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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水調(diào)

      2024-11-02 00:00:00唐啟意
      長江文藝 2024年10期

      小車已拐過下嶺的頭道彎兒,雙全還站在路口發(fā)愣。

      昨兒個在電話里,齊小歡說得好好的,要在村里吃農(nóng)家飯的。剛才在長貴稻場里聽《曲水調(diào)》,幾個人還笑得哈哈連天。特別是尹向東,聽完又跟長貴扯了半天,還讓他把這東西好好捋一捋,得空了就溜溜嗓子,將來要帶他上央視春晚的。往回走的時候,正好路過楓林農(nóng)家樂,見尹向東先拿手背碰碰齊小歡的包,又特意岔向一條小道,好像有啥話要說。尹向東的司機懂得規(guī)矩,先往前走了幾步又停在那里,就盯著路邊的一叢百合花研究起來。鎮(zhèn)文化站的老呂則摸到墻根兒,去拍一群在泥坑里打滾的豬崽兒。雙全快步奔向那個籬笆小院,要進去再交代幾句。可等他交代完趕上來,齊小歡卻告訴他,尹局長有急事要趕回去,中午飯就不在村里吃了。還沒等他想好挽留的話,幾個人就上了停在路邊的車。雙全除了失落,更多的還是害怕。尹向東還不要緊,雖說他是縣文旅局的一把手,但他不直接管自己。齊小歡不一樣,人家是鎮(zhèn)委書記,正管著他呢。這還不是最主要的,齊小歡春上才調(diào)到曲水鎮(zhèn),開會時倒是見過幾回,但還沒當面向她匯報過工作。昨兒個她打電話來,說要陪縣里的領導上來聽《曲水調(diào)》,讓他給準備一頓農(nóng)家飯。雙全放下電話,還蠻有點興奮。農(nóng)家飯好說,楓樹嶺山高路遠,在外面有點名聲的,除了風景,就剩農(nóng)家飯了。他最擔心的,是如果自己匯報得不好,頭一炮就瞎了火,從此就不受齊小歡待見。所以他昨天上午就開始準備,晚上又從頭到尾過了一遍,覺著是那么回事了,心里才熨帖了些。從長貴家出來,他打算帶他們回村委會,坐下來好好匯報的,可齊小歡卻改了主意,他就愣在那里使勁兒回憶,究竟哪句話說得不靠譜兒,惹齊小歡不高興了。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一二三。

      雙全是前年村支部換屆時,才當上楓樹嶺村書記的。當時,按照縣里的換屆工作要求,村支部書記過了五十八歲的,統(tǒng)統(tǒng)“一刀切”。鎮(zhèn)里的草案征求意見階段,老書記明才叔離五十八歲還差兩個月,如果草案盡快變成方案,他還能掛個邊兒,接著再干一屆??蓵r任鎮(zhèn)委書記的余子明覺得,這茬兒支部書記年齡有點老化,想換一批年輕人上來。所以,當組織委員讓他簽發(fā)實施方案時,他說先不慌,還得再完善一下。又再三叮囑,一定要廣泛征求意見,全鎮(zhèn)的黨員,包括生病住院的、外出務工的,還有在遠處給子女帶娃子的,一個都不能落下。又過了幾個星期,草案討論結束,意見還是那些意見,可幾個老書記的年齡卻過了杠兒。明才叔有點小郁悶,可又實在說不出口。上回余子明來楓樹嶺,問明才叔在忙什么,他說我這個歲數(shù),還能忙啥呢,上中央去太小了,在村里干太老了,回家待著又太早了,我也不曉得咋好了。余子明聽得出來,老家伙明里是在調(diào)侃,暗里卻是在怪他。但他不接這個話頭兒,只反問明才叔,你不是老跟我夸劉雙全嗎,咋的,他進步了你不高興?明才叔也聽得出來,余子明這是在拿他的話堵他的嘴,就不好再抱怨,連說高興高興,咋會不高興呢。雙全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上任的。他跟明才叔的關系有點微妙,明才叔有意培養(yǎng)他7caasb7PMETi71b5ZXHto7HzA3a7HO+IBkvRsso6N40=是真的,時常在鎮(zhèn)領導面前夸他也不假,但沒想讓他這么早就接班。雙全曉得他的心思,如果沒有那個“一刀切”的杠杠兒,再陪他一屆,自己也沒有怨言。但既然上面有要求,組織上也把他駕上了套,那就怪不得自己了??伤殖B犎苏f,楓樹嶺現(xiàn)在吃的,都是明才叔留下的老本兒。又聽說明才叔私下評價他,到底還是嫩了些,心里就有點不舒服??赊D念一想,楓樹嶺村能夠整體脫貧,明才叔確實功不可沒;自己上任以來,也確實還沒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功勞。他想早點打下一片基業(yè),好多想法以前跟余子明談過,并且已經(jīng)開始實施??捎嘧用髂昵罢{(diào)走了,往后的路該怎么走,遇到問題又怎么辦,就必須得到齊小歡的支持。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卻又莫名其妙地溜走了,雙全想不出岔子出在哪里,就直怪自己點兒背。

      小車剛拐過二道彎兒,齊小歡問尹向東,尹局,什么事這么急?

      要聽原汁原味的《曲水調(diào)》,聽完還要吃農(nóng)家飯,都是尹向東提出來的。上個月,縣里組織農(nóng)民會演,曲水鎮(zhèn)選送了三個節(jié)目,一個是漳河花鼓,一個是薅草鑼鼓,另一個就是《曲水調(diào)》。前兩個,他都聽過看過。他是前年縣里作為特殊人才引進來的,本地的民間文化,他多少知道一點,但《曲水調(diào)》卻是頭回聽。剛聽了個頭兒,就大吃一驚:荊山地界兒里,還有這么稀罕的玩意兒?不過他那回聽的,是鎮(zhèn)文化站老呂他們改良過的《曲水調(diào)》,兩人分別主唱,八人來回幫腔,還有一群姑娘小子伴舞。尹向東腦子轉得快:這不是個“非遺”項目嗎?就是不知道它的根底兒。會演剛結束,他就給齊小歡打了電話。齊小歡鬼精鬼精的,那會兒她正在琢磨“曲水畫廊”鄉(xiāng)村旅游項目,項目一旦啟動,從規(guī)劃、立項、籌資,再到具體實施,都離不了尹向東。他自個兒找上門來,那還能放過他?齊小歡本想趁吃飯的時候,跟他說說這個項目的,可他卻突然變了卦,讓齊小歡也有點失望。當著雙全,她只能那么說。但她跟尹向東是平級,也算是熟人了,就想弄清原委,哪怕只探點口風呢。

      尹向東有點為難,這事先因他而起,后因他而落,他就得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他如果想把謊話編圓,也不是多難的事,比如縣里哪個領導找他,再比如局里出了個什么事,都糊得過去。即便有點漏洞,甚至明知他在找借口,這個層級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看破了也不會說破??梢驏|又覺得,這事也沒必要說瞎話,齊小歡要想在曲水鎮(zhèn)做點實事,遲早都會面對這個問題的。于是,他反問齊小歡,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齊小歡很爽快,咱們不是哥們兒嗎,不來虛的!

      尹向東問她,你以前來過楓樹嶺嗎?

      齊小歡說,那年搞“三嚴三實”教育檢查,跟檢查組來過一次,調(diào)到曲水后還是頭回來。

      尹向東要考考她的觀察能力,又問,感覺出啥變化沒?

      齊小歡想了想說,要說變化吧,還真不小。首先是居民點都通了公路。我們來的時候,公路只通到村部,還是條泥巴路。車子爬到三道彎兒,就上不來了,最后是一臺手扶拖拉機把我們拖上來的。再就是房子變漂亮了,好多房子比曲水街上的民房還講究。那會兒,村里的房子都是干打壘,上面蓋的全是石板,磚房都看不到一間。還有就是人的穿著,基本上看不出城鄉(xiāng)差別了。可我總感覺,村里似乎多出了一種氣息。這種氣息怪怪的,一時也說不出好還是不好。

      尹向東說,看來你還行,我可以實話實說了。你說的那種怪怪的氣息,其實是一種氣味——豬糞的氣味。你說不出好還是不好,也怪不得你,城里的大小姐嘛。不過我告訴你,非常不好。

      尹向東摁下車窗,猛吸了幾口野地里的風,才接著說,不曉得你們有沒有感覺,剛進村口,那種氣味就隨一陣風撲過來了,不光嗆鼻子,還辣眼睛。在去許長貴家的路上,我過細瞅了瞅,我們?nèi)サ哪莻€屋場,有四五戶養(yǎng)豬的。從每戶豬圈排糞口的流量來看,規(guī)模還不算小。挨著那個農(nóng)家樂的最大,少說也養(yǎng)有兩百多頭。可在豬圈下邊的水溝里,竟然有人在洗菜。不怕你們說我矯情,我打小就對氣味敏感,一聞到怪味就會生出不好的聯(lián)想,一生出不好的聯(lián)想就會嘔吐。我怕在飯桌上犯老毛病,惹得大家惡心,就撒了個謊。對不住啊齊書記。

      見齊小歡低下頭去,在手機上快速寫著什么,尹向東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就換了個話題。說不過今天也沒白來,《曲水調(diào)》真好聽。說著,便拿巴掌在腿上打著節(jié)拍,自顧自地唱起來:

      金疙瘩兒,銀疙瘩兒,

      最難解的是情疙瘩兒。

      凍死人的是冰疙瘩兒,

      纏死人的是心疙瘩兒。

      尹向東一唱,坐在副駕上的老呂喉嚨也癢了,接著唱道:

      銅疙瘩兒,鐵疙瘩兒,

      抵不上積下個德疙瘩兒。

      你昧良心作下個孽疙瘩兒,

      因果冊上就留下個墨疙瘩兒。

      等老呂唱完,齊小歡也收起了手機,讓他給尹向東的司機指路,直接開到河灣的“在水一方”去。又特意對尹向東說,那個農(nóng)家樂不錯,我保證沒有那種氣味,也不會讓你產(chǎn)生不好的聯(lián)想。

      那天,齊小歡還是蠻有收獲的。聽她說完“曲水畫廊”的思路,尹向東在心里給她加了分。因為項目還在規(guī)劃階段,具體怎么支持還不好細說。他便對齊小歡說,眼下你們的主要任務,是抓緊做好規(guī)劃,等規(guī)劃出來我們再商量。說完又跟老呂交代,《曲水調(diào)》的“申遺”資料,要盡快報到局里,我們也好往上面申報。國家級“非遺”不敢說,省級“非遺”我包了。

      齊小歡和老呂正要鼓掌,尹向東卻抬手示意,說你們先別高興,我是有條件的TFpop9+8W6IfQl/4BbLlRa+HDCV2qTvpcM6zvV2WzyA=。齊小歡說,有啥條件你敞開了提,要不是有老公和小崽子管著,我真敢以身相許呢。尹向東說,我的條件沒那么高,就是必須把楓樹嶺的臭味消除了,讓那里的臭水溝變清了。你們想啊,就現(xiàn)在這種情況,即便“曲水畫廊”建成了,那里的農(nóng)家飯哪個敢吃,那里的土特產(chǎn)哪個敢買?《曲水調(diào)》再好聽,一股臭味飄過來,也能把人熏跑了。多好的山水啊,咋給糟蹋成這樣了呢?

      在荊山縣的版圖上,曲水鎮(zhèn)就像一個橢圓型的太極圖。一條曲水河,將全鎮(zhèn)一分為二。從鎮(zhèn)街溯流而上,兩岸散落著河灣、宋莊、陳莊、窯灣、上河、仙魚洞、梨花崗、清涼河、盧戎渠、響水巖、楓樹嶺等十幾個行政村。曲水河流至河灣村,沿對面洼地旋出個大灣子,在坡上、坡下、坪地留下好幾片自然村落。再往下走,則是丁家營、小沙河、曾莊、雙井、下河、西流泉、沈家畈、白鷺灘等十幾個行政村,直至匯入漳河。曲水鎮(zhèn)的地形,除下游的西流泉以外,都是東低西高。城里人要進山里,過了仙魚洞村,就得呼哧呼哧地豎著上。山里的人要往城里去,一踏進仙魚洞地界兒,眼前便是一展平陽。因而,仙魚洞上面的十幾個村,便被曲水人稱為山上。往下去的二十多個村,則被山上的人叫做坪里。這種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一種特殊氣候,同一個鎮(zhèn),山上和坪里,季節(jié)竟相差一個多月。坪里的小麥都開鐮了,山上的小麥才剛抽穗兒。坪里的晚稻都入了倉,大田曬過半月后,又犁過一遍、耙過一遍,只待播種小麥了,山上才開始收苞谷。盡管如此,卻不影響這個地方風景如畫。雖說是山區(qū)小鎮(zhèn),但坪里也有粉墻黛瓦,也有小橋流水。猛一看,恍若夢里水鄉(xiāng)。那么山上呢?剛一開春,桃花便染紅了一個個村莊,又被層層梯田里的麥苗、油菜花襯著,真有點桃花源的意思。車在山道上行走,不經(jīng)意拐過一道彎兒,遇上一川沸騰的梨花,能晃得人辨不清方向。而到了初夏,先是由一坡一坡的杜鵑花暖場,跟著就輪到石榴花唱大軸了。石榴花不成片,要么開在竹林旁邊的打谷場上,要么開在農(nóng)家小院里,萬綠叢中一抹紅,已然昭示了主人家的生活狀態(tài)。秋下的花不多,但遍地的莊稼,房前屋后的瓜果,山上成群結隊的牛羊,又似乎是這一年度的總結,內(nèi)容還蠻實在。轉眼到了冬里,坡下的銀杏黃了,嶺上的楓葉、烏桕紅了,田頭的柿子樹也掛滿一串串小燈籠,配上松樹、柏樹、杉樹的翠綠色,活像一位寫意畫家分明胸有成竹,卻又隨意涂抹的丹青,只一眼,就能把人看醉了。

      齊小歡剛調(diào)過來時,看過一個曲水鎮(zhèn)的宣傳片,又到幾個村子轉了轉,心里就有了“曲水畫廊”的雛型。對于她本人來說,做好這件事,具有兩個方面的意義:一是這次調(diào)整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競爭還是蠻激烈的。塵埃落定之后,說什么的都有。如果上去的是一位男性,說得可能少一些。偏偏她是個女的,長得還蠻耐看,說法兒就多了。光是傳到她耳朵里的,就有好幾個版本。她不可能找到那些編故事的人,挨個兒去跟人解釋,就只能想辦法做出成績,讓事實來給自己證明。二是經(jīng)歷了好幾年的脫貧攻堅,曲水鎮(zhèn)的種植業(yè)、養(yǎng)殖業(yè)、水產(chǎn)業(yè),從品種到規(guī)模,該有的都有了,而且已形成了氣候,除了根據(jù)市場變化,需要做些微調(diào)之外,也不必另起爐灶。她要下功夫做的,就是推進鄉(xiāng)村經(jīng)濟轉型。而她選擇的突破口,就是建設“曲水畫廊”。她是在縣城長大的,以往老覺得城里生活節(jié)奏快,特別向往鄉(xiāng)下的慢生活。這種感覺,在城里很有代表性。想想,周六周日或是小長假,往遠處去嫌短,待在家里又嫌長,鄉(xiāng)下一日兩日游,或許就是最佳選擇。想到這里,她從心里感激她的前任余子明。前幾年建設美麗鄉(xiāng)村,每個自然村的道路交通、環(huán)境治理、民居修整,甚至公廁配套,差不多都到位了。鎮(zhèn)里還在幾個池塘建起了垂釣園,讓幾個水果種植戶開了采摘園,又把上河村對面的蚌殼灘挖出來,種了一片荷花。老遠看去,還真有幾分詩意呢。這些,無疑都是“曲水畫廊”的基礎。興許是余子明沒想到,或者是還沒顧過來,這些項目和景點卻沒有串連起來。特別是從上河到河灣這幾十里河段,曲折而迭宕,只簡單拾掇一下,就是一個漂流體驗項目,可因為由誰來經(jīng)營、利潤如何分成等問題,沿途的幾個村沒達成協(xié)議,就一直沒有實施。那回,齊小歡沿這個河段走了一趟,又跟幾個村的人扯了扯,不由靈感乍現(xiàn),這可是“曲水畫廊”的精彩之筆啊。

      翻閱《曲水志》,齊小歡突然來了精神。曲水這地界兒,自古都不乏文藝氣質。陳莊有皮影戲,宋莊有剪紙畫,河灣有木版年畫,梨花崗有漳河花鼓。從史志上看,這些東西雖然是外面?zhèn)鬟M來的,但它們能在曲水扎下根兒,至少說明這方水土適合它們生長。這里還有好幾處遺址,幾千年前,古人曾在窯灣燒制過陶器,盧戎國的人還在三眼泉下面修過引水渠,而丁家營則是“二十四孝”里丁蘭的老家。就鄉(xiāng)村旅游來說,這些東西可聽、可看、可體驗,沒有比它們更好的內(nèi)容了。不像有些地方,外面弄得花里胡哨的,但沒有內(nèi)涵,差不多都是看過撂過。齊小歡心里冒出個比喻:打造“曲水畫廊”,就如同包餃子。如果說風景是皮兒,這些民間藝術、歷史遺跡、掌故傳說就是餡兒。有皮兒有餡兒,這餃子就有看頭兒、有品頭兒了。喲嗬,曲水調(diào)!正經(jīng)有說道呢——

      曲水調(diào),本土民謠也。源自楓樹嶺、響水巖一帶。初或信口以歌,繼而結伴對唱。越數(shù)年,遂以三五人為歌班,鑼鼓镲及馬鑼為響器,出入于過事主家。開場合奏既畢,鼓佬執(zhí)鼓鍵主唱,余者自緊要處幫腔,并于每段間歇處以器樂承上啟下。品其詞句,實乃泥土味道;聞其曲調(diào),無異山野清風。約兩百年間,留下《朝天子》《結良緣》《疙瘩歌》《彎彎腔》《旱船調(diào)》等歌本百余個。曲水調(diào)異于他鄉(xiāng)民謠者,一為轍韻,二為情境。常用之押韻方式,無非偶韻排韻兼隨韻,略具特色者,乃句中韻、兒化韻之靈活應用。常于句間襯之以虛詞,句尾綴之以嘆詞,以使其婉轉之間仍有板有眼。至于情境,則重在隨機應變且活潑俏皮。曲水迢迢,古調(diào)悠悠,縱然歲月滄桑,猶自余音不絕。

      老呂跟她說過,論民間藝術,真正能代表曲水的,就是《曲水調(diào)》。它不僅發(fā)源于本地,而且對外來的皮影戲、薅草鑼鼓、漳河花鼓都有影響。就說皮影戲吧,曲水人之028vOfrKroKTTv+G0ssCVjIf3XgQ4ctekbJEZYr0ToA=所以接受它,是因為它有聲有影兒。但因為文化背景不同,口音差別也大,原先歌本里的好多笑料,曲水人并不認同。分明是個響包袱,在這邊卻放了啞炮。本地人有包彈,藝人們就得改。怎么改呢?就從《曲水調(diào)》里學。還有,唱《曲水調(diào)》最講究見景生情,好多老藝人能看到什么唱什么。曲水人愛搗空兒,愛用順口溜編排人,跟《曲水調(diào)》都有關系。

      齊小歡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方人說話,愛用個四言八句,不管是相互調(diào)侃還是各人自嘲,都是張嘴就來。有天開春播會,散會晚了,幾個住得遠些的村書記就在機關食堂吃午飯。她還沒進餐廳,就聽上河村的老鄭問廚頭宋發(fā)子,你聽說過咱們曲水的“四大黑”沒有?宋發(fā)子說沒有。老鄭就教訓他,你個舅子莫光悶著腦殼耍飯勺兒,還得留心外面的形勢。你聽好了,曲水的“四大黑”就是:雙井的盆兒,窯灣的罐兒,宋發(fā)子的饃饃驢糞蛋兒!瞧瞧你蒸的饃饃,我懷疑你的老祖宗不是宋公明,而是黑李逵呢!宋發(fā)子也是個嘴上不吃虧的主兒,一聽老鄭不光辱沒了他的手藝,捎帶著還埋汰了他的先人,就隨口反擊道,哪個說我不留心外面的形勢?我都聽你那口子說了——

      上河村有個姓鄭的,

      這舅子生得愣愣的。

      上了床活像拼命的,

      下了床卻像害病的。

      一幫人被他倆逗得前仰后合,見齊小歡進了門,又都使勁把臉繃住了。鄉(xiāng)下的干部,破馬長槍慣了,但在什么場合開什么玩笑,還是有分寸的。齊小歡既是他們的領導,又是個女同志,年齡還小了一大截子,在她面前,就不宜開這樣的玩笑。而且,不跟同姓的異性開葷玩笑,不跟明顯比自己小的異性開葷玩笑,也是唱《曲水調(diào)》的規(guī)矩,再愣的家伙也不會出格兒。當時,齊小歡裝糊涂,只當沒有聽見。現(xiàn)在想來,這《曲水調(diào)》還真有意思。如果“申遺”成功,并把它裝進“曲水畫廊”,沒準兒也是一個亮點呢。老尹雖說提了條件,其實她心里明白得很,楓樹嶺的環(huán)境整治不整治,老尹都會全力申報的。因為他曉得,二者原本并無關聯(lián)。而在她這里,沒關聯(lián)的事也有了關聯(lián)。如果老尹就拿環(huán)境說事,硬是壓著拖著不往上申報,她還真沒脾氣??杉幢憷弦惠^真兒,最終“申遺”也成功了,而楓樹嶺的環(huán)境卻越來越糟,“曲水畫廊”上就留下了敗筆。對于鄉(xiāng)村旅游來說,這個敗筆是致命的。一個地方臟兮兮臭哄哄的,哪個肯來玩呢,哪個肯來住呢?這個結果,是齊小歡不能接受的。

      楓樹嶺坐落在荊山西麓,海拔一千六百多米。后灣通向鄰縣??担盀尺B著對面的響水巖。整個村子,就像一個橫放的U字。村里的三百多戶人家,分別散落在U字的三個方向。U字開口朝東,內(nèi)中空白則是一條峽谷,山上的人稱其為南峽。在U字的底部,也就是楓樹嶺的主峰,甘泉洞的一脈溪水蜿蜒而下,繞到前灣的鼓肚崗,在那里留下個望月潭后,又折身向東,與響水巖的三眼泉匯合,自此結伴流向南峽。一出南峽,就直奔曲水河了。嶺上風景,平日也無非峰巒疊翠,溪流琤琤。最出彩處,在于初冬。滿山的楓葉紅了,像火焰,像丹霞,像獵獵旌旗。老輩人講古時,說當年太上老君在嶺上煉丹,遇上孫猴子搗亂,一棒子打翻了煉丹爐,熊熊爐火就化作滿山楓葉。還說那望月潭不光是個聚寶盆,還是一面鏡子,七仙女姐妹日日對鏡梳妝,所以藍汪汪的水便長年不竭。后輩人信以為真,就編出一段《曲水調(diào)》,動不動就扯起嗓子唱道:

      北邊有個紫禁城,

      南邊有個楓樹嶺。

      紫禁城里坐天子,

      楓樹嶺上住老君。

      嶺上長滿搖錢樹,

      嶺下生著聚寶盆。

      搖錢樹下堆瑪瑙,

      聚寶盆里盛金銀。

      ……

      弄明白齊小歡上回臨時改主意,并不是因為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妥時,雙全心里稍稍寬慰了些??陕狚R小歡說了真實情況,他剛剛放松了的神經(jīng),又一家伙繃緊了。他生在楓樹嶺,長在楓樹嶺,平常也沒覺出這里有啥異味。即便有七八戶人家在規(guī)?;B(yǎng)豬,果真一個村都臭哄哄的嗎?當然嘍,偶爾聞到一絲絲也是有的,莊戶人家嘛,講究個“六畜興旺”,既然養(yǎng)了牲口,就少不了有點氣味。想不到城里人對這些氣味如此敏感,齊小歡還為這個上了心,竟專門上山來調(diào)查這個問題,他的神經(jīng)就沒法放松了。調(diào)查倒也不怕,事情都是明擺著的:上面號召脫貧攻堅,鎮(zhèn)里覺得要想盡快摘帽子,養(yǎng)豬子是個“短平快”的辦法,而且農(nóng)戶們都會養(yǎng),只需擴大些規(guī)模就行了。有八戶人家想搞規(guī)模化養(yǎng)殖,明才叔求之不得,想著如果養(yǎng)豬場辦成了,還能把幾個老光棍塞進去,讓這些人也有份固定收入,就特事特辦,給他們批了蓋豬圈的地基,也把生豬養(yǎng)殖弄成了村里的一個小產(chǎn)業(yè)。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齊小歡問他時,他都如實說了。讓他糾結的,是這個小產(chǎn)業(yè)的前途。那年余子明讓各村養(yǎng)豬子,差不多是硬壓下去的。這會兒齊小歡要推動經(jīng)濟轉型,似乎也是鐵了心的。莫不真像有人說的,后任否定前任,逮著下面折騰?真是這樣的話,往后的事就難說了。

      雙全住的這個屋場,共有六戶人家。包括他家在內(nèi),也都養(yǎng)了豬。老輩子傳下來的習慣,家里喂幾頭豬,年年都有個指望,心里也才踏實。但他們都不是專業(yè)戶,每戶也只養(yǎng)了一兩頭,而且還是傳統(tǒng)的養(yǎng)殖方式:土坯壘成的豬圈,圈里墊了厚厚的陳年樹葉,隔段時間清一次圈,將豬糞和漚爛的樹葉埋進莊稼地,再換上積存的樹葉。豬圈的木門是用釕铞扣著的,當間還貼著“槽頭順遂”“水草長生”等字幅,雖說褪了色,但字跡還很清晰。這些人家也怪講究,牛欄、豬圈、茅廁,并不緊挨正屋,都建在幾十米開外的背風處,飲食起居也聞不著異味。齊小歡見雙全的媳婦蠻賢惠,家里收拾得也干凈,就決定在他家住幾天。隨她來的副鎮(zhèn)長老田、文化站長老呂,則被村文書領到了自己家里。

      晚上吃飯時,雙全發(fā)現(xiàn)齊小歡雖說是城里下來的,但人還不夾生,說話也在情在理,就想趁這會兒人都走了,跟她央告一聲,看看能不能保住村里的養(yǎng)豬產(chǎn)業(yè)。見齊小歡坐在場沿兒看夜景,就提一把椅子,拎著暖瓶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來。雙全接著下午的話頭兒說,齊書記,要說村里隨便批豬圈地基的事,當時我是支部委員,開會表決時也舉過手的,這個責任我也有份兒,不能光算在老書記一人頭上。齊小歡說,先不談責任,你實話告訴我,生豬養(yǎng)殖對村里經(jīng)濟究竟有多大作用,再說說這個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情況。

      見齊小歡語氣有點正式,雙全也不敢太隨便,他想了想說,楓樹嶺屬于高寒山區(qū),過去的經(jīng)濟收入全靠種苞谷、小麥,還有點“冷水紅”稻谷。但因為產(chǎn)量偏低,單靠種莊稼,混個肚兒圓倒是沒問題,要致富就難了。脫貧攻堅之初,將近五分之一的農(nóng)戶,都是建檔的貧困戶。那年鎮(zhèn)里發(fā)動各村養(yǎng)豬子,我們也覺得養(yǎng)豬子來得快些,就讓大伙兒盡可能擴大規(guī)模。當年趕上了一撥兒行情,凡擴大了規(guī)模的,那年都見到了效益。八個專業(yè)戶發(fā)財是在第二年,這一年來了個非洲豬瘟,別個村的豬子一死一大片,唯獨楓樹嶺的豬子安然無恙。隨后一年多,城里豬肉漲到了四十多塊,他們就猛賺了一把。說起這個事,還得給老書記明才叔記一功:一聽說別個村在鬧豬瘟,他就帶人在五道彎兒設了卡子,凡是外面販豬子的車,送飼料的車,一律不準進來。豬販子要買豬子,由村里組織農(nóng)用車送過五道彎兒;送飼料的車到了五道彎兒就卸貨,再由農(nóng)用車轉運回來,而且送豬子和拉飼料的車和人,都要消毒后才能回村。為這個事,鎮(zhèn)里還獎勵了我們村三套健身器材呢。要說養(yǎng)豬子對村里的作用,就是楓樹嶺村摘帽出列,多虧了這個小產(chǎn)業(yè)。這兩年,雖說豬肉價格下來了,但專業(yè)戶們都摸到了竅門,曉得了養(yǎng)殖業(yè)的大年小年是有周期的。所以,他們都還在等,等待下一撥兒行情。我是這么想的,村里弄成個小產(chǎn)業(yè)不容易,就這么撤火了太可惜。為了不再返貧,我們打算以高山蔬菜種植、“冷水紅”稻米種植,加上生豬養(yǎng)殖,打造村里的三大支柱產(chǎn)業(yè)。如果這一塊兒掉下來,三大支柱就塌了一角兒。所以我想跟您說,看在山上人生活不易的份上,能不能給這個小產(chǎn)業(yè)留條出路?

      齊小歡看看雙全,覺得這個人確實在想事做事,也在心里給他加了分。但她這會兒還不能表態(tài),只說你剛才說的,我都記住了。但這個產(chǎn)業(yè)究竟怎么辦,等明天我們到村里看看再說。

      楓樹嶺的夜,不是一般的靜。除了地里的蟲鳴,基本上聽不到什么響動。雙全家的客房也有意思,床上明明放著棉被子,墻上卻還裝了空調(diào)。剛才穿著春裝坐在外面,身上都還打冷噤,哪里用得著空調(diào)喲。齊小歡習慣睡前看會兒書,身處此情此景,甚至覺得如果不讀點什么,無異于暴殄天物??刹艅偪戳藥醉摚焦壤锫^來的風就不斷地吹進窗戶。一開始,她還只覺出一絲寒意,又一陣風吹進來,就有了那種怪怪的氣息。一想到老尹的提示,確認不是錯覺而是真實感覺時,那股氣味便越來越濃。她突然有點走神兒,按雙全說的,余子明發(fā)動各村養(yǎng)豬,老書記給專業(yè)戶開綠燈,出發(fā)點都無可指責。但鎮(zhèn)里、村里都沒有好好籌劃,結果必然跟坐翹翹板兒一樣,這頭才壓下去,那頭又翹起來了。眼下,問題已經(jīng)暴露出來,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裝作看不見。

      八個專業(yè)養(yǎng)殖戶,前灣占了四戶,七里川有三戶,后灣只有一戶。

      齊小歡問雙全,這三個地方,住戶分布是個什么情況?

      雙全說,前灣和后灣差不多,七里川,也就是我住的這個地方,在楓樹嶺算是坪里,住戶多數(shù)集中在這邊。

      齊小歡又問,專業(yè)戶這么分布,明顯是前重后輕,你分析是什么原因?

      這個不用分析,雙全張口就來,甘泉洞的水從嶺上下來,拐了個彎兒,把后灣撇在了一邊。豬子養(yǎng)多了,每天都要沖洗豬圈,后灣的水少,所以只有一戶申請。七里川不缺水,但住戶太集中了,有十幾戶的豬圈地基原本是批了的,但跟前四鄰不讓他們蓋,最后只有三戶在屋場外面蓋了。前灣緊挨望月潭,住戶也分散,所以他們那邊專業(yè)戶就多一點,規(guī)模也大一點,總共存欄……雙全還沒說完,齊小歡猛然想起昨晚的那幾陣風,聽說前灣是跟望月潭挨著的,忙攔住他的話頭兒,說走走走,直接去前灣。

      前灣的水系較為發(fā)達,鼓肚崗那邊就有兩條溪流,加上甘泉洞過來的水,都注入了望月潭,這邊就出產(chǎn)一種名為“冷水紅”的稻谷?!袄渌t”的稻秧、稻穗跟其它水稻沒什么區(qū)別,但稻谷去殼以后,里面的米卻是紅色的,口感妙不可言。因為這種稻谷生長期長,產(chǎn)量也不高,就顯得格外稀罕。雙全規(guī)劃里的三大支柱,前灣就占了兩個。他們的經(jīng)濟條件,也明顯強于后灣。而由于這邊地勢低些,村民害怕發(fā)山洪,房子多建在溪流上方。專業(yè)戶的豬圈不是蓋在房前,就是蓋在屋后,齊小歡便問雙全,專業(yè)戶的豬糞處理,村里有沒有要求,有沒有常態(tài)化檢查?雙全說要求是提了的,就是要定期清理,豬糞都送到地頭堆起來,插秧季節(jié)再撒到地里。檢查嘛,做得不是很好,我要負主要責任。齊小歡說,這會兒不談這個,先逐戶看過再說。

      四個專業(yè)戶,三戶各養(yǎng)了兩百多頭,有個叫長富的,拖著條瘸腿,跟他兒子水生養(yǎng)了三百多頭。挨個看過來,齊小歡的臉拉下來了。專業(yè)戶清除的豬糞,倒是都在地頭堆著,但長時間不處理,就越堆越多。好幾個地方,差不多堆成小山了。齊小歡看看那些糞堆,總算找到了彌漫在村里的那股臭味的根源。最讓她揪心的,是由于那些糞堆沒處理掉,漲水的時候,被雨水一淋一沖,就陸續(xù)流進了附近的溝渠。更要命的是,豬圈的糞水從排污口出來,直接就進了溝渠,連同糞堆上流下來、滲出來的黑水,最后都奔了南峽。南峽是曲水河的支流,曲水河是漳河的支流,漳河又是漢江的支流……老天爺呀,齊小歡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當即對副鎮(zhèn)長老田說,你這會兒就帶車趕回去,我馬上給陶鎮(zhèn)長打電話,今天你們就帶上機關所有人員,對各個村鋪開檢查,看所有專業(yè)戶都是怎么處理豬糞的。特別是緊挨水源的,靠近曲水河的,問題嚴重的話,當場緊急處置。等我回來碰個頭后,再商量整改方案。作孽呀!

      老田走了,齊小歡轉身到一旁打電話,雙全和老呂面澀澀的,都不曉得說什么好。等她打完電話過來,雙全怯怯地說,齊書記你處分我吧,都怪我……齊小歡說,再回七里川看看那幾戶。

      往回走的時候,老呂看齊小歡的臉還拉著,就想緩和下氣氛,他問雙全,我們上回來的,是不是這個地方?雙全說是的,剛才看的這個專業(yè)戶,戶主叫許長富,唱《曲水調(diào)》的長貴,是他弟弟。這些情況,老呂其實都清楚。他曉得齊小歡讓他一起上楓樹嶺,也跟《曲水調(diào)》有關,就試著問她,齊書記,要不先到長貴家歇口氣兒,再聽他唱兩段?齊小歡想了想,覺得自己剛才太嚴肅了點,就換了個口氣說,火都上房了,先滅了火再說吧。

      七里川的三個專業(yè)戶,豬糞也在地頭堆著,地頭也有糞水滲出,但從甘泉洞下來的水,是打豬圈上方繞到前灣去的。他們平常用水,全靠溪流下方的兩個蓄水池,雖然四周的空氣也不好,但總算沒污染水源。后灣那一戶,規(guī)模本來就小一些,又遠離水源,短期內(nèi)問題還不太大。齊小歡稍稍松了口氣,對雙全說,你說的給這個小產(chǎn)業(yè)留出路的事,我已經(jīng)想好了,凡是傳統(tǒng)方式養(yǎng)殖的,都可以保留。但這些個專業(yè)戶能不能保留,就看你們自己了。這樣吧,晚上你把“兩委”成員召集起來,我想跟大家伙兒聊聊。

      說是跟大家伙兒聊天,其實差不多都是齊小歡在說。雙全給歸納了一下,她的中心意思,大致有三個方面:一是楓樹嶺的規(guī)?;B(yǎng)豬,在特定時期是有積極意義的,但逐漸暴露出的問題,已經(jīng)破壞了生態(tài)環(huán)境,威脅到南峽下游的飲水安全,不能再放任自流;二是眼前的局面是歷史原因造成的,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不追究哪個人的責任,但必須采取嚴格措施緊急治理;三是規(guī)模化養(yǎng)豬的路還要不要往下走,取決于村里能不能根治污染。如果不能,這個產(chǎn)業(yè)寧可不要。直到她說完鎮(zhèn)里的“曲水畫廊”規(guī)劃,楓樹嶺村在這個規(guī)劃中的特殊地位,還有鄉(xiāng)村旅游的發(fā)展前景,在座的人臉上才慢慢舒展了。在雙全看來,他想保留的養(yǎng)豬產(chǎn)業(yè),齊小歡雖然態(tài)度堅決,但她也說了個活話兒,也就是說,路還沒有堵死。所以,他請齊小歡給他點時間,晚幾天他帶著整改方案,給她做專題匯報。

      幾個人碰頭時,陶鎮(zhèn)長和老田他們帶回來的情況還不算太糟糕:那年鎮(zhèn)里發(fā)動各個村養(yǎng)豬,坪里人抵觸得最厲害。他們本來就不喜歡養(yǎng)豬,來了個非洲豬瘟,樂得就勢一歪,便沒有形成規(guī)模。眼下,除了楓樹嶺,也就宋莊、窯灣、梨花崗三個村各有一個專業(yè)戶。宋莊和窯灣那兩戶,沒挨著水源。梨花崗那戶的豬糞,都處理給了種梨大戶。齊小歡稍稍松了口氣,回頭就對老呂說,你馬上做個方案,把咱們的曲水調(diào)、花鼓戲、皮影戲、薅草鑼鼓,還有剪紙、年畫、陶藝這些老藝人組織起來,該排練的排練,該培訓的培訓,等“曲水畫廊”建起來,就輪到你們露臉了。

      要不是看到那條視頻,雙全還想不起去找二軍子。

      好幾天了,雙全心里都是油澆火燎的。按他原先想的,既然齊小歡給留了條出路,他就必須試一把??勺屑氁蛔聊?,這條出路其實一直是堵著的:既然養(yǎng)了豬子,就不可能不排糞水;豬圈里存不住,溝渠里不能排,先前排的還要趕緊治理;不治理或沒治理好,就寧可不要這個產(chǎn)業(yè)。猛一看,后面是留了條縫兒,可從里面往外看,卻不見一絲光亮。這又不是說,我今天偷了東西,往后不再偷就行了。就算這會兒去把那些溝渠清洗一遍,可豬子兩頭都長了窟眼兒,這頭進了那頭就要出,偏偏幾個大戶都挨著水源,難不成干脆把心一橫,直接給他們一關了事?誰有這個狠氣?反正我沒有。不占理呀!哦,豬子是你們讓養(yǎng)的,地基也是你們給批的,如今卻要讓人關門,好啊,那咱們先掰扯掰扯——這不還在堵著嗎?雙全心里發(fā)毛,就想上網(wǎng)搜搜,看別處山里是如何規(guī)?;B(yǎng)豬的。剛打開今日頭條,卻見二軍子歪戴個太陽帽,正在他家的那棵杏子樹下蹲著。樹蔭下,擺著一盆杏子,綠葉紅果兒,還蠻有點饞人。一陣器樂響過,就見二軍子執(zhí)根短棍兒,邊在盆沿兒敲著節(jié)拍,邊搖頭晃腦地唱道:

      清早出門去摘杏兒,

      摘了滿滿一盆盆兒。

      杏子出在楓樹嶺兒,

      紅皮黃瓤白果仁兒。

      往年的杏子摘得早,

      看在眼里酸嘰嘰兒。

      今年的杏子摘得晚,

      吃到嘴里甜絲絲兒。

      ……

      這老小子也真會白話,什么老婆婆吃了他的杏子怎么怎么的,小娃娃吃了又如何如何,不管是當官的、經(jīng)商的、求學的,還是做工的、務農(nóng)的,反正你只要吃了他的杏子,天底下的美事都攆著你跑。雙全在心里罵道,個舅子的,我這里愁得要上吊了,他倒快活得像個狗歡子。不行,得找他去。

      在楓樹嶺,二軍子絕對是個人物。那年他和雙全高中一畢業(yè),在家里待了兩年,就被鎮(zhèn)辦的商貿(mào)公司招工了。雙全在門市部站柜臺,他在外面采購貨物。頭幾年,公司還挺紅火,兩個人便時常合計,怎么才能早點轉正,也弄個鐵飯碗端上,就能站到人前面了。慢慢的,企業(yè)間冒出個“三角債”,羅圈兒似的債務轉來轉去,就把公司轉黃了。兩人沒端上鐵飯碗,自然也站不到人前面,只得灰溜溜地回了楓樹嶺。那會兒,村里的書記還是老畢頭兒,是明才叔的前任。趕上鎮(zhèn)里推進村級干部年輕化,老畢頭兒見這兩人腦瓜子還怪靈光,就讓他倆進了村委會。也不曉得他是咋想的,雙全為人謹慎,凡事丁是丁卯是卯,本來是做會計的料兒,卻安排他當了治保主任。二軍子生來憨膽大,還總愛出幺蛾子,偏又讓他做了會計。兩人跟老畢頭兒干了大半年,都發(fā)現(xiàn)了這人的毛?。耗苣筒淮螅懽訁s不小,油鍋里的錢都敢撈起來花。他在這個位子坐了十幾年,村里還窮得四處漏風,姑娘一飛出去就不再回窩兒,光棍兒都是一串一串的。盡管這樣,卻一直沒人動他。那回,二軍子跟雙全說,楓樹嶺不能再讓他禍害了,早點把他轟下臺去球。雙全覺得這樣不妥,說還是得按規(guī)矩來,要么當面給他提出來,要么私下勸勸他,如果他聽進去了也改正了,不是蠻好嗎?實在不行,還可以上民主生活會嘛。二軍子說,叫我咋說你好呢,生就的毛病,你一說他就改了?像這種老油條,藥輕了不管用,非得下猛藥不可。二軍子說的猛藥,就是一沓白條子,還有每張條子的詳細說明,外加一封實名舉報信。東西寄出去半月后,他本人還沒等來回復,老畢頭兒卻先得到了消息,兩人就撕破臉了。老畢頭兒公開嚷嚷,要在政治上把他搞臭,經(jīng)濟上把他搞垮,生活上把他搞霉。二軍子寒了心,沒等老畢頭兒騰出手來搞他,便把一堆賬目理了理,連同僅剩點象征意義的存款折子,一并送到了雙全家里。雙全以為他只是賭氣不干了,可他卻丟下老爹老娘,連夜奔了廣州。等他再回楓樹嶺,已經(jīng)是六年以后了。那年頭兒,私家車還不多,書記鎮(zhèn)長才坐一輛帆布篷吉普,可二軍子卻開著輛寶馬回來。老畢頭兒見了,背地里跟人嘀咕,嘚瑟個球!就他那個烏龜殼子,不定是借的還是偷的呢。

      二軍子的寶馬,既不是借的也不是偷的,還真是他自己買的。到了廣州,他先在一家玩具廠打工。見廠里生產(chǎn)的那些木頭娃娃、木頭動物,一個個笨頭笨腦的。還有那些小房子、小板凳、小桌子,看著又拙又丑,可每批產(chǎn)品加工完,再一上色一組合,卻讓他大吃一驚。那些玩具呆萌可人還在其次,關鍵是人家的好多創(chuàng)意,把他征服了。得知這些東西都是歐洲人要的,訂單多得做不完,他便動起了心眼兒。他在廠里干了兩年,等把門道都摸清了,回頭就在郊區(qū)租了兩間房子,自己出來單干了。才兩三年工夫,就混得人模狗樣的。二軍子也有點怪,隨后十幾年,他走過狗屎運,也吃過啞巴虧,待渾身棱角被現(xiàn)實磨光了,生意做得順風順水時,他卻要回家了。去年,小閨女剛上大學,他就把公司交給舅倌兒打理,自己帶著老婆回了楓樹嶺。朋友問他咋想的,他答得輕飄飄的:按說呢,這些年我混得也不差了,掙的也夠花了,原以為可以四海為家了,可突然發(fā)現(xiàn)我想我媽了。二軍子說是回來伺候父母的,其實,每天一早一晚,就見他趕著幾只羊子在山上轉悠。剩下的時間,就是在跟村里人扯閑篇兒。前天一大早,老爹跟他商量,說門前那樹杏子黃了,我晚半晌給摘下來,你開車方便,明兒個幫我拉到鎮(zhèn)上賣了吧。二軍子撲哧一樂,我的親爹喲,你那樹杏子,還不夠我跑一趟的油錢呢。你看我的!說完就從屋后搬過梯子,上樹摘了一筐杏子,等老婆給整理好裝完盆兒,他就在樹底下架上手機,拍了那個小視頻。

      雙全生性圓和,但他跟二軍子說話,仍舊不繞彎子。接過二軍子老婆遞過來的茶杯,沒顧上喝一口,就跟他訴苦,村里的幾個養(yǎng)豬場,怕是要關張了,我是來找你討主意的。

      二軍子把杯子往茶幾上一蹾,連說好好好,關得好。哪個領導這么英明?我馬上到鎮(zhèn)上做塊匾,敲鑼打鼓給他送去。

      雙全道,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

      二軍子說,我也沒跟你搗空兒。你自個兒瞅瞅,就咱這楓樹嶺,夏天還用得著開空調(diào)?可自打入夏,我的空調(diào)白里夜里都是開著的。為啥?嗆得慌,不敢開門窗啊。就為幾頭破豬子,把個清清爽爽的村子弄得臭烘烘的,你們也真能耐!改天我就去鎮(zhèn)上搬幾箱口罩回來,天天戴著在村里晃,看你們好不好意思。

      見他繞到正題了,雙全的口氣軟和下來,說你曉得的,咱不是窮怕了嗎,前幾年想早點脫貧,就走了一步臭棋唄。

      聽雙全這么說,二軍子又來氣了,不是我說你,好歹也是上過高中的,就沒聽說過飲鴆止渴的典故?愚蠢哪!

      雙全也有點生氣,但他是來求人的,還得壓著火說軟話,已經(jīng)弄成這個樣子了,多說也無益。我這不是找你拿主意來了嘛。

      二軍子說,這是你當書記的事,我沒有主意。

      雙全的火壓不住了,也把剛端起的杯子使勁一蹾,說二軍子你聽著,今兒個我來求你,是沒把你當外人。別忘了,你也是楓樹嶺的苞谷喂大的。于情,別的就不說了,只說當年你把一包爛賬扔給我,一蹶子尥到廣州了,老畢頭兒是咋日噘我的,又是咋為難你老爹老娘的,我是咋厚著臉求他放過老人的,這些年我跟你提過一嘴沒有?于理,就算你嫌楓樹嶺臟,嫌楓樹嶺臭,過幾天又滾蛋了,你老爹老娘、你哥哥妹妹,可都還在這兒住著呢。你今年也還不滿五張吧,我就不信了,往后的大幾十年,你情愿天天戴著個牛兜嘴過日子!

      二軍子伏下身去,雙手撐著茶幾,偏過頭把雙全瞅了足有五秒鐘,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雙全愣怔之間,就聽二軍子說,好好好,果然沒看錯你。就沖你敢跟我甩臉子,這個忙我?guī)土恕N业闹饕饩桶藗€字:整體搬遷,集中飼養(yǎng)。

      雙全問,往哪兒搬?

      二軍子答,爐子沖。

      爐子沖是后灣往左拐的又一個灣子。灣子正中的一片洼地,被三個山頭緊緊圍住,站在嶺上往下看,活生生就是一個燉缽爐。雙全承認,二軍子說把專業(yè)戶都搬過去,是動了腦筋的。一是那邊遠離水源,排除了水污染隱患。二是豬場建在沖里,有三個山頭給兜著,臭味就出不來。就算飄出來一些,還有后灣在那里擋著,臭烘烘的問題基本解決了。另外一點也很關鍵,楓樹嶺氣溫偏低,嶺上的豬子特別是豬崽兒也怕過冬。而爐子沖的地勢下落,豬子住在那里就如同住在暖窩里,冬天就好過了??韶i圈呢?讓養(yǎng)殖戶自己掏錢蓋?難于上青天。讓村里掏錢蓋?他想都不敢想??偛荒馨沿i子轟過去,就在那邊散養(yǎng)吧?

      二軍子想了想,一句話驚著了雙全:活人要是被尿給憋死了,絕不是尿的問題,只能怪那個人太笨。說了你半天,也不能白說,蓋豬場的錢,我出了。

      程咬金坐龍椅脊背朝后,

      沒留神將肚子挺在前頭。

      天在上地在下陰陽輪流,

      大丈夫怕老婆也不為丑。

      ……

      雙全五音不全,可在去明才叔家的路上,他瞅瞅四下里沒人,就放開直不愣登的嗓子,唱起了《瓦崗寨》里的一段“大實話”。

      明才叔這老頭兒,人是沒說的,但他的心思也不太容易捉摸。規(guī)?;B(yǎng)豬是他一手抓起來的,你要是不打聲招呼,說關就關了,他嘴上不說,心里必定系上個疙瘩兒。可要在爐子沖建豬場,他會不會反對,雙全心里也沒譜兒。那里原本是村里的林場,分田到戶后就沒人管了。老畢頭兒在任時,他親家要種木耳,先過去占了個山包。后灣那邊的人見老畢頭兒裝糊涂,就你占一片他占一片,差不多給瓜分了。明才叔上任后,費了老鼻子勁才給收回來,林地確權時就變作了村里的公益林。在那邊建豬場,既不用跟別人扯筋,還省了地基費用??蛇@只是他和二軍子的盤算,而且直接受益的就幾個專業(yè)戶,明才叔要是站出來“敲破鑼”,村里人一起哄,這條路就徹底堵死了。但有二軍子的話墊底兒,再跟老頭兒說這事,雙全理由就足了。

      昨天晚上,二軍子先提出個方案,由他本人出錢,在爐子沖分區(qū)塊建一片豬圈,包括每戶的飼料儲存、加工操作、夜間歇息等場所,外加一個八百立方的沼氣池。等他從七里川引一股水過來,再把后灣到爐子沖的路修通了,就以資助的形式,把豬場捐給村里,算作村集體資產(chǎn)。村里再以租賃的方式,向每個專業(yè)戶出租。雙全不想欠他這么大的人情,還想把他跟這個產(chǎn)業(yè)拴在一起,就建議他以投資的方式做這個事。二軍子那會兒正喝在興頭上,就說既然是投資,那我可要提條件了,一是這批豬子出欄以后,不許再養(yǎng)這種洋豬子了,也不許再用那些催肥飼料,更不許四五個月就出欄。這樣的豬肉,哪還有點肉味呢?要養(yǎng),就養(yǎng)咱們的荊山黑豬。還有,只許用曲水的苞谷、小麥、洋芋、紅薯做飼料,豬子沒有隔年,一律不許出售。要是聽我的,防疫我找專人來管,銷售這塊兒我包了。還說他打算利用城里的超市、酒樓、肉店,以及拼多多、抖音平臺建立自己的銷售網(wǎng)絡,同時要建個有機肥生產(chǎn)車間,把沼氣渣也變成錢。雙全喜不自禁,熱血一涌上頭,又跟他碰了一滿杯。

      齊小歡在村里說的話,明才叔第二天就曉得了。村里摘帽出列后,有人當面恭維他,說楓樹嶺戴了幾十年的貧困村帽子,是在他這一任上摘掉的,他心里格外受用。可后來他在村里轉,看到那些豬圈的一個個排污口,有的正汩汩汩地淌著糞水,有的下面墻坎上掛著一坨坨豬糞,刺眼睛不說,還惹得胃里直抽搐。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闖下禍了。不錯,規(guī)模化養(yǎng)豬是余子明鼓動的,可人家只讓你發(fā)展生豬產(chǎn)業(yè),也沒讓你亂批亂建呀。你只看到鼻子底下的一點好處,說到天邊上,還是怪你自個兒沒有見識。明才叔沒見過齊小歡,但他打心里佩服她的那套規(guī)劃,別看人家是個丫頭,一出手就是下大棋的架勢。可佩服歸佩服,他也替雙全發(fā)愁,保留這個產(chǎn)業(yè)吧,眼下這道關過不去;讓專業(yè)戶關張吧,村里又輸著理。所以,聽雙全說完,明才叔一拍大腿,這個買賣,做得!

      明才叔的心一放下來,精氣神兒也上來了。他說,雙全啊,我不是要摻和你的工作,這個雷是我埋下的,我就不能在一邊袖著手看熱鬧。這樣吧,豬場建起來之前,你該跑手續(xù)的跑手續(xù),該忙施工的忙施工,只給我買兩車生石灰,再派幾個身板硬朗點的老頭兒,剩下的事就交給我來做。我想好了,那些個糞堆,該下地的下地,該送人的送人。前灣到南峽一帶的溝渠,還有南峽到曲水河的所有水潭,我們先清理再清洗,然后用生石灰一路消毒殺菌,估計也差不多了。在搬遷之前,一幫老家伙分班巡查,誰個再亂倒亂排,就莫怪我們不給他臉了。個舅子的,從兒子到孫子,我都沒給他們收拾過糞便,老了老了,倒來給這群畜生收拾,上哪兒說理去!

      第二天,雙全從齊小歡的辦公室出來,到了大街上,心里還在怦怦跳。他隱隱有種感覺:楓樹嶺村真的碰上好運了。就在剛才,齊小歡不僅肯定了村里的方案,還給了他一個睡著了都能笑醒的驚喜。齊小歡說,那個二軍子是吧,人家掙點錢也不容易,從后灣到豬場的道路,還有修引水渠和蓄水池的錢,就不讓他出了,我來想辦法。再就是那個沼氣池,國家對這一塊兒是有補貼的,你們現(xiàn)在就抓緊申請,我讓田鎮(zhèn)長給你們跑這個事,也給他省一點。另外,你給二軍子捎個話兒,等你們的黑豬肉上市的時候,我來給你們直播帶貨。

      讓人長精神的事,都湊到了一塊兒,雙全忽然覺得渾身發(fā)飄,喉嚨里還有點癢癢,他特別想唱一段《曲水調(diào)》,過門兒都涌到嗓子眼兒了,可一看滿大街都是人,又生生地憋回去了。

      曲水鎮(zhèn)的人,愛給人編順口溜。熟人間相互編的,流傳范圍小一些。但他們給鎮(zhèn)領導編的,頓把飯的工夫,就能傳遍一條街。碰上個搗嘰毛閑得無聊,再給添點枝加點葉兒,影響就更大了。太遠的略過不說,只說最近的三任書記,沒一個不被人編排的。

      陳莊出了個周麻子,

      哄到我們喂鴨子。

      石橋過來個余禿子,

      逼到我們養(yǎng)豬子。

      城里下來個齊歡子,

      弄了一街戲班子。

      齊小歡聽副鎮(zhèn)長老田說,這個順口溜,基本上概括了鎮(zhèn)里三個階段的工作重心,還有三任書記的工作風格。老書記周本成,就是陳莊那邊的人。他在任那些年,各地都在想辦法脫貧致富,老書記看這邊到處都是河汊、堰塘,就鼓動各個村喂鴨子。見農(nóng)民不大熱心,他就帶著機關干部,挨村跟人說喂鴨子的好處。鎮(zhèn)里還專門建了個烤鴨廠,打算讓曲水烤鴨帶動經(jīng)濟上幾個坎兒。可本地麻鴨油多肉少,油在烤爐里瀝完了,就成了個空殼殼,自然無人問津。老書記不甘心,又從北方引進一批正經(jīng)烤鴨品種,卻因為水土不服,翻過年就沒剩幾只了。這個產(chǎn)業(yè),最終是不了了之。余子明性子有點剛,那年他發(fā)動各個村養(yǎng)豬子,指標分配了,好幾個村落實不下去,他就把那幾個書記請到辦公室,整整一天,就陪他們一杯接一杯地干喝茶。你說肚子漲得慌,快要尿褲子了,那就放你一馬,簽字畫押吧!咋的,還是不能簽?那也好說,小李子,再拎壺水來!結果呢?結果就是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至于齊歡子嘛,齊小歡攔住老田,說我曉得了,是不是說我讓文化站組織老藝人們排練的事?老田說是的,其實鄉(xiāng)下人也沒啥惡意。老書記脾氣好,現(xiàn)在上街遛彎兒,老的少的都還跟他搗空兒呢。就老余有點冤,要不是遇上豬瘟,沒準兒每個村都發(fā)了呢。可人所不愿的事,偏讓他趕上了,就落下這么個話把兒。

      聽老田說完,齊小歡對兩個前任不光沒小看,反而打心底生出一種敬意。也不必掖著藏著,他們做這兩件事,都是交了學費的。但據(jù)她所掌握的情況,兩人那會兒都在拼命做事,也都想給曲水留個念想兒?,F(xiàn)如今,一說起哪里在搞個民生項目,就有人在一邊咋呼,什么民生項目,當官兒的想撈政績唄。政績,多好的詞兒啊,可讓那些人撇著嘴一說,好多干部都羞于用這個詞兒了。老話兒說,在什么山唱什么歌兒。既做了官兒,當然要追求政績。不追求政績的官兒,也未必是壞官兒,但絕對不是好官兒。羅慶全是宋莊村的書記,那年被余子明請去喝茶的,就有他一個。上個月,在曲水漂流項目的宋莊段清淤現(xiàn)場,提起余子明,羅慶全跟她說,我也不瞞您,那些日子,村里人天天攆著罵我,我有火沒處發(fā),也在背地里罵過他。非洲豬瘟是那年冬天來的,宋莊比別個村嚴重些,看老余帶著畜牧站的人,白里夜里在村里守著,我突然不恨他了。有天下午,他獨自站在村頭的小橋上,仰面朝天,任嗚嗚北風在身上抽打。老遠望去,跟個樹樁子似的,半天都不動一下。冷風里,他那綹頭發(fā)也不安分,一會兒飄到左邊,一會兒倒向右邊,呼的一家伙,又把那張苦瓜臉遮上了……打那以后,我再也沒罵過他。摸著良心想想,人家圖個啥呢?

      自己也被編進了順口溜,齊小歡也沒太在意。一多半的原因,在于編排她的那部分,基本屬于客觀描述,并不見明顯貶義。而對于她的兩位前任,盡管多數(shù)人都給予了盡可能的理解,但把兩人的生理缺陷也編了進去,無疑反映了一種民間情緒,至少在這兩個問題上,對他們是不滿意的。這也從側面提醒齊小歡,“曲水畫廊”已經(jīng)鋪開,就算把小命兒搭上,也不能干成個笑話??囱巯碌那闆r,這個項目已經(jīng)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她的依據(jù)有兩點:一是各個村都動起來了;二是好多地方已經(jīng)有了效果。前天老呂跟她說,窯灣有個年輕娃子,前幾年一直在浙江打工,聽說鎮(zhèn)里在打造“曲水畫廊”,三個月前就辭工了。一回來,他先跑到市博物館,拍下當年窯灣出土的壇壇罐罐,又在網(wǎng)上找人給做出復制品,自己辦了個古陶博物館,還在自家院子建起個玻璃回廊,設了個陶藝體驗區(qū)。好多人都笑他,說你想玩泥巴,就跟你爹到地里去玩唄,還犯得著弄個泥巴屋?等他在門口豎起個農(nóng)家樂的牌子,那些人才反應過來,個舅子的,這娃子學賊了。她還聽說,在上河、雙井、梨花崗那幾個村,好多農(nóng)戶都把老房子收拾出來,辦起了諸如姥姥家、二姨家、小英子家之類的懷舊民宿。清涼河的兩戶人家,為掛個“八大碗”的招牌,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就差抄家伙了。末了還是村里出面,讓在“八大碗”前面,一家寫上“老孫家”,另一家注明“老陳家”,才把這事擺平了。曲水漂流項目啟動之前,攔在前面的,還是老問題:由誰經(jīng)營,怎么分成。鎮(zhèn)長陶興安連唬帶哄,還真把事給辦成了。用老陶的話說,就是干活都使勁兒,吃饃都有份兒。沿途的上河、雙井、宋莊、陳莊、河灣等六個村,合伙兒組建了個旅游公司。上河村小學幾年前跟陳莊小學合并了,他們把那片校舍拾掇拾掇,就作了游客中心。管理人員、工作人員都由各村選派,啟動資金也不算太多,除了兩輛從下游往上游轉運皮筏子的車是個大頭兒,再就是買皮筏子、救生衣,外加一套辦公設備的錢,幾個村一平攤,算作了各自的股份。不出意外的話,下個月就能接待第一批游客。

      整個“曲水畫廊”項目,難度最大的,就是以楓樹嶺為中心的“楓林醉”版塊。現(xiàn)在看來,這塊硬骨頭,差不多啃下一大半了。爐子沖的豬場建設,每進行到一個階段,雙全就會給她發(fā)個視頻來。上周的視頻,是一幫人鋪沼氣管道的畫面,看樣子進展還蠻快。實際上,自豬場開工以后,齊小歡已經(jīng)不擔心建設進度了,讓她不放心的,還是搬遷之前的污水排放問題。這一塊兒的工作,她交給老田了。老田做事扎實,每周去檢查一次,明顯的污染已經(jīng)控制住了。雙全還給她打了保票,過年之前,那些豬子肯定住進新房子。這個人做事穩(wěn)當,事情沒做到大頭朝下,他是不會拍胸脯的。這樣一來,對尹向東也有個交代了。其實,也無所謂交代不交代,但鄉(xiāng)鎮(zhèn)干部都曉得,對于縣里的各個職能部門,能維護的絕對不得罪。你從心里在乎他們,有理無理都多吃幾塊肉。你不把他們當回事,吃了悶虧還不曉得誰給挖的坑兒。再說,尹向東看到的,也確實是“曲水畫廊”的硬傷。眼下,硬傷消除了,再請他過來看看,既顯得重視他,也能摁著他把“曲水畫廊”納入荊山旅游精品線路。只賺不賠的買賣,不干就是憨子。

      剛進入臘月,楓樹嶺的人家就開始忙乎過年的事了。先是家家戶戶相繼殺年豬,跟著就是親戚之間相互送年禮,再就是跟前四鄰相約到曲水街上辦年貨。但雙全眼下卻顧不了這些,因為豬場搬遷不順利。也怪他把問題想簡單了,總覺得豬場蓋了大半年,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人們肯定都有了心理準備。而就在這段時間,村里該講的道理講了,該做的工作做了。為表示糾正失誤的態(tài)度,還承諾免收三年租賃費,算是對專業(yè)戶的經(jīng)濟補償。人心換人心,我做到了這一步,你總不好意思賴著不搬吧。但直到通知搬遷時,前灣的許長富、后灣的孫有根仍然沒松口。老許頭兒的理由是,豬場離他家七八里路,他拖著條瘸腿來回不方便。孫有根家離豬場倒不遠,但他說他的豬場沒挨著水源,搬不搬兩可。就因為這兩戶一直不松口,那六戶也按兵不動了。前灣的三戶,死死咬住老許頭兒:他的豬場就在南峽上面,要說污染隱患,他那里最大。他都不搬,憑啥讓我們搬?七里川的三戶,則盯上了后灣的孫有根:他的豬圈沒挨著水源,我們的豬圈在水源下面,也流不到南峽里,自然也不用搬。雙全后來弄清楚了,孫有根的說法,就是他的真實想法。但老許頭兒說不方便,也就是扯個由子。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想要一筆實實在在的補償。這種想法傳染性很強,老許頭兒敢想,別人也敢想。眼睜睜過了臘八,這事還僵在那兒。

      二軍子難以理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事,怎么就有人從中打別呢?過去老HmDxZ0+Zbk9DJqpqKGjj9A==實巴交的人,怎么都變成二別子了呢?見雙全急得直咂嘴,二軍子說,村里做到這一步,也算仁至義盡了。軟的不行,就只能來硬的了,讓村民聯(lián)名投訴,由環(huán)保部門強制搬遷。雙全說不好,人老幾輩都在一塊兒住著,這么一做,等于撕破臉了,往后還怎么處呢?再說了,大過年的,招一群大蓋帽進來,弄得雞飛狗跳的,咋說都不是個好氣象,還是再想別的轍吧。

      明才叔也沒想到,村里費這么大勁蓋豬場,末了卻被兩個倔巴頭拿住了。那天,他來前灣這邊巡查,見老許頭兒正推著一車豬糞,一瘸一拐地往地里送,隔多遠就喊住他,你個舅子的,眼瞅著黃土都埋半截了,還不給子孫積點人緣兒?咋的,打算死扛到底唄?

      老許頭兒在別人面前嘴硬,但在明才叔面前,卻硬不起來。他把手推車停下來,說不是我存心打別,你看我這德性,每天來回那么遠,真吃不消啊。說著還抬起那條瘸腿,使勁甩了甩。

      明才叔說行了,別跟老nyb98T/1Y4kRH0pQXFFLoQ==子裝可憐。你見天家里地里兩頭顛兒,哪天不走十幾里路?再說了,那邊就有做飯睡覺的地方,也不用來回跑啊。實在想回來,你家水生開著車,根把煙的工夫就到了,瞎扯啥呀。

      聽明才叔的口氣,不像是來巡查的,而是又來動員自己的,老許頭兒也不再繞彎子,干脆把實話說了,你看啊,當初是你鼓動我養(yǎng)豬子的,也是你給我批的地基。如今雙全卻要讓我們搬,你看我這片豬圈,都是一張張票子碼起來的,他咋說也得來點實打實的吧。

      看看,狗尾巴露出來了吧。明才叔索性也把話挑明,那些車轱轆話,我不想再說了?,F(xiàn)在是我來求你,你要是給我個面子,麻溜兒地搬了呢,往后咱們還是老伙計;你要是一根橫筋犟到底,就莫怪我也來橫的了。

      我的老弟喲,如果是你我兄弟倆的事,你說一我不敢說二。可這是我跟雙全的事,要錯也是村里有錯在先,他要不答應我的條件,我只能得罪你了。老許頭兒拱拱手,為難地說。

      見他推著車子要走,明才叔急了,咋的,油鹽不進了是吧?那我也把丑話撂在頭里,明兒個一早,我跟幾個老家伙帶著錘子過來,你想通了,我們就幫你往爐子沖趕豬子。你要是還在犯犟,我們就把你的豬圈砸了。反正老子現(xiàn)在平頭百姓一個,是打是罰都有我扛著,就算坐牢我也認了。還告訴你個老砍頭的,我要不敢來真的,往后我管你叫爹。

      往回走的時候,明才叔的心里堵得發(fā)慌,人咋都變成這樣了,過窮日子的時候,還講點道理,還愿意想著點別人。怎么兜里有了點錢,就不認公理了,就覺著天下人都該讓著自己了呢?個舅子的,不就是來橫的嗎?咱們就試一烙鐵。明才叔這么想,是有底氣的。二十多年前,他和老許頭兒跟著河灣村的姚安子,在九龍口的一家私人煤窯挖煤。下窯的按三班倒,九人一班,三人一組。他們這一組,姚安子負責采煤,他和老許頭兒往外運。那天上午,他倆正拖著車子往窯口爬,忽聽有人呼喊,冒頂了!兩人丟下拖車,撒腿就往外跑。跑了十幾米,就聽身后傳來呼啦啦的崩落聲。明才叔又跑出去十幾米,感覺老許頭兒沒跟上來,下意識地回過頭,見他正在一堆煤塊中掙扎,趕忙飛奔回去,掀開壓在他腿上的煤塊,拖著他就往外逃。剛邁出窯口,煤窯就塌了……那次事故,當天下窯的就跑出來他們兩個,姚安子和另外六個人,是一周后才被人刨出來的。就沖這個,明才叔說狠話,老許頭兒也只能聽著。

      雙全后來經(jīng)常反思,自己尊重明才叔是真的,但很多時候又是防著他的,總害怕他暗里干預村里事務,總擔心他不時給自己出個難題。就像《曲水調(diào)》里唱的:小將也曉得老將好,就怕他動不動給你擺功勞??磥恚约旱男难蹆哼€是小了。明才叔去找老許頭兒,雙全是晚上才曉得的。天剛黑下來,老許頭兒搖搖晃晃地進了雙全家,進門就跟他說,我想好了,明天就把豬子趕過去。雙全還沒反應過來,又聽老許頭兒說,當叔的老了,以前說的話,好聽不好聽的,你都擔待點吧。說完,扭身就要走。雙全讓他坐下來,歇口氣再走。老許頭兒沒坐,臨出門時,又回過頭來,說叔還想求你個事,上午明才去我那兒,我心一硬,就把話說死了。一會兒請你給他打個電話,把我的意思告訴他。另外,讓他明兒個莫帶著錘子上我家行嗎?叔的這張枯樹皮,好歹也是個臉呢。

      第二天一大早,雙全帶著村委會的人,都來幫老許頭兒趕豬子了。他家的豬子多,這些畜生打一落生就被圈著,一旦放出來,難免由著性子亂跑。前灣到爐子沖,隔幾步就是個岔路口,沒幾個人幫忙,他們爺兒倆只怕收拾不了。一幫人趕著豬子剛出前灣,就見明才叔他們一人把著個路口,轟著豬子往大路上走。等老許頭兒走過來,明才叔想想昨天對他的態(tài)度,有意彌補一下,就沒話找話,個舅子的,當豬的肥得滿身膘,喂豬的瘦得腿打飄。哎,我說水生哪,你莫成天光想著這群豬子,也買點好飼料喂喂你爹嘛,瞧瞧他瘦的!老許頭兒嘿嘿一笑,看著也有幾分可愛。

      三天之后,八個專業(yè)戶的兩千多頭豬,全部轉到了爐子沖豬場。往回走的時候,雙全跟明才叔說,我想讓黨員們搞幾天義務勞動,幫他們把房前屋后徹底清理一遍,讓大家伙兒清清爽爽過個年。明才叔說好啊,我頭一個報名。

      過年期間,在抖音的旅游欄目里,出現(xiàn)了一條楓樹嶺的短視頻:溫暖的陽光下,山上楓葉如火,林間溪流潺潺,伴著《曲水調(diào)》歡快的旋律,幾片楓葉在清澈的溪水中奔跑著,跳躍著……

      齊小歡也看到了這條視頻,那會兒她正在琢磨,要在群里給同事和朋友們拜個年,腦子里突然蹦出兩句話:曲水流丹,照眼欲明。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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