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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晶

      2024-11-02 00:00:00趙雨
      長江文藝 2024年10期

      起霧的時候,來了一群羊。

      車停在山腳下,一塊平地,兩個足球場大,幾處砂石堆起來的土丘,一口水塘,視野寬闊。緊鄰著大海線公路,對面是新湖岙水庫,三面環(huán)山,山形奇特。日出時,太陽到某個點正好卡在兩個山頭之間,陽光鋪在湖面,形成一道霞光。日落時,太陽卡在山頭間的另一個點,也是湖面一道霞光。這就有了本地一處有名景點,叫作天光浸湖。

      我家離此地二十分鐘車程,那天早上,起來覺著悶悶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勁,身子似懸在半空,腦袋嗡嗡作響,了無著落,特別想來看一次天光浸湖。

      羊來的時候,我在車里已坐了一個鐘頭,盯著車窗外,保持一種出神的狀態(tài)。霧和羊是一起來的,起初朦朦朧朧鋪了半片天空,漸次變濃,山腳的平地上散落著幾個帳篷,都是慕名來看天光浸湖的游客。霧把周圍弄得遮遮掩掩,像有股液體在流動,第一頭羊闖入視線,我從沒看過這么大的羊,跟一頭小牛似的,頭頂兩只犄角呈螺旋形,打了兩道彎,尖銳處像把刀,鋒芒畢露。它渾身是毛,白色帶著灰黃,下巴處的那一叢茂盛無比。然后是第二頭、第三頭、第四頭……臣民一般尾隨而至,溫順的、恭謹?shù)摹?/p>

      我開車門,輕輕關(guān)上,靠近羊時,起了個念頭,想把為首的那只扒了皮放在火上烤,眼前浮現(xiàn)羊肉沾了胡椒粉滋滋響的畫面。我向羊群走去,羊低頭吃草,平地上有幾叢草,枯黃干瘦,羊群瞥了我一眼,不為所動。我壓低身子,伸手抓住最小最瘦那只的后腿,它踩了雷似的蹦起來,咩一聲,霧中閃出一人影,向這邊打量了許久的樣子。

      喂,他說。

      是個六旬老漢,背著手,在暗的霧中形同鬼魅。

      他說,你動我羊干什么?

      我說,以為野羊呢。

      他說,野羊長這樣!

      他整個浮現(xiàn)了,高、瘦,五官刀刻般,左眼邊有個疤,留著一下巴山羊胡,喚了兩聲“哆哆”,羊群兀自走開。

      我說,這還叫得回來?

      他說,乖得很,認路——看景?

      我說,是啊。

      他說,起霧了,晚上看不到景,要趕明早。

      我說,哦。

      他說,住哪呢?

      我說,帶了帳篷。

      他說,露天潮,帳篷不管用,住民宿?

      我說,你家的?

      他點點頭。

      我說,以前怎么不知道這兒有民宿。

      他說,剛開不久,接點生意,住不?。?/p>

      我說,住。

      他在前,我在后,跟著上了坡。

      這坡起碼有斜五十度,大塊石頭和碎石子壘砌成,踩在腳下,不時會崴一下。天色徹底暗了,時間是六點,坡上,半山腰,坐落著一排平房,泥墻、鐵皮頂,房子邊開辟菜地,有口井。老伯推開最外的一間房,迎出一婦人,是老伯的老伴,拿了串鑰匙,領(lǐng)我到隔壁一間,開門,撲來一陣怪味。四四方方的屋里朝南開著一扇窗,水泥地上壘出一張石頭床,鋪著席子、卷著被子。

      老伯說,早點休息。

      我在石頭床沿坐了一會兒,那種百無聊賴的感覺再次襲來,最近時常這樣,冷不防的,叫人除了發(fā)悶和無來由的沮喪,找不到更好的事做。前陣子還為此丟了工作,單位領(lǐng)導(dǎo)說我好幾次開會的時候,突然走神,眼睛直勾勾的,像一具沒有靈魂的喪尸,叫他挺害怕。那家伙大概經(jīng)??础渡C》這類片子,平時對我算客氣的,但在工作中,確實沒領(lǐng)導(dǎo)喜歡我這樣的職工。我拍拍屁股走人,感謝他半年的關(guān)照,連最后那半個月的工資都沒要。

      睡覺太早,一個人待著又無聊,起身,出了屋子。

      霧散了,能見度極佳,山坡上空氣清新,抬頭能見到夜幕中的星星。我張開手臂,猛吸了口氣,看到不遠處菜地旁坐著老伯。和之前在霧中一樣,他總是冷不丁閃現(xiàn)在我面前,有預(yù)謀似的。他坐在一條小矮凳上,屁股把凳面整個壓在下面,只露出一邊一個角。旁邊還有一把這樣的凳子,我過去打了招呼,他在喝酒,一個頸口狹窄肚子大的玻璃瓶,裝的是白酒,捏著頸口,往嘴里倒的架勢比喝啤酒都帶勁。

      他說,沒睡呢?

      我說,睡不著。

      他說,早是早,才八點。

      我說,你也沒睡。

      他說,上年紀了,睡覺沒意思了。

      他說自己姓王,我于是叫他王伯,他讓我凳上坐,晃了晃酒瓶,問我喝不喝,喝,他就去屋拿個杯子來。

      我說,不喝。

      他說,自家釀的。

      我說,那也不喝。

      他喝了一口,從口袋里掏出一粒蠶豆,咯嘣咯嘣咬著。

      這位置望出去,整個水庫盡收眼底,我第一次站在高處看水庫,山巒環(huán)抱下的這一堆水在月光下寧靜安謐。沒有風(fēng),湖面平整像塊緞子。東邊是堤壩,斜面上碩大五個紅字:新湖岙水庫。西邊通到陸地延伸處,與岸相接,大海線公路走勢平緩,對面的山巒線條起伏,這地方成為一景還真不是沒道理。

      王伯說,你哪個鎮(zhèn)子的?

      我說,大碶。

      他說,大碶好,模具出名。

      我說,建這水庫我家出過力。

      他說,可不是,當年是個壯力都來了,你家是?

      我說,我爸。聽我爸說,水庫是一鏟一鏟挖出來的?

      他說,何止,十來噸的石塊用扁擔挑,死過人,被石塊壓死,中暑倒下走的都有。那年頭,苦是苦,人好啊,集體勞動誰都不帶退的,比自家的事都上心。他又喝了一口酒,掏出一粒蠶豆,牙口真好。

      他說,建水庫好,發(fā)電,防洪,沒水庫前,年年臺風(fēng)下面的鎮(zhèn)子被水淹。

      我沒搭腔。

      他說,你爸可好?

      我說,死了。

      他說,怎么就死了?

      我說,零七年。

      他說,那我知道了,那年水大,怪不得水庫。

      我說,我沒怪水庫,潰壩了,就這么回事。

      他說,天災(zāi),也有人禍,早幾個鐘頭泄洪,不至于潰壩,還有泥石流。

      我說,王伯是這樣,這事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點弄不明白,你說一個人建了一個防洪的水庫,結(jié)果被他親手建造的水庫給淹死了,這不是太他媽操蛋了嗎?

      他說,水大,怪不得水庫。

      我說,我爸挖出來時,過了一禮拜,泥石流把他包得粽子似的,兩顆眼珠都沒了,眶里都是泥,辦喪事的時候,人用木偶充當?shù)摹?/p>

      王伯嘆了聲氣,不容易。

      我說,酒瓶遞我,喝點。

      我和他就著瓶口,一口口接力喝,這酒,有股子濃濃的谷子味,酒精度大概在五十度以上。

      我說,人想起些不痛快的事,喝酒是最好的。

      他說,那是。

      我說,你怎么會在這里開民宿?

      他說,那座山。

      我說,哪座山?

      他指著民宿對面白森森的山壁,畫了個圈說,就是那座,是個礦山。

      我說,礦山?

      他說,采礦,礦石懂不?石英、云母、銅鐵金銀……十年前,有個香港老板,做礦石生意,來到這里,看中這座山,說是礦山,能采出礦石,和當?shù)夭块T簽了協(xié)議,辦了開采許可證。我當時正好沒工作,在家閑著,前幾年去外地挖過煤,他不知怎么托人找到我,說別處還有業(yè)務(wù),自己常年在外,顧不到這里,讓我全權(quán)負責。開的工資高,我一待業(yè)人員,有什么理由不答應(yīng)呢,拉起一支隊伍,設(shè)備、證件、人員,全齊備,動手干。干了幾年,倒是采出不少礦,他定期過來,集裝箱一車車發(fā)往東歐,那邊人喜歡這些礦石,大的讓工匠整塊雕刻作擺設(shè),小的合成人工首飾。幾年后,發(fā)生了幾起落石事件,有人向上頭打報告,說開采作業(yè)影響山體結(jié)構(gòu),破壞了自然生態(tài),存在安全隱患。上頭派了工作組來調(diào)查,也怪我,不專業(yè),安全工作沒到位,不懂跟人打交道,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暫停作業(yè),責令整改。那香港老板得知情況,來過一次,那天我們就在這坡上吃的飯,喝了兩瓶酒,老板對我說,他別處的業(yè)務(wù)也出了些問題,等有精力了再解決這里的事。他說他接觸過的包工頭屬我最負責,他一直把我當朋友,敬了我一杯酒,告訴我一個秘密:這礦山有寶,這是一座水晶礦。我說,沒見采著水晶啊。他說,不是沒有,時機未到,水晶不是那么好采的,藏在礦山最深處。他q2dDjy/xrfQRiHC+EnT6Uw==拿出一樣?xùn)|西,托在掌心,燈光下,白光光的,指甲蓋那么大一顆,我頭一回見到水晶,說,這得值多少錢?他說,這是天然水晶,沒經(jīng)過加工,給你的。我說,這怎么行。他說,你當我是朋友,就收下它,你要向我保證,穩(wěn)住陣腳,千萬不能撤。我說,行,我保證。

      我說,后來呢?

      王伯說,調(diào)查組又來過一次,整改結(jié)果沒過關(guān),直接下了禁令,吊銷了許可證,然后在礦洞口砌了一道三米高的墻,封死了礦山。

      我說,那老板呢?

      王伯說,沒再回來,一點消息都沒。

      我說,估計跑路了,這種突然出事的老板很多。

      王伯說,反正我就在這住下去,住到現(xiàn)在,人這輩子講的就是信用,答應(yīng)別人的事,要做到。不管那老板有沒有出事、有沒有跑路,我不能先撤了。沒礦采,我就開起了民宿,也是筆收入。

      我說,是筆很不錯的收入。

      半瓶白酒沒了,我有點暈乎,不知喝了多少,王伯毫無感覺,酒量不敵。

      王伯說,其實這個水庫,很多年前,也是礦山的一部分,我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最早的時候,都是礦山,礦山很大。聽上一輩人講,山上全是樹,綠光光,傍晚太陽落山,樹上的鳥飛起來,滿天都是叫聲。山脊線彎彎曲曲,一片連著一片,單是山頭,就有十來個,決定建水庫,才把那一塊山頭給夷平了。

      他指著前方黑暗中的水庫,那里除了黑壓壓的水,什么都看不到。

      我說,這倒沒聽說,我一直以為那地方本來就是平地,夷平山體?這得花多少精力。

      他說,也不是一下子夷平,一代人陸陸續(xù)續(xù)干了十來年,你爸那一輩去建水庫的時候,已是平地的模樣,往下掏,就好了。

      不知何處傳來一記奇怪的夜鳥叫聲,凄厲尖銳叫人不安,王伯又倒了一口酒,享受的樣子,我犯困了。

      我說,我要去睡了。

      他說,明天起晚點吧。

      我說,要看日出。

      他說,下雨,沒日出看。

      我說,你看氣象預(yù)報了?

      他抬頭說,觀天象。

      半夜的時候,下起了雨。

      鐵皮棚上接連不斷蹦著豆子,聽久了能起催眠作用。石頭床硬得像棺材板,席子黏糊糊的,朝南的窗外透進一點風(fēng)。

      我側(cè)躺著,想了想和王伯談的話,然后想起了我爸。

      我爸在被泥石流淹沒前,二十來年的時光,我和他處得并不好,可以說挺糟糕。他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帶著一股陰狠勁,平時隱忍著,一喝酒,全發(fā)泄出來,和我媽吵架,吵了十來年,我媽忍到極限,離了。

      那之后,家里我不想待了,從小我就想著出門,越遠越好,北上廣,后來全去過、待過。剛離家那陣,歡騰得什么似的,久了,也覺得膩糟,到哪里,都孤零零的,好幾次過年沒回,在出租房,吃著泡面看著春晚聽著門外落雨般的鞭炮聲,對老家起了一絲懷念,但想到我爸那個樣子,打住了。鄰居告訴我,我爸一個人住老屋,養(yǎng)養(yǎng)鳥蟲,種種盆栽,性子倒和以前有所不同。

      2007年那場讓他喪命的特大臺風(fēng)登陸前的那個晚上,我接到他電話,他是從來不主動給我打電話的,一開口,隔著聽筒能聞到他滿嘴的酒氣。他大著舌頭說,兒子,爸跟你講會兒話。我說,這正加班呢。他說,我先講,你不愛聽就掛掉。

      他一個人一口氣講了二十分鐘,全是反省過往日子的言辭,聽著跟懺悔錄似的,當時我其實沒在加班,一個人在出租屋喝酒,越長大我越發(fā)現(xiàn)自己像他,對酒精也無法抵御。

      我原本可以和他好好聊一聊的。如果知道這是我們之間最后一次談話,我肯定會打起十二分精神認真聽他說的每個字。遺憾的是,我沒辦法聽下去,一如以前無數(shù)次那樣,對和他的交流早已失去了耐心,想要掛掉。他最后說了句,外頭不好混的話還是回來吧。

      兩天后,水庫就潰壩了,誰都沒見過那么大的雨,水利局誤判了災(zāi)情,村里提前動員起來,將近三分之二住戶撤到了臨時安置點,村長讓我爸趕緊走,我爸說,這水庫是老子當年一手挖出來的,難道還會淹了我不成?

      沒走,結(jié)果就被淹了,和他一起被淹的還有十來個不聽勸的村民,有些人到現(xiàn)在還沒找著尸體,對不上數(shù)。

      清晨雨還在下,時斷時續(xù)的羊叫聲在耳邊回蕩,九點,起床,來到外面,雨絲飄拂,快停了。昨晚礙于霧氣和夜色沒看清,坡上這么大一塊地,幾乎與山腳的平地面積相仿,礦山的石壁更顯陡峭,裸露的樹木根須更見高拔,平地上的零星帳篷不見了。

      王伯屋子的門半掩著,我敲了敲,推進去,王伯正和老伴坐凳上說話。

      他說,起啦。

      我說,起了。

      這屋暗,墻角堆著一些雜物,農(nóng)具、雨傘、馬鈴薯、簸箕、掃帚、蛇皮袋……還有個自制的燒烤架!一堆碳,幾捆木柴。王伯的老伴給我拿牙刷,牙膏擠在上面,鼻涕蟲似的一條,一根毛巾。我打起井水洗漱,水涼透齒,然而清爽,回去還了牙刷毛巾。

      我把王伯叫到屋外,說,王伯,有件事我跟你商量。

      王伯說,什么?

      我說,昨天見過的那幾只羊,你養(yǎng)著干什么的?

      他說,打發(fā)時光。

      我說,能不能賣一只給我?

      他說,你帶回去養(yǎng)?

      我說,哪能呢,吃。

      他說,吃?

      我說,對,今天我很想吃上一口羊肉。

      他說,山羊肉怕是不好吃。

      我說,弄一只吧,解饞。

      他說,多少錢呢?

      我說,五百?

      他說,貴了,不用那么多。

      我說,就給你五百,你幫我殺好、洗好,現(xiàn)吃!

      他說,怎么個吃法?

      我說,用你屋里那口燒烤架。

      他說,這倒變成農(nóng)家樂了。

      王伯領(lǐng)著我,去捉羊,他說,領(lǐng)頭羊不行。我說,不要領(lǐng)頭羊,就昨天被我拉過后腿的那只。它在半坡溜達,王伯“哆哆”喚了兩聲,它抬頭朝這邊看,王伯對它招手,喚孩子回家似的。

      它慢慢過來,待到跟前,王伯一把揪住它,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麻繩,套住脖子,羊使勁“咩咩”叫,王伯拉它到井邊,從井桶中抽出一把尖刀,戳進羊的喉嚨。一股鮮血噴射而出,橡皮管飆水的“滋滋”聲,血沫濺到井臺,點點滴滴,呈現(xiàn)星星、月亮、梅花、樹葉狀。不一會兒,血的噴射就變成了滲漏,羊的前腿跪地,斜著身子倒下去,后腿彈兩下,不動了。另幾只羊饒有興味地走過來圍觀,領(lǐng)頭羊低頭嗅了嗅滿地的血,王伯揮手驅(qū)趕,它們退了幾步,無聊地吃草去了。王伯開始拾掇羊身,從尖刀入口處剝羊皮,雙手扯住,往兩邊用力撕。剝凈皮,改用大屠刀,從羊腿起,一塊塊剁,直接剁在井臺上,“咚咚”直響,驚心動魄。我說,好刀法。王伯說,干過幾年廚師,部隊里。這人還當過兵,下刀手法狠而準,一只羊,很快成了肉塊,掏干凈內(nèi)臟,往小塊切,呈現(xiàn)出燒烤鋪羊排的大小,喊老伴,架出燒烤架,開始引柴,燒火,烘煤炭?;鹌饋砗?,把羊腿的下半部架上烤,刷上油,孜然粉都有,一股芬芳的肉味彌漫在空氣中。

      我用刀剔下一片,放進嘴里。

      王伯也剔了一片,品咂片刻。

      我問,怎樣?

      王伯說,還行。

      我說,喊阿嫂來吃。

      王嫂過來了。

      王伯說,喊阿隨。

      我不知道阿隨是誰,只見王嫂站在坡口,往下扯嗓子,阿隨阿隨,來吃羊肉。便有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跑上來,蹲在燒烤架前。

      我問王伯,這是?

      王伯說,我孫子阿隨。

      阿隨表情怪異,神秘兮兮,昨晚沒見,不知躲在哪里。他靠著王嫂,王嫂剔了片瘦肉給他,他伸出舌尖舔了舔,以身試毒的謹慎樣,卷進嘴。他對王嫂說,奶奶,游泳的孩子又來了。

      王嫂說,你跟他玩了?

      阿隨說,是他要跟我玩。

      王嫂說,那你跟他玩吧,離水遠一點。

      阿隨說,我能帶片肉給他吃嗎?

      王嫂剔了一片,扎在牙簽上,他拿了往下跑。

      王伯在分酒,倒了個紙杯,放到我面前,自己仍是湊著瓶口喝。

      王伯說,小家伙可憐,他爸走了。

      我說,死了?

      王伯說,不是死了,是走了,本來也跟我采礦,礦山封了,待不住,出去打工了。那會兒,孩子五歲,走了三年,沒個消息,失蹤了似的。他老婆,我那兒媳婦,守不住,一天夜里也悄悄走了,阿隨丟給我們養(yǎng),我們是爺爺奶奶嘛,當然有責任養(yǎng)孫子。

      我向阿隨跑的方向看去,平地上的那口水塘,沒有一個人。

      我問王嫂,游泳的孩子在哪里?

      王嫂說,沒有游泳的孩子,阿隨想出來的。

      我說,他想出了一個玩伴?

      王嫂說,沒錯。

      王伯說,孩子乖是乖的,就是有時愛說不著邊的話,不愛跟別的小朋友玩,可能是有點小問題。

      我說,沒去醫(yī)院看看?

      王伯說,這有什么好看,長大就好了。

      我說,該上學(xué)了吧?

      王伯說,不急,緩一緩。

      王嫂架起另一片大肉放在燒烤架上,刷上油。

      王伯說,想不到這羊肉味道還不錯,另外幾只以后都宰了吃。

      王嫂說,這次是小劉請你吃了。

      王伯說,小劉我敬你。

      我和他的玻璃瓶碰了一個,覺得昨晚跟他同喝瓶口其實蠻臟的。

      我說,別客氣王伯,是我謝你,給我解了饞,不知怎么回事,今早一起來我就特別想吃一口羊肉。

      炭火很旺,撲面的火氣灼人,我和王伯碰了幾次杯,上頭的感覺。

      我說,你就沒找找你兒子?

      王伯說,找過幾回,該托的人都托了,沒找著,就隨他了,我在他那年紀,早去外地挖煤了,出門前,我把那顆水晶給了他。

      這話王嫂沒聽到,王伯是湊過來悄悄和我講的。他說,放進護身袋,廟里開過光,保平安的。

      我說,水晶還有這作用?

      王伯說,那是,稀罕物。

      吃到下午一點,小半只羊沒了,王伯喝高了,進屋瞌睡,王嫂收拾殘局,坡上靜悄悄。我撣了撣衣褲,一股羊騷味,口渴,車里有礦泉水,跑下去拿,靠著車門,剛喝兩口,吐了出來,搜腸刮肚的,扶著車頭燈,一半吐到右車胎上。

      回上來時,只見那只領(lǐng)頭羊又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昂著頭,打旋的羊角直指天空,羊須在風(fēng)中飄動,像一位盛氣凌人、不容冒犯的王者。它低頭嗅右車胎,轱轆上沾著我的嘔吐物,胃酸混合著未消化的羊肉殘渣,慘不忍睹的一坨。領(lǐng)頭羊伸出舌頭舔了舔,還以為羊只對青草感興趣,沒想到還對同類的殘渣好奇心十足。

      我饒有興致看了一陣,四處走了走,消一消酒意,看到那個被封的礦洞:一道石墻,墻體粉刷著石灰,表層顆粒狀,封住下半個洞口,上半部分黑洞洞。

      以礦洞為中心,我沿著山壁往東走,地勢呈盤旋狀,過了菜地,有一條平穩(wěn)的山路,緊貼著山體,應(yīng)該是為了運輸方便,采礦人開辟出來的。

      走了五分鐘,山壁往內(nèi)凹進去一塊,出現(xiàn)一個坦,那上面,兩個孩子圍著一個孩子。圍人的孩子穿著邋里邋遢,一看就是附近村民家的,被圍的孩子正是阿隨。阿隨整個人縮著,雙手護著身子。

      圍人的孩子說,今天沒跟你好朋友在一塊呢?

      阿隨不說話。

      圍人的孩子推了他一把說,叫你朋友出來我們見見嘛,聽說長著一對翅膀,跟鳥一樣?

      另一個孩子說,才不是,人家頭上有一對山羊角。

      阿隨還是不說話。

      兩個孩子就輪番推他,越推越暴力,你這呆大不說話,再不說話我們揍你。

      我從山壁后走出來說,喂,你們兩個,干嗎呢!

      倆孩子齊刷刷看我,說,你是誰?

      我說,阿隨的朋友。

      倆孩子說,騙誰呢,阿隨有你這朋友?

      我說,都給我滾,以后再欺負阿隨,我把你們腦袋擰下來。

      他們一邊往山后跑,一邊大聲笑著唱,阿隨阿隨大呆大,有個朋友叫呆瓜。

      我來到阿隨身邊。

      阿隨說,你是爺爺?shù)呐笥选?/p>

      我說,沒錯,我們剛一起吃過羊肉。那倆小混蛋,你怎么不還手呢?

      阿隨說,馬靈兒叫我別和他們打架。

      我說,誰是馬靈兒?

      阿隨說,那個游泳的孩子。

      我說,他在哪呢?

      阿隨說,就在我旁邊啊。轉(zhuǎn)身,對身邊的虛空說,你剛才沒被推到嗎?哦——那就好。

      我說,阿隨是這樣,你愿意和我講會兒話嗎?

      阿隨說,恐怕不行,我要和馬靈兒去水塘邊玩了。

      我說,你問問馬靈兒,或許他愿意讓你和我講會兒話呢。

      阿隨說,我問問。轉(zhuǎn)向身邊的虛空說,我能和他講講話嗎?

      我等著,阿隨保持向一旁側(cè)著半個身子的姿態(tài),認真傾聽他朋友的意見,這在大白天看起來蠻詭異的。

      大約過了兩分鐘,阿隨轉(zhuǎn)過身,對我說,馬靈兒說可以的。

      我說,看吧,我就知道。

      阿隨說,但是講什么呢?

      我說,你有秘密嗎?

      他想了想說,有的。

      我說,太棒了,是關(guān)于什么?

      他說,你跟我來。

      我說,去哪里?

      他說,外水潭。

      我說,外水潭在哪里?

      他說,跟我來就知道。

      他對旁邊說,馬靈兒我們走了。伸出左手,半握成拳頭,作牽手狀,真的牽著他的伙伴似的,在我前面走。

      外水潭是個積水不深的天然水潭,位于山體背陰處,山水從山壁上掛下來,底下一個石坑,水落在坑中,成了潭,水質(zhì)絕佳,清可見底,山風(fēng)吹來,一身汗席卷一空。

      阿隨帶我來到水潭外圍的某一處,那里的地表和別處略為不同,有人為挖過的痕跡。他蹲下來,在一根豎直插地的柴棍邊,拿開一塊小石頭,下面一個淺坑,埋著一個黃色小袋,解開袋繩,倒出一顆水晶。指甲蓋大,玲瓏剔透,閃著白色透明的光。

      阿隨說,這是爸爸給我的,說是這山里采到的水晶,能保平安。爸爸說爺爺沒用,礦山讓封住了,想不到辦法,山里有很多水晶,白花花地藏在巖石里,每一顆都值好多錢,不能開采,眼睜睜看著那么多錢流走。他說既然這樣,不如出去打工,去外面賺好多好多錢,給我買很多玩具,我們一家人可以住到漂亮的大房子里去。可這么久,他還沒回來,后來媽媽也走了,她走的時候我不知道,第二天醒來,找不見人,我擔心她會不會掉進了水塘,后來奶奶跟我說,她不要我了,去別的地方和別的人一起生活。她以前老是和爸爸吵架,罵他不會掙錢,爸爸說,就因為這樣,他才出去打工的。這顆水晶就是他走之前給我的,他說是爺爺給他的,爺爺是一個香港老板給他的。

      阿隨把水晶藏回袋子,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地埋進淺坑,蓋上石頭,我想袋子里應(yīng)該還有個護身符。

      我說,阿隨,一顆水晶可能不一定保得了平安。

      阿隨說,可以的。

      我說,我覺得可能性不大。

      阿隨說,爸爸說可以,就可以。

      我說,你爸爸不一定對。

      阿隨說,他一定對。

      我說,賣了它,倒是能得一筆錢。

      阿隨說,我才不會賣掉它,這是爸爸給我的。

      我說,你爸爸有你這么個好孩子,真好。

      阿隨說,你呢?

      我說,我什么?

      阿隨說,你是好孩子嗎?

      我大笑說,我怎么還是孩子呢。

      阿隨說,以前是么?

      我想了想說,我覺得,我不是。

      山壁上的水,流成一線,綿延著,如一條白色長帶。

      阿隨說,什么,你又想游泳?

      我說,誰想游泳?

      他說,馬靈兒。

      阿隨的目光從潭外,徑直跨過潭壁,移到潭中央。我猜這會兒馬靈兒應(yīng)該是跳進水里去了,只有阿隨能看到濺起的水花以及他的好朋友在水里歡快無比的樣子,這真有那么一點搞笑,一個看不見的孩子居然喜歡游泳。

      阿隨說,真拿你沒辦法,沒見過像你這么愛游泳的人啊。

      話音剛落,傳來王伯響亮的聲音:阿隨……

      山間響起回音。

      我說,你爺爺喊你呢。

      阿隨說,沒什么事的。

      又是一連串阿隨……

      我說,可能有要緊的事。

      阿隨說,爺爺就愛瞎叫喚,每次都這樣,馬靈兒叫我別理他。

      我說,去看看吧。

      他想了想說,好吧,我去看看。

      阿隨走后,我站在水潭邊,手心沁出一層汗,耳邊有鳥鳴,間或一轉(zhuǎn),山風(fēng)把潭水吹起一層皺。我望著潭水,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舊事,這種只身獨處的環(huán)境,讓人浮想聯(lián)翩。但是我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可以回想,除了我爸的死,算是記憶頂深刻的了。

      帶著緊張而興奮的心情,我持久地、一動不動地握著拳頭,站在水潭前。有一瞬,在陡峭的山壁和緩緩波動的潭水間,似乎真的看到那個熱愛游泳的孩子,留著短短的童發(fā),瘦削的臉蛋瘦胳膊細腿,浮在水中央,一雙瞳仁寬大的眼睛望向我這邊,與我對視,突然咧嘴一笑,整個水潭的水,逆向流動,從潭壁溢出,向我涌來。面對那一百公頃的水,我想象我爸被泥石流淹沒的那一刻神思恍惚地感受到世界滅頂?shù)耐纯唷?/p>

      我甩了甩手,拍了拍腦袋,目光移到那根豎直插地的柴棍上,沒錯,下面有一顆價值不菲的水晶,被一個精神狀態(tài)不容樂觀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埋在一口水潭旁的一堆該死的泥土里,仿佛是施予它的一個遠古儀式,借由它,祈望獲得一些保佑或什么。對我來說,它的全部意義在于被拿到市面上可以兌換成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錢,以及那筆錢可能為一個失業(yè)的運氣不佳的人帶來的些微改變。

      我走到柴棍旁,蹲下身,左右四顧,拿開那塊用來標界的石頭,取出黃色小袋,解開袋繩,傾覆著,將水晶倒在掌心,握住片刻,順暢輕快地滑進褲袋,放回袋子,蓋上石頭,讓一切看起來保持原樣。

      做完這些,我又看了一眼潭水,四周靜寂到只有風(fēng)過水面的聲音。

      往回走的時候,天氣好得過分。

      天空出現(xiàn)難得的蔚藍狀,云朵一條條,一縷縷、一塊塊、一團團,像被車床車過、被手捏過。遠遠看到一架飛機從很高的地方飛過,變成看不見的小點。我在井臺邊打水洗了把臉,坐著看了一會兒天,小時候經(jīng)常能看到那種天空藍,云朵浮動,時間很慢,凝固一般。

      我去看天光浸湖。

      那是我看過最漂亮的一次天光浸湖,坐在湖邊等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晚霞火燒一般,一路蔓延到天邊。太陽下落,山脊間的曲線仿佛一個凹陷的容器,承接著太陽,光線在變化,氣溫在變化,水汽慢慢浮了上來。太陽終于銜住山頭的那一刻,水面波光閃爍,形成一條長長的波帶,是夕陽拉長的影子,把水面一劈為二。

      這勾起我小時候來看天光浸湖的記憶,我爸我媽和我,那時他們的關(guān)系還沒那么糟,我爸的脾氣也還沒那么糟,我十歲不到。我爸騎著自行車,我媽偏身坐在后座,我坐在前橫杠,前橫杠有個小木椅。到了水庫邊,停好自行車,草地上鋪了一塊布,坐下,具體看了什么景,完全沒印象了,就是一家人那樣坐著,我爸蜷起腿,讓我坐在腿圈內(nèi),雙手攬著我,我媽和他靠著肩,這是后來再沒有過的。

      霞光收斂,太陽下山。

      山壁下又響起王伯喊阿隨的聲音。

      王伯似乎隨時在喊這孫子,生怕他遭受意外似的,阿隨應(yīng)該不大愛搭理他爺爺。

      這時傳來一記尖銳的呼喊,是王嫂發(fā)出的,放眼望去,王嫂站在平地上的那口水塘邊,王伯以飛奔的姿態(tài)向她沖去。很難想象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能爆發(fā)出如此速度,王嫂面對水塘顫悠悠跪了下去。

      我意識到發(fā)生了大事,離開水庫,向他們跑去。

      還沒到跟前,王伯就跳進水塘,從王嫂失魂落魄的胡言亂語中得知,阿隨在回來的時候,不知怎么,掉進了水里。

      王嫂哭道,每天和討命鬼游泳的孩子玩……終于玩出事來。

      阿隨在肉眼可見的距離浮著半個腦殼,正一點點往下沉,水塘的水是泥黃色的,一股水腥味拂過鼻端,王伯游到阿隨近旁,托住他,往岸邊游來。

      王嫂繼續(xù)哭,都死了都死了,我老太婆也不要活……

      我插嘴問,阿隨不會游泳嗎?王嫂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我在身旁,說,哪里會游泳,每天和討命鬼玩,終于玩到水里去!

      王伯攀上岸,近乎虛脫,我同時踏進水中,去幫王伯的忙,腳下有一道不平整的斜道,浸沒半個身子。

      阿隨眼睛半閉,黃水從嘴角滲出,看似失去了知覺。

      使勁將他往上拉拽時,眼角余光瞥到那顆水晶從我濕透的口袋滑了出去,像一枚骰子順暢地滑入水塘,一如方才我將它從掌心滑入口袋。

      王嫂還在哭喊,王伯說,別給老子鬼嚎了,快送醫(yī)院。

      我說,我有車,坐我車。

      王伯架著阿隨,跟我跑向車,半途,那群羊又詭異地出現(xiàn),它們那種似有若無的存在感叫人背脊發(fā)寒,像是被某種神秘力量派遣著。想起下午剛吃了它們中的一名成員,胃部隱隱發(fā)酸,又有作嘔的沖動。

      領(lǐng)頭羊昂著頭,打旋的羊角直指天空,羊須在風(fēng)中飄動。

      后面的羊群排著隊,像彩排過一樣。

      架著阿隨的王伯一個勁揮手,喊道,滾開滾開。

      它們散開,留出一條通途,讓我們得以通過,鉆進車里。

      我一腳油門,開到大海線,將礦山和水庫遠遠甩在后頭。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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