他在《桃花扇本末》中說:“予未仕時,每擬作此傳奇,恐聞見未廣,有乖信史?!币虼?,我們有理由相信,孔尚任在考察之前,是有著明確的規(guī)劃和特定的安排。這都是為了使《桃花扇》成為“信史”而必須做的準備工作,更因此而對南明舊事,有著更為深切的“了解之同情”。因此,在《桃花扇》中,他才能夠舉重若輕地處理好明清鼎革這一特殊而又敏感的話題。其實,劇末諸如柳敬亭、蘇昆生、老贊禮,于明清易代之后,在龍?zhí)督吀锌d亡,抒寫其在此歷史巨變中的內心感觸和情感依托,又何嘗不是孔尚任本人的身心體驗呢?因此,孔尚任在《先聲》中,借老贊禮之口說到《桃花扇》“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實事實人,有憑有據”,其實也是孔尚任本人的心聲。
三、敘事策略與思想真實的曲折呈現
清初政治環(huán)境頗為惡劣,表面上,清廷重開科舉,詔舉博學鴻詞科;實際上,又嚴禁結社講學。在此嚴酷的形勢下,談論明清易論之事,顯然極易觸犯忌諱??咨腥谓喜娠L期間搜羅到的“不堪為門外人道”的秘聞,無法通過戲劇的形式公之于眾。因此,如果不進行策略性的處理,而僅如史家般直筆其事的話,難免重蹈“明史案”的覆轍。
從今本《桃花扇》來看,孔尚任也是深悉其中利害,如《孤吟》中借老贊禮之口說道:“司馬遷作史筆,東方朔上場人。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兩三分?!闭峭ㄟ^“含糊”與“遮蓋”,才使該劇能夠順利地面世。比如,在《先聲》中,作者安排老贊禮出場,自稱“堯舜臨軒,禹皋在位;處處四民安樂,年年五谷豐登”,并且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出現了“河出圖,洛出書,景星明,慶云現,甘露降,膏雨零,鳳凰集,麒麟游,蓂莢發(fā),芝草生,海無波,黃河清”等十二種祥瑞。這顯然是對清廷帶有明顯阿諛性質的贊頌,蓋作者有意通過頌圣之名,消解世人對《桃花扇》的猜忌。更令人稱奇的是,該劇雖寫清兵南下、明清易代之事,清兵卻始終沒有出場,包括史可法的兵敗城陷。其實,依照《明史·史可法傳》的記載,揚州城破之后,史可法自刎未遂,被參將擁至小東門出城,卻被清軍捉住。史可法大呼:“我史督師也!”遂被殺。然而,在《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沉江》中,作者有意進行了改寫:揚州城破后,史可法直奔儀真,途遇老贊禮,方知弘光帝外逃。本想到南京護駕的史可法,此時萬念俱灰,也就騰脫下袍靴冠冕,投江自盡,以全忠節(jié)。這樣一來,既避免了清軍殺害史可法,又歌頌了史氏的赤膽忠心??咨腥斡衷凇短一ㄉ取ば∫分忻鞔_寫道:“場上歌舞,局外指點,知三百年之基業(yè),隳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呈現出強烈的歷史反思意識。為此,他將劇作的主要矛盾遷移到南明朝廷的腐朽和權奸的誤國。一方面,孔尚任重點塑造了馬士英、阮大鋮兩大奸佞,他們視迎立皇帝為生意,為兒戲,借此謀取私利,呼朋引黨,甚至向弘光帝選優(yōu)獻樂,而在揚州告急之時,他們卻攜帶著民脂民膏倉皇出逃。另一方面,孔尚任又濃墨重彩地描繪了以黃得功為代表的江北四鎮(zhèn)武將的內斗與腐敗。值此國家危亡之際,他們手握重兵,卻為了爭奪軍帳位次而大動干戈,甚至故意移鎮(zhèn)上江,堵截史可法軍隊,讓清兵乘虛而入,長驅南下。更令人憤慨的是,劉澤清、劉良佐兩鎮(zhèn),甚至把弘光帝當作寶貝,希望送與北朝后得以爭功邀賞。比起史可法、李香君、復社文人,他們的惡劣行徑,也就成為導致南明政權覆滅的罪魁禍首。上述的巧妙改寫,不僅達到了反思明朝覆亡的主題旨趣,更使得該劇完成之后,一時洛陽紙貴,且盛演不休,甚至傳到了“萬山中,阻絕入境”(《桃花扇本末》)的楚地容美。
綜上可見,孔尚任本著“信史”的原則,注重口述史料和史籍文獻的多重印證,更通過田野調查和實地考察,最大限度地保證了該劇的征實性。同時,他又鑒于清初嚴酷的社會環(huán)境,進行了策略性的敘寫,將歷史反思歸結為權奸誤國,實現了預期的寫作旨趣。因此,該劇庶可稱得上是“歷史真實”和“思想真實”雙美并重的杰作,不僅在撰成之后頻繁演出,更成為中國文學史和戲劇史上的經典之作。
本文系江西科技學院校級人文社科一般項目“佛教視閾下的明末清初戲曲研究”(項目編號:232RWYB18)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