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宋美善從大連寄來一箱海鮮,指明陳子虛轉送給李小宛。自從離開唐縣,自從和陳子虛離婚,宋美善和他聯(lián)系得比以前更多些,她關心陳記者的生活起居,關心他的健康狀況。
她坦言:“沒有婚姻的枷鎖,沒有婚姻羈絆,我覺得我更能照顧你,也更能接受你,或許還可以再愛你。”
陳子虛問她:“你為什么要寄海鮮給李小宛?”
“是因為這段時間我老夢到李宛秋,我以前的同事,你以前的相好,現(xiàn)在想來,她是個好姑娘,有美好的靈魂?!彼蚊郎瞥姓J,“或許你們倆才是最合適的一對,因為你們倆都有理想,還是那種真正的理想。雖然人們口頭上都在說‘理想’兩個字,但是真正有理想的人并不多,你算一個,李宛秋算一個?!彼Z調平緩,繼續(xù)說道,“而我不是,我不是有理想的人,我陷在日常生活里,陷在柴米油鹽中。這也沒什么不好,只是我們不合適,過去我不明白,但是現(xiàn)在,當我離開你,當李宛秋早已不在了,我才明白這些。我已經沒有什么可以給李宛秋了,但是我還可以給李小宛,李小宛不是還在嗎,不是還在幫你打理‘府河紀事’嗎,請務必把海鮮轉交給她?!?/p>
陳子虛對前妻的舉動不是太理解,一時很難轉過彎來,不過他認為這也許合理,宋美善好像把女兒的事真正放下了。正如她在唐縣無法理解的事情,在大連卻可以理解了,只要來到更大的世界,可能就會理解在很小的世界里原本理解不了的事情。女兒不愿意結婚,宋美善說她已經知道原因了,她現(xiàn)在能夠確認,女兒不喜歡男人喜歡女人。她說,她現(xiàn)在完全能接受,因為她理解了這個世界,心里也就放下了從前的執(zhí)念。她認為這也是女兒的理想,從這方面來說,女兒也是一個有理想的人。陳子虛不認為這是什么理想,這只是生活方式,宋美善反駁說,生活方式也可以是一種理想。陳子虛進而懷疑起遺傳基因,但他自己不是這種人,宋美善也不是,那么女兒身上這種天生的東西是從何而來的呢?
“我還是無法理解?!标愖犹撔耐吹卣f,又想這是不是因為自己還生活在唐縣。
陳子虛把海鮮送到李小宛家中,江少杭也在家。
他說:“這是宋美善從大連寄來的,特為感謝小宛為‘府河紀事’付出的辛勞?!?/p>
江少杭望了一眼海鮮說:“陳記者好,謝謝了,你先坐,也是不巧,我正要出門呢。”
陳子虛忙說:“我也要馬上回去。”
“不忙,你先坐會兒,喝喝茶,”江少杭說,“我跟別人約好了要去唱歌,小宛在家,你們聊。”說著就出門去了。
李小宛突然問陳子虛:“你了解她嗎,你老婆宋美善?”
“應該說還是了解的?!标愖犹撜f。
“你知道她是個植物學家嗎?”
“沒有,她怎么會是植物學家。”
“至少她喜歡研究植物。”
“這個我不知道?!?/p>
“她可能瞞著你在研究植物,比如研究蘑菇,她大概是對蘑菇學很精通的一個人。”
“你想說什么?”陳子虛警覺地問道。
“姐姐所吃的致命的毒蘑菇,是一種很好辨認的毒蘑菇,稍稍懂一點點蘑菇知識的人都不難辨認出來?!?/p>
“可是你姐姐卻不認識?!?/p>
“是的,”李小宛說,“她喜歡吃蘑菇,可是她辨認不出毒蘑菇?!?/p>
“我們不要再提這段往事了,好嗎?”陳子虛哀求李小宛。
“這種傷痛永難平復,我有時會這么想,但是這么想也不一定對,我只是疑惑,”李小宛說,“如果她,你老婆宋美善,就認識這種蘑菇呢?”
“你想說什么?”
“比如說宋美善認識這種蘑菇,但是她沒有告訴姐姐這是毒蘑菇,不能食用?!?/p>
“以她們當時的關系,”陳子虛說到這里有些難為情,但更多的還是悲傷,“你認為以她們當時的關系,會在一起討論蘑菇嗎?或者誰教給誰關于蘑菇這方面的知識,這可能嗎?”
“對,”李小宛說,“她們當然不會主動在一起討論蘑菇,這太可笑了,可是如果出現(xiàn)了機會呢,比如說,她們一起去過的某個地方,恰恰是長蘑菇的地方?!?/p>
“然后呢?”
李小宛說:“然后,宋美善不僅沒有告訴姐姐這是毒蘑菇,相反還故意暗示她,這種蘑菇是美味。”
“這么說是嚴重指控,”陳子虛滿臉灰白,他說,“可是你沒有證據,這意味著她間接犯下了謀殺罪?!?/p>
李小宛慘笑著說:“所以我從來沒對你說過,因為我沒有任何證據,我不能證明那些都是真的。”
“這是你第一次對我提到這件事,”陳子虛說,“我向你保證,從我認識宋美善那天起,就沒見過她什么時候對蘑菇著迷過,也沒見過她以什么方式研究過蘑菇,而且宛秋在世時,我們的關系已經敗露,宋美善是仇視她的,她們不可能在一起討論蘑菇。”
陳子虛頓了一下,說:“我還是更希望宛秋死于意外?!?/p>
李小宛說:“我也希望那是一次意外。一場意外的悲劇,我們都能接受,時間也能撫平創(chuàng)傷,姐姐是死于那年的3月10日吧?!?/p>
“是的,”陳子虛說,“我也記得是3月10日?!?/p>
“前兩天3月8日,她們單位組織了一次春游活動,姐姐和宋美善都參加了那次活動?!?/p>
“她們是同事,又是單位組織的集體活動,當然會一起參加。”
“姐姐回家了,過兩天又重返那個地方采摘蘑菇?!崩钚⊥鹬币曋愖犹撜f,“我的問題是她怎么知道那里有蘑菇,還有更可怕的問題是,為什么那里的蘑菇恰恰是毒蘑菇?”
陳子虛渾身發(fā)抖,就像掉進了冰窖里?!斑@件事情的可怕程度不言而喻,之后呢,后來你一直生活在這種懷疑當中嗎?”
李小宛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告訴他姐姐曾對她說過什么,但是她知道這種濃重的懷疑陰影,已經扇動著痛苦的翅膀,飛向陳子虛。
范海濤還沒到回憶往事的年齡,他是這么認為的,在這個年齡開始回憶往事,還是太早了一點。他的回憶是被動開始的,是從陳子虛向他約稿,建議他隨便寫點什么開始的;是從他整理書房,翻看自己從前的日記開始的。范海濤其實不明白,一個人應該在什么時候開始回憶往事更為合適,每個人隨時隨地都會有意無意地回望過去,但是集中起來,以成塊的時間、以全部的精力來回憶往事,大概還是會在某個特定的時間節(jié)點上才會發(fā)生。他害怕自己腦子壞掉了,害怕成為老年癡呆癥患者,他甚至想象過老年癡呆癥患者怎樣回憶往事,并且想象過在那種人的思維里,往事會是個什么樣子。
陳子虛的父親,那位從前的電影院的守門人陳興旺,老了之后住到鄉(xiāng)下去了。他就是范海濤想象中的那種人,也是范海濤害怕成為的那種人,或者說范海濤正是依據他而想象著老年癡呆癥患者。因為陳子虛對范海濤講過太多關于他父親的事情,那是他永久的痛。他老家在飛沙鎮(zhèn),距離木頭鎮(zhèn)大約五十公里。
陳興旺住在老家舊房子里,腦部長過瘤,做過開顱手術。陳子虛告訴范海濤,手術做得很成功,父親的命保住了,卻留下后遺癥,腦子里的記憶被抹掉了,只留下一些殘片,他誰也不認得了。陳子虛母親在鄉(xiāng)下陪著他,有時姐姐姐夫也去住幾天,那時候陳子虛的眼睛還沒出問題,經常開車回去看望父親,父親卻不認識他。有一次他去看父親,陪了父親一天,晚上正準備回縣城自己家,父親卻悄悄央告捎他一程,他對陳子虛說:“你把我?guī)н^去,我從過年開始就到你們家來干活兒,一直干到現(xiàn)在,也得放我回家吧,你把我?guī)У交疖囌?,我自己坐車回家?!?/p>
陳子虛說:“你哪兒也不用去,這就是你家?!?/p>
父親說:“你別哄騙我,做人要講良心,我從過年就來了,在你們家干活兒干到現(xiàn)在,還是放我回去吧,你把我?guī)У杰囌荆易约鹤嚮厝?。”陳興旺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轉著車轱轆央告陳子虛。
陳子虛毫無辦法,被纏得沒了脾氣,只好讓父親上車,他帶著父親在縣城繞了一圈,m6yPlA/i0aLhKQGH7HhEoQ==又把他送回飛沙鎮(zhèn)老屋。
父親下車后卻不進屋,他說:“你這個騙子,怎么又把我送回來了?我從過年就來了,在你們家干活兒干到現(xiàn)在,你不帶我回去,還把我送回來?!备赣H繼續(xù)說:“我媽一個人在家,水缸里沒水了呀,我媽沒水吃,我要回家給我媽挑水,從井里挑水,再把水倒進我媽水缸里?!备赣H跟陳子虛胡攪蠻纏,陳子虛不惱,卻流出了淚水。
他在父親脖子上掛了紙牌,寫上電話號碼,擔心他出門走丟了,這樣有人能把他送回來。父親卻把那些紙牌扯下來扔掉,陳子虛只好寫在布上,然后把布片縫在他衣服上。他還給父親買了個電子定位儀,父親嫌它礙事,總把它扯下來,陳子虛便騙父親說那是鑰匙,每個人都要帶上鑰匙才能出門。
陳子虛在對范海濤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流露出少見的溫情,就像慈父對頑童的包容,即使他后來眼睛不行了,范海濤也仍然能從他空洞的眼鏡片里,看到難得的溫柔。
如果我也到了那步田地,范海濤固執(zhí)地想,我的往事會是什么樣子。他繼續(xù)從日記中尋找可以為他提供回憶的文字,加以整理或擴寫,那些擴寫的內容算什么呢?既是日記,理應是當時記下的東西,現(xiàn)在整理加工和擴寫,是不是已經破壞了它的原始性,并更改了它最初的面貌。更有意思的是他在翻閱整理日記的過程中,又想起了過去另外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在日記當中是找不到的,是被重新記起來的。重新記起來的這些東西還能算是日記嗎?如果不是,算不算偽造?但是,日記又是不能偽造的,否則哪還能再叫日記。范海濤就這樣胡亂想著,仿佛找到了一種消遣方式,以此消磨時光罷了。
1978年高考開始前,范伯安請來了兒子范海濤的高中班主任毛老師來指導報志愿。毛老師愛高談闊論,其實并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和經驗,他在指導范家填報志愿時,發(fā)表了一通高論。他建議填報兩個志愿,一個是電力學院,一個是郵電學院,為什么填報這兩個志愿,他說出了理由。毛老師說,一是無論世界怎樣變化,老百姓都要用電,電力學院肯定是學習發(fā)電知識,這一行業(yè)永遠不會消失。二是中國古代有句俗語,即便是兩軍交戰(zhàn),也不斬來使,所以信使永遠是最安全的,既然如此,那么郵電行業(yè)也會永遠存在,永遠安全。他這番高論說得范伯安頻頻點頭,范家興高采烈并滿懷期待地填上這兩個志愿,好在毛老師最后讓范海濤在最關鍵的那一欄里填上了服從分配。也就是說,如果這兩個志愿都不能錄取,范海濤愿意接受調劑分配,分配到哪所學校都可以,只要能錄取,只要能將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就行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兩個志愿果然都沒有被錄取,范海濤被分配到師范學院,并且被分到了中文系。在范海濤的原始日記里,找不到有關這件事的只言片語,但它是真實的,這位班主任毛老師,范海濤還記得他的紅臉膛,記得他喜歡吃肥肉,而這位酷愛吃肥肉的老師,據說非常長壽。
毛老師是位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他的思維和智慧,差不多都是從民間說書人的口述文學中得來的,其邏輯顯然也是在那個系統(tǒng)中建立起來的。要點是作為人要能活下去,理論基礎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無論和平年代還是亂世都要能活下去?;钕氯?,填飽肚子,若是從這個角度考慮,他的思路并沒有錯。但范海濤的命運在這里出現(xiàn)了一次極為重要的轉折,這一偶然性即是他沒有選擇,他和其他參加高考的人不一樣,其他參加高考的人都有自我選擇,范海濤卻沒有,考前報志愿由他人掌控,考后錄取也由不得自己,他被分配到了一所學校,被分配到了一個專業(yè)中去了。
范海濤爺爺秘密教他練過武功,后來放棄了。他練過站樁,武功最初的招式也學過幾招,最終都沒學成。但爺爺從不承認這個孫子跟他學過武功,外界也無從知曉爺爺有武功在身。
曾有一幫武漢知青來到響堂鎮(zhèn),有一些就住在沙河村,其中幾個知青在小學里做了老師,其他知青跟著農民做農活兒。有個名字響當當?shù)娜私袣W陽,歐陽不是名字,是他的姓,當?shù)厝硕冀兴麣W陽。他的名字范海濤后來才知道,叫歐陽追求,那時候歐陽之所以在當?shù)厥莻€響當當?shù)拿?,是因為他是惡霸一樣的人物,他偷雞摸狗、打架斗毆,每次打架他都是得勝的那個人。那時候還流行搶軍帽,軍帽男人都喜歡戴,戴上軍帽,男人顯得特別英武,可真正的軍帽又很少,這就有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誰都可以從別人頭上搶軍帽,誰搶到歸誰。有些人明明戴著軍帽,一下被人搶走了,另一些人明明沒有軍帽,忽然間搶來了一頂。這一江湖規(guī)矩對歐陽有利,他好像有無數(shù)頂軍帽都是搶來的,有人說他的飯桌上、床上全是軍帽,還說他能搶到軍帽,打架也總是贏,因為他力大無窮,還因為他會武功。
他打架的標準動作是從腰間抽出皮帶,將皮帶末梢在手腕上繞一圈,然后揮舞皮帶,以皮帶另一頭的金屬扣猛擊對手。揮舞皮帶就像揮舞鞭子,狠抽猛打,直把對手打得皮開肉綻,大哭大號,誰聽到“歐陽”這兩個字,都會膽戰(zhàn)心驚。
1972年范海濤十一歲,歐陽送給他一頂軍帽。怎么就送我軍帽呢?范海濤想。原來是歐陽要他幫忙做事,讓他把雞湯送給學校的桂老師。桂老師姓桂,桂花的桂,沙河村里沒人姓這個姓,武漢才有。桂老師也是知青,歐陽正追她,以前都是他自己把燉好的雞湯、蛇湯、狗肉湯送到學校給桂老師,后來桂老師不愿意見他,原因當然也是歐陽的名聲太壞了,她不愿跟這樣一個無惡不作的人來往。歐陽便要物色一個人送這些東西,于是選中了范海濤。桂老師也知道湯是用偷來的雞或狗燉的,但她喜歡吃,偷來的雞或狗燉出來的湯味道更鮮美。既然是范海濤送來的,她就能坦然接受了,她跟同事們說:“范海濤又送雞湯給我了?!贝蠹叶贾?,這只不過是換了個說法,范海濤送來的湯正是歐陽讓他送的,范海濤很是喜歡頭上的那頂軍帽,也樂意給桂老師送東西。但最終,歐陽的功夫白費了,桂老師沒跟他好上,也沒回武漢,她就留在了沙河村,好多年后調到縣法院去了。
范海濤盡心盡力為桂老師送雞湯、狗肉湯,歐陽講義氣,決定收他為徒弟。
他說:“很多人想做我徒弟,我都沒收,可是今天我收你做徒弟。”
范海濤坦白說:“我學不了武功,我爺爺也想收我做徒弟,沒教幾天就放棄了,我不是這塊料?!?/p>
歐陽說:“我看上你了,你可以做我徒弟,我不教你武功,因為我自己也沒武功,但我會教你打架?!?/p>
“不會武功,怎么打架?”
“我現(xiàn)在就教你,”歐陽說,“打架唯一的訣竅,就是把對方往死里打,一直打到他不能動彈,打到他不能還手,他無力還手,你當然就贏了?!睔W陽做了幾個動作,又說:“你不能心慈手軟,就這么簡單,要么不打,要打就把對方往死里打?!?/p>
在范海濤上學路上,歐陽把打架的訣竅傳授給他,然后又把一缽燉好的雞湯交與他,讓他轉交桂老師。
1975年歐陽回城,他是招工回到武漢的,回去前他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寫給范海濤v833etIcG+6vBHJWnACxii1CuKctd6ytPr++nvSNqc0=,范海濤這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叫歐陽追求。他盯著紙片上的名字怔了好久,字跡潦草稚拙,姓名下面是地址,歐陽住在漢口。
歐陽悲觀地對范海濤說:“桂老師瞧不上我,我還是先回去吧,以后你有機會就來看我?!?/p>
范海濤在武漢念大學時,幾乎不怎么記得歐陽,偶爾想起來也提不起精神去找他。一直拖延到大四快畢業(yè)的時候,范海濤覺得在武漢念了四年大學,不去見見他實在說不過去。他找出那張紙片,按紙片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歐陽。
歐陽好像混出名堂了,名氣很響,在鄰居間一問,就問到他了。他還住在舊房子里,卻穿著時髦衣服,頭發(fā)上打著發(fā)蠟,說話帶著明顯的暴發(fā)戶腔調,很像當時正流行的香港電視劇里的人物。他告訴范海濤,剛回城時他在碼頭上做裝卸工,沒做幾年就去了漢正街,在漢正街做小生意。漢正街當時是武漢的小商品市場,在全國都很有名頭,以價格低廉聞名,全省各地,甚至國內其他城市的商販都來漢正街進貨。歐陽追求脖子上掛著很粗的金鏈子,他吹噓說:“漢正街可能是最適合我的地方,那才是我的廣闊天地,農村不是什么廣闊天地,漢正街才是。”他很無恥,在范海濤面前一點也不遮遮掩掩,他說:“以我偷雞摸狗的天性和才能,以我的膽識,在漢正街這種地方很容易出人頭地。我跟你說,在這里賺錢就跟撿錢一樣容易?!比缓笏终f:“只要能賺到錢,就什么都有了。”
他請范海濤在酒樓喝酒,還叫了一幫商場上的朋友前來作陪。他告訴那些人:“這是我徒弟,我徒弟跟我不一樣,跟你們也不一樣,他是有文化的人,正在念大學,厲害著呢,以后出去了是要做領導的。”
范海濤坐在酒桌上,局促不安,也不大喝酒。好在那些人很快就把他丟在一邊,他們相互鬧酒,酒喝到中途,不知怎么又來了幾個女人。那些女人漂亮風騷又可疑,其中有個女人坐在歐陽追求的大腿上,喂酒給他喝,那群人都叫她桂老師。范海濤問旁邊的人,她是桂老師?旁邊的人回答說,她不是什么桂老師,桂老師是她的外號。她怎么會有這么個外號?那人說是歐陽給她起的外號。范海濤仔細辨認,那女人的眉眼處的確有幾分像他的小學老師桂老師。歐陽摟著那女人,一邊跟她喝著交杯酒,一邊拿眼來看范海濤。范海濤飯還沒吃完就走了,此時那位真正的桂老師,已經在他老家確縣的法院上班了??磥須W陽追求的確混得不錯,范海濤就只見了他這么一次,后來再也沒有機會和他見面。
2002年范海濤突然接到個陌生電話,聽了半天才知是歐陽追求打來的,他聲音微弱。
他向范海濤借錢,說:“我實在無路可走,才向你開口,我想,無論如何你是不會拒絕我的?!?/p>
范海濤沒問他借錢做什么,只問他:“你要借多少?”
歐陽遲疑了一會兒說:“借多借少由你定,隨便,多少都可以,我需要錢,但是我不知道你能借我多少,多少都行,你決定?!?/p>
范海濤還不曾遇到過這種情況,一個開口借錢的人,卻不知道自己要借多少錢。“你借錢做什么?”他決定還是問一下。
“我就跟你實話實說吧,我是個吸毒者。你別掛電話,我知道你一聽這話就想掛我電話?!?/p>
“我沒掛電話。”
“吸毒讓我人不人鬼不鬼,我所有的錢都吸完了,房子也賣掉了,吸光了我還找人借錢,我身邊現(xiàn)在已經沒有人愿意再借錢給我了,所以我才打電話向你求助?!?/p>
“如果我借錢給你,你還會拿來吸毒,是吧?”
“是的,”歐陽回答說,“你也不必勸我了,我已經是無藥可救的人,我也知道我離死期不遠了,吸一口是一口,吸一回是一回,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會借錢給我嗎?”
歐陽追求在電話那頭哭泣,他哭了很久,一直哭到哽咽。范海濤沒有阻止他,一直聽著他哭泣,他哭泣的聲音也很微弱,那微弱的聲音,一點也聽不出他以前那股惡霸的氣勢來了。他曾經那么強壯,那么威武,可是他對范海濤說:“我現(xiàn)在體重只有八十多斤。”
真不明白,個頭那么大的男人,怎么會輕到只有八十多斤?他放下電話,就給歐陽追求匯過去一筆錢。
范海濤不能確定歐陽追求有沒有收到匯款,因為他沒有得到歐陽的回復,沒幾天他利用出差的機會,又找到歐陽家里。那是留給范海濤匯款的新地址,不是他以前的房子,他以前的房子賣掉了,現(xiàn)在他是租房子住。
房東說,歐陽是個可憐人,不知哪個縣里的朋友給他匯來一筆錢,他用這錢又買了毒品,結果吸食過量,死在屋里了。房東還告訴范海濤,歐陽還欠著他兩個月房租。范海濤明白那正是自己匯去的錢。歐陽會不會是有意吸毒過量,如果是,這次吸毒就是自殺行為。那么,他唯一一次向范海濤打電話求助,實際上不是要他資助吸毒,而是在求著他幫他自殺,一個吸毒者往往會選擇過量吸毒自殺。范海濤想:我寄給他的這筆錢,是幫他殺害了自己呢,還是幫他解脫了自己,或許永遠沒有答案,或許就是一回事。
他又問房東,歐陽欠下的兩個月房租一共多少錢,房東報了個數(shù)目,范海濤把錢給了他。
房東千恩萬謝,問他:“你是歐陽什么人?”
范海濤說:“他是我?guī)煾??!?/p>
第十一章
黃靖安被說成是個五大三粗的人,還是簡單了點,他身上其實還有幾分文雅,沒考上大學在他心里是個結,令他惱火也令他很沒面子,但那只是因為運氣差,而不是他不努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沒復讀,很多沒考上大學的人經過復讀都陸續(xù)考上了,他說如果他繼續(xù)讀,也會在某年考上某個學校。他有很強的求知欲,熱愛知識,后來他在唐縣黨校學習,也拿到了黨校系統(tǒng)的大專文憑。他看著五大三粗,內心卻細膩,不像沒文化的人,不粗魯,幾分文雅和粗壯的身體結合在一塊兒,看上去像個轉業(yè)軍人。剛開始工作那幾年,他上衣口袋里總插著鋼筆,褲兜里也裝著小本子,什么都記下,什么都學。認識朱小可后,聽她說別著鋼筆太土氣了,這才把筆和小本都放進手提包里。
做了木頭鎮(zhèn)書記,黃靖安決意把木頭鎮(zhèn)建成旅游景區(qū),木頭鎮(zhèn)原是很平常的地方,但有白龍山,白龍山上有李白,他們熱火朝天地干起來,黃靖安從北京、上海、武漢請來專家做規(guī)劃,到處跑,請開發(fā)商過來投資。專家看了,建議在白龍山建一座現(xiàn)代化賓館、一座紀念館、一座李白巨型塑像、一道詩歌長廊和一片碑林;在山頂峽谷間搭建索道、登山小徑和臺階,引山泉水汩汩流淌,搭建小亭子,吟詩唱和,還可以在峽谷里零零星星支起帳篷,自有野趣。
規(guī)劃做得很細,有些細節(jié)之處還能隨時修改。也是運氣好,黃靖安竟然從深圳請來了投資人繆總,繆總和黃靖安性情相像,也投緣,都是干勁很足的人,都扎在工地上,卷起褲腿和手下人一起干。這里的農民從李白那個時候開始就只知道種地,除了種地沒別的事情可做,現(xiàn)在他們也要從事其他行業(yè),他們稱自己為小商販,學習如何向即將到來的游客售賣雞蛋、蜂蜜、蔬菜或山果;把自己世居的民房改建成民宿,開小餐館,辦農家樂,為自駕游的游客做導游。腦子更靈光的人開始搜集整理當?shù)啬切╆P于李白的傳說,李白住在這里發(fā)生過的逸聞趣事。這方面的事情,縣里的研究專家之前也曾下來采訪過收集過,可以說是搜羅了一遍又一遍,但那時大家都不太有熱情,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大家把以前從祖先那里傳下來的故事都講出來了,講到后來,沒什么可講了,他們就自己編出一些故事。這些故事為繆總提供了新素材,黃靖安也興高采烈,因為木頭鎮(zhèn)原有的可供游覽的景點實在太貧乏,這就需要人為地建造一些新景點,而最有意思的新景點,則一定要跟李白有關系。
于是,繆總利用人們編造出來的傳說,建起了李白騎馬射箭的地方,李白讀書的地方,李白下棋的地方,李白喝酒的地方,還有李白與到訪的道士談經論道的地方。每個地方都有妙趣橫生的故事,故事就刻在現(xiàn)場立著的石碑上,那石碑像是一本打開的書,或者就像社區(qū)里的報欄,一塊牌子立在旁邊。此外還有塑像,比如李白騎馬、喝酒的塑像,無論喝酒、騎馬,他都背著劍,像名俠客。
當?shù)剞r民編了個故事,說李白大醉中騎馬外出,卻在山林遇到狼群,李白怒斬頭狼,剩余的狼只得四下逃散。之后李白醉臥山林,至次日午后方醒,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和那只被他斬殺的頭狼躺在一起。這故事是當?shù)剞r戶編撰出來的,唐縣作協(xié)的一位作家質疑說,李白既已吃醉,又長臥不醒,狼群為何沒回頭將他撕碎?那農戶辯稱,頭狼被斬,狼群哪敢回頭??娍偨邮芰诉@個故事,關鍵是藝術家也很樂意雕塑這組群像,因為太有畫面感,做完雕塑,繆總還給了那農戶一筆錢。編李白的故事,沒想到還能得著錢,太劃算了,這更激發(fā)了大家的積極性,白龍山的山谷里,一下子有了更多有關李白的故事,都是當?shù)厝司幊龅挠斜亲佑醒鄣墓适?,都可以據此建造新景點,繆總因此有了更豐富的選擇。但他又不能把每個故事都做成景點,只做了有典型意義的幾個,再把剩余的故事編成小冊子。
木頭鎮(zhèn)那幫小混子嗅著了機會,也想撈些油水,領頭人正是賴昌義,他瘦弱單薄,長得其貌不揚,但手段兇殘。他領著小混子在各路口設卡,不讓那些運送砂石、建筑材料的車輛通過,要通過也行,得留下買路錢。
鎮(zhèn)委書記黃靖安聽說后,大發(fā)脾氣說這還了得,賴昌義黃靖安也認得,先找他,敬酒不吃再收拾他。
他對賴昌義說:“趕緊給我滾遠點,再做這種事,小心你腦袋?!?/p>
賴昌義笑嘻嘻地敬煙請黃靖安抽,還說請他喝酒。
黃靖安沒接煙,也拒絕他請酒。
“我還不知道這事呢,都是小兄弟們亂來,”賴昌義說,“黃書記放心,我來管束他們?!?/p>
話是這么說,也確實消停了幾天,風平浪靜,啥事沒有,可是幾天后又恢復原樣,設卡攔路更兇了。木頭鎮(zhèn)這么大的工程,這么多項目,每天進出的物資、進出的車輛太多了,天賜的良機賴昌義哪舍得放過。
黃靖安這次沒找賴昌義,直接給派出所打電話叫他們抓人,派出所當即抓了幾個小混子進去,這事應該就這樣結束了,可是真正的結局卻是另一種樣子??娍偘压こ掏两椖咳砍邪o了賴昌義,抓進去的幾個小混子,也在拘留滿七日之后被放出來了。黃靖安不知內情,也不知賴昌義居然去找過繆總。
賴昌義在幾個小弟被抓進派出所后,在某天夜里獨自去找繆總,他是翻墻進去的,悄無聲息地撬開繆總房門。他拿著一件極危險的兇器頂著繆總,面目無比猙獰地說道:“常言道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不管怎么說,木頭鎮(zhèn)這次機會也不能少了我一份,我只要土建工程,你承包給別人是做,承包給我也是做,別人做我攔路設卡,我自己做不會有任何問題,你要相信,在木頭鎮(zhèn),不會有人找我麻煩?!?/p>
繆總答應了賴昌義,他是在極危險的兇器死死頂著自己的情況下答應的。這種場面繆總不會告訴黃靖安,黃靖安知道他把土建工程包給了賴昌義,卻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妥協(xié)。但是賴昌義在深夜里對繆總的這次造訪,繆總隨后就打電話告訴了遠在深圳的妻子,他把所有細節(jié)都講給妻子聽了。
妻子關切地問:“那件極危險的兇器是什么?”
繆總說:“你還是不問為好,反正就是兇器。”
“會是槍嗎?”
“不要問了。”
“人家怎么會翻墻進來?難道你不是住在酒店嗎?”
“我是住在酒店,酒店就不能翻進來了?”
繆總的妻子很擔心,問他要不要報警。
“不必報警,”繆總說,“土建工程給誰做都是做,都一樣,或許給他們做,還能少些麻煩?!?/p>
賴昌義真正發(fā)跡起家,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從木頭鎮(zhèn)擴張到縣城,又做房地產開發(fā),終成了唐縣呼風喚雨的人物。
黃靖安也在木頭鎮(zhèn)打了漂亮完美的一仗,親手建成了拿得出手叫得出口的旅游景區(qū)。之前整個唐縣都沒有可以讓人前來游玩的地方,也沒有可以對外講述的故事,從黃靖安開始,竟慢慢都有了,而且有好多故事可講。
他那個時候經常喝酒,經常把自己喝得大醉。
朱小可關心地對他說:“你喝酒我不管,那是你必須的應酬,也是工作,但我要問你,你做這么大的事情干不干凈?”
“我是干凈的,你放心,這事不能糊涂。”
朱小可信得過他,這個人可以信任,他們彼此信任的基礎,在新婚之夜就建立起來了。她那天晚上告訴黃靖安,她在大學里曾被老師姚登堡性侵,黃靖安安靜地聽她講完,然后溫柔地抱著她。
他一開始什么也沒說,結束之后才對她說:“我好心疼你。”
“心疼”這個詞讓朱小可徹底爆發(fā)了,她放聲痛哭?!斑@么多年……”她哽咽著說,“我一直想聽到這個詞,一直想從愛我的男人口中聽到這個詞,我終于等到了?!?/p>
黃靖安也哭了,他說:“讓我們一起把這頁翻過去?!?/p>
唐縣就像一處熱氣騰騰的大工地,到處在建房子,到處在建工廠,到處在修道路。所有的唐縣人都會記住,這段時間唐縣的街道變寬了,舊的街道被拆除,新的街道建起來了。新上任的縣長是從前一家工廠的廠長提拔上來的,外地人,很早以前的老大學生。他在各種場合都說唐縣太窮了,要讓唐縣富起來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停地建工廠。
唐縣報社社長原想要范海濤進報社,但范海濤對做記者沒興趣,夏自棋對此糾正說他不是對做記者沒興趣,而是對什么都沒興趣。這是她在得知范海濤又失去了這次機會后對他說的話,范海濤對此話不置可否。
陳子虛則抓住機會進了報社,他來到報社已有幾年了,趕上了好時候,見證了唐縣這段歷史。他每天采訪企業(yè)家,跟企業(yè)家交朋友,周總周若光是唐縣大辦工業(yè)時期的典型,也是窮苦孩子出身,十三歲就在建筑工地搬磚、提水泥桶,這個人后來做大了,發(fā)起來了。唐縣有他大片大片的樓盤,武漢、深圳也有他的項目,到處都有周若光的賓館、度假村、桑拿洗浴中心和歌舞廳,唐縣古老的酒廠也并到他門下。他有龐大的商業(yè)綜合體,就像一頭巨無霸章魚,無所不在的觸須覆蓋到所有領域。一到晚上,唐縣人民都會準時坐在電視機前,收看由周若光領銜點播的香港電視劇,在好長一段時間里,唐縣人民收看的香港電視連續(xù)劇,比如《上海灘》《霍元甲》《陳真》這一類,都是由周若光領銜點播的。
周若光空閑時還練書法、練太極,他有太多東西可寫,本身就是傳奇,唐縣報社的記者幾乎都寫過有關他的報道??h長每次開會都要提到周若光,表揚他,表揚合一集團,并極力倡導合一精神。
陳記者也寫過他,陳記者對那些小塊文章不以為意,他想給周若光寫大塊文章,叫報告文學可以,叫系列報道也可以,他就想深度挖掘周若光,看看他的精神到底是什么。為此,陳記者專門找到周若光,把這想法對他說了。
周若光也饒有興趣地說:“你先跟著我吧,跟著我跑一段時間看看,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你給我寫本傳記也行,如果能給我寫本書,客戶每人一本,就是個不得了的數(shù)字了?!?/p>
陳記者也認為這很吸引人,當下就給社長報了選題,跟著周若光貼身采訪。
合一集團占據了唐57166dda97c792e83f8d839da8fc768b90aa3c82709647340b078f64322009cd縣工商業(yè)的半壁江山,是大企業(yè),其他小企業(yè)也紛紛冒出頭,如同夜空里的繁星點點。在府河右岸,河西這一側,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工廠,成了建材工業(yè)一條街,拉絲廠、預制板廠、河沙廠、軋鋼廠、膠合板廠、金屬絲網廠,都是低成本引進的工廠,投資不大,科技含量低,有工人就行。有些工廠還重復引進,這個局引進一個工廠,那個局也引進同樣的工廠。在南城出現(xiàn)了一片琉璃瓦廠,廠房上面豎著高高的煙囪,都是煉制琉璃瓦的。市內建起一批手工類編織廠,還有制筆廠、塑料制品廠、毛巾廠、制襪廠、鞋廠、造紙廠。一時間新出現(xiàn)了數(shù)不清的工廠,用《唐縣報》上的話說,工廠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記者們每天報道這類新聞,那是充滿生機的年代,上進的年代,是充滿了欲望的年代,一個人人都渴望發(fā)財致富的年代。到處塵土飛揚,在小餐館里,在小旅社里,在酒店里,在各種會議室里,都有人在談生意、談業(yè)務,人們神秘地交換著各種信息、各種商機。從外地來到唐縣的人,有人裝扮成有錢人,也可能的確是有錢人,他們是來投資的,也有人裝扮成有技術的人,他們是來引進項目的,工程師們來到唐縣,來到新開辦的工廠里指導工人生產。聽說有個前來調試設備的工程師,和接待他的女技術人員在賓館里開了房,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但是,《唐縣報》并沒有在社會版登出這則消息,公安局也沒有對那位工程師給予治安處罰,女技術人員的丈夫也在廠長的規(guī)勸下,寬恕了自己的妻子。唐縣形成了這樣一種氛圍,拿縣長的內部講話來說,叫內緊外松,本縣人不能做的事情,對外來人則可以適當放寬尺度。
當時,范海濤由此事想到了游世全。他想,游世全在跟他的客戶的交往中,很多時候甚至可能會被當作神,被當作上帝,這樣類比不一定恰當,但游世全肯定比那些來到唐縣的散兵游勇式的中介掮客,厲害不止十倍百倍。不過,即使在這個建設發(fā)展如火如荼的時期,游世全也沒有回到唐縣推廣他的項目,更有甚者,在2001年,當他的事業(yè)達到頂峰時,他卻突然洗手不干了,而那時的唐縣,狂熱的工業(yè)化進程仍在繼續(xù)。
在唐縣城區(qū),隨處都能見到周總周若光的巨幅照片,在照片中他穿著儒雅的西服。還有他身穿運動裝揮舞高爾夫球桿的照片,他捧著李白詩集讀書的照片,他端著酒杯談笑風生的照片……他的照片出現(xiàn)在這些聳立到空中的招牌上,都是廣告。周若光有一個專業(yè)的廣告團隊,在唐縣,周總被包裝成一個有文化的儒雅的成功商人,他是這座城市迄今為止最成功的有錢人。負責為他做廣告文宣的倪素煙,原來也是陳記者的同事,剛進報社不久,因為采寫過周總的報道,后辭職來到周總的集團。她將周總包裝成一個無所不能的人,并預測以周總的雄才大略,一定能夠建立起更為龐大的商業(yè)帝國。她買下黃金地段的廣告牌位,邀請本地畫家將周總照片畫上去。有一次與縣長吃飯時,縣長開玩笑說:“周總啊,你這老總當?shù)帽任覀兛h長還風光?!?/p>
“哪敢哪敢?!敝芸偣爸终f。
“承蒙縣長關照,”周若光站起來給縣長敬酒,“唐縣的經濟發(fā)展我周某義不容辭?!?/p>
“我們唐縣有兩大名人啊,一個是李白,另一個就是你周總,”縣長說,“不過呢,你們兩個名人確實都能帶動唐縣發(fā)展?!?/p>
那次飯局是縣長下來調研,周總安排大家吃個工作餐,沒什么外人,負責廣告的倪素煙在場,陳記者也在場。楊行長楊正威當時在另一個房間,由吳會計吳清廉和出納杜玉蓮陪同。倪素煙像她的名字一樣安靜,在整個集團,甚至在整個唐縣她只對周總唯命是從。
縣長說:“小倪不錯,是你的秘書嗎?”
周若光笑著說:“不是秘書,是我的廣告總監(jiān)。我那些照片都是倪素煙安排人畫上去的?!?/p>
縣長這時又多看了倪素煙一眼說:“這樣的人才可以在我們唐縣報社工作?!?/p>
周總笑得越發(fā)開懷,說:“縣長的眼光真是獨到,倪素煙確實在唐縣報社工作過,只是工作時間很短,然后就到我這里來了,縣長可能沒見著?!?/p>
縣長很驚訝:“哦,看來是周總挖了我們報社墻腳。”
周總趕緊站起來,縣長一擺手說:“也算是我們報社以實際行動支持民營企業(yè)吧?!?/p>
周若光長得很有男子氣概,眉毛濃密額頭寬,只是左邊耳朵明顯比右邊耳朵大一些。倪素煙的廣告意圖是要突出周總的個人意志、個人魅力,哪怕是商業(yè)廣告,也要在唐縣人心目中確立起一個形象:這是一個唐縣男人,一個獨一無二的男人,當然更是一個成功男人。為周若光畫像的是唐縣本土畫家,他們都來屬于唐縣美術家協(xié)會。在廣告牌上作畫算是高空作業(yè),有些廣告牌很高,一個年齡偏大的畫家畫完廣告畫像,不小心掉落下來,他保住了性命,卻有一條腿摔壞了,一直在醫(yī)院住著,有可能后半生只能坐在輪椅上。但是這件事情并沒有傳出去,因為倪素煙給了他一筆讓他很滿意的數(shù)目,比他預想中能得到的錢多了一倍。
她對這位畫家說:“這是我們誰也不想看到的結果,能提供的解決方案就是給你錢,你自己看看需要多少?!?/p>
畫家說出一個數(shù)字,倪素煙當場跟他說:“我加倍給你?!?/p>
這也是周總教給她的方法,周總說任何問題只要把錢給到位,就一定能解決。
周總也曾試圖說服陳記者,讓他像倪素煙那樣,來自己的公司,他說:“你也來吧,來做我的辦公室主任?!?/p>
陳記者沒答應周總,他向陳記者提出這一要求,正是在這次用餐之前,當時他們一行人正走向小食堂,飯廳是固定的小包房。縣長的秘書幫縣長拎著包,順便說一下,當時的縣長秘書正是木頭鎮(zhèn)中學從前的團委書記湯船東,他跟著縣長當了幾年秘書,之后才做了唐縣的團縣委書記。
縣長可能是喝多了茶水的緣故,去了趟洗手間。
周總在這空當里,跟陳記者閑聊了幾句?!瓣愑浾撸阋策^來吧,”他說,“到我們集團來,辦公室主任我給你留著?!?/p>
“我恐怕勝任不了,”陳記者說,“我還是更愿意做記者?!?/p>
周總的臉色不是很好看,縣長從洗手間出來,他趕緊迎了上去。
飯桌上是縣長和周總說話,倪素煙偶爾插上幾句,陳記者和湯船東都沒怎么說話。秘書低調,是職業(yè)素養(yǎng)和習慣,陳記者則是插不上話,誰也沒理他。
陳記者中途從包間退出來,進了吳清廉那間房,他在合一集團待了段時間,跟各部門都熟悉,辦公室、財務處都熟了,跟吳清廉更是談得來,還有經常能在這里見上面的楊正威。到這里就舒服多了,因為吳會計為人活絡周到,知道察言觀色,見什么人說什么話,誰跟他在一起都會很自在,這邊的氣氛明顯比縣長那一桌好玩,大家一個勁喝酒、劃拳、講笑話。出納杜玉蓮四十多歲,是跟周總一起出來打江山的元老,她在集團內部的地位不容置疑,中層和中層以上的干部都稱她為內當家,當然只在私底下這么叫。因為她和周總的特殊關系,在集團甚至在整個唐縣都是公開的秘密,人們說就連周總的妻子謝又春對他們這種關系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他們是從最困難的時候走過來的,是從刀山血水里滾過來的。
杜玉蓮沒文化,所以沒把她放到一個更高的位置,她在一開始,周若光還只有個工業(yè)小作坊的時候,就給他做出納,差不多做了一輩子出納。吳清廉老早就跟她搭班子,會計管賬,出納管錢,吳會計專業(yè)能力強,按理說他應該排在她前面,實際上吳會計諸事都聽杜出納的。正是這一點令杜玉蓮感動,她因此也絕少自作主張,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與吳會計商量斟酌。杜出納很端莊,也很懂禮數(shù),她站起來給陳記者讓了座,并向他敬酒,當吳清廉他們講下流笑話的時候,她也在一旁聽著,露出恍惚的就像人已不在此處的那種微笑。
在陳子虛看來,杜玉蓮顯得恍惚,就像她不在這個地方,而在別處。吳清廉之前總說,他很尊敬她。按他的說法,如果沒有出納,周總打不下這一片天下,但一大片天下打下來了,世界又變成了另一種樣子,出納在新集團的新運作中起不了多大作用,插不上手,說不上話,這不是什么悖論,而是事實本身。杜玉蓮現(xiàn)在淪為集團里一個可有可無的普通員工,這便是她極其可憐的處境,可是如果從歷史功績來看,對合一集團來說,她卻是真正的類似開國元勛這樣的角色。
此時,陳記者跟著周若光采訪已有段時間了,了解得多了,他開始重新評估周總,并已放棄為周總寫本傳記的打算。在那邊房間里,周總還在跟縣長和倪素煙相談甚歡,在這間房里,杜玉蓮卻如此落寞地聽著一幫男人說笑話,有些笑話還很下流,她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她并不顯老,長相在年輕時應該是漂亮的。
周總好像什么都可以收買,他已經收編了倪素煙,計劃再收編陳子虛,卻遭到了陳子虛的拒絕,這是一次失敗的收買。
陳記者找到那位受傷的畫家,畫家在病房,正做理療。畫家的老婆在陪伴他,兒子在縣一中讀書,老婆還要陪讀,等一會兒回去給兒子做飯。陳記者請畫家談談他受傷的事,畫家面帶笑容不搭話,他老婆想說什么,欲言又止,可能是畫家用眼神制止了她。
畫家自己說:“墜落是意外,是一次事故,這是誰也不愿意發(fā)生的事情,但是倪素煙總監(jiān)做了很好的工作,付了賠償金,我們家對此很滿意。”畫家言簡意賅,就說了這么多,他老婆收拾好東西,沒和陳記者打招呼就離開了病房。畫家說:“她要回去給兒子做飯,兒子到了關鍵時候,即將高考。”
陳記者表示理解,又問畫家:“你對未來有什么打算?”
畫家很樂觀,對未來已有了成熟的想法,他說:“我的腿可能不行了,可能站不起來了,但我可以辦個美術培訓班,就在自己家里帶學生,我坐在輪椅上也可以教學?!?/p>
采訪全程,畫家沒說一句埋怨話,陳記者回去就寫了篇小文章,發(fā)表在《唐縣報》第四版。文章題目是《畫家高世建高空繪制廣告畫墜落致傷》。全文如下:
本報訊(記者子虛)我縣畫家高世建于5月15日,在城區(qū)前進路口,為合一集團繪制廣告畫時,不慎從高空墜落,致右腿嚴重摔傷,目前正在醫(yī)院就醫(yī)。記者從院方和畫家處得知,此次受傷有可能導致畫家高世建右腿癱瘓,后半生恐將坐在輪椅上。畫家稱,合一集團已做出合理賠償。據記者了解,高世建當日繪制的廣告畫已完成,當他從空中墜落,畫面上的人物即合一集團老總周若光先生正高舉酒杯,笑對蒼天。
無獨有偶,這天《唐縣報》頭版頭條也是關于周總的消息。周總在那條消息里,正和縣里一位領導為某個新項目開業(yè)剪彩。簡潔的文字配有照片:陽光普照,彩旗招展,氣球騰飛,周總和那位領導都穿著西裝,胸佩紅花,拿著剪刀,正向著鮮紅的綢帶剪去。
關注周總第一版消息的人不多,因為這類消息司空見慣,更多的人在關注第四版不起眼的那則小消息。范海濤也看到了,他碰到陳記者時說:“今天《唐縣報》第四版搶了一版風頭?!?/p>
陳記者說:“社長批評了我,說文章最后一句沒什么意義,顯得空洞,有點矯情,表述的不是新聞事實,而是想象中的情景,甚至就是一種抒情筆法?!?/p>
范海濤笑著說:“社長還是有眼光的,說得對,最后一句的確是抒情筆法,隱含著你的立場。”
陳記者說:“我已經接到了幾個電話,之前我寫過那么多報道,從來沒有接到過電話?!?/p>
“這說明什么?”范海濤問。
“說明了什么?”陳記者反問道。
打電話的人中也包括倪素煙,她質問陳記者:“你寫這篇文章的動機是什么?”
陳記者注意到她的口氣。他想如果她還在報社工作,如果她還是我的同事,她會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嗎?但她現(xiàn)在是合一集團的廣告總監(jiān),她是以廣告總監(jiān)的身份跟我說話,當然就可以是這種口氣。
“我們是同行,我可以實話跟你說,我的動機,如果說有動機的話,那就是我希望受害人能得到更多同情?!?/p>
倪素煙突然笑了,是那種無情的嘲笑?!瓣惱蠋??!彼龥]有叫他陳記者,而是沿襲以前的稱呼叫他陳老師。她說:“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高世建畫家自己從不認為他是受害者,相反他很感激我們?!闭f完,不等陳記者回話,她就掛了電話。
感激,這是畫家的真實感受嗎?到底該如何衡量?陳子虛在報社,在同事中是異類,他不寫省事的表揚稿文章,卻越來越陷在自己的思考里,在擁有大量采訪素材時,他更傾向于寫言論、隨感和雜談,有些話能說透,有些不能。
他被社長派往木頭鎮(zhèn),采訪鎮(zhèn)委書記黃靖安和著名投資人繆總,為正在建設的白龍山旅游景區(qū)鼓與呼。陳記者先后采訪了許多人,又有了大量可以寫作的素材,他先寫了篇言論,又發(fā)表在《唐縣報》第四版,題目是《李白在唐縣的游歷要不要以史實為依據》?!敖?,我縣木頭鎮(zhèn)正在興建白龍山旅游景區(qū),這是我縣旅游業(yè)重大利好消息,在新建人文景觀時,記者注意到,景區(qū)內將建造與李白身世相關的諸多建筑?!蔽恼聦懙竭@里,列出了一些景區(qū)將要建設的項目名稱。隨后,文章接著寫道:“記者的疑問是,李白是個歷史人物,他的經歷以及與他經歷相關的這些建筑,是否要以史實為依據?!蔽恼略谶@里只是提出問題,沒有給出記者自己的答案。
木頭鎮(zhèn)鎮(zhèn)委書記黃靖安是第一個給陳記者打電話的人,他說:“看了文章,我必須給你打電話,你不能這樣寫文章,你這樣寫,我景區(qū)沒法做。”
“那你的觀點呢,你的觀點是什么?”
“李白是個歷史人物,這是事實,可是很多事情都消失了,沒法說清楚,我們現(xiàn)在做景區(qū)就是要還原歷史,至少把這一塊的歷史說清楚。那么我們說是怎樣的就應該是怎樣的,畢竟李白在這里待過,老百姓說李白做過什么,他就做過什么?!闭f到這里,黃靖安頓了頓,又說,“李白又不會站出來反對?!?/p>
陳記者說:“你不介意我把你的觀點發(fā)出來吧?”
黃靖安想了想說:“我不介意?!?/p>
陳子虛就此做了一期專題討論,關于修復歷史古跡,關于還原李白故居,是著眼于考據,還是著眼于想象。沒想到參與討論的人很多,而且各種稀奇古怪的觀點都有,主要是兩種觀點尖銳對立,一種認為應該以事實為依據,另一種則認為無須以事實為依據。社長這回挺高興,稱贊陳記者是個人才,別出心裁地找到了獨特角度,抓住了全縣人民的眼球,全縣人民既關注到《唐縣報》,也關注到李白這個話題,李白在唐縣幾乎有神祇那般崇高的地位,討論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陳記者問范海濤關注過這些討論沒有,范海濤說剛開始關注,看過幾期,后面就不關注了。
“為什么?”陳記者問。
“說來說去都是那些東西,沒太多新鮮內容?!?/p>
“好像也是?!标愑浾叱了贾f。
“我倒是想,”范海濤又說,“唐縣是個有強大同化能力的地方,外來者在唐縣生活時間夠久的話,就一定會被唐縣所同化,但奇怪的是,李白即使在這里生活了十年,也絲毫沒有被同化。李白還是李白,他沒有變成唐縣人,這個結論可以從他所寫的詩歌,以及唐縣關于他的傳說和研究資料中得出,李白身上仍然保留著李白自己的性格,而不是唐縣的性格,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寫出那些天才詩歌?!?/p>
“這么說很有意思,你是說我們唐縣有唐縣的性格,李白有李白的性格,李白的性格和唐縣的性格是不一樣的,而且他也不曾被同化,是這個意思嗎?”
范海濤說:“你們不都是這樣說的嗎?都說李白放浪不羈,現(xiàn)在的唐縣人像崇拜神一樣崇拜他,但當時的唐縣人卻不一定喜歡他,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為了讓唐縣人喜歡,就把自己變成唐縣人,如果他變成了唐縣人,他還能寫詩嗎?”
“你也可以寫文章,參加我們的討論?!标愑浾吖膭诱f。
“我不寫文章?!?/p>
“我把你的觀點寫出來可以嗎?”
“可以?!?/p>
陳記者說:“那我在文章開頭就說,此文所論,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學者的觀點?!?/p>
范海濤說:“我算哪門子學者?”
陳子虛自此以寫言論為主,仗義執(zhí)言,伸張正義,他還關注唐縣的黑勢力。比如木頭鎮(zhèn)賴昌義惡意強行承包土建工程,在陳記者眼里就是顆毒瘤,這毒瘤還不止他一人,那些人像寄生蟲,就寄生在每個項目每項工程建設上面,怎么滅也滅不掉。賴昌義是孤兒出身,他養(yǎng)父在村里做會計,跟他是遠房親戚,也有人說不是親戚,單純就是這位村會計心地善良。村會計養(yǎng)育賴昌義長大,他也有個兒子,年齡跟賴昌義不相上下,兩個孩子的長相反差極大,賴昌義個子不高還瘦,村會計的兒子又高又大,還很壯實,看上去也有派頭。兩個孩子成年不久,村會計就去世了,居然是村會計的兒子跟著賴昌義混日子。兩人走出去,單從外表看,很多人都會認為那個壯實的很有派頭的會計兒子才是老大,而瘦小的賴昌義則像是他的跟班。事實剛好相反,熟悉他們的人都知道,那個不言不語瘦小的男人才是老大,肥胖高大的男人卻是他的跟班、他的保鏢,是為他打沖鋒的人,也是關鍵時候保他性命或救他性命的人。很多年后都有了車,胖子又成了他的司機,賴昌義可以把命交到他手上。有人說村會計的兒子,也就是賴昌義養(yǎng)父之子,可能腦子有點不太好使,不過都只是猜測,因為他很少說話,很難從他極少的話語里猜測出他的智商。
陳記者確曾和賴昌義有過節(jié),最早在木頭鎮(zhèn)戰(zhàn)備倉庫電影院,賴昌義的兄弟們打過他。后來是陳子虛持續(xù)不斷地揭發(fā)他,揭發(fā)他強買強賣、放高利貸、聚眾賭博、洗錢,可他這類文章很難在《唐縣報》發(fā)表。他為此去找社長扯皮,社長向他解釋,說文章太敏感,因為所寫之事不一定有證據,再一個即便有證據,一旦在報紙上發(fā)表,無異于提醒人家,反而于破案不利。陳子虛因此很灰心,這大概也是他不再寫報道主要寫言論的原因。他視自己為新聞界的堂吉訶德,這也剛好吻合了他的人生志向,有人生來是醫(yī)生,有人生來是賭徒,還有人生來是盜賊,他陳子虛,似乎生來就是記者。
李宛秋到稅務局上班,辦公室同事宋美善竟是陳記者妻子,當她得知這一消息,真是喜出望外。一天閑聊,李宛秋試探著告訴她說:“陳記者是我的偶像?!?/p>
宋美善卻兜頭給她潑了盆冷水:“什么偶像,他太幼稚太不成熟了?!?/p>
熱情的笑容一下凝固在李宛秋臉上:“怎么是幼稚呢?”她壓低聲音,生怕冒犯似的說道:“唐縣需要他這樣敢于直言的人?!?/p>
“你還年輕,不知道這怎么就叫幼稚了,等你結婚,等你有了家庭,你自然就知道了。你說的沒錯,唐縣需要像他這樣能說實話能說真話的人,可那個人為什么一定要是他!他這樣做是不負責任,對自己不負責任,對我們這個家庭也不負責任?!闭f完這些話,宋美善奇怪地瞪了她一眼,才又埋頭做自己的事情。李宛秋也埋頭做事,不再說話。
陳子虛這天下了班,來接宋美善,宋美善剛好臨時有事,被稅務局局長叫去了。李宛秋讓他在辦公室坐會兒,等等她。陳子虛仔細看著李宛秋,發(fā)現(xiàn)他們以前見過面,李宛秋還是學生時專門拜訪過他,這時又在此處碰上,陳子虛不免有些驚訝,也不禁感嘆,李宛秋卻沒來由地臉紅了一陣。
兩人在辦公室語無倫次毫無章法地聊了聊,那天《唐縣報》剛發(fā)了陳記者寫的文章,他在那篇文章里,轉述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學者的觀點,就是范海濤跟他談話時聊到的那些內容。李宛秋手上正好拿著那張報紙,也是無話找話,她說:“你在文章里談到了唐縣性格,那么唐縣性格到底是怎樣的性格呢?”
陳記者說:“那不是我的觀點,是我轉述別人的觀點?!?/p>
“好吧,就算是,可我是從你文章里讀到的,我就想知道唐縣是怎樣的性格,或者唐縣到底有沒有性格?!?/p>
“僅僅把唐縣性格拿出來說,好像有些籠統(tǒng)?!?/p>
李宛秋趕忙說:“我不覺得籠統(tǒng),我覺得我們唐縣人應該有某些共同的東西?!?/p>
“你可以談你的觀點,很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說法。”
李宛秋說:“這是個可以爭論下去的問題,但是不能拔高,也不能人為護短?!?/p>
“這個當然?!?/p>
他們正聊著,宋美善回來了,她臉色不太好看,得了重感冒,如果不是生病,陳記者也不會來接她。感冒是她臉色不好看的原因嗎?也可能是領導剛跟她說了什么。
她和陳記者匆匆走了,路上,宋美善忽然對他說:“我聽到你們在談什么唐縣性格,不嫌無聊,我倒是覺得你們倆性格挺相像。”
“哪點相像?”
“不食人間煙火,總想著空中樓閣那點事兒?!?/p>
第十二章
朱小可仍然聯(lián)系不上游世全,死活找不著他。又到了探視母親的時候,她來到養(yǎng)老院,林醫(yī)生腿腳不方便,腦子卻清晰,什么都記得。朱小可帶了些零食,都是兒童喜歡吃的東西,林醫(yī)生也只喜歡吃兒童食品。她牙齒還好,能咬硬物,臉上的皮膚也有彈性。朱小可望著母親,嘴唇囁嚅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想說什么?”林醫(yī)生說,“想說什么你就說吧。”
朱小可知道林醫(yī)生沒看過那篇文章,她看不到,可是她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說這件事,她只能跟母親說了。
“事情過去多少年了,我都已經忘記了,”林醫(yī)生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說,“為什么又提起?你休了半年學,那半年你是怎樣過來的?!?/p>
朱小可說:“我后來做了母親,才知道那時候你有多么困難?!?/p>
“你更難,”林醫(yī)生說,“你從學?;貋?,回到家就知道哭,你好像得了厭食癥,什么東西也不吃,什么東西也不喝。眼看著你變瘦了,瘦得皮包骨頭,體重很輕?!?/p>
“我記得,”朱小可說,“你背著我上下樓梯,然后推著自行車,帶我去醫(yī)院吊水。媽你個頭小,就算我體重再輕,要背著我上下樓梯也很難,你每次都喘得很厲害,中間你都要歇上幾回,扶著墻壁,扶著欄桿,在那兒大口喘氣。”
林醫(yī)生接著說:“我那時就想著不能摔跤,不能摔倒?!?/p>
“回來后,你逼著我吃東西,我不吃,你就把水果榨成果汁,讓我喝下去,把白菜、米飯和肉也打成糊,逼著我喝下去?!?/p>
“你挺過來了?!?/p>
“先喝流質,再慢慢吃東西。你還讀書給我聽,讀古代的小說給我聽,讀外國的小說給我聽。家里的小說讀完了,你就讀唐詩給我聽,讀我小時候念過的童話,你還記得吧,媽?”
“記得。我也記得,有時候我用普通話讀給你聽,有時候又用唐縣方言讀給你聽。有一天我用方言讀《白雪公主》,你撲哧一聲笑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你回到家里第一次笑出聲來。”
“我看到你頭上有白發(fā),你背著我,我趴在你背上,我就看到了,白發(fā)隱藏在你頭發(fā)里面。”
“怎么說起這個了?”林醫(yī)生說。
朱小可繼續(xù)說:“你當時知道我受到傷害,可是你從不仔細詢問我?!?/p>
“我不能問你,”林醫(yī)生說,“不能讓你回憶那些痛苦的過程。”
“那個老師,你知道我一開始有多么信任他,我信任他的才學,欣賞他的風度、氣質,他請我?guī)退沓瓕戀Y料,我很樂意做這些,也認為他是看重我,直到那天晚上,在他的宿舍里,他對我做下那事?!?/p>
“都過去了?!绷轴t(yī)生又一次撫摸女兒的頭發(fā),她滄桑的眼神里已沒有悲傷。
“我也以為過去了,”朱小可說,“事實上并沒有過去。”
“靖安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我結婚時就告訴靖安了。”
“這么說,”林醫(yī)生沉吟著,“靖安是個大氣的男人?!?/p>
“他是,”朱小可說,“可我沒告訴他事情的經過?!?/p>
“也沒告訴我?!绷轴t(yī)生說。
“姚登堡表面上是個斯文的讀書人,其實禽獸不如。當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開始反抗,并大聲喊叫。他把襪子塞進我嘴里,把我雙手反綁在椅子上,他還打我,打我的臉,他就那樣糟蹋了我。”
林醫(yī)生閉上眼睛說:“幸虧你父親走得早,沒聽到你說出這些話。”
“對不起媽,”朱小可突然哭著說,“我也不應該對你說這些,說出這些,除了增添你的痛苦又有什么意義?”
林醫(yī)生把眼睛睜開了,她看到朱小可在痙攣。
“他還把椅子推到穿衣鏡前,”朱小可就像此時仍能看到鏡中的影像那樣驚恐,“他一邊看著鏡子,一邊蹂躪我?!?/p>
“這個人得不到善終?!绷轴t(yī)生第三次撫摸著朱小可的頭發(fā),喃喃著說。
“媽!你為什么相信這種東西,為什么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種鬼話來安慰自己?這是多么廉價的自我收買,念叨這種話來收買自己遭受的苦難有何價值?”
“不要責怪我,”林醫(yī)生說,“別說我已到了暮年,就算我還年輕,我也只能這樣想,就算是我的愿望吧,至于能不能實現(xiàn),我又怎么能知道?!?/p>
林醫(yī)生又閉上眼睛,有淚水從她眼角滑落。朱小可沒有告訴母親這個老師后來的故事,也沒有告訴母親有人把她的這段隱私抖出來示眾。現(xiàn)在全縣人都知道她在大學里被人性侵過,就仿佛那是她所犯之罪,是她身上永遠洗不掉的污點。
她剝出一片餅干,塞進母親嘴里,林醫(yī)生咯嘣咯嘣咬著餅干,咀嚼的快感讓她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一些,就像有顆石子扔進水里,水面蕩開了漣漪。朱小可在離開母親時想到,她那么小a0+uYTiDLw9fYqSuYySxeQ==的個頭,怎么就能背著我上下樓梯呢?
接下來朱小可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向母校提交了自己曾遭受姚登堡性侵的證言,第二件事是在“府河紀事”上又發(fā)了一條簡短的個人聲明。
朱小可在聲明中承認,本人在大學念書時被姚登堡性侵,曾為此休學半年,其間患有厭食癥和抑郁癥,后痊愈。在聲明后半部分,朱小可說,她所遭受的不幸與黃靖安無關,而且她可以再次負責任地證明,黃靖安在金鳳立交橋的項目建設中是廉潔清白的,即便黃靖安因病已不在人世,作為他的遺孀,她愿意接受全面調查。
施天明在木頭鎮(zhèn)衛(wèi)生院只工作了兩年就調到縣醫(yī)院來了,也在藥房。1984年丁老師的丈夫何醫(yī)生被槍斃。幾年后施天明告訴范海濤,何醫(yī)生是被人誣告的,他沒犯強奸罪,沒犯流氓罪,只是跟人有不正當男女關系。
聽施天明這么說,范海濤說:“看來丁老師相信老公是對的,當時她一直為他申訴,可是沒用。”
丁老師是范海濤的戀愛介紹人,何醫(yī)生死后,她改嫁到武漢,那人少年時期曾仰慕暗戀過她,卻又在晚年拋棄了丁老師,他是博導,跟自己的博士生好上了。那些故人后來的消息,有些是施醫(yī)生告訴范海濤的,有些是吳清廉補充進來的。范海濤再沒遇見過丁老師,聽說她已從武漢回到唐縣,又嫁給了另一個男人,是當過會計的喪偶老頭兒。那老頭兒吳清廉也認識,是他從前的同行,年輕時喜歡偷奸?;狭俗兊锰貏e老實,成天就陪著丁老師。
范海濤沒碰到丁老師,卻在街上碰到了木頭鎮(zhèn)中學的鄰居舒老師,這事就發(fā)生在最近。舒老師已是老年婦女,問范海濤過得怎么樣,范海濤說就那樣。舒老師直言說,她自己過得很不好,對自己的婚姻很失望。她現(xiàn)在變得話特多,范海濤甚至覺得她有點話癆,她說她自己不是壞人,她丈夫也不是壞人,可是他們兩人在一起做夫妻就很壞,可能很多夫妻都是這樣的。范海濤不知道她為什么說這些,他們不過是前同事的關系,不過是在唐縣的街頭偶然碰上,她怎么就可以對他說這些。
他敷衍舒老師說:“都差不多吧?!?/p>
“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舒老師問,“就是戰(zhàn)備倉庫打架那天晚上?!?/p>
“記得?!狈逗f。他想起了曾校長從她房間里出來,又想起了她痛苦的呻吟聲,他當時以為她得了急癥,現(xiàn)在他當然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我沒想到你那么老實?!?/p>
“什么?”范海濤不解地問道。
“那天晚上停電了。”
“是的,我記得停電了,我還在你房里。”
“你準備離開,我不讓你離開,我還伸手摸了你的臉?!?/p>
“沒有,”范海濤爭辯說,“你沒有摸我的臉,只是把手放在我肩頭壓了壓,讓我坐下。你還對我耳語,說門衛(wèi)危老師會不會在門外偷聽,人老了是不是會變得厚顏無恥,他們什么話都能說得出口,你說這種人就是危老師。”
“你記的這些都沒錯,可我確實摸過你的臉,而不是只壓了一下你肩頭?!?/p>
“即使你摸過我的臉,也不能證明什么,我比你小五歲?!?/p>
“可是,”舒老師急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要我明白什么?”
“如果你不離開,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p>
范海濤靈機一動,思路被打開了:“那會怎樣,曾校長進不來了?”
“還是可以進來,但是你在里面?!?/p>
“他如何能進來?”
“他有房門鑰匙?!?/p>
“如果他開門進來,看到我在里面,那會怎樣?”
“我也不知道,”舒老師說,“所以我說那會是另一個故事?!?/p>
“你為什么對我說這個?”
“我就是不明白你當時在想什么?!?/p>
“我當時害怕,我正在瑟瑟發(fā)抖。”
“害怕打架?”
“也許是?!狈逗f。
“我也害怕,”舒老師說,“后來才聽說打得還很兇,差點出了人命,放電影的那個人差點被打死了,那時我們已經回來了。”
“是的,我們回來了,你還告訴我,張老師和于老師在黑暗里相互打了對方?!?/p>
“那是事實,我知道他們的心思。”
范海濤心說,我當時之所以瑟瑟發(fā)抖,是因為后怕,我想起了另一起打架事件,也是放電影的時候打起來了,那是更早時候的事情,現(xiàn)在想起來已經很模糊了。
舒老師的注意力這時已經轉移了,老年人像孩童,注意力容易轉移,容易左顧右盼。她好像看見了另一個老年女人,那人跟她打招呼,站在一旁等著她。舒老師跟范海濤告別,說她們約好跳廣場舞,兩個老年婦女穿著華麗的衣服,還涂脂抹粉化了妝,范3c80c84ef68acd27c16722d4a6981de9海濤很想問一下曾校長的近況,但舒老師已走遠。
1978年范海濤還在讀高中二年級,就要以應屆生身份參加高考了,這也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他老家有解放軍駐軍,部隊番號、人數(shù)以及駐扎在當?shù)刈鍪裁?,都是軍事機密,外界不可知。但部隊經常派戰(zhàn)士到響堂鎮(zhèn)高中開展活動,主題是“軍民共建文明學?!薄K麄儊淼綄W校打掃衛(wèi)生,修剪樹枝清理雜草,有時還會殺一頭豬送到學校食堂,在食堂幫忙做飯,送醫(yī)送藥,幫師生理發(fā)、修理雨傘、補鞋。再有就是組織學生軍訓,舉行各種體育比賽,做游戲,更受學生們歡迎的事情是送電影,電影銀幕架在操場上,學生、戰(zhàn)士坐在一起觀看影片,其樂融融,學生們坐著從教室搬來的長條板凳,戰(zhàn)士們一律坐小馬扎。
有一段時間,學校出現(xiàn)不好的傳言,也是很危險的傳言,說有戰(zhàn)士給女生寫情書,也有女生收下了情書,這多半是些高考無望的女生,考不上大學,家境又不好,愿意私訂終身。另有眼界很高把學習放在首位的女生,則把情書交給老師。這些事沒公開,老師和部隊領導肯定有溝通,盡量內部掌握,內部控制,都在青春期,不出大的亂子就好。文明共建活動相比以前減少了,幾乎不再有活動,但流言依然在校園發(fā)酵,沒人告發(fā),沒人告訴老師,只在學生間流傳。更過分的流言是,在女生宿舍,住在靠近門口高架床上的女生,有人聲稱被侵犯,被人摸過身體。
每天下了晚自習,熄燈鈴聲響過之后,女生宿舍的房門還沒來得及關上,有人假裝成查房的女教師,躡手躡腳進來,不聲不響,之前督查寢室紀律的女教師也是這樣,也是不聲不響進來。歹徒也這樣進來,女生會產生錯覺,以為不聲不響的身影就是教師。歹徒替學生掖一掖被子,其實是趁機犯罪,如同鬼魂,如同惡魔的化身。受到侵犯的學生不敢喊叫,失去了喊叫能力,那一刻失聲了,就像身處夢魘里,動彈不得。個別女生有過這種經歷卻不對外聲張,漸漸地更多女生也有了這種遭遇,并在小范圍內出現(xiàn)了傳說和流言,她們使用“犯罪”一詞來形容自己的遭遇,這才被傳開。
流言最兇的時候,甚至傳說校園里鬧鬼,女生受到的侵犯是鬼壓床。有個女生在受到侵犯時本想開口喊叫,卻張不了口,她的嘴被封住,就像拉鏈被拉上,被鎖上,手腳也像被綁上了。那不是鬼是什么,鬼離開后女生才開始哭泣,躲在被子里,咬著被角低聲哭泣。女生宿舍就在學生食堂旁邊,同學們每天去食堂打飯,都會經過女生宿舍門口。食堂后面是果園,園內有蘋果樹,也有梨樹,果園四周都有圍墻,只有食堂后門跟果園相連,據說這片果園從前是片墳地。恢復高考前,響堂鎮(zhèn)高中共分四個班,分別是果林班、政宣班、農機班和測繪班,農機班學生學習開拖拉機、脫粒機、脫米機,測繪班學生學習丈量土地,政宣班學生學習政治宣傳,果林班學生則學習種果樹。一屆一屆沿襲下來,正是果林班同學在食堂后面種上了果樹。剛開始在那里種果樹,并不知道是墳地,挖樹坑偶然挖出了棺材木板和人體骨殖,才知道挖了墳地。果園里,樹上結出的果子無比甘甜,這么多年從不曾鬧過鬼,果樹也長大了,果子結了一茬又一茬,忽然間怎么就鬧起鬼來了呢?
有人想到了戰(zhàn)士,這種聯(lián)想很不恰當,可是在不斷發(fā)酵的流言傳說中,還是出現(xiàn)了這種不和諧的聲音,因為確實有戰(zhàn)士給女生寫情書。以前沒發(fā)生過這種事,為什么共建文明學校后,偏偏就有了這類事?男生們私底下議論時都義憤填膺,發(fā)誓保護女生,為受害女生報仇。他們告誡女生,只要熄燈鈴聲響過,就把寢室的門閂緊,如果是老師前來檢查紀律,自然會先敲門,敲了門再放她進來,否則千萬別開門。再一個是,無論誰受到侵犯,都要大聲喊叫,學校又不只你一個人,怕什么。男生們說,只要聽到喊聲,他們都會馬上過來,看不打死他,管他是鬼不是鬼。
流言太兇,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差不多傳了半個學期才停止。
高考前兩天,部隊臨時決定送一場電影,讓同學們放松放松,不要那么緊張,部隊送來的電影是長春電影制片廠攝制的《暗礁》,也算是給同學們鼓個勁,斗志昂揚地迎接高考。銀幕掛在操場上,有些同學回家去了,在家休息,大多數(shù)同學都在,沒以前坐得整齊,相對松散。戰(zhàn)士們一如既往地排著整齊的隊列,坐在學生兩邊,都坐馬扎,學生方陣在中間。電影放映前,教導主任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祝愿同學們都能考出好成績,都能上大學。講話的地方在電影放映機旁邊,那里有根竹竿一樣的東西挑著一盞燈,放著白熾的光,光線特別明亮,也特別刺眼。教導主任的臉在那強烈的光里顯得浮腫,范海濤看著,就像白亮的燈光,把他的頭泡脹了,眼睛也像魚眼睛那樣鼓出來。他看到教導主任的嘴唇囁嚅,卻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教導主任講完話,接著開始放映電影《暗礁》。
電影放了二十分鐘,或許放了半小時,就出事了。挨著戰(zhàn)士坐著的一個女生,這時候叫了起來,她的聲音十分尖厲驚恐。范海濤事后知道,她叫葉紋。她大聲叫著:“流氓,有人在摸我!”此時放映機正要換片子,那盞像是竹竿一樣的東西挑著的燈又亮了起來,因為夜已經黑下來了,燈比先前更加亮堂。范海濤靠近葉紋坐著,他看得分明,喊叫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一起看向這個女生,她有些胖,發(fā)育得比較早。范海濤也看到,女生的叫聲同時也驚嚇住了那個戰(zhàn)士,是他,一定是他,他正在往后退縮,想躲到戰(zhàn)友身后去。
范海濤猛地站起來,像歐陽那樣把皮帶從腰間抽出來,皮帶末梢纏繞在手腕上,然后握著皮帶,上前一步,瘋狂地用皮帶另一頭,用金屬扣狠抽那名戰(zhàn)士。他記得歐陽告訴過他,打架的訣竅沒別的,就是把對方往死里打。他猛烈地抽著,人們剛開始全蒙了,誰也沒想到居然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一個在校高中生居然會動手打解放軍戰(zhàn)士,這誰能想到。接著,人們很快醒悟過來,這還了得,這不是翻了天了嗎?戰(zhàn)士們齊刷刷站起來,掄起小馬扎,一齊砸向范海濤。范海濤承受著最初那幾下,他知道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被撲倒在地,會被打死,他不能就這樣被打死,即使被打死也需要有個人陪著,這是突然閃現(xiàn)的念頭。他扔下皮帶,猛地往前一撲,撲在那戰(zhàn)士身上,戰(zhàn)士也被撲倒了。他壓著戰(zhàn)士,另外的戰(zhàn)士壓著他,他們像疊羅漢那樣,一堆人疊在地上。范海濤后來想到,和木頭鎮(zhèn)戰(zhàn)備倉庫那場打斗不一樣的是,木頭鎮(zhèn)戰(zhàn)備倉庫的那盞燈在一開始就被打滅了,而他們學校的那盞燈一直亮著,這就是區(qū)別。所以他在舒老師黑暗的宿舍里瑟瑟發(fā)抖,他想到了自己的那次經歷,兩次打架都在放電影。人們看到一堆躺在地上的人,中間只有他沒穿軍裝。
突然有個人站了出來,喊叫著什么,他在努力制止這混亂局面,他好像還拔出手槍,指向寂靜的夜空。“不許動!”他大叫一聲,“再動我就開槍了?!边@人是派出所的特派員,姓高,人們都叫他高特派,高特派的老婆是學校老師,他住在學校,剛好也在這里看電影。他分開人群,揪住范海濤,快速離開現(xiàn)場,邊走邊大聲說:“人我?guī)У脚沙鏊チ??!彼浦逗?,警惕地回望著四周,并沒有人圍上來,也沒人追趕。進了派出所,高特派第一時間把每道房門都鎖上,然后又仔細查看了范海濤全身的傷情?!斑€好,還好,”他喃喃地說,“沒有重傷,都是皮外傷,我這里有碘酒,先幫你擦擦。”他拿碘酒在范海濤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屁股上擦了擦,這才疲乏地坐在椅子上?!澳銈€狗日的,你個狗日的,你個狗日的。”高特派一迭聲罵范海濤,“你個狗日的是不是吃了豹子膽,是不是不要命了,你敢打解放軍戰(zhàn)士,你是想死嗎?還是讀書讀傻了,讀成精神病了,你個狗日的?!绷R一通,見范海濤不吱聲,又有點心慌,想著不是馬上就要高考了嘛,是不是真傻了?高特派跑進廚房,煮了十二個雞蛋,熱騰騰端出來。他說:“我這里什么也沒有,只有雞蛋,雞蛋也只有這幾個,你吃吧?!彪u蛋里放了糖,還放了不少。范海濤端起來就吃,也顧不得什么,呼呼啦啦沒幾下就吃光了,還是不說話。高特派說:“還挺能吃,狗日的,現(xiàn)在睡?!狈逗幌戮退?mark class="MeqTs95TYo1NW51cSPpalFCFyzI=">了,高特派守著他,坐在門口椅子上打盹。第二天高特派沒讓他回學校,繼續(xù)把他留在派出所里,他說:“你等等,我去學校,跟你老師和學校領導聯(lián)系,希望不要有事?!鳖^天晚上,學校和部隊領導坐在一起協(xié)商,已達成一致,不把事態(tài)擴大,也不對外宣布。部隊領導承諾,回去后將在內部消化處理此事,學校領導也當場表態(tài),只在學校內部處理。高特派從學?;貋?,把消息告訴范海濤,安撫他說:“沒事,明天你好好參加高考。”1978年,范海濤是響堂鎮(zhèn)高中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學校沒給他什么處分,高考結束,很快就放暑假了,這件事不了了之。范海濤在班主任毛老師指導下所填的兩個志愿全都滑檔,他服從分配,進了武漢市一所師范院校。
收到入學通知書,當?shù)伛v軍給學校送來一份喜報,這也是軍民共建文明單位的成果,部隊表示愿意安排一輛軍用吉普車送這位同學入學。
范海濤從沒坐過軍用吉普車,車廂內很寬敞,被子、箱子都擱在后排。司機是個嚴肅的小伙子,一路不說話,從一開始把范海濤的行李放進車里就不曾跟他說過話。范海濤也心有抵觸,發(fā)生過那樣的事,他不知道為什么部隊還會派車送他,司機不說話,令他難堪,好像他們是敵人,不過時間久了,也就坦然了,不說話就不說話。范海濤本來話就少,便安靜地看著窗外景色。那時候沒有高速公路,走國道,大約走了四個小時,司機忽然說:“剛過了吳家山,再往前走,就進武漢市了,你要不要下車撒個尿?”
司機把車停在偏僻路邊,先走下去,見四下無人,司機站在路邊,已經在撒尿了。
范海濤早有尿意,也站在那兒撒,剛撒完,司機向他走過來。
走到范海濤面前,司機二話不說,對著他的面門猛地打了一拳,那一拳用足了力氣,只打了那一拳。范海濤往后踉蹌著,終歸沒站穩(wěn),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司機沒去拉范海濤,等著他自己站起來,范海濤用手抹了把臉,手上全是血,鼻子也在流血,他問司機:“你有毛巾嗎?”
司機遞給他一條新毛巾:“早給你準備好了。”
范海濤接過毛巾,捂著臉,兩人又上了車,司機繼續(xù)開車,不一會兒就進城了。
司機說:“剛才那一拳,是替我戰(zhàn)友給你的?!?/p>
范海濤甕聲甕氣地說:“我收下了?!?/p>
“你知道嗎,”司機又說,“打架倒沒什么要緊,年輕人誰不打架,可是我那位戰(zhàn)友因為你這一鬧,被內部處理,提前復員回家了,他的前途算是讓你給毀了?!?/p>
現(xiàn)在輪到范海濤不說話了。
“他是個城市兵,有城市戶口,也有點吊兒郎當,本來正常當幾年兵回去,就可以正常轉業(yè),安排份工作,他家里是有些關系的,聽他說已經有工作去向??墒撬潜惶幚砘厝サ模瑑炔刻幚硪彩翘幚?,這樣一來當然就沒法安排工作了?!彼緳C說到這里住了嘴,過會兒又說,“本來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庇殖聊艘粫?,司機終于沒忍住,又說道:“還有,我戰(zhàn)友給你那位女同學寫過一封信,算是情書吧,她收下了,盡管沒回信,卻也沒把信交出去,沒交給老師。我戰(zhàn)友可能以為有希望,剛好看電影時又挨她坐著,挨得還挺近,我戰(zhàn)友就鼓起勇氣,握著她的手,她也沒松開,我戰(zhàn)友以為得到允許了,膽子就更大了,想要拿起她的手親一下,這時候你那位女同學便叫了起來,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p>
范海濤其實早已知道,自己這次見義勇為不過是烏龍事件,好笑得很,司機所講不過是讓他了解到這件事情的更多細節(jié)。
高考剛結束,那位女同學葉紋就在學校外面一個路口攔住了范海濤,說:“我當時是不應該喊叫的。”
“為什么?”
“因為他沒有摸過我,因為他不是流氓,我們之前就相互認識了,雖不能說是朋友,但我們是熟人,他沒有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
“可是你確實喊叫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喊叫,可能真是鬼魂附體了,那時就是有鬼附上了我的身?!比~紋流出了淚水,“那不是我在喊叫,是有個鬼在喊叫?!?/p>
司機叫小孫,后來一直和范海濤保持著聯(lián)系,轉業(yè)后先是去了珠海,后來去了深圳,發(fā)展得不錯,做了老板。范懷德大學畢業(yè)時,小孫還問過范海濤,要不要幫他兒子安排就業(yè),范海濤說不需要,范懷德自己考進了廣州一所很好的醫(yī)院。
范海濤讀大四的時候,小孫給他寄來一封信,他在信中講述了自己的情況,他已轉業(yè),眼下在珠海。他對范海濤能在大學讀書表達了羨慕之情,希望范海濤能好好學習,將來畢業(yè)后能夠報效祖國,而他自己,只能以實業(yè)報國了。信的末尾,他仿佛是不經意地附帶說了一句,小袁回到福建后一直不太好,前不久聽說他自殺了。小袁是小孫戰(zhàn)友,正是與范海濤發(fā)生毆斗的那名戰(zhàn)士。范海濤沒回這封信,他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他帶著這封信去找歐陽追求,歐陽回武漢時曾給他寫過自己的地址,范海濤已經在武漢待了三年多,快整四年了,他都沒有想起過歐陽,也沒想過要去找他?,F(xiàn)在收到小孫寄來的信,他突然知道了,那個被他打過的人自殺了,他需要找個人說說這件事。歐陽追求曾經要收他做徒弟,雖然范海濤自己壓根沒這意思,但在他們之間,似乎模糊地存在著這種師徒關系。他在動手打那個人的時候,使用的招數(shù)也是歐陽招牌式的動作,他記得從腰間抽出皮帶時內心默念著的,也是歐陽教給他的訣竅:要想戰(zhàn)勝對手,就得把對手往死里打?,F(xiàn)在小袁真死了,他是自殺,可是,難道跟他范海濤真就沒一點關系嗎?小袁到底死于什么,他很想有個人能跟他說些什么,但又不想知道那個人生活中的所有細節(jié),這也是他不給小孫回信的原因。很多年之后,小孫跟他說起過這件事,說他曾經去過福建,幫助料理戰(zhàn)友的后事,范海濤及時阻止了他,沒有深談下去,他沒有勇氣聽到更多關于小袁的事情。小孫卻堅持讓范海濤不要自責,他說小袁之所以自殺,另有別的緣故。
歐陽追求正在漢正街大展拳腳,他說在漢正街掙錢就像在地上撿錢那么容易,當范海濤找到他的時候,他打扮得像是香港電視劇里的人物。范海濤本想把小孫寫來的信給他看,卻一直沒有從口袋里拿出來,因為就算他看過那封信,又能說什么?范海濤當時特別無助,仿佛溺水者快要淹死了,縱然把信給歐陽看了,也不是要他判斷什么是非曲直,或許范海濤想要的,不過是一絲慘淡的安慰而已。歐陽并不知范海濤曾經打過一架,這次打架事件歐陽一無所知,況且他此時風頭正勁,正在瘋狂享樂,又哪里能注意到范海濤想要什么。
范海濤離開酒席時,歐陽追求還在和那群狐朋狗友鬧騰,見他離開,歐陽迅速推開大腿上的女人,快步追了上來,趕緊塞了兩張鈔票到范海濤手里。
“記著沒事多來看看我,我現(xiàn)在有錢,有的是錢?!?/p>
范海濤握著鈔票上了公交車,過了兩站,他眼里涌出淚水,我就是為了這兩張鈔票來找他的嗎?他把鈔票揉成一團,悄悄地隨手丟棄在公交車地板的角落里。如果不是為了鈔票,我又是為了什么來找他,這樣想時,他肯定忘記了遠在福建自殺而死的小袁。
之后不久,也就是范海濤從歐陽那里回來沒幾天,他畢業(yè)的前夕,小孫又給他來了一封信。他在這封信里說:當時學校里確實發(fā)生過騷擾女生事件,但所有那些騷擾事件,都不是我戰(zhàn)友所為,騷擾者是學校一名管道工。案件時隔多年終于查清楚了,嫌疑人已經被抓獲,他自己也承認,那些曾經發(fā)生過的騷擾事件都是他所為。
范海濤收到這封信后,專門打過一次公共電話,他把電話打給班主任毛老師,向毛老師詢問管道工的事情。
毛老師說:“的確是他,他新近再次作案時被抓,并對之前所犯之罪供認不諱,那么,你知道破案的人是誰嗎?”毛老師大笑著說:“就是你當時的保護人高特派,高特派當時保護你可真費了老大勁,這次也立了大功,終于把隱藏在學校里的這個邪惡之人,這個可怕的流氓給挖出來了?!?/p>
毛老師接下來還說了些什么,他已經不記得了,這次他給小孫回了信,信中說:是的,你的消息屬實。那個管道工我認識,也還記得他,他看上去很老實,皮膚發(fā)黑,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來,他的眼睛長得像老鼠。
發(fā)出這封信,范海濤的腦子里再次浮現(xiàn)出那名管道工的面容,準確說來,他的臉長得很像黃鼠狼,眼睛又像老鼠,外表就非同常人。
1993年范海濤在唐縣賓館遇到了一個職業(yè)經理人,那是個漂亮女人,渾身散發(fā)著超出一般女人的魅力。她正負責策劃主持一次展銷活動,展銷種類包括絲綢、陶瓷、茶葉、日用品等?;顒又鬓k方是當時的農工商總公司,在那之前和之后都叫鄉(xiāng)鎮(zhèn)局,這次主辦的展銷活動,也算是一次招商活動。主持人是位職業(yè)經理人,是請來的,這次活動結束后,她便在唐縣定居,受聘打理酒店、賓館、茶樓,以及公共會展事務。
范海濤第一次遇見她時,她正拿著話筒做演講。她穿著旗袍,在演講間隙,對范海濤使了個眼色,那是在向他示意,意思是她有事告訴他,或是他們是熟人,但范海濤并不認識她。
她忙完事后來找范海濤,握著他的手說:“你是范海濤吧?”
“我是,你是……”
“我是葉紋?!彼f出了那個名字,正是看電影時大聲喊叫的那位女生。
“我怎么認不出你?”
“但是我認得你,范海濤,你一點也沒變?!比~紋見四下無人,又說,“你沒法認出我,因為我已經不是我了,所有人都不會認識我?!?/p>
“到底是怎么回事?”
葉紋壓低聲音說:“我整過容,是你,我才不隱瞞?!?/p>
范海濤倒吸一口涼氣,道:“整得也太徹底了吧,一點過去的痕跡都沒有了?!?/p>
整容亦無法抵擋時間,過了許多年,葉紋整容得來的美貌也在衰老,魅力在減弱、消退,商業(yè)輻射能力也在縮減,能接到手的活兒越來越少,現(xiàn)如今她是金鳳茶樓的總經理,受聘于許老板,好歹有了個落腳處。2021年年終時,游世全回來后,和范海濤一起去金鳳茶樓喝茶,最先出面接待的就是葉紋。后來她的幕后老板許總也出來了,把茶葉送進來,再拱著手倒退著出去。
葉紋問范海濤:“你知道我那天為什么要喊叫嗎?”這話題是她主動提起來的,如果她不提起來,范海濤不會說。
“為什么?”范海濤說,“后來你好像跟我說過,你是鬼魂附體了?!?/p>
“當時我太年輕,還不了解我自己,只能說是鬼魂附體了,可是后來我了解我自己了,我才知道是什么原因?!?/p>
“什么原因?”
“你還記得嗎?我當時長得很胖?!?/p>
“記得?!?/p>
“我長得胖,知道自己長得丑,我也知道不會有人喜歡我,當時學校暗地里傳得很兇,說是有女生被騷擾。被騷擾的都是漂亮女生,像我這種人,別人看都不會看上一眼,又怎么會被騷擾。我說當時被鬼魂附體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想喊叫,就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也確實有人在騷擾我?!?var name="ozOiFSzqOdEQqcPviXTuuA==">
“問題是他還給你寫過信?!?/p>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p>
“那封信我還一直保存著?!?/p>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喊叫?”
“我在前面說過,我就是想讓人知道?!?/p>
“那樣的話,你可以把信交出去,之前也有同學這樣做過?!?/p>
“這樣做很愚蠢?!比~紋說。
“為什么你要說愚蠢?”
“因為這是我的信,我不想把它交出去。”
“你們后來有過來往嗎?”
“沒有,”葉紋吃驚地看著范海濤,“你怎么能想象,在那種事情發(fā)生之后,我還能和他有來往。”
范海濤沒告訴她那人已不在人世,但是他說:“當年學校里的那些騷擾案已破獲,作案者是學校里的一名管道工。”
“這個案子對我來說,無謂破與不破,”葉紋不屑一顧地說道,“我早知道是他?!?/p>
“但是,”范海濤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親眼見過他作案,他也知道我見過,他看到過我正看著他作案?!?/p>
“那你為什么不說出來?”
“我為什么要說出來?”
第十三章
周總經歷過好幾任縣長,每任縣長都拿他當唐縣企業(yè)頭牌,也都倚重他,縣里的每項公益事業(yè)他都出錢,他在北城入城處建了座大型雕塑,外形是一把金色大鑰匙。那柄金色大鑰匙至今還屹立在北城,而他的廣告畫像卻在多年后悄然消失了,有好事者統(tǒng)計過,從周若光最紅火最風光也最尊貴的時候,到他終于從峰巔跌落,一共歷經三十三年時間。風水輪流轉,唐縣企業(yè)家走馬燈似的換,其中不乏跑龍?zhí)椎男〗巧≡谒娴耐蛶讞l大魚,這魚沉下去了,那魚浮上來,那魚沉下去了,這魚又浮上來,浮沉自有天數(shù)。合一集團不行了,秦漢晉的漢唐集團又起來了,其間的風水定數(shù),也暗合唐縣的江湖更迭。陳子虛看得分明,多少曾經的大哥風流云散,有人認命,甘做小弟,自此沉淪,也有人不認命,反復出頭出山,卻死得更慘。自然,有大哥落地,就有小弟升天,也是自然規(guī)律,賴昌義由小弟做成大哥,也經歷了近三十年光景,現(xiàn)如今還正風光著,何時衰敗尚不可知。
杜出納是杜玉蓮的身份,是她最早的身份,也是她終生的身份,故有人總叫她杜出納,不怎么叫她名字。她跟周若光一起打天下,是周總最早的合伙人,是合一集團的元老,還是他的情人,他們的關系在唐縣家喻戶曉,可是周總不再需要她,不需要她當初的智慧,也不需要她現(xiàn)在的身體。之前每次周總答應給她錢,她都不拿走,那些錢是給她的獎勵,給她的分成,每一筆她都繼續(xù)放在集團賬上。那時她跟周總一條心,她的錢放賬上也是為了集團的發(fā)展,現(xiàn)在她要把這些錢如數(shù)剝離出來,她決定把自己的錢拿走。她是出納,手上有現(xiàn)金流,她先轉出去一筆錢,去向不明,又轉出去一筆錢,還是去向不明,兩筆錢加在一起是很大的一個數(shù)目。
吳清廉發(fā)現(xiàn)賬目不對,及時向周總做了匯報。
周若光讓人把杜玉蓮找來,三人在辦公室說話,杜玉蓮承認錢她轉走了,但她堅持說那是她的錢。吳清廉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周總讓他先出去,有事再叫他。周總說:“你怎么能做這種事,這是違法的,你知道嗎?”
杜玉蓮冷笑著說:“現(xiàn)在終于只有我們倆在一起了,我們有多久沒有單獨說過話,你可記得?”
“你先把這個事說清楚?!敝芸偰勉U筆敲著桌上的紙片,那是吳清廉寫給他的兩個數(shù)目。
“當初你跟我好上,是怎么對付你老婆的,我這會兒都記起來了,冷暴力,一直冷到讓對方絕望,你現(xiàn)在不就是這樣對我的嗎?”
周總不想和她說這種話,更不想在集團辦公室跟她談這些。
“不想在辦公室和我談這些,之前難道我們沒在辦公桌上做過嗎?”杜玉蓮說著,以手撫摸辦公桌桌面,那是他們躺過的地方,是她曾經的天堂。
“是有過這種事,那又怎樣,”周總的話冷若冰霜,“把轉走的錢趕緊退回來吧。”
“你讓我退回來我就退回來,怎么可能,是不是我們也要為了錢而反目成仇?”杜玉蓮又一次冷笑。
“辦公室可以報警?!?/p>
“可我沒有貪污,沒有偷竊,我不是職務犯罪,我拿走的是我自己的錢,而且我的錢并沒有全部拿走。”
“這話怎么說?”
“以前你答應給我的錢,我都沒拿走,錢繼續(xù)放在集團賬上了,那些錢如同原始股金,到現(xiàn)在是多少,要不要我給你算算?”
周若光一時目瞪口呆,杜玉蓮拿出隨身攜帶的小賬本,翻開一頁念道,某年某月某日,周總給她多少錢,未取。又翻開一頁,念道,某年某月某日,周總給她多少錢,未取?!澳菚r候一塊錢到現(xiàn)在是多少錢,要我一筆一筆算清楚嗎?”
“不能這樣,”周總從辦公桌后面走過來,“那時候給你的錢,你拿走也就拿走了,你也是應該拿走的,我說話算數(shù)??墒悄銢]拿走,現(xiàn)在拿走也可以,但你只能按那時候的數(shù)目拿走。”
“賬怎么能這樣算,你當我是傻子?”
“也不能像你這樣算,那不是股金,更不是原始股?!敝芸傂睦锵耄蟛涣怂阄宜饺私o你的獎勵或小費,一高興多給了些小費。他沒把這話說出口,說出來太殘忍。
杜玉蓮把小賬本重又揣進口袋?!拔覀兊馁~是筆糊涂賬,永遠算不清楚,你也知道我們的關系誰也破壞不了,我曾經這樣認為,我們的關系比夫妻更牢靠,比情人更親密,這也是你對我說過的甜言蜜語,我信了你。你說要跟我結婚,我便離婚了,一直等著你,你確實想離婚,可是一直拖著,拖到有一天謝又春得了癌癥。你又說你不能跟癌癥病人離婚,這理由我沒辦法反駁,所以到現(xiàn)在你們也沒離婚,全縣人都知道我們這種離奇的關系。謝又春在家養(yǎng)病,她也知道,但她不管我們,她在法律上也還是你老婆,現(xiàn)在尷尬的是我。我想,如果我被拋棄,我能得到什么,我其實什么也得不到?!?/p>
“這就是你把錢從我這里轉走的理由嗎?”周總冷靜下來,又坐回辦公桌前,變得更為冷酷無情,“你被停職了,我剛剛已經通知吳會計了?!?/p>
“為什么我會走到這一步,”杜玉蓮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說,“你和倪素煙不會有好結果的?!?/p>
“終于說出來了,”周總說,“這才是真實的你,你在嫉妒人家,快收起這一套吧。”
杜玉蓮沒再答話,扭身走了。
周若光看著她的背影,真是恍若隔世,當初為何會愛上她,也可能是因為當初身邊只有她。時空是錯置的,她和倪素煙不在一個時空里,也是,倪素煙不會在那時候出現(xiàn)。周總不好意思說出什么,她想多了,她以為人家倪素煙跟她一樣想取代謝又春,她想做他的妻子,她就以為人家倪素煙也想做他的妻子。不是這樣,女孩的思想和她不一樣,人家不求回報,不要結果,倪素煙才沒興趣做他的妻子,人家早說過,實際上她對這個集團也沒興趣。實話說,倪素煙只是把周總跟合一集團當跳板,希望跳到更大的世界里去,周總明白其意圖,也樂意被她利用。
倪素煙為周總立廣告牌,把廣告做到武漢做到北京,進而主攻央視,她的目的不光是把廣告打進央視,她自己也想進央視,能名正言順地成為央視記者,或至少成為央視編外記者,為此她已經住到北京去了,單槍匹馬在那里奮戰(zhàn),杜玉蓮哪里知道人家的志向。
杜玉蓮來找謝又春,她獨自住著一套房子,那是她從前和周總一起住過的舊房子,房子雖舊,卻有個獨立小院。院內種了幾株花草,還有幾株一人高的盆栽植物,叫不出名字。謝又春是癌癥病人,患病已有好些年。她臉上有種光輝,是那種只有病人才會有的安寧的光輝,眼神堅定,神色剛毅。
她請杜玉蓮坐,溫和地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來找我?!?/p>
杜玉蓮說:“我被周總停職了,就在今天,就是剛才,我想把這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你?!倍庞裆徬胨欢〞覟臉返湥@女人,我一直把她當對手,當她生病時,我甚至暗中希望她早點病故。她應該知道我的內心,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們彼此憎恨,此時她有理由開心,勝利的天平在向她傾斜。她仍然是他的妻子,手上仍然拿著合法結婚證,另一方面倪素煙早已取代了我的位置,她年輕漂亮能干,周總選擇她天經地義。我夾在她們中間,受到兩個女人夾擊,我被停職,我將一無所有。我故意把消息告訴謝又春,當然是挑釁,我自取其辱,給她機會,讓她取笑我嘲弄我。
“你請喝茶?!敝x又春遞茶給杜玉蓮,她顯得很吃驚,擺出不肯相信的架勢,“他怎么能這樣對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他對誰這樣,也不可以對你這樣,他不能卸磨殺驢,不能過河拆橋。把我們三人的事先放一邊,只談公事,憑良心說,對他而言你比我更重要,沒有你,絕沒有周總今天?!?/p>
這番話入情入理,聽得杜玉蓮熱淚盈眶,她和這女人斗死斗活,斗來斗去,到頭來還是這女人理解她。
“我不應該走出那一步,”杜玉蓮滿懷愧疚地說,“如果沒走出那一步,我們將是多么好的姐妹。”
謝又春皺起眉頭,擺著手說:“不要跟我說這個,你沒資格跟我說這個,說這個你也太不要臉了?!彼蝗痪头樍?,和前面判若兩人。
杜玉蓮并不反感,任其當面訓斥,但她又說:“可我那時候是真心的,我真心愛著他,我當時想,我愛他超過了你愛他,我一定比你更愛他?!?/p>
“等到哪天你和我一樣患上癌癥,再來和我說這種話吧。”
“我全身心付出,輔佐他,我拋棄了自己的家庭,死心塌地跟著他,難道這些還不夠?但是他卻這樣對我,停職還只是一個結果,一道指令,事實上兩年多來,自從有了倪素煙,他就疏遠我了,長時間對我冷暴力?!?/p>
“呵呵,冷暴力,”謝又春說,“這個我熟悉。”
“對,就是那樣,長時間不理我,不理不睬,不跟我說話,不看我,不見我,不回復我的任何問話,徹底忽略我。就像這世上壓根沒有我這個人,我找他身邊的人,問他秘書,他們都是同樣的口氣,都說周總太忙了?!?/p>
“我也經歷過這些?!敝x又春嘴上搽了淡淡的口紅,當她這么說話時,就像是從高處審視著杜玉蓮。
“我轉走了兩筆款子,數(shù)目不算小。”
“錢的事我沒有發(fā)言權。”謝又春說,她的語氣很平和,“或許那些錢是你應得的,剛剛好,或許那些錢比你應得的多出很多,也或許比你應得的少很多。不管哪種,我都沒有發(fā)言權,我什么話也不會說,但是我要說,如果哪天我走了,這種病真是不好說,弄不好說走就走了,我走了,還是希望你能照顧他。”
杜玉蓮想擁抱她,或者跪在她面前,其實這兩種動作她都想做,想同時做出來。但是她既沒有擁抱她,也沒有跪在她面前。“我希望你能長壽,姐姐。”她說,這也是她第一次叫她姐姐。
“我要跟周總說,讓他留下你,你不能離開他。”
“我留不留下對他沒有太大影響,不比從前,現(xiàn)在他可用的人多的是。”
“話不能這么說,”謝又春打斷她,“他不是缺人手,不是缺能夠做事的人,而是缺像你這樣的人。他表面看著風光,攤子鋪得太大了,越是如此越有危機,你可能比我更清楚,只是他還沒意識到,他早已心力交瘁。他不是高大廣告牌上那個穿西裝的男人,不是那個揮舞高爾夫球桿的男人,也不是那個端著酒杯仰望蒼天的男人,他都不是,我擔心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擔心他?!敝x又春低下頭,杜玉蓮看到她的臉比剛才蒼老了很多?!八恰粕狻?,誰都想吃上一口,都想撕咬他,即使是他兄弟,哪怕是他的同胞兄弟,也都等著機會肢解他,他們全舉著刀子,等著從他身上割下最大一塊肉?!?/p>
“原來你什么都知道?!?/p>
謝又春哭起來了,說:“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個病人,我養(yǎng)養(yǎng)花種種草,在家治病,我可什S4s7wBtoEAM7sByfgE9i/Q==么也沒說。”然后她又責怪杜玉蓮說:“你不應該怨恨他,你應該留在他身邊,關鍵時候也許還能替他拿拿主意?!?/p>
她說到我心里去了,杜玉蓮想,心里比剛才亮堂多了。兩個女人都在擔心那個男人,只是她們無法影響周若光,周若光早被綁上戰(zhàn)車,正一路狂奔著。
陳子虛在合一集團采訪,看到了大企業(yè)的浮華風光,也看到了其內部的腐敗墮落,他并不看好合一集團,也不看好周若光,直覺這頭巨無霸遲早會倒下,至于何時倒下,一時難說。與之相反,木頭鎮(zhèn)旅游景區(qū)的開發(fā),黃靖安的實干精神,令他耳目一新,他根據全國流行的“深圳速度”這種提法,將木頭鎮(zhèn)的開發(fā)速度命名為“唐縣速度”,他在新聞報道中首次提出唐縣速度,陳記者寫道:“黃靖安在木頭鎮(zhèn)創(chuàng)造了唐縣速度。”新任縣長對這一命名十分欣喜,十分認可,木頭鎮(zhèn)景區(qū)至此成為唐縣的文化招牌,也成為旅游招牌。
黃靖安因這一成績被調到縣里,做了環(huán)保局局長,古縣長在這次調動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古縣長告誡黃靖安,在環(huán)保局局長位置上只要不出大的差錯就可以了,沒必要再像在木頭鎮(zhèn)時那樣拼命干?!澳愕某煽冊谀莾簲[著,誰也比不過你,只要不失誤,在這個位置上過渡一下,下一屆你就可以進縣級班子了,副縣長或政協(xié)副主席、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或大部辦委部長主任,應該有你一個位置?!?/p>
領導話說到這份兒上,啥事不干就是了,再說全縣都在大開發(fā),都在大辦工業(yè),坐在環(huán)保局局長這個位置上更應該好說話、好變通,不必太死板太認真。黃靖安是個實在人,偏不懂變通,又是個安靜不下來的人,閑不下來,天生就要干活兒,不做事情渾身難受。兩個月后,他慢慢了解了情況,熟悉了工作內容,上面的文件政策也都弄通了。
縣里每個項目開工,都要經過環(huán)境評估,若環(huán)境評估不過關就不能上馬,一般來說,只要是招商引資進來的項目,縣里的環(huán)境評估都dDQP0izmGTPsFg0ciA7uqg==會順利過關。黃靖安自然也明白,他想,我過去做項目不是也希望一路綠燈嗎?于是嘛,我這個局長也就是走走過場,簽簽字,蓋蓋章,出席一些活動撐場面就可以了,就行了。他想是想通了,輪到具體事上來,偏又放不了手。
輕工局計劃引進大型造紙廠,地址選在府河左岸,是未來的納稅大戶、大項目,也是古縣長親手抓的項目。古縣長于黃靖安有恩,他親手抓,又是有效益的大項目,按理說,黃靖安應該快快簽了環(huán)評報告才是??墒撬麉s遲遲不簽字,他擔心造紙廠的廢水把府河毀了,唐縣人吃的是府河水,責任他擔不起。輕工局負責招商的人找他,局長來找他,投資方的人也來找他,他就是不簽字。黃靖安想:我是不是個分裂的人呀,我做項目拼命想做成功,現(xiàn)在我做環(huán)評,卻又拼命阻止造紙廠項目。不阻止能行嗎?他問專業(yè)人員,專業(yè)人員沒回答行,也沒回答不行,只把后果描述給他聽,唐縣將受害,下游也將受害。古縣長打來電話,問他環(huán)評報告怎么還沒出來,他講出了自己的憂慮。古縣長在電話里強調說:“要以發(fā)展為重,再給你幾天時間吧,趕緊把環(huán)評報告拿出來。”
負責招商的人和投資方請黃靖安吃飯,請吃飯的地點在太白獅子樓,酒樓里有道名菜叫太白醉。太白醉的食材是白龍山上一種罕見的蛇,這道菜不是每天都有,要看運氣,哪天白龍山里人碰巧抓住了這種蛇,又賣到了太白獅子樓,客人才能有此口福。此蛇肉燉出來的湯有種奇異的香味,喝過此湯,舌尖留香,三日不散,凡有此菜上桌,客人大都會喝醉。更有傳說是李白在白龍山中念書,為此蛇所咬,李白一怒之下,抓起此蛇摔死,后燉湯喝下,蛇傷自愈,故此菜名叫太白醉。
黃靖安在太白獅子樓喝上了太白醉,當下就喝醉了。招商的人說家里臨時有事,先走了,只剩投資方的小伙子陪著黃靖安。那個精明的小伙子對黃靖安很是殷勤,送他回來,到樓下,將沒抽完的半包煙塞在他兜里。黃靖安回家一看才發(fā)現(xiàn)煙盒里還插著一張銀行卡,當下酒就醒了。
第二天上班第一件事,黃靖安打電話叫來投資方的人,先把銀行卡退給他。然后又去了古縣長辦公室,他明確對古縣長說:“造紙廠環(huán)評報告不能過,如果過了,在府河岸邊建這么大的造紙廠,唐縣人會罵我們的,罵我們八輩子祖宗?!彼趴h長,強調說“我們”而不是“我”,他說唐縣人會罵我們,罵我們八輩子祖宗。古縣長臉色鐵青,很不耐煩,說:“你也是做過鎮(zhèn)委書記的人,應該知道唐縣現(xiàn)在需要的是發(fā)展,是建起一個又一個工廠,先把工廠建起來,讓唐縣人可以就業(yè),有工作做,有稅收。唐縣建設好了,富有了,才有資格有能力再談其他,環(huán)境是什么,你現(xiàn)在的指標是軟指標,不是硬指標?!秉S靖安認為古縣長說的都對,但是具體說到造紙廠,他還是不能同意,他接著又說了銀行卡的事,他說他把銀行卡退給他們了。古縣長異樣地看著黃靖安,盯著他看了好大一會兒,古縣長手上拿著一摞材料,這時收回目光,把材料放回原處,裝進文件袋,接著又從文件袋里取出材料?!澳阕龅脤Α!惫趴h長說。黃靖安不知道他說什么做得對,是退還銀行卡做得對呢,還是不通過環(huán)評報告做得對?古縣長讓他先回去,他在離開時,看到古縣長額頭上有層汗珠。
造紙廠項目最終被否決了,黃靖安也在隨后幾年任期內學會了釣魚,這個職位比較適合休閑,他把更多事務包括決策方面的事情,都分配給幾個副局長去做。造紙廠這件事讓他有了很微妙的名聲,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他在跟人交往時會感受到某種孤立,某種被邊緣化,某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味深長,大家都跟他打哈哈,盡量不跟他說真話。他于是想,我是不是得罪了很多人?沒什么人再找他,即使找他,也都是公事公辦、鐵面無私。
黃靖安也覺得沒意思,就像真賦閑在家了,換屆時,古縣長說他可能會進班子的預言沒變成現(xiàn)實。但他還是被調整了,調整做了交通局局長,可能也是古縣長給出了很關鍵的建議。古縣長說,這樣一名干勁十足的闖將不適合環(huán)保局,倒適合在交通局局長的位置上闖一闖,唐縣公路網都要升級,更重要的是南城高速路口還要建一座立交橋,能擔此任的好像唯有黃靖安。有過前面造紙廠的例子,這方面的信息要么不傳,要傳就傳得人人皆知,所以現(xiàn)在想拉黃靖安下水的人都變得小心翼翼,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出差錯就把事情辦砸了。按說,如果要疏通關系,就得先疏通黃靖安這一關,然后再到古縣長那里,現(xiàn)在變成繞過黃靖安,直接通到古縣長那里去。黃靖安倒不在意這些,他高興的是又有事情做了,又可以大干一場,他不再釣魚,又日夜撲在公路上,他要把公路修到每個鎮(zhèn)上去,修到每個村里去。
金鳳立交橋是唐縣最大的公路項目,也是黃靖安經手的最大項目,單單項目設計就花了六個月時間,設計師是由江少杭牽線搭橋請來的頂級專家。請什么樣的設計師,黃靖安一開始問過朱小可,朱小可說有個頂級專家叫辜爾恕,是全國著名的橋梁設計專家,很適合做這個。黃靖安請工作人員論證,得出的結論也是辜爾恕老師足可擔此重任,朱小可說她請不來,可以委托江少杭代請,黃靖安問她緣故,朱小可說,她好像聽說過,辜爾恕是江少杭大學老師的導師。
江少杭找到大學老師,老師又找他從前的導師,辜爾恕很謹慎,沒說做還是不做,只說先過來看看。
黃靖安把辜爾恕接過來,在縣城走了一圈,又去了木頭鎮(zhèn),去了白龍山,老先生曾在南城紅石坡駐足良久。走的時候,辜爾恕什么也沒說。他回武漢待了半個月,然后又來了一次,這次是他自己來的,他讓自己學生,也就是江少杭的老師開著車,從南城高速路口下來,又到縣城轉了一圈,然后再到南城紅石坡駐足良久。這次來訪他沒告訴黃靖安,也沒驚動任何人,不久,他打電話告訴黃靖安,他愿意接手這個項目。
辜爾恕后來說:“我設計過無數(shù)路橋項目,這次的設計是我最喜歡的?!?/p>
黃靖安說:“這個地方的地名叫南城,也叫紅石坡,如果以地名來命名,可以直接叫南城立交橋,也可以叫紅石坡立交橋,都沒問題。可是這個地方從前是殯儀館、火葬場,經常出車禍,當?shù)乩习傩彰孕?,認為風水不好,辜老師能不能給起個吉祥些的名字?”
辜爾恕當即說:“就叫金鳳立交橋吧,立交橋的造型像只金鳳,建成后將成為唐縣的城市地標,久而久之唐縣也可稱為金鳳之城。”
立交橋施工方是武漢一家大型路橋建設集團公司,開工前,黃靖安收到一封匿名信,匿名信稱,這家路橋集團公司里面有秦漢晉的身影。匿名信就寫了這么簡單一句話。秦漢晉的身影是什么意思?黃靖安不敢大意,去找古縣長,他把匿名信拿給古縣長看,古縣長隨意看了一眼,就推到一邊去了。
“謠言?!惫趴h長皺著眉頭說。
“可是,為什么是關于秦漢晉的謠言?”
“我這里有大把大把的匿名信,如果我相信每一封匿名信,那我們身邊就沒有好人了,也沒有辦法做事情,匿名信在我看來是最無聊的東西?!?/p>
黃靖安說:“我只是想提醒一下,要不要重新審查?”
“重新審查什么?這么大的項目無非是層層把好關,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惫趴h長說,“這里有我把關,而且我明確告訴你,在我上面還有更大的領導在把關,你的職責,也是你的長處,就是大膽做事情,把金鳳立交橋做好?!?/p>
建設周期不必細說,建成后,金鳳立交橋的落成典禮辦成了唐縣最最盛大的豪華典禮。立交橋下搭建典禮臺,縣委書記發(fā)表講話,宣布立交橋落成通行。第一輛穿過立交橋的車輛,是運送稻種的農用車,車頭佩戴大紅花。書記致辭完畢,從外地請來的演出團隊在典禮臺上表演,一位馳名全國的女歌唱家現(xiàn)場演唱《我愛你,中國》。
前來采訪的陳子虛,看到唐縣各界人士都聚集到這里,官員、企業(yè)家、小混子和老百姓都來了。他看到周若光,周總還是那么意氣風發(fā)。秦漢晉依舊低調,這位漢唐集團的掌門人低垂著頭躲在人群中,還有賴昌義,身邊仍然站著他的大塊頭跟班。陳記者到處拍照片,當著名歌唱家正在演唱《我愛你,中國》時,陳記者似乎聽到身邊的人在議論。
有人仿佛在說:“金鳳立交橋這個項目賴昌義大賺了一筆?!?/p>
“他怎么能賺錢,跟他有何關系?”
“你還不知道?立交橋的砂石料水泥,差不多都是他供應的?!?/p>
還有人說:“不只他賺錢,賺錢的人多著呢?!?/p>
陳子虛放下相機,尋找說話的人,人實在太多了,不知道說話的人是哪位。在唐縣,這類議論很多,都只是口頭說說而已,要想找到議論的源頭很困難,幾乎沒人知道。大家都在傳來傳去,就像風暴刮來刮去,卻不知最初的蝴蝶翅膀在哪兒扇動,議論傳得多了,唐縣所有的事情,就都變成了傳說。
在金鳳立交橋落成的那天金鳳茶樓也開業(yè)了,許老板據說是游世全的關門弟子,這事也挺神秘,前臺總經理卻是葉紋。典禮結束,陳記者、范海濤也進了金鳳茶樓,葉紋像蝴蝶飛來飛去,她安排兩人就座在一樓大廳卡座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大聲說道,“今天客人太多,包間滿了,都是預約,幾天前就預約好了,只能把老朋友安排在卡座里。”
“沒關系,”范海濤說,“坐這里挺好的?!?/p>
陳子虛說:“生意這么好?!?/p>
葉紋說:“還不是沾立交橋的光,若不是立交橋,怎么可能有這么好的生意,也不可能有這座茶樓?!彼┫律?,在兩個男人身邊壓低聲音說:“這兒以前可是燒死人的地方?!闭f完,她直起腰,歡快地笑著,又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兩人正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又有人從大門進來了,正是金鳳茶樓的許老板。他上樓時,對著他們兩人點了點頭,對其他卡座里的人也點了點頭,他是個謙遜的人,一個對誰都很和氣的人。
“他怎么會來?”范海濤疑惑地問道,“他好像很少露面?!?/p>
“不知道,很多人在說,許老板是游世全的關門弟子?!?/p>
“我也聽說過,這種話不會憑空而來?!?/p>
“又是游世全,確實是唐縣的奇跡,退出江湖那么多年,仍然有那么大影響,仍然有那么多人自稱是他徒子徒孫,事實上他很可能并沒有教給他們什么,他們卻都把他當作師傅,這是我們唐縣最大的怪事?!?/p>
范海濤說:“但是游世全從沒想過做壞事,也沒想過犯罪,他不是罪犯,他只不過在反抗自己的命運,為自己找一條出路?!?/p>
陳子虛說:“他的本意是什么,后來的結果又是什么,不能以善惡簡單劃分。而游世全最初的運作模式,給后來者提供了啟示,他啟發(fā)了他們的大腦,開啟了一扇門,甚至開啟了多扇門,對那些人來說仿佛就是神諭。得到神諭的那些人,從事的恰恰是詐騙,他們走得更遠,因為他們的心腸更狠更硬,手段更毒辣,那么以此上溯,源頭位置的游世全又能做何解釋?”
“我只是了解他,并非要為他辯護?!?/p>
陳子虛說:“我也了解他后面那些人,我對他后面那些人比對他更了解,很多人都是我老家飛沙鎮(zhèn)人,我認識他們。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比如那些特別貧窮的人,特別苦的人,他們特別可憐,可是一旦犯罪,一旦開始詐騙,竟更沒有同情心,只要能得到錢,什么兇殘卑劣的手段都能用上,心腸一點也不會軟下來,這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們后來對付的人,往往是和先前的他們一模一樣的人,一樣可憐,一樣悲慘?!?/p>
“但是只要能拿到錢,哪怕那錢上面還滴著血,或者還滴著別的什么,滴什么都不管,反正只要能拿到錢,他們就變成了另一類人,變成了有錢人,就和從前的自己,也就是現(xiàn)在正遭受他們詐騙的那些人區(qū)別開來了,他們是那么渴望跟那些人區(qū)別開來,變成另一種人。飛沙鎮(zhèn)有個人做電信詐騙,做得很成功,受人羨慕,他把一個癌癥病人做手術的錢騙來了,有一對老年夫妻的養(yǎng)老金也被他騙來了,那對老夫妻把房子賣掉,賣房款也被他騙來了,老年夫妻因此只能露宿街頭?!?/p>
陳子虛沉思著,又說:“直到這個人被抓,他的犯罪事實才被公開,我于是就想,如果事情沒有敗露,如果他沒有被抓住,那些受害人的凄慘遭遇有誰能知道,把錢騙到手的這個人,是不是從此就成了人上人?是不是從此就擺脫了他自己那種窮苦的命運?”
“所以,”范海濤說,“詐騙者最重要的功課不是怎樣去詐騙,而是怎樣躲避懲罰,怎樣逃脫法律制裁?!?/p>
“在我老家飛沙鎮(zhèn),有些村子的青壯年大都被警方抓走了,有人在牢里服刑,有人逍遙法外,將來從牢里出來的人,會不會重操舊業(yè),犯罪手段會不會更新升級呢?還有,既然很多人都自稱是游世全的徒子徒孫,那么游世全為什么從來沒有清理門戶?”
“這個問題你要問游世全自己?!狈逗f。
“我會向他當面提出來,”陳子虛說,“下次如果有機會見到游世全,我要當面建議他清理門戶。”
“他能怎么做?”范海濤說。
“是啊,他能怎么做呢?”陳子虛反問道,“我也不知道。”
“許老板是做什么出身呢?”
“沒人知道他做過什么,”陳子虛說,“現(xiàn)在他在經營金鳳茶樓,我們此時正坐在他的茶樓里喝茶閑聊?!?/p>
“你看看貼在墻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上面寫著金鳳茶樓的法人代表,名字是葉紋?!?/p>
第十四章
李宛秋是個崇拜英雄的女孩,很小就被文字毒害,她不崇拜那些舞槍弄棒的英雄,而是真心崇拜文字。她被文字毒害是從詩歌開始的,她喜歡李a2ddd964f21c309b242e0d3a9ab82966白的詩歌,也喜歡外國詩人的詩歌,閱讀抄錄并背誦。后來她讀到陳記者的文章,在《唐縣報》那么多的本報記者中,唯獨陳記者不一樣,讀得多了,陳記者也成了她心目中的英雄,她的文字英雄,這也是李宛秋自己想出來的稱呼。因為陳記者別具一格,為弱者發(fā)聲,為善良者發(fā)聲,即便歌頌那些聲名顯赫的企業(yè)家,也不曾在文字里諂媚誰,為人質樸,也真實。
她最早跟李小宛坦露心跡,小宛那時還那么小,李宛秋卻全然不顧及這些,一味向這個還沒長大又充滿好奇的小姑娘傾訴,她滿是幸福地說:“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毙⊥疬€記得姐姐臉上那羞怯的紅彤彤的光輝,令人不安的是,李宛秋又說:“他是我同事的丈夫?!毙⊥鹦厍焕锬穷w心怦怦亂跳,她暫時還不能理解這些,但也知道這是犯忌的事情,姐姐正在突破某種禁忌,她在越界。明知道在突破禁忌,姐姐看上去卻很開心,她好像從來也不曾這樣開心過,她從姐姐身上看到了勇敢,勇敢地去冒犯某種東西,好像也能帶來快樂?!八孟褚稽c也不知道,她丈夫有多么值得珍惜,”李宛秋又說,“我說的是我那位同事,她好像不知道她之擁有,像黃金那般珍貴。”李小宛希望姐姐繼續(xù)說下去,李宛秋卻及時打住了。她剛洗過頭,頭發(fā)披散著,正用電吹風給自己吹頭發(fā),她對小宛說:“你還小,不跟你說這些了,快去寫作業(yè)吧?!?/p>
那是第一次,姐姐李宛秋第一次跟妹妹李小宛傾訴個人情感,在那之后,她便經常跟妹妹傾訴了。李小宛是在李宛秋的情感傾訴中慢慢長大的,小宛在姐姐去世后,努力回憶姐姐漫長的講述,想從中捋出李宛秋和陳記者關系的頭緒。他們首次約會,好像是姐姐約了陳記者,不是,是陳記者約了姐姐,那天是姐姐生日,他們各自騎著自行車去了城東,在一面斜坡上見面。斜坡下面是鐵路,鐵軌在夜里閃爍,清冷的光芒伸向遠方,斜坡頂上是唐縣毛巾廠。
李小宛長大后,找時間專門去過那里,那地方是姐姐的愛情遺址。斜坡上有青草,有灌木叢,灌木叢稀疏,這里一叢,那里一叢,越過灌木叢,里面有一片又一片開闊地。如果毛巾廠加夜班趕活,從灌木叢縫隙里能看見坡頂上的廠房內燈火通明,響著嘈雜的機器聲。如果沒人加班,廠房內便漆黑一團,靜悄悄的,廠房的影子像是月光下的城堡。斜坡下面的鐵軌沉在溝底,間或有火車開過,咣當咣當?shù)淖矒袈?、汽笛聲,像是從過去年代開過來的。若是客車,一長排車窗透著燈光,有些車窗開著,能看見里面的人影,他們的面龐一閃而過,不知道那些旅人將去往哪里。
那天是李宛秋生日,陳記者帶來一枝花,不是在花店買來的玫瑰花,而是從路邊采來的野花,他還帶來一個西瓜,那是夏天。姐姐則帶著一小塊毛毯,她把毛毯鋪在地上。姐姐跟小宛說:“我們就坐在地毯上,陳記者帶了西瓜,卻沒有帶切瓜的刀子,他把西瓜抱在胸前,然后掄起右手拳頭,向胸前的西瓜砸去。”姐姐說到這里,笑得差點岔過氣去?!爸宦牭门榈囊宦晲烅懀鞴蠀s紋絲不動?!苯憬惝敃r就笑了,陳記者也笑了。于是他把西瓜放在地上,又一次揮起拳頭向西瓜砸去,這一次,瓜開了,他用兩只手把西瓜一片片掰下來,遞給李宛秋。
姐姐說:“那是我吃過的最甜的瓜?!眱扇四樕隙挤褐t色。正在這時,有輛綠皮火車從溝底鐵路上開過,他們看到車窗里面的人,有人望著外面,有人相互交談,桌上擺著各種雜物,包括水杯和吃的東西,他們從那堆雜物里能清楚辨認出方便面。
李宛秋問陳記者:“有人正望著外面,會看見我們嗎?”
陳記者十分肯定地說:“不會,沒人能看見我們。”
李宛秋卻和他爭執(zhí)起來,說:“我認為應該有人能看見我們。”
“不會?!标愑浾哒f。
“怎么可能,一定有人能看見我們?!崩钔鹎镎J真起來。
陳記者再次說:“現(xiàn)在是晚上,他們看不見我們。”
李宛秋突然站起來,對著火車揮著手,大聲喊道:“我們在這里,能看見我們嗎?”
陳記者也站起來,吃驚地望著她,這時火車已經開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里,陳記者依稀看到她眼里的淚水。
姐姐有點羞愧,又有點甜蜜地對小宛說:“我當時為什么跟他賭氣?!?/p>
李小宛坐在草坡上,以手托腮沉思著,她想那時候陳記者應該抱住了姐姐,在哪個地方呢?小宛抬起頭看了看四周,她正坐著的這個地方也算是一小塊開闊地,前后左右不遠處也有灌木叢。大概就是這里吧,她又往坡上面看了看,這里以前是座小山丘,山頂上,姐姐經常描述的那座唐縣毛巾廠早就沒有了。唐縣很多小工廠小企業(yè),后來都紛紛倒閉了關停了破產了,突然間就沒了。姐姐描述過的這家曾經在夜間加班、燈火通明的工廠也沒了,廠房頹敗,就像一片遭了火災或是被時光摧殘了的過去的廢墟。小宛想,抱在一起的姐姐和陳記者當時應該會親吻,兩雙剛剛吃過西瓜的鮮紅嘴唇緊緊地咬合在一起。李宛秋沒有說到這個細節(jié),她的講述有時候會有些省略,那些省略小宛將在后來的回憶和想象中補充進來。然后他們側身倒下來,躺在姐姐帶來的那一小塊毛毯上,姐姐那天晚上回來,哭了很久,但是沒有跟小宛說什么,直到第二天,她才跟小宛說了前一天晚上的事情。
“姐姐,”李小宛說,“我現(xiàn)在只能在這片屬于你的遺址上,憑吊你的愛情。世界原本沒有什么東西永遠存在,見證了你愛情的那列火車,也不知開到哪里去了。車里那些人,如今又不知身在何處,那些有可能見過你,也有可能沒見過你的人,同樣如此。”
還有曾經輝煌一時的毛巾廠,也早已不在,當時工廠里有數(shù)百名工人,誰知道那些人中間有過多少愛恨情仇。廠長、副廠長、車間主任,誰又知道這些人中間有過多少鉤心斗角。誰在這個工廠里掙過錢,誰貪污過,誰拿過回扣,誰愛過誰,誰又恨過誰,這些人,誰又知道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他們中又有誰知道,在廠房外面,在草坡下面,在他們正加夜班趕活兒的時候,在灌木叢旁邊,曾經上演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他們可曾知道,現(xiàn)如今姐姐也已不在,唯有我,死者的妹妹,在此回憶,在此憑吊。
《唐縣報》2003年停辦,陳記者忽然間失業(yè),除了做記者,他做不了其他事情。就像打過仗的,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然后直接退役了的士兵;或者就像長期在海上漂流,一直生活在船上,突然間回到陸地的船員,總覺得大地在搖晃,再也站不穩(wěn)站不踏實了。陳記者就有這種感覺,他被分配到衛(wèi)生局,卻不愿去上班,他仍然要做新聞,人民需要新聞,人民需要了解真相,這個時代的人民比任何時代的都更需要新聞。他偷偷跑到外面去,廣州、上海、武漢都去過,希望能在大新聞單位找到一份工作,可是沒有一家新聞單位錄用他?;蛟S他的年齡太大了,人們委婉地暗示過他。至于他在《唐縣報》的工作履歷,以及他所發(fā)表的那些文章,在人家看來好像不值一提。人家只是草草瀏覽一下,或者僅僅是瞟一眼他遞過去的材料,就輕輕放到一邊去,這看似隨意的動作,意味著對他過去那段職業(yè)生涯的評判。他被輕看了,在被人輕看的時候,他并沒有輕看自己,他相信自己的良知,良知難道不比什么都重要嗎?他又去了北京,北京的新聞媒體同樣拒絕了他,無奈之下,只得去找倪素煙,他這位年輕的報社前同事,做過一段時間周若光的廣告總監(jiān),現(xiàn)在已經是央視的外聘記者,雖然目前還沒有央視的正式編制,但是人們普遍認為,她早晚能得到央視編制。她已經有很響亮的名頭,以央視記者的身份出過鏡露過面,并曾作為央視記者采訪過唐縣。他猶豫了幾次,終歸給倪素煙打了個電話。
倪素煙請他吃飯,事先聲明只能給他五十分鐘時間,她太忙了,馬上要離京,去外省做采訪。陳記者坐地鐵到了倪素煙指定的地點,他提前到了,倪素煙的時間很緊張,他想我不能耽誤時間,差不多提前了一個小時。倪素煙的著裝看上去端莊、得體、大方,臉上的表情莊重而又嚴肅,她跟陳記者親切握手,指尖在他手心輕觸了一下,說話很親切。
她說:“在北京能見到老朋友真是太開心了,哦不,你應該算是我們新聞界的前輩?!?/p>
陳記者不想這樣說話,倪素煙在親切中自然而然地擺出了某種架勢,他說:“什么前輩,就是老朋友。”
接著倪素煙直接切入正題,她的做派已經很老練,也確實很有時間觀念,因為她在說話間隙不停地看手表,談話前她已經點好菜了,并催促過服務員可以上菜。所謂正題,是指陳記者跟她聯(lián)系時在電話里跟她說過,如有可能,他希望倪素煙幫他介紹一下,帶他進入首都新聞界,他還是更愿意做新聞,紙媒電視都可以,只要是做新聞就行。
倪素煙直截了當?shù)卣f:“進入首都新聞界相當困難,學歷、年齡、能力這三方面很重要,不好意思你都不是太有優(yōu)勢,但我還是愿意試一試,向我熟悉的地方推薦一下。可我不能做任何保證,因為我自己也是小角色,你也知道,這可能需要時間,需要機會。不過呢,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先給你介紹一家文化公司,文化、新聞本來就是一家嘛,先到文化公司做著,將來有機會再跳到新聞本行來。”
陳記者覺得有道理?!翱梢缘?。”他說。
“弄不好,”倪素煙開玩笑說,“還可以把你經歷的事情寫成小說,那樣的話,從前的新聞記者就成小說家了?!?/p>
“就當是笑話吧,經歷的事情多,可是寫不了小說。”
正事就這樣談完了,倪素煙把公司地址、聯(lián)系方式給了陳記者,告訴他直接過去就行。服務員把菜端上來,兩人邊吃邊聊,主要是倪素煙在說話,有些云山霧罩,但是意思陳記者能分辨清楚。現(xiàn)在,她極力想要跟周若光撇清關系,甚至跟唐縣撇清關系,她很委婉又很惱火地提到,在唐縣有很多關于她與唐總之間很不好的傳說,那些話聽上去很猥瑣很下流很不好,有太多演繹的成分。她可以明明白白告訴陳記者,陳記者又不是外人,她在北京打拼,之所以能一只腳邁入央視,完全是靠她自己的能力,是她自己打拼出來的,跟周總沒有任何關系,跟所謂的周總背后支持也沒有任何關系。
“人們說,是周總把我送進了央視,”倪素煙露出很奇怪的笑容說,“周總有這能耐嗎?陳記者你說他有嗎?他沒有,一個縣城里的老板哪有這種能耐。那么也有人說,不是周總把我送進央視,也是他在背后使錢,以金錢幫我打點。這也不是事實,雖然他確實有些錢,可是,錢在有些地方起不了作用?!?/p>
陳子虛這下明白了,倪素煙說這些是為自己申辯,讓我把她的話帶回唐縣,意思是她和周總沒關系,她能有今天靠的是她自己的能力和機遇,跟周總沒絲毫關系?!爸劣谔瓶h有些人,比如老出納杜玉蓮,”倪素煙繼續(xù)說,“把我和周總往另外的地方想,更是可笑?!蹦咚責煬F(xiàn)在要否定她和周總的交往,從根本上否定,陳記者更為震驚,她痛恨那段經歷,將那段經歷視作恥辱,所以才要否定并將之抹去、刪除。但是她忘記了,她正對著說話的這個人也是在場者,陳記者有段時間曾在合一集團待過,那段時間他仿佛是周總身邊的一個臥底。倪素煙此時所說的否定過去的話,令陳記者浮想聯(lián)翩,他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急于割席過去,她需要向誰表白什么,需要向誰證明什么,陳記者并不知道。
他問倪素煙:“還記得你為周總做的那些巨幅廣告照片嗎?”這時候跟她提及這些,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但陳記者還是提了,因為剛才在他腦海里輪番滾動令他浮想聯(lián)翩的,恰恰就是周總的那些巨幅照片。
倪素煙愣住了,一時竟忘了往嘴里遞送食物,夾著的一筷子青菜停留在空中,只是時間很短,短到難以察覺,她很快就化解了隱隱約約的難堪,她的臉色并沒有變得灰白,繼續(xù)紅潤著。
“哦,當然記得,那是我當時的大手筆,我讓周總在唐縣成為偶像人物,每天人們只要抬起頭來,就能看到。”
“有個畫家為畫廣告,還曾受了傷?!?/p>
“我對得起他,”倪素煙嚴厲地說道,“我付給他足夠多的錢,況且別的畫家都沒受傷,只有他受傷,說明他夠蠢?!?/p>
“你把廣告牌豎立在唐縣的城市天空里?!?/p>
“都還在嗎?”倪素煙問道。
“沒了,”陳記者說,“一幅照片也沒了,廣告牌上現(xiàn)在全是其他廣告,還有幾個廣告牌上什么也沒有,只留著廣告商的招商電話?!标愑浾咦⒁獾乜戳丝茨咚責煟袷遣粍勇暽厮闪丝跉?。
“這就對了,沒有人能永遠占據那些位置?!?/p>
倪素煙埋過單,先告辭離開了。陳記者看了看時間,從她進來跟他見面,再到她離開,整整五十分鐘,她果然很守時,精確到以分鐘計算。
陳記者在那家文化公司只做了一個星期就離開了,重又回到唐縣,那家公司倒賣書號,為有需要的人自費出書。這個不提,他們還面向全國舉辦名頭很響的各類比賽,事實上是誰給他們寄錢,就給誰頒發(fā)獎杯、獲獎證書、紀念冊及參賽名錄。陳記者無法理解,如此低劣而毫無意義的騙局,居然還有那么多人相信。老板也是從哪個縣城出來混的,人很精明,在老家寫詩歌寫不出來,便出來闖蕩,聽說如今已經在北京買了房子,混得風生水起、志得意滿。陳記者在心里罵他不要臉,還當面問過他:“你做這種事虧心不?”
老板說:“虧心什么,各取所需嘛。”
“什么叫各取所需,這不就是騙局嗎?”
“對有些人的確是騙局,對另外的人則不是,他們愿意。天真的人不認為自己受騙了,還有人明知是騙局,也愿意買個獲獎證書回去,因為有用,有的用來評職稱,有的用來晉級,還有的就是用來裝點門面。他們不缺那幾個錢,缺的就是名頭很響很有來路的獎杯和證書。你還處在我剛出來混的那個階段,我剛出來做這種事,也覺得很虧心,虧得慌,做著做著就不會虧心了,就理所當然了,你這樣的人如果繼續(xù)做下去,也能做得很好。”
“我要回去?!标愑浾哒f,“但是我告訴你,這種事情是做不長久的?!?/p>
“我也知道做不長久,”老板笑著說,“我有預案,一直做到不能做了,再轉行做別的?!?/p>
離開了北京,陳記者又回到唐縣,過著灰暗的日子,他找不到方向。即使看到了一些尖銳的事情,他也不能更沒有辦法把這些真相說出來,因為他不再是記者,因為他沒有一個可以發(fā)表這些東西的平臺。他和宋美善不再有任何矛盾,內心更深層的隔膜已經讓他們得到了安寧,得到了平靜。
其間,真應了那句老話,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浮浮沉沉,總有新人笑,也總有舊人哭,人也好,土地也好,仿佛都有運氣,自有定數(shù)。人的運氣來了,再窮困再糟糕的人也能發(fā)達起來。土地也一樣,也有運氣,也有定數(shù),土地的運氣來了,再偏僻的地塊,再荒涼的地塊,再不值一提、再被人瞧不上眼、再布滿荊棘、再布滿垃圾的地塊,也能即時繁華起來。這種事陳子虛見得多了,有段時間唐縣規(guī)劃是往城東發(fā)展,發(fā)展重心在府河東岸,那段時間城東地塊價格飛漲。國道從城東經過,經濟開發(fā)區(qū)在城東,商業(yè)區(qū)、文化區(qū)在城東,一度傳言說縣政府也要搬到城東。城東農民把土地賣出去,那些從前壓根不值錢的菜地,有了很高身價,農民成了城里人,都有了錢,都有幾套或更多還建房。這種規(guī)劃策略持續(xù)了好長時間,大約有二十幾年,幾任縣長都把城東當作重中之重。可是大約在二十年前,吹了近二十年的風突然轉向,規(guī)劃重心開始偏向城西,大規(guī)模開發(fā)轉移到城西來了。城西建了大型濕地公園,成為全縣人民的休閑娛樂場所,城西又靠近木頭鎮(zhèn)旅游風景區(qū),在黃靖安手上建起來的這處旅游勝景,每到旅游旺季游人如織。這是種新理念,一種新綠色理念,理念不一樣,規(guī)劃就不同,縣級領導因升遷而輪換,土地的運氣和定數(shù)也隨之起變化,曾經不起眼的被人冷落的地方,一下子熱鬧起來,翻過身來了,而曾經繁盛且無比熱鬧的地方,卻一下子冷落了,蕭條、荒涼了。
正所謂滄海桑田,府河西岸曾經有一處休閑度假村,是在周若光手上建起來的,也是唐縣第一家休閑度假村,很多人都記得那里的繁華。許多年過去,那里早已是片瓦不存,一座房子也沒了,花壇、餐室、舞廳、游泳池、健身房,所有的一切都沒了。
陳子虛有一天從這里經過,過去的房屋和喧鬧,就像他此時抬頭仰望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影。他想,土地也是這樣,憑空哪里就出現(xiàn)了樓房、道路、餐廳、會議室、公園什么的,忽然哪里又消失了這些東西,變成廢墟,地塊與地塊就像人與人,也有起落盛衰浮沉,也有蒼涼與浮華,難怪游子歸鄉(xiāng),多半認不出故土。有些曾經繁忙的工廠,有過那么多車間和工人,說沒就沒了,房屋垮塌,長出荒草。靠近度假村的紡織廠,是當年紡織局招商引資建的,不僅在唐縣招工,還到外縣甚至外省去招工。在陳子虛印象中,有來自廣西的女工,還有來自湖南的女工,都是花枝招展青春年少的女孩,她們講著普通話,在唐縣的土地上尋找夢想。土地的風水也有靈性,失了運勢,自然就荒廢了,等運勢來了,又將再度繁盛。所以土地的更迭和某些歷史相似,和某些人相似,甚或和某些家庭也很相似。正走著的繁華大街,說不定就是以前荒涼的亂葬崗;而無人踏足的蠻荒野地,也可能是曾經有名的溫柔富貴鄉(xiāng)。
短短幾十年,唐縣也已經歷過各種變遷,俱是歷歷在目。
有消失就有新生,有衰敗就有繁盛,這邊不行,那邊行了,這里倒下,那里起來了。新開發(fā)的城區(qū),街道比以前更寬闊,樓房更鮮亮,新開發(fā)區(qū)、新工業(yè)區(qū),一家又一家新工廠拔地而起,廠房更巍峨,更壯觀。聽說秦漢晉的漢唐集團已經在做高新科技產業(yè),馬上就上市了。賴昌義也成了正當商人,不僅唐縣有他開發(fā)的樓盤,遠至廣西北海、海南三亞,也有他的樓盤在開發(fā)。但是周若光卻每況愈下,這個曾經為唐縣人民點播過無數(shù)香港電視劇的成功男人,正緩慢地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就像泰坦尼克號的沉沒,剛開始是緩慢的,越到后面越會加速栽向深淵。他的兩位同胞兄弟很早就預見到這一天,很早就計劃脫離他以求自保,就像大船沉沒前,他們早已將救生小艇拋到海面,他的兒子也在其中。周若光不知是該感到幸運還是悲哀,他在家族中是老大,是大哥,集團紅火時他像皇帝分封疆土領地一樣,將餐飲業(yè)這一塊分給二弟周若福,將工業(yè)這一塊分給三弟周若禮,將最重要的房地產和商業(yè)這一塊留給兒子周從憲。他自己只做總管,做甩手掌柜,可是到了某一天,周若光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周若福、周若禮把分給他們經營管理的產業(yè)據為己有,周從憲曾經想站在他這邊,幫助他保衛(wèi)自家產業(yè),后來發(fā)現(xiàn)如果這樣做,那么他自己的產業(yè)也有可能被奪走,于是周從憲權衡利弊,也背離了父親。在這些人中間,最致命最關鍵的背叛者是吳清廉,雖然周總每個兄弟和兒子都有自己的主管會計,但是以吳清廉的專業(yè)素養(yǎng),他能洞若觀火地監(jiān)測到所有動向。可是他被收買了,就像他無數(shù)次幫助周總收買別人一樣,這一次吳清廉也被他那些同行收買了,只要有合適的價碼,吳清廉這種人不會拒絕被收買。更愚蠢的一件事則是,周總居然在那之前趕走了杜玉蓮,如果老出納杜玉蓮還在,這些事情也能及早被發(fā)現(xiàn),她無疑會向周總預警。她曾是周總身邊的定海神針,在他這艘船不停搖晃的時候,她能幫他穩(wěn)住,在ewo7Z0NdITkP9rUo7tILvA==他行將沉沒時,她又能幫他排除險情。但他卻趕走了杜玉蓮,他認為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轉走他的錢,兩筆那么大數(shù)目的錢,雖然也不是不可原諒,但他無法容忍她的叛逃,無法容忍她對他公然的違拗,更重要的是,她這么做,顯然是公開宣稱與他分道揚鑣,他也只能任她離開。
謝又春曾向他求過情,求他放過杜玉蓮,把她留在身邊。
她跟周若光說:“她轉走的錢,也許是她應得的錢?!?/p>
周若光暴跳如雷,她這樣跟他說話,他覺得太不可思議?!盀槭裁茨阋策@樣說,就算是她該得的錢,也應該是我把錢給她,而不是她自己轉走,再說這根本就不是錢的事?!?/p>
“就算你說的對,我也要你把她留下,而不是把她趕走。”
“這不可能,事已至此,毫無轉機?!?/p>
“我向你求情行吧,你的病重到癌癥晚期的妻子向你求情,求你把她留下。我還從來沒向你求過情,即使你跟她好上,那么困難時我也不曾求過你,我對你沒任何要求,但是現(xiàn)在我求你,求你把她留下。”
“為什么你要這樣求我?”
謝又春不自然地笑著說:“你真不知道嗎,我是為了你啊?!?/p>
即便如此,周總也沒有答應謝又春,他那時候正處在事業(yè)頂峰,正處在最高點。不知從哪天起,他變得剛愎自用,無比自負,認為世上沒有他做不了的事情,所有的一切只要他能想到,就一定能做到。他是從苦難的童年走過來的,到如今,他已經走到人生的開闊地,就像一眼望不到邊的美麗草原,遍地鮮花,遍地牛羊。任何人離開,他都無所謂,但所有人都離不開他,他對他們就像是救世主,每天進出家門,只要還在唐縣,他睜開眼睛就能在不同路口,看到自己的巨幅照片。照片中的周總那樣偉岸,親切平和地看著路上的行人,也看著正在仰望他的周總自己。那時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搭理杜玉蓮,杜玉蓮曾是他的情人,這層關系唐縣人都知道,人們同樣知道周總不止她一個情人,人們在這方面通常會對那些重要的成功者網開一面,對他們的私生活抱有寬容之心。沒人認為這是周總的道德缺陷,這種寬容理解在某種程度上寬慰著周總,但杜玉蓮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情人,她還是和周總一起,從最窮苦的時候開始打天下的同伴。所以曾經無論他在私生活方面多么混亂,他依然高看她一眼,重視她的意見,并確信她是永遠站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墒亲詮挠辛四咚責?,一切都變了,倪素煙不是那個被改變的人,也不是那個實施改變的人,她是改變的誘因,是面團發(fā)酵時需要用到的那種酵母。她身上有另外某種東西,一種更年輕、更有殺傷力、更具侵略性的東西,是謝又春身上沒有的,同時也是杜玉蓮身上沒有的。更確切地說,他雖然身處高位被人認為高不可攀,但他卻在迎合倪素煙,對,是迎合而不是俯就。他需要迎合倪素煙身上某些他不熟悉的更為陌生的氣質,或者說氣息,而這種迎合,則悄然改變著他。包括倪素煙策劃的廣告方案,那些巨幅照片將周總打造成一個遠離了他自己肉身也遠離了他自己精神的人,他可能會由此更在意那些虛無的東西,那些抽象的東西,而對具體的事務慢慢疏遠。難以理解的是倪素煙去了北京,她就那樣毫不遲疑地離開了周總,因為她此生的夢想是能夠進入央視,而且她要求周總義無反顧地支持她的夢想。她離開唐縣報社,來到周總的集團公司,并不是她不愿意干新聞這一行,恰恰相反,同陳記者一樣,新聞對她倪素煙來說,也是終生的夢想。只不過唐縣報社的平臺太低,她只能借周總公司作為跳板,她的終極目標還是進入央視,在中國,央視難道不是最高的新聞殿堂嗎?周總當然會全力支持倪素煙,而且周總對她說過,“我會不計回報地支持你”。
倪素煙說:“周總不計回報,我感動,也愧疚?!?/p>
周總把倪素煙送到北京就回來了,據說是她讓他回來的,倪素煙崇尚自我奮斗。
陳子虛重新做回記者是在2012年,他在這年年末注冊了自媒體公眾號,賬號起名叫“府河紀事”,他的理想是把“府河紀事”辦成從前的《唐縣報》,從前閱讀《唐縣報》的讀者,現(xiàn)在只要閱讀“府河紀事”,就能將唐縣發(fā)生的所有事情盡收眼底,間或,也能了解到天下大事。
第十五章
夏自棋催著范海濤到廣州去:“你都退休了,還待在唐縣做什么?!眱鹤右泊咚^去,以前他不愿過去,因為房子窄,現(xiàn)在范懷德說馬上要換大房子了,一家人住沒問題,能住得下,如果范海濤還不愿意跟他們住一起,可以在附近租一套小點的房子。兒子收入高,兒媳也不錯,就想一家人守著過平常日子。范懷德說:“你一個人留守唐縣,弄不好真會老年癡呆?!?/p>
催來催去,范海濤只好答應,他是個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的人,怎樣安排都可以,留在唐縣可以,到廣州同家人團聚也可以,既然都這樣要求他,那就答應了他們吧。晚上,夏自棋打電話過來,跟他商量動身日期,她也重復兒子說過的話:“你不早點過來,我還真怕你在唐縣有什么意外?!?/p>
“你們不要以為我無事可干,會有多么無聊?!?/p>
“有什么事,你在唐縣能做什么?”
“我在回憶往事?!?/p>
“回憶往事叫什么事,誰還不會回憶往事,誰又不是在回憶往事?!毕淖云逑袷窃谪煿炙窒袷窃谧I諷他。
“我把回憶往事當成了我現(xiàn)在的事業(yè),我這一生從來不曾有過事業(yè),什么事業(yè)也沒有,到頭來,在晚年我卻有了一份事業(yè),那便是回憶往事,說不定哪天,我真會寫本回憶錄?!?/p>
“你還寫回憶錄?”夏自棋說,“你知道什么樣的人才可以寫回憶錄嗎?”
“我不知道什么樣的人才可以寫回憶錄,但是像我這樣隨波逐流的失敗者,就一定不能寫回憶錄嗎?”
夏自棋說:“每個人都能回憶,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清楚地想起往事?!?/p>
“你說話總是一針見血,”范海濤說,“我倒要問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可記得當時你穿著什么褲子嗎?”
夏自棋在電話那邊陷入沉默,似在努力回憶,范海濤卻記得清清楚楚。丁老師在街上碰到范海濤,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范海濤答應了,丁老師接著說,第二天就可以見個面,明日她帶著女孩也從這里走過,就在此時說話的地方,假裝偶然碰上,彼此打個招呼,她再給介紹一下。地點就說定了,接著又約好時間,丁老師說:“還是定我們今天說話的這個時間吧?!倍±蠋熆戳丝词直?,把時間說出來,范海濤記得是傍晚五點四十五分。第二天這個時間,范海濤再次從這里走過,他看到丁老師帶著女孩正從對面走來,那女孩高挑個子,穿著高跟鞋,一條天藍色喇叭褲,兩條褲腿十分肥大,走起路來扇出一陣一陣風,似乎還能像掃把一樣掃去路面的塵灰,臉上卻掛著矜持并有幾分緊張的笑容。
“想不起來?!毕淖云褰K于回答說。
“那我告訴你,你那天穿著天藍色喇叭褲,”范海濤說,“我還記得時間,記得地點,記得陪著你的那位丁老師,也記得她臉上悲傷的表情?!?/p>
“那條喇叭褲……是啊,我想起來了,那是我當時最時髦的衣服,已經好多年沒穿過了?!?/p>
他們結婚那天,新郎官新娘子擠坐在送煤的貨車駕駛室里,車是夏家林的車,夏家林是夏自棋的父親。他不能自己開車送女兒,便請了個司機。送親的親友在后面車廂里站著,駕駛室內的氣氛不是太壓抑,可也沒多么喜慶。范海濤沒話找話說,他自我解嘲:“看來……整個唐縣也沒有第二對新人坐著我們這樣的車結婚?!?/p>
“那可不一定,”夏自棋說,“我就看到過,農村有好多姑娘坐著拖拉機結婚,有坐手扶拖拉機的,也有坐東方紅輪式拖拉機的?!?/p>
聽到新娘子這么說,范海濤一下子釋然了,沒了一點壓力。
運煤貨車從唐縣開到確縣,再開到響堂鎮(zhèn),要五六個小時,途經兩座縣城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道路彎彎曲曲,路面坑洼不平。司機是個老油條,熟悉各種卡人脖子的小勾當小伎倆,他跟夏家林雖是熟人,也得了應得的報酬,卻還想額外再撈點油水,畢竟是辦喜事,理應再討份喜錢。他脖子粗,臉上黑乎乎的,像是沒洗干凈,還沾著些煤渣草屑。
夏自棋當時心頭上是生著悶氣的,也曾暗暗責怪范海濤做事不靠譜、不牢靠,這么大的事在事前沒敲定好。她又不能把話說出口,真說出來事情只能變得更糟,接受現(xiàn)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當不在乎,想清楚了也就真不在乎了。她還故意說:“人家農村姑娘結婚,還坐拖拉機呢?!?/p>
電話里說完喇叭褲的事,又說到這上頭來了,夏自棋接著在電話里說:“我當時說還有人坐著拖拉機結婚,你也不想想,你是大學生,好歹也是機關干部,那時候大學生多么金貴,有幾個人會像你這樣,坐著運煤的貨車迎娶新娘?!?/p>
范海濤說:“我以為你說的是真話,正是聽了你這話,我就沒心理負擔了。”
“那又怎么可能是真話!”
“吉普車的事原是定好了的,后來卻死活聯(lián)系不上那個人?!?/p>
“我已經忘了那個人的名字,”夏自棋說,“他叫什么?”
“他叫朱一秒?!?/p>
“對了,朱一秒?!?/p>
貨車在鄉(xiāng)村公路上顛簸,范海濤跟夏自棋講著他曾祖父的事,那還是他從奶奶口中聽到的故事。曾祖父斜披著外衣,提著茶壺,橫著膀子在街上行走,有一次居然把兩戶有世仇的家庭說到和解了,說到兩家坐在一處喝茶?!霸┘乙私獠灰私Y?!痹娓刚f。讓他們和解的關鍵,是給他們的后代做媒,兩家后代,一家男孩一家女孩,曾祖父做了一回媒,便化解了他們先祖結下的世仇。
新娘子迷迷糊糊,似聽非聽。
“這就是我們結婚時的情景,”范海濤總結說,“一點也不浪漫,一點也不美好,不像是一次甜蜜的永結同心的旅行,倒像是在逃難?!?/p>
“你不能這樣說,”夏自棋在電話里堅決反對,“不是逃難!當時我覺得難為情,覺得很不好,此時回想起來,卻又覺得特別有意思,沒有人再有那種經歷。在你講述曾祖父和祖父的故事時,我其實是有在認真聽的,奶奶瞧不起曾祖父,她是被祖父搶回來的,祖父做過土匪?!?/p>
“都對啊,沒想到你都還記得?!?/p>
范海濤講著故事,司機插了幾次話,打斷范海濤,意思是提示新郎官,開婚車的人相當于以前坐轎送新娘子的轎夫,應該得到分量不等的喜糖、喜煙、喜錢,他說得不明顯,也像在講故事。司機說:“結婚的人坐車也好,抬轎也好,新郎官都得準備好喜糖、喜煙、紅包,因為路上誰都可以把迎親的隊伍攔下來,向他們討喜,不給喜錢紅包,不給喜煙喜糖,就不讓過去,這是規(guī)矩,還不能惱。老話說,越鬧越發(fā)達,不鬧還不好?!?/p>
范海濤話是聽進去了,卻沒明白司機的意思,沒馬上給司機紅包,他不靈光,不知道這些話是變著法向他索要,司機卻以為他小氣,故意裝糊涂,便又想著法整治他。車開到偏僻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貨車突然熄火了,趴窩了。司機搓著手說,車出故障,發(fā)動機不工作,熄火了,這明擺著是找碴兒,范海濤卻以為真出了機械故障。后面車廂送親的人也都下來了,都不怎么搭理范海濤,紛紛過來關心新娘子,問她腰疼不,夏自棋回答說,還好,腰不疼,又問他們在后面被風吹著難受不,站著顛簸受不受得了,范海濤也過來問候他們,殷勤地敬煙。他們圍成一圈站著抽煙,司機一個人在那兒鼓搗,把車頭上的鐵蓋子掀起來,支撐著,這兒摸摸,那兒摸摸,這里擰一擰,那里的螺絲松一松。夏自棋一個人往遠處走,送親的幾個男人跟著她,她跟他們說了幾句話,那些人停下,退回來了。范海濤也跟著她,問她去哪里,夏自棋說她隨便走走,她沒讓他跟著,也沒讓他退回去。兩人正走著,這時司機大聲喊他,等他回來,司機說,恐怕要大家推一下,他也沒有辦法,就看大家一起推能不能把發(fā)動機推響了。送親的人也傻眼了,不明白怎么會發(fā)生這種情況,他們是來送親的,把新娘子送到新郎家里成親,他們是最尊貴的客人,現(xiàn)在卻成了推貨車的人,因為這輛貨車發(fā)動機不響,他們要把發(fā)動機推響了。范海濤又向他們敬一圈煙,請大家一起聽司機口令,幫忙推車。車當時正停在一面緩坡上,司機坐進駕駛室,松開手剎。大家喊著“一二一”,協(xié)調好節(jié)奏從后面推車,車在斜坡上,推起來并不是那么困難,車動起來了,慢慢向前滑行,推車的人感到不那么費勁,但發(fā)動機還是沒響起來。司機說,這樣也不行,他將車剎住,又從駕駛室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根彎曲的搖柄,他把搖柄插進車頭插孔里,使勁搖起來,搖了好多圈也沒把發(fā)動機搖響。司機的粗脖子上淌著汗珠,他請范海濤試試,范海濤不缺力氣,卻不懂怎么搖,使不上勁。送親的幾個人里,一個是新娘子的舅舅,年紀已經很大了,一個是她堂兄,一個是媒人。舅舅開口說這輛車沒故障,不必推,也不用搖。新娘子站在車前面,她已經從遠處走了回來,她冷冷地看著這些人,冷冷地看著司機,什么話也不說。新娘子的堂兄掏出紅包,遞給司機,又在他耳邊說著什么,司機臉有些紅,或者說比以前更黑了,他又爬進駕駛室。這時來了一群附近的鄉(xiāng)民,他們圍了過來說:“喲,這不是新娘子嘛,可不是送親的嘛?!狈逗粗切﹪蟻淼泥l(xiāng)民,又看著這輛車,原來車前玻璃上貼著個大大的紅雙喜,來的人多半是婦女兒童,后面遠遠跟著一些男人,若不是車拋錨,他們也不會圍上來。前面年紀大些的婦女開口說:“恭喜恭喜,恭喜新人百年好合?!闭f著,還拱著手,后面的小孩子也都跟著拱手,像模像樣地把手舉在頭頂拱著,嘴里也跟著喊叫“恭喜”。還有更小些更調皮的男孩,嘴里則唱著兒歌,兒歌是后面男人教他們唱的,歌詞是:新姑娘,舊姑娘,脫掉褲子,不一樣。唱了一遍又一遍,不斷重復。司機不知怎么鼓搗的,把發(fā)動機又鼓搗響了,但是那些鄉(xiāng)民圍在車前,不讓車前進,“喜糖噢,喜糖噢”,人們叫喊著。范海濤準備了喜糖,是帶回老家去的,此刻只得天女散花似的向他們撒去。人們一邊搶著糖,一邊叫喚著:“樹是我栽,路是我開。過路成親,紅包拿來?!狈逗蝗挥X得,在這偏僻之地竟很是喜慶,他一高興,把準備帶回老家的喜糖差不多撒完了,只剩很少一些,又把包給老家親戚的紅包撒了一半還多。那些人好像并不在意這是一輛送煤的貨車,一味熱熱鬧鬧地哄搶,鬧了好半天還意猶未盡。
范海濤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才問夏自棋:“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我們發(fā)動車那會兒,你去了哪里?”
“你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夏自棋哈哈大笑道:“我到小樹林后面方便去了。”
“原來是這樣。”范海濤此時才恍然大悟。
“所以呀,”夏自棋說,“明知司機在使壞,心里還有些感激他,只因我實在開不了口,實在不好說,你現(xiàn)在想想,一個新娘子,坐在貨車駕駛室里前去結婚,早上喝過糖水,路上走了四五個小時,我半道上想解個手,怎么好意思跟司機開口。”
“我倒沒想到這個,以為你就是要走走,想透透氣?!?/p>
“你哪能想到,我從樹林出來,看到只白色小兔子,真好看,雪白雪白,簡直像是從畫中跑出來的,它跟我對視了好一會兒,像是還對著我點了點頭,然后才飛奔而去?!?/p>
兩人通電話這天是2022年1月16日,夏自棋笑著說:“從來沒通過這么久電話,都是你回憶什么往事惹起的。”范海濤答應她去廣州,還有半個月就過年,除夕夜是1月31日,一家人今年就在廣州過年了,他一周后出發(fā)。商量畢,已近午夜。
次日上午唐縣又出了大事,金鳳立交橋坍塌了,連接高速路口的引橋部分,竟毫無先兆地坍塌了。就像災難片中的特效畫面,三輛轎車在上午十點,先后從高速路口駛出,接著駛入金鳳立交橋,轎車已駛過引橋,正向橋體頂端盤旋而上,此時在最后一輛轎車后面,在轎車剛離開的地方,引橋坍塌了,坍塌長度在六十米到八十米之間,距離地面最高處約五米。坍塌過程像玻璃碎裂那樣,堅硬的脆弱,轎車司機沒看到路面出現(xiàn)裂紋且逐漸變粗,沒聽到崩裂聲,跟災難影片一樣,車剛駛離,引橋就在車后面塌陷了。坍塌發(fā)出了巨大的響聲,金鳳茶樓靠近這一側,有幾扇窗玻璃被巨大的氣浪震碎。
有個玩抖音的閑人拍下了這一幕,當時他正拿著手機在拍金鳳立交橋。“天哪。”那人在鏡頭外大聲驚呼。還好,三輛轎車無一損傷,沒有人員傷亡。視頻在網上廣為流傳,車內人全都下來跪在地上,重重地連著磕了三個響頭,向上天謝恩。
唐縣人自發(fā)跑來現(xiàn)場圍觀,隨后幾天下起雨來了,雨點密密麻麻,連下了兩天,經人踩踏過的松軟的土地泥濘不堪。人們披著雨衣打著傘,也有人將雨衣掀開,收起雨傘,揚起面龐故意淋著雨,任由雨水淚水一同流淌?!斑@地方風水不好?!庇腥苏f?!傲⒔粯蛟揪褪嵌垢こ?,中看不中用,早晚會出事,根子還是在貪官那兒,他們貪的錢越多,工程就越渣?!比藗儼抵凶h論,有人又提起了黃靖安?!敖⒔粯驎r,他不是交通局局長嘛,看來此人墜樓不是沒有原因,他自己知道內情,所以虧心。他比誰都知道立交橋是豆腐渣工程,肯定出事,這不,他墜樓不到半年,橋就垮了。”又有人說:“雖有道理,可是他死在橋塌之前,不是橋塌之后?!迸赃呌腥藛枺骸斑@個區(qū)別在哪里?”有人回道:“當然有區(qū)別,你自己想?!币灿腥苏f可能不是他的責任,他最多是替人墊背。
消息和謠言滿天飛,利劍出鞘再次發(fā)文,只發(fā)出一則類似聲明的簡短文字,聲稱金鳳立交橋是豆腐渣工程,其坍塌足以證明黃靖安有罪,人們有理由追問,黃靖安在這一可恥的罪惡交易中,到底撈取了多少油水。
群情激憤,各種真實非真實的信息一時間攪和在一起,甚囂塵上。為平息輿情,官方立即發(fā)布了權威公告,指出金鳳立交橋的坍塌是個很不幸的事件,縣里已成立聯(lián)合調查組,將對坍塌進行全方位調查,調查結果將及時透明對外公布,并將追究事故責任人,無論過去多長時間,也無論涉及誰,都會一追到底,絕不姑息。
同一時間,利劍出鞘的“正義之劍”公眾號在那則短文發(fā)出后,突然銷聲匿跡,從此消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也沒有另外的小號出現(xiàn),很多人都不理解。吳清廉有一天說:“顧振東這個人已經離開了唐縣,他注銷了公眾號,然后遠走他鄉(xiāng)?!?/p>
“這個人為什么如此奇怪?”陳記者急切地問道,“他的動機是什么?或者他到c73ab393bc57488f06723573bc889c2163c377d0ecd5a4b99f3ccc418cb940eb底得到了什么結果?”
吳清廉沉思了很久:“這也是我不理解的地方。”即使像他這樣的包打聽,也一無所知,“我只知道這些,其他事情怎么打聽也打聽不到,就連顧振東去了哪里,也無從知曉,他現(xiàn)在也是一個下落不明的人?!?/p>
陳子虛其實很想跟顧振東見個面,在他倉皇逃離唐縣前,陳子虛卻沒有得到這個機會。他一直在攻擊黃靖安,咬著他不放,攻擊黃靖安在金鳳立交橋項目中有貓膩。此時金鳳立交橋坍塌,證實的確是豆腐渣工程,按說正是顧振東展開進一步攻擊的最佳時機,可謂天賜良機,為什么在此節(jié)骨眼上,他卻卷鋪蓋走人了,一逃了之,這當如何解釋。
雨下了兩天才停,立交橋斷裂坍塌的地方,依然刺目地矗立在南城紅石坡,斷裂面坑坑洼洼,傷痕累累,露出里面的灰沙水泥鋼筋,就像人體內的骨骼脈絡,裸露在外,凄慘荒蕪。有人希望原樣保留,不予修復,將坍塌殘破的橋體當作現(xiàn)代城市雕塑,任其廢墟般聳立,若能如此,一定震撼人心,或許可與白龍山一并成為旅游景點。金鳳茶樓繼續(xù)營業(yè),顧客比平時多了一到兩倍,葉紋建議不整修那幾扇破碎了的窗玻璃,保持原樣,許老板也同意了。
蜂擁而來的顧客不為喝茶,不為消費,只為坐在破窗前觀賞坍塌了的金鳳立交橋。這個位置應該是觀賞的最佳位置,也是拍照的最佳角度,人們坐在這里觀賞拍照、嘆息交流,悲愴頹廢、五味雜陳,看到的景象仿佛是電影里的戰(zhàn)爭場面,仿佛是轟炸之后余留的殘垣斷壁。
這些人中有朱小可,她臉色蒼白,呆呆地望著窗外。有人認出她是黃靖安的遺孀,偷偷拍下她的照片,這個女人像極了可憐的寡婦,事實上她就是個寡婦。之前她在網上勇敢地承認自己曾被性侵,令人驚訝的是,在這之后她獲得了更多善意的同情,幾乎沒有人認為那是她不可原諒的污點,更沒有人認為那是她的過錯,人們譴責作惡者,作為受害人還能勇敢發(fā)聲,朱小可受到了人們的尊敬。朱小可還承認,她這一經歷黃靖安很早就知道,于是不在人世的黃靖安也得到了尊敬,這對夫妻那樣相愛,在眾人看來難能可貴。所以在朱小可和利劍出鞘的網上論戰(zhàn)中,很多人至少在這一回合中,是站在朱小可這一邊的,公認利劍出鞘利用這一點攻擊朱小可是不道德的,是毫無底線的。朱小可此時就坐在金鳳茶樓窗邊,知道有人對著她拍照,她沒有阻止,根本無所謂,她像塊木頭,像塊干枯了的木頭,或是在水中浸泡久了而腐朽的木頭。她的悲傷顯而易見,她不知道黃靖安若在地下得知這一消息,會作何感想,這是黃靖安最看重的工程,也被他看作這一生最重要的成就??墒菃栴}到底出在哪里?人們指責說是豆腐渣工程,這點毫無疑問,可責任由誰承擔,誰在偷工減料,誰在蒙混過關,要么黃靖安自己也不知道,要么黃靖安生前就知道,卻沒有告知朱小可。
江少杭這時來了,他在眾多卡座里搜尋朱小可,然后坐到她對面。
朱小可身邊沒人,對面也沒人,很奇怪,在她這個卡座里,沒有陌生人坐進來,好像人們在回避她,仿佛她是個不祥之人,或者早就知道她坐在這里是在等誰,她有預約好的客人要到來。事實上她沒有約過江少杭,也不知道江少杭會來找她,江少杭是自己尋來的,他相信在這里有可能碰到朱小可,他有個消息要告訴她,這個消息他必須告訴她,他壓低聲音對朱小可說道:“辜老師昨天晚上自殺了?!?/p>
“你在說什么?”朱小可望著他,吃驚地睜大眼睛,她只聽到“自殺”這個詞,一時蒙了,不知道他在說誰。
“我說,”江少杭又說了一遍,“辜爾恕老師昨天晚上自殺了?!?/p>
“辜爾恕是誰?”朱小可這回聽清楚了,知道是這個人自殺了,可她不知道是誰。
“辜爾恕,”江少杭再次說道,“就是我老師的導師?!?/p>
江少杭又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這名字耳熟,”朱小可說,“可又記不清是誰。”她拼命想著,腦子嗡嗡作響。
“他是金鳳立交橋的設計者,是黃靖安局長請他做的設計?!?/p>
朱小可這下記起來了?!盀槭裁??”她驚慌地問道,“辜老師為何自殺,你快說?!?/p>
江少杭往前俯下頭,越發(fā)壓低聲音說:“辜老師反復核查設計方案,一遍又一遍計算,還把設計方案交給他學生,其中也包括我老師,幾個學生反復核查反復計算,共同確認設計方案沒有錯誤,沒有缺陷。金鳳立交橋的坍塌與設計方案無關。學生們勸慰辜老師,勸他不要想得太多,但辜老師還是自殺了,老先生是服安眠藥自盡的?!?/p>
朱小可這下聽明白了,可她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凹热还祭蠋煕]有責任,他的設計方案完美無缺,那他為什么還要自殺?”
江少杭說:“是我老師通知我這一消息的,他是辜老師最信任的學生,我老師之所以要告訴我,是因為我是他在唐縣唯一的學生。平時老師很少和我聯(lián)絡,他不喜歡我,因為他只信奉科學,他鄙視藝術,對我熱愛的歌唱藝術嗤之以鼻。但我是唐縣人,辜老師又是金鳳立交橋的設計者,所以老師覺得有必要向我通報這一消息?!苯俸紦狭藫献约憾洌^續(xù)說道:“我怎么對你說起這個,你剛才的疑問也是我的疑問,我也曾向老師提出過,他回答我說,辜老師是個特別潔身自好的人,是個有情操的人,有職業(yè)素養(yǎng),縱然不是自己的責任,也容不下一點瑕疵。他設計的立交橋,建成后只過了十年零幾個月就坍塌了,這是他的恥辱,這樣殘酷的事實,他無法接受?!?/p>
朱小可說:“我好像能夠理解,如今好像也只有他這樣的人,還會想著以生命保全自己的高潔?!?/p>
“他這是保全自己嗎?”江少杭反問道,“我倒覺得恰恰相反,辜老師之死很有可能幫了那些想要推卸責任的人,要有人承擔罪責,與其讓活著的人承擔,倒不如讓死者承擔更為合理?!?/p>
“這是什么邏輯?”
“這是最現(xiàn)實的邏輯,也是最具操作性的邏輯?!?/p>
朱小可的心臟像是被誰捏住了,她的心臟像只弱小的鳥不知被誰死死捏在手掌心里,她眼神呆滯?!八勒卟辉倌苷f話,不再有發(fā)言權,讓死者承擔責任,既不會讓死者再死一回,也可以拯救活著的人。”辜爾恕老師已經是死者,黃靖安也是死者,她正是想到了這些。她聽到江少杭還在說:“這一消息還沒公開,但很快就會公開,我想先告訴你才來找你,我沒打電話,不愿意在電話里說,果然就在這里找到你了。”
晚些時候,省里的報紙發(fā)出一條短訊:“據悉,我國著名橋梁專家辜爾恕于2022年1月20日不幸病故,其家人稱辜爾恕長期患病,20日深夜在睡夢中安詳辭世。”
這條短訊,朱小可反反復復讀過無數(shù)遍,對照江少杭傳遞的信息,卻連半點痕跡都發(fā)現(xiàn)不了。
第十六章
范海濤一生都在鄉(xiāng)鎮(zhèn)局工作,這不僅在局里是特例,放在全縣似乎也是特例,而且也沒被提拔過,更為罕見。他曾有過機會,都失去了,有的是自己放棄了,有的是陰差陽錯被人替換了,隨后機會便不再出現(xiàn),他毫無怨言,始終安于現(xiàn)狀。他干過所有科室,只有門衛(wèi)沒干過,辦公室、人事科、檔案室、業(yè)務科、宣傳科都干過,他在各個科室間輪崗,只是每個科室工作年限不同,其中在業(yè)務科,前后共工作過兩次。在大發(fā)展那些年里,鄉(xiāng)鎮(zhèn)局也曾是最紅火最有權力的局級單位,同時也是體量最大的局級單位,縣委書記親自抓工業(yè),那時范海濤就在業(yè)務科。局里把年輕干部派出去,派到下面擔任廠長,凡去擔任廠長的干部都提拔了至少一個級別,比如副局級提拔為局級,普通干部提拔為副局級,均以任職時工廠規(guī)模大小決定。范海濤此時也有機會,年輕同事都派出去了,終于輪到他了。
縣里準備在毛筆鎮(zhèn)辦水泥廠,局長詢問范海濤愿不愿意去毛筆鎮(zhèn),如果愿意去,級別能提上來,局長暗示說收入也能上來。
范海濤明確表示不愿意,局長臉色變了,問:“為什么不愿去呢?”
“我擔心水泥廠這個項目很可能會損害當?shù)丨h(huán)境?!?/p>
“這不是你應該考慮的事情,”局長說,“相關各種手續(xù)都已經辦好了?!?/p>
“我知道手續(xù)不是問題,我說的是一旦投產后續(xù)造成的實際影響,遭殃的是當?shù)乩习傩??!?/p>
“這可是縣里的決定,”局長正色道,“你是不是反對這一項目?”
“我持保留意見,”范海濤說,“因為并沒有人正式征求過我的意見,如果有人征求我意見,我可能會反對,雖然我反對也無效。既然縣里決定了,我不會反對,也不會說三道四,但是我個人不太愿意做這件事,而且我的性格也不適合做。”
范海濤自此更被打入了冷宮,更沒人再記得起他,也不會再有哪任或哪位領導還能想得起提拔他,重用他。
鄉(xiāng)鎮(zhèn)局紅火的時間并不長,前后加起來估計才十多年,鼎盛期更短,后來更是徹底淪落成小局,管理的事情越來越少。很多工廠都沒了,新建的工廠也大都不歸鄉(xiāng)鎮(zhèn)局管理,直接歸發(fā)改局、商務局、稅務局、政府管理。鄉(xiāng)鎮(zhèn)局眼看著日落西山,成了氣象局那樣冷門的局級單位,內部科室也都合并了,大多數(shù)人調出去了,整個局里沒剩下幾個人。這種局級單位其實可以取消,沒存在的必要,之所以現(xiàn)在還沒取消,可能是為了安置干部。有這個地方,可以安置那些不太好安置或沒有地方安置的干部,黃靖安正是在轉了一圈之后,在他退休的前兩年調到這個局里來的,跟范海濤成了同事。范海濤在內設科室轉圈,黃靖安則是在各個局之間轉圈,他干過好幾個局的局長才調到鄉(xiāng)鎮(zhèn)局,他的軌跡有點像過山車,交通局是他的頂峰,隨后一路下落,最終落在鄉(xiāng)鎮(zhèn)局。他也沒有再被提拔,局長是他的職業(yè)天花板,他沒有進入縣級領導班子。剛從木頭鎮(zhèn)調上來時,古縣長曾預言,他能在那一屆進入縣級領導班子,可是他的機會也很快失去了,一旦失去,就永遠失去了,再也沒有重現(xiàn)。他是有名的拼命三郎,能干實事,能干大事,難啃的骨頭都讓他去啃,漸漸地,他不再能做事,不再突飛猛進。更要命的是他這樣的人居然得了抑郁癥,最早出現(xiàn)癥狀大約是在2011年,他那時還在交通局工作,金鳳立交橋落成不久,那原本應該是他最好的時期,他再次立下大功,不知為何他卻睡不著,白天昏昏沉沉,到了晚上卻沒有睡意。剛開始并沒引起他的注意,可是每天如此,白天他不停地打哈欠,想著到了晚上就好了,到了晚上就可以安靜地睡覺??墒堑搅送砩?,一躺在床上,腦子里就像有根燈繩,咔嗒一聲就把燈拉亮了,他腦子里頓時一片光亮,睡意如同黑暗立刻在光明里消隱。癥狀持續(xù)了一兩個星期,幾十天,快一個月了,他實在熬不住,開始吃安眠藥。黃靖安曾被告誡過安眠藥不能隨便吃,容易產生依賴,長時間服用也會有很大的副作用,很多人都曾得到過這種告誡,所以一般人輕易不會去碰安眠藥??墒屈S靖安不碰不行,他就像生活在棉花垛里,每踏出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吃了一粒安眠藥,以為能馬上睡著,可是仍然睡不著。半小時后他又服用一粒,又過半小時他又服用兩粒。一共服了四粒安眠藥,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得并不沉,睡得搖搖晃晃,就像在云中行走。他不得不去縣醫(yī)院,縣醫(yī)院為他做了全面檢查,也沒找到他失眠的原因,醫(yī)生說可能是腦供血不足,給他開了一種藥。那是種粉紅色藥丸,前去取藥時,藥房的施天明跟他打了招呼,他們是熟人,施醫(yī)生剛畢業(yè)時就在木頭鎮(zhèn)衛(wèi)生院工作。
施天明特地把腦袋靠近取藥窗口,關切地問黃靖安:“你怎么吃上這種藥了?”
黃靖安說:“我睡眠不好。”施醫(yī)生哦了一聲把藥遞出來,黃靖安拿了藥走開,突然想,他為什么這樣問?然后又回過頭來找施醫(yī)生,問他:“這藥有什么問題嗎?”
施醫(yī)生趕忙搖著頭說:“沒問題,沒問題?!?/p>
到晚上,黃靖安吃了一粒粉紅色藥丸,一夜睡得特別沉,睡眠像雞湯那般香濃。睡到凌晨五點自然醒,他都流出口水來了,那是幸福的口水。他用手掌抹了抹腮邊的口水,涼涼的,黏糊糊的,恍恍惚惚似乎還聽到了遠處雞打鳴的聲音。他拿回家的藥丸并不多,沒幾天就吃完了,一不吃藥,重又失眠,他又到縣醫(yī)院去拿藥。
這次,施醫(yī)生說了實話,他說:“這是治療抑郁癥的藥,你的主治醫(yī)生對你說過嗎?”
那時候黃靖安還不知道抑郁癥是什么病,模模糊糊聽說是精神類疾病,他二話不說,揚手將拿著的藥丸扔進垃圾桶。他抗拒這種疾病,不認可這種疾病,更不相信這種疾病和自己能掛上關系。
“我不可能有精神病?!彼ジ蟮尼t(yī)院確診,當天就到了武漢,在同濟醫(yī)院就診。
他后來墜樓,利劍出鞘曾發(fā)文,稱他墜樓的原因不是抑郁癥發(fā)作,而是有可能受到組織調查,他一定聽到了風聲,其自殺行為可能是丟卒保車,也為了保住家庭財富。當時,施天明醫(yī)生在陳子虛那個小圈子里發(fā)表評論說,黃靖安之死是不是丟卒保車他不敢說,但黃靖安確實很早就得了抑郁癥,這一點他可以證明。
黃靖安是兩年前來到鄉(xiāng)鎮(zhèn)局的,縣里像這樣的袖珍局級單位,還有文聯(lián)、殘聯(lián)、防空指揮部和氣象局。像防空指揮部,又不打仗,當然沒什么事情,就幾個編制幾個人,文聯(lián)呢,還要管些文人,殘聯(lián)管殘疾人,氣象局觀測天氣,把數(shù)據報到上面去。鄉(xiāng)鎮(zhèn)局下面沒有要管理的單位和部門,級別上說是局級,實際上不過是守著攤子,參加會議,落實文件精神,參與檢查和被檢查。到這里來當領導,不說發(fā)配,至少沒什么前途,都是擺在明面上的,誰都知道,也做不出任何成績。一般都是年齡快到線了,快退下來了,又或是身體不好,再或是工作中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又沒到受處分的程度,總之就是這樣一些干部,差不多可以允許在此混日子。
鄉(xiāng)鎮(zhèn)局算上黃靖安一共只有七個人,黃靖安是局長,配兩名副局長,一名副局長兼任紀檢組組長,另一名副局長兼任辦公室主任,財務科科長同時是辦公室副主任,還有一位業(yè)務股股長,一名司機兼出納,還有范海濤。職工平均年齡超過五十歲,司機年輕些,也超過了四十歲,范海濤年齡最大,沒有行政級別,沒有職務,是局里面老資格的普通干部。
黃靖安調來兩三個月后,做了一件事,反復找領導請示匯報做工作,解決了范海濤的待遇問題,由普通干部提拔為副主任科員。他把這一消息告訴范海濤,范海濤當時在看手機,辦公桌上擺了些材料。
“哦,”他抬起頭來說,“前段時間聽你說起過,這么快就下來了?!?/p>
黃靖安說:“你要不要到我辦公室來看看文件?”
范海濤說:“文件就不必看了。”
他好像不在意這些。黃靖安想著,坐到范海濤旁邊說:“我來后,看過你的檔案,c1jTl3ZEU5/TSqbki3F6cg==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工作了幾十年?!?/p>
范海濤笑了笑說:“我們以前又不是不認識?!?/p>
“認識,”黃靖安說,“可是你的情況還是讓我很吃驚,幾十年都不曾被提拔,你是怎么過來的?”
“就這樣過來了,你不會是在同情我吧?”
黃靖安臉紅了,范海濤倒很坦然?!皼]有,”黃靖安趕忙否認,“我不是同情你。”
范海濤說:“要是同情我,就沒有必要了,給我副主任科員的身份,我不反對,不給也沒關系?!秉S靖安有些難為情,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拔铱焱诵萘?。”范海濤很淡定地說。
“你比我早半年,我們同歲,屬牛,都是1961年的?!秉S靖安說,“快下班了,我們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范海濤說:“行啊,找個小餐館吃去?!?/p>
黃靖安說:“我請你吧,喝點小酒?!?/p>
范海濤說:“好?!?/p>
黃靖安愣了一下,心想,剛幫他解決了副主任科員身份,難道不應該是他請我吃酒嗎?誰請都一樣,黃靖安也不計較這個,可這不也證明了范海濤的確不通人情世故嘛,每個人的命運都不是無緣無故的,人們在背后議論他,說他一生沒學會人情世故,看來也是不假。
就在離辦公室不遠處找了個小館子,名叫敬雨軒,還有些文雅。黃靖安本想把兩個副局長也叫上,想想又作罷了。雖然跟范海濤很早就認識,實際上交情卻不深,也很少交流。黃靖安現(xiàn)在表面上看不能說很落魄,其實就是很落魄,反正他有很多問題不好解決,最迫切的問題是疾病,他現(xiàn)在是深度抑郁癥患者。范海濤一身輕松,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黃靖安只比他小半歲,顯然蒼老很多,常人可能認為范海濤必是羨慕黃靖安,但此時,倒是黃靖安在羨慕范海濤。敬雨軒老板是個中年女子,拿菜單讓他們點菜,黃靖安接過菜單,正看上面的菜譜,范海濤直接對老板娘說:“我們就兩個人,你隨便安排幾個菜端上來,夠吃就行?!?/p>
黃靖安放下菜單,也說:“這樣更簡單。”他臉色不好。
范海濤笑著說:“你臉上像發(fā)過大火,我是說,你臉上曾經發(fā)生過一場火災,后來火災被撲滅,雖然沒有任何痕跡,沒有任何燙傷留下的疤痕,可是你這張臉,還像是從火災里面幸存下來的臉,是從火災中撈出來的臉?!?/p>
“我睡眠不好,”黃靖安說,“你說得好形象?!?/p>
“我就是開個玩笑,”范海濤變得嚴肅起來,又說,“你這張經過火災的臉,很明顯又是世事洞明的臉?!?/p>
黃靖安進一步想到,范海濤不是糊涂蟲,不是對一切都不甚明了的人,范海濤只是不思進取,只是在混日子,但不思進取混日子一定就是過錯嗎?“我倒說不上世事洞明,只是現(xiàn)在一切都平靜下來了,我能看到那個不遠處的終點?!秉S靖安學著像范海濤那樣笑一下,但他笑不出那種樣子,范海濤的笑容無拘無束,他不行。他的笑容總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牽扯著他,那些東西把他的嘴角往上面扯一下,往下面扯一下,往左邊扯一下,往右邊扯一下,讓他的笑容看起來有些古怪,像是在痙攣?!澳阌植皇翘瓶h人,那個年代怎么會分配到唐縣來呢?我一直不明白?!秉S靖安好奇地問道。
范海濤說:“1982年我大學畢業(yè),從武漢回老家,在公交車上偶遇唐縣女孩。女孩戴眼鏡,不很漂亮,但皮膚好,性格活潑,喜歡跟陌生人說話,交談得知她叫佘麥,是我學妹,第二年畢業(yè)。她說李白在唐縣待過十年,在這兒娶妻生子,說李白‘床前明月光’那首詩,就是在這兒寫的,不過她不能肯定,也是聽語文老師說的。唐縣的月光值得一看,佘麥邀請我來看李白的月光,她講普通話,說她是部隊子弟,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所以性格豪爽、大大咧咧。她問我會分到哪里,我說估計回老家,她說明年她畢業(yè)后,大概也會回到唐縣。分手后,我莫名其妙地從包里拿出筆和紙,就在公交車上,就在自己搖晃的膝蓋上,給輔導員老師寫了封信,要求分到唐縣。我被分到木頭鎮(zhèn)中學教書時,收到過佘麥的來信,畢竟是她老家,她能從同學那里打聽到我的信息,她在信里抄錄詩歌給我,有些還是民間詩刊上的詩歌,她認為寫得好,所以抄給我看。我對和她通信這件事不太熱情,她寫了兩到三封信,我才回一封信,還故意拖很長時間,我們從未相互表白過什么,任何事情都不曾說破,最重要的是她第二年沒有回唐縣,因為她父親已調到武漢?!?/p>
在敬雨軒小酒館喝著小酒,時光也慢了下來,范海濤緩慢講述著這些早年經歷。黃靖安耐心地聽著?!瓣P于你的命運,一個如此重要的決定,居然是這樣做出來的,你是不是對什么事情都漠不關心,包括對你自己?我要問的另一個問題是,你愛那女孩嗎?”
“漠不關心是什么,老實說我不知道什么是漠不關心,我只知道,我的生活是由好多個偶然組成的。都是偶然,無一不是,即便是那次給輔導員寫信,也只是個偶然,不過是一次難以名狀的沖動?!狈逗S靖安那張臉說,“今天我話太多了。至于愛情我更不確定了,我是說,我無法明確回答你,因為愛情從來沒有真正打動過我。即使我結婚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愛夏自棋,有一點可以肯定,結婚后我從不曾背叛她,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她,我也相信她不會離開我。這只是就道德而言,就法律而言。我們的情感沒有那么熱烈,沒有宗教般的激情,不入地獄,也進不了天堂,既沒有肝腸寸斷的愛戀,也沒有生死相依的期待。就這樣走過來了,不知道算不算愛情,我們過著很平淡很普通的日子,有時我甚至想,如果不是夏自棋,而是隨便哪個女人,可能也會這樣走過來。特別神奇的是,夏自棋也是這樣一個人,她從來不曾嫌棄我,從來沒有瞧不起我,如果不是我,而是隨便哪個男人做她丈夫,估計她也能相處融洽。另一個問題更不好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過那個女孩,但是她有吸引我的地方,她是大院子弟,她的身份在潛意識里牢牢抓著我。也是巧合,一個說不上是巧合的巧合,我進大學前,高考前兩天,曾跟一個戰(zhàn)士打過架,那是另一個故事;大學畢業(yè)時,卻遇到了在部隊大院長大的學妹?!?/p>
兩人在敬雨軒吃過午飯,又回到辦公室,黃靖安下午要去唐縣禮堂開會,聽一個報告,他是中午吃飯時臨時得到通知的,通知說不能由副局長或辦公室主任代會,必須由局長也就是正職親自參加。范海濤繼續(xù)在辦公室看手機。
黃靖安在會場碰到很多熟人,彼此都很客氣,互相點頭致意的樣子還有幾分莊嚴。以前的同僚,有些已經坐到主席臺上去了,成了縣級領導,他還坐在下面聽報告,記筆記,因之他很少抬頭觀望主席臺。
晚上回到家,他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電視里的《新聞聯(lián)播》剛剛播完,正在播報《天氣預報》,等一會兒是廣告,再等一會兒是《焦點訪談》,朱小可陪他坐著。范海濤的故事,他是在吃晚飯的時候講出來的,朱小可撲哧一聲笑了,她說:“這個人是不是太隨意了?”
這會兒黃靖安唉聲嘆氣,突然流出眼淚,淚水順著他面龐流下,長流不止。朱小可以為他病又發(fā)作了,是PItFBXiBTd9EylRiUaCwug==沮喪情緒扼住了他,趕緊拿藥給他吃,他很聽話地吃下藥,哽咽著說:“如果把我和范海濤的人生同時擺放在我面前,讓我重新做一次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他的人生?!?/p>
在黃靖安墜樓后,朱小可經?;叵肫疬@個晚上,當時她揉著他的肩頭,揉著他的后脖頸,柔聲細語地對他說:“這是你現(xiàn)在的想法,如果在你年輕時,把你們兩人的人生擺在你面前,我相信你還是會選擇你自己的人生,你努力過,拼過命,沒有什么需要后悔的?!?/p>
在黃靖安生命的最后那段時期,在范海濤退休前,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事情。黃靖安每天上班,把手頭事情處理完了,必定來找范海濤聊天,他巴不得也退休,現(xiàn)在就退休。他公開和范海濤討論抑郁癥,堅信這種疾病將有可能成為新時代的傳染病,人們迄今為止并沒有意識到這種疾病是傳染病,這是很危險的,所有人都有意忽略它的傳染性,它的傳染性其實非常強大。
他說:“我跟朱小可在一起時,總是盡量小心,我小心翼翼,盡全力隱藏自己的情緒,不讓我的情緒去感染她?!?/p>
“情緒也能像病毒那樣傳染嗎?你這么說,沒有病理學上的依據?!?/p>
“朱小可很關心我,怕我出事,”黃靖安說,“她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接受新東西,教我玩抖音?!闭f到這里,他問范海濤:“你也玩抖音嗎?”
范海濤說:“我不玩抖音?!?/p>
黃靖安說:“我玩過一段時間,一開始還很癡迷,玩了一段時間就玩不下去了,覺得沒意思,令我失望反感的不是別的,是抖音的美顏功能。所有那些我認識的人,經過美顏濾鏡處理,變得像仙女一樣漂亮,剛開始還覺得好玩,玩著玩著,覺得不能容忍,怎么可以這樣欺騙自己,又怎么可以這樣欺騙別人?明知是假象,偏飛蛾撲火般撲進去,為了什么,為了片刻的麻醉嗎?抖音和現(xiàn)實,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你太較真了,”范海濤說,“美顏也不過是娛樂,誰愿意娛樂誰去娛樂罷了,你不愿意娛樂,抽身出來就是了,沒必要那么惱火?!?/p>
“我沒法像你這樣想,我惱火,發(fā)脾氣,把抖音從手機里刪掉,還逼著朱小可把她手機里的抖音也刪掉。”
范海濤說:“刪掉也行,沒什么。”
黃靖安說:“如果重新裝上,你又會說裝上也可以?!?/p>
“是這樣,我可能會這樣說?!?/p>
“你就是一個這樣可以那樣也可以的人。”
“確實如此?!?/p>
“朱小可還給我買回一條狗,起名叫小容,她讓我在家里養(yǎng)狗,你明白她的意思嗎?”黃靖安問范海濤。
“我想我不是太明白。”
“還不明白嗎?”黃靖安說,“她挖空心思想救我,抖音也好狗也好,她希望我能對什么東西產生感情,一旦有了感情,我就能依賴什么,留戀什么,牽掛什么,片刻也離不開什么,那樣的話我就不會想著離開這個世界,她害怕我有一天會自殺。”
話說到這個程度,范海濤不能不說:“自殺是最不可饒恕的一種罪?!?/p>
黃靖安突然來了精神,他捕捉到范海濤剛剛提到的一個詞:“你這么認為嗎?你真認為自殺是不可饒恕的一種罪?”
“我是這么認為的,在所有的罪里面,自殺應該是最不可饒恕的一種罪。”范海濤堅定地說。
“有時候我也這么認為,一個人沒有權利自殺,無論他有多少理由,他都沒有權利這么做?!秉S靖安說。說出這話時,他已經非常疲乏,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名叫小容的狗,體形碩大,全身雪白,黃靖安跟它形影不離,喂它喝牛奶,喂它吃肉。小容個頭雖大,性情卻溫順,黃靖安沉默不語,小容也很安靜,他像個衰老的老人,小容也像只衰老的老狗,但小容很年輕。兒子小時候黃靖安沒時間陪他,沒教他念過兒歌,也沒教他念過唐詩,現(xiàn)在跟小容相處,長時間沉默之后,他給小容念唐詩,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又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在他念唐詩的時候,小容便抬頭望著他,一動不動。他便反復念,搖頭晃腦地念,小容這時嘴巴也一張一合,似乎在跟著念,只是不曾發(fā)出聲音,發(fā)不出人聲,也不發(fā)出狗聲,就做出跟著念唐詩的樣子,偶爾也搖頭晃腦。其實這不過是黃靖安自己的想法,他覺得他跟小容已是心神交融,它雖念不出聲,至少跟自己一樣,能懂得這幾首唐詩,因為自己念得多了,它也聽熟了。黃靖安跟它玩耍,教它做動作,一共教會了它兩個動作,一個是立正,一個是稍息。當他發(fā)出立正的指令,小容兩條前腿抬起來,身體直立,只用兩條后腿站著,并且將兩條后腿并在一起;當他又發(fā)出稍息的指令,以兩條后腿站立的小容便將兩腿分開。兩個簡單動作,黃靖安訓練了好幾個月,他樂此不疲,小容也很配合,為一個動作重復做無數(shù)遍。黃靖安以此想到科學家的實驗,重復重復,一直重復下去,重復到頭暈目眩,重復到令人作嘔,最終目標或許就在重復中完成了。
黃靖安墜樓后,小容看上去很平靜,它就躺在地上,睜著眼睛,也不動,朱小可一開始沒意識到它在絕食,決意求死。連續(xù)幾天不吃不喝,朱小可才明白它的意思,水送到嘴邊,它拒絕飲水,食物送到嘴邊,它拒絕吃。眼看著小容奄奄一息,它將餓死、渴死,在朱小可眼皮底下凄慘地死去,但是它始終沒有動彈,沒有發(fā)出嗚嗚的叫聲,自始至終都不吱聲,也不挪動一下身體,保持著固定的側臥姿勢。朱小可企圖強行掰開它的嘴巴,但是她掰不開,小容緊咬牙關,死死咬著。朱小可沒辦法,又不能讓小容就這樣死去,她將食物打成流食,吸入注射器,抱著小容的頭,從嘴側牙縫處慢慢推入。過了幾天,小容可能知道絕食計劃失敗了,便搖晃著站起來,開始自己進食,小容一邊吃著,朱小可看到它眼里一邊流著淚水,這是朱小可第一次看到小容流淚。
從此小容跟著朱小可,就像之前跟著黃靖安,也是形影不離。朱小可記得黃靖安曾教會它做立正稍息的動作,有時她也喊出“立正稍息”的口令,但小容像是什么也沒聽到,沒一點動靜,朱小可心想,小容畢竟是忠誠的,只為黃靖安做這兩個動作,既然黃靖安已經不在人世,它便不再做了。
朱小可第二次看到小容流出淚水,是在那套新房子里,她帶著小容進了屋,小容像是對新房子很熟悉,不停搖著尾巴,在各房間走來走去。它坐在沙發(fā)前面,呆呆地望著沙發(fā),就像沙發(fā)上面還坐著某個人,它就那樣坐了好長時間,又坐到床邊,就像床上也躺著某個人。朱小可注意到小容這些舉動,覺得奇怪,這是套新房子,小區(qū)也是新小區(qū),小容不可能來過這里,更不可能跟黃靖安一起來過這里??墒牵瑸槭裁此鼘@里如此熟悉?朱小可站在房間中央四處張望,仿佛她不是站在私密的房間里面,而是站在誰都能看見的公共場所,要么就是站在一個可以被遠程監(jiān)控設備清晰看到的地方。但是她在房間里沒找到一個探頭,當然她是外行,說不定有探頭她也找不出來。她憑空做出一個輕蔑的動作,一個詛咒的動作,一個罵人的動作,她將中指伸出來朝天花板指著,如果有監(jiān)控,就讓你們看到這個動作。她不知道應怎樣處理將這套房子和房子里的現(xiàn)金,如果可以,她想像個潑婦那樣,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倒在地上呼天搶地。她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商量,黃靖安不在,她能跟誰商量,跟小容商量嗎?即使她想把這些東西退掉,又能退給誰,她可以找誰算賬?這里到底有什么?到底隱藏著什么?為什么要讓我經歷這些?
在這荒誕不經的屋子里,朱小可找不到任何把手,找不到任何東西,能把這整個事件拎起來,她不抱任何希望地再一次撥打游世全的電話,她相信游世全的電話仍然打不通,因為她早被他拉黑了。自從他離開唐縣,她就再沒有打通過他的電話,相信這次也打不通,但她還是試著打了一下,當然沒打通。唯有找到游世全,或許還能知道些什么,但卻怎么也找不著他了。
她恨不得把手機扔到窗外,扔向天花板。她果真扔在地板上,準備拿腳去踩,去踢。這時手機在地板上響起鈴聲,不會是游世全吧,他會不會給我打過來?撿起一看,卻是范海濤。朱小可不想接他電話,這個人能說什么,她沒接,一直等到鈴聲停歇,又將手機扔到地上,偏偏手機再次響起來,還是范海濤。
“有事嗎?”朱小可問道,她聲音冷淡。
“我在廣州?!狈逗f。
“我知道你在廣州,聽說你在那邊過年?!彼睦飬s想著,你在不在廣州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能來一趟嗎?”范海濤突然問,“因為游世全要來?!?/p>
“他不是在云南嗎?”
“聽說我住在廣州,他剛和我聯(lián)系過了,說是要來見見我。順便告訴我說,方便的話,也想和你見個面,我說既然這樣,那我來問你。”
聽到游世全的名字,朱小可全身發(fā)抖道:“我來,我馬上就來廣州,請告訴我時間,我什么時候都可以,可是我為什么聯(lián)系不上他?”
“怎么聯(lián)系不上,我們一直在聯(lián)系?!?/p>
“他還是過去的電話嗎?”
“是啊,還是過去的電話,一打就通。”
“可我打不通,好了,不說這個,他有沒有說過為什么要見我?”
“我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見你,也沒問過,只是在閑聊中說到一些事。據他說,他認為金鳳立交橋坍塌可能不是壞事,設計者辜爾恕老師自殺更不是壞事,實際上以前還有一只靴子懸著,現(xiàn)在最后一只靴子也落地了?!?/p>
“靴子是什么?”朱小可問。
“我也這樣問過他,他沉默了很久,說‘朱小可不會再有什么危險’,他說你安全了?!?/p>
不等范海濤說完,朱小可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電話從她手中滑落,她聽到范海濤好像還在說:“等游世全定下時間,我再通知你?!?/p>
在朱小可通電話時,小容一直依偎在她腳邊,一席話,沒讓她哪怕輕松一點點,倒像是天花板里有一根繩子,正由虛空中垂下來,套住了她的脖子,緊緊勒住她,將她吊起來。她驚恐地望著天花板,那是她剛剛用豎起的中指指著的地方,也是她差點把手機扔去的地方,但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盞水晶吊燈。
朱小可正要離開,推開門出去,小容卻不走了,怎么拉都不動。她扯小容的耳朵,扯它的尾巴,扯它的前腿后腿,甚至抱住它的身子往外拖,揪它身上的毛,踢它,打它,小容就是不走,賴在那房子里。朱小可抱著它腦袋,這時她看到小容眼睛里分明又有淚水流出來,這是她第二次看到它流淚,想想必有緣故,是什么緣故她并不知曉,也無從知曉?!澳悄憔土粼谶@兒吧,”朱小可說,“我明天再過來喂你。”
小容搖著尾巴,又坐在沙發(fā)前面,眼睛定定地望著那張空無一人的沙發(fā)。
朱小可鎖上門出去。第二天,她帶著小容吃喝的東西又來了,一進門,她看到屋子里與她昨天離開時一樣干凈。小容自己到洗手間大小便,沒把大小便拉在屋子里,朱小可表揚說:“小容你可真懂事?!?/p>
小容吃了喝了,朱小可臨走小容又不跟著她了,自那以后,小容就住在這屋子里了。
昨天晚上,朱小可剛回到家,范海濤就通知她說,游世全已經買好3月21日某航班的機票,從昆明直飛廣州,朱小可于是也定好了時間,她將于3月22日赴廣州跟他們會合。
第十七章
范海濤是在2022年除夕前一周來到廣州的,夏自棋和范懷德商量好了,全家人第一次在唐縣以外的地方過年。過完年不久,游世全就聯(lián)系上了范海濤,不知他從哪里得到的消息,范海濤并沒有告訴他,怎么就沒有他不知道的呢。
游世全說他很快也要來廣州,范海濤問他是來旅游,還是定居,游世全說來工作。他告訴范海濤,他計劃做點慈善方面的事情,工作地點打算就放在廣州。他說,上次回唐縣,陳子虛曾經很認真地跟他討論過,建議他晚年投身慈善事業(yè),他當時沒有正面答復陳子虛。如果沒有成熟的思路和方案,他從不事先透露任何想法。慈善一直以來都是他的志向,可以說他剛入門做生意時,就已經想好了日后必做慈善,像他這樣的人不做慈善,怎么也說不過去。沒正面答復陳子虛,一是怕先張揚出去了,最終卻沒做成,二是怕在老家被人詬病,被人說三道四、指桑罵槐。在廣州就好多了,凡事不在家鄉(xiāng)做是他的原則。他一直在策劃,一直在規(guī)劃,還要辦理相關的各類手續(xù),終于有些眉目了,他想先飛廣州,跟范海濤也商量商量,合計合計。錢從來不是問題,他愿意把這些年積攢的錢拿一部分出來,后期做得好,也可以全都拿出來,還可以從朋友那里募集一些錢,加起來不是個小數(shù)目,相信能幫到很多需要幫助的人。慈善未來的空間很大,范海濤如果愿意,可以參與進來,陳子虛也可以參與進來。
說完這些,游世全又要范海濤通知朱小可,希望廣州之行也能見到她。
范海濤一一答應了,當下說定,游世全買好機票,將于2022年3月19日動身赴穗。才過一天,游世全又打電話給范海濤,說他臨時有事可能要延后兩天,只好改期,機票已經改簽,改到3月21日,搭乘東航航班。
到了3月21日這天,范海濤不會開車,范懷德有車沒時間,都沒法去白云機場接游世全。范海濤早早和他說好了,把自家定位微信發(fā)給他,下了飛機他自己打車過來,可是到了時間,左等右等不來。范海濤以為廣州堵車,打電話老也打不通,過了幾小時,網上突然有消息,說航班可能墜毀。后來證實,MU5735航班波音737客機已在廣西梧州墜毀,機上132人全部遇難。飛機墜毀前最后時刻的視頻在網上流出,機頭垂直向下,直栽下來,在現(xiàn)場引發(fā)大火,國內多少年未曾出現(xiàn)的慘烈空難,陡然發(fā)生了。范海濤隔著手機屏幕,能看到天邊燃起熊熊火焰,吞噬一切的烈火,強烈的視覺沖擊,讓范海濤內心發(fā)冷,心臟緊縮成一小團冰塊。一連好幾天,他關注這方面信息,一次一次往白云機場跑,到現(xiàn)場咨詢,在網上查找。然而,極其詭異的是,在這趟航班的乘客名單中,怎么也找不到游世全的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范海濤聯(lián)系不上游世全,沒法證明他還活著,遇難者名單中也沒有他,所以也不能證明他已死去。范海濤仔細翻找之前的各種聯(lián)系和對話記錄,反復查證,幾乎能肯定游世全所買機票就是這趟航班,但偏偏沒他的名字,官方后來發(fā)布的完整名單中也沒有游世全。
是不是游世全購買了機票,卻沒登上航班,或者他確實就在航班上,但使用的名字不是游世全,而是范海濤壓根就不知道的另一個名字。若是前者,為何臨時有變不登航班,其間發(fā)生了什么?即便有事,能是什么事,為何此時發(fā)生?都不得而知。若是后者,如果游世全真有多個名字多種身份,存在這種可能,那么購買機票需要身份證,實行實名制,他既沒用游世全這個名字,又是用了哪個名字呢?游世全還活著,或已死去,現(xiàn)在是個問題,終究成謎。原來說好19日來廣州,為什么改簽21日,中間有什么事情耽擱了?到底是什么讓他登上了死亡航班,又是什么讓他根本不在航班上,與死亡之旅擦肩而過?
范海濤昏昏沉沉,委頓低迷,諸多問號攪得他寢食難安。他上網搜集材料,研究遇難者名單,如同大海撈針,一個又一個,不間斷地研究查詢,像是在尋找游世全,又像是在排除游世全。
他給陳子虛打了個電話,想對他說什么,又無從說起。
陳子虛說他回老家去了,不能跟范海濤多聊。姐姐姐夫那幾天在飛沙鎮(zhèn)陪伴陳興旺,下午,姐姐打來電話說父親跑到外面,一眨眼人就不見了,走失了。姐姐責怪自己,在電話里痛哭,陳子虛也著急,說馬上回來,當下請李小宛開車送他回去?;氐郊?,都去外面找,陳子虛眼睛雖看不見,也跟著出去了,一邊走,一邊大聲呼喊父親,一開始大聲喊爹,喊爸爸,后來便直接喊名字。陳子虛大聲叫著“陳興旺,陳興旺,聽到請回答”,或是“老爸,陳興旺你到底在哪里?”,或者什么也不說,就只喊“陳興旺,陳興旺”。
一群人找了一下午也沒找著,俱是精疲力竭,回到家姐姐只知自責,陳子虛勸她說:“你對父親已經夠好了,也是他的命,早晚會這樣?!?/p>
都想到最壞處,想到父親有可能栽倒在哪里摔死了,夜?jié)u漸暗下來,一家人誰也沒心思吃飯,姐姐也不去做晚飯,都坐在屋子里,回想父親從前的往事,正在這時,同村鄰居羅道進把父親送回來了。
據羅道進講,陳興旺在后山坡下面一偏僻處掉進小水塘里,羅道進正從那里路過,看到了,便把父親救起,送回來。
父親濕淋淋的,全身濕透了,看到陳子虛,父親對他說:“我正給我媽挑水呢,我媽水缸里的水快吃完了,這個人把我攆回來了?!备赣H指著羅道進說,聽聽他說話的聲音,精氣神飽滿著呢,陳子虛相信父親還能活好多年。
羅道進謙恭地回應這一家人對他的感謝:“沒什么,沒什么?!彼辉僬f道:“我不過是路過,伸了一下手?!闭f完就走了。
陳子虛在家哄了會兒父親,還跟姐夫一起幫父親洗了澡,幫他換衣服,然后才坐著李小宛的車回城。路上,李小宛說能找到父親也是有驚無險,以后更要當心了,又跟陳子虛說起國內新聞,最可怕的新聞是有架飛機下午在廣西墜毀。陳子虛好半天不說話,這消息令人痛苦,小宛又補充了一些媒體披露的細節(jié),他們暫時還不知道游世全與航班的關系,無話,一路上都沉默著。
進了城,陳子虛說,“還沒吃飯呢,餓了,找個地方吃飯吧。”
李小宛說:“吃飯可以,不許正經吃飯,就在街邊找個小攤吃燒烤?!?/p>
“也行,”陳子虛說,“可是我想喝酒?!?/p>
“那我也喝酒,我陪你?!崩钚⊥鸢殃愖犹撍偷匠菛|一處燒烤攤,讓他先點菜,自己把車送回家再過來,酒后不能開車,所以先要把車送回去。
他們喝著燒烤攤上的小瓶酒,一瓶二兩半,一人拿了一小瓶。陳子虛倒了一小杯酒,灑在地上,說:“遙祭空難中的遇難者?!崩钚⊥鹨驳沽艘恍”圃诘厣希皖^默念了一句話。接著開始喝酒,李小宛比陳子虛喝得快,小瓶酒很快喝光了,又要了第二瓶,陳子虛不好意思,趕緊將第一瓶也喝光了,也要了第二瓶。他還沒見過李小宛這樣喝酒,第二瓶沒多久也喝光了,又要了第三瓶。
李小宛好像喝醉了,感覺眼前金花四濺,整個街道像是一片牧場,青草繁茂,鮮花盛開,她繼續(xù)喝著,喝到舌頭打結。
陳子虛說:“你不能再喝了。”
李小宛說:“你就讓我醉上一次吧。”
“既如此,是不是要我陪著你醉?”
“是啊,你應該陪著我醉。”
于是陳子虛也要了第三瓶,李小宛打著結的舌頭像是短了一截,說話不利索,可是她現(xiàn)在又特別想說話,感覺有說不完的話。
李小宛說:“我也離婚了?!?/p>
“什么叫你也?”
“還想瞞著我呀,”李小宛嘻嘻笑著說,“打算瞞到什么時候去,你不是早就離婚了嗎?所以才說我也離婚了?!?/p>
“誰告訴你的?”
“沒誰告訴我,我不是跟著你做自媒體嘛,自媒體怎么會缺新聞?!?/p>
“這是我私事,是我隱私?!?/p>
“私事和隱私就不能成為新聞嗎?”
陳子虛說:“你喝了酒比平時犀利多了,我說不過你?!?/p>
“我離婚是為了江少杭。”陳子虛看著她,聽她說?!敖俸几囓L期好著,你應該知道吧?”
“我聽說過。”
“這沒什么,好著就好著唄,可是賴茗是賴昌義的女兒,你當然認得賴昌義,你們之間還有過節(jié),你的眼睛不就是他打傷的嗎?”
“你怎么說起我眼睛了,又怎么說是他打傷的,以前從沒聽你說起過。你這么說等于說到了兩個意思,一則我的眼睛是被人打壞的,二則打壞我眼睛的人是賴昌義?!?/p>
“難道不是他,打傷你眼睛的人不是賴昌義嗎,不是他又能是誰?”
陳子虛無話回答她,緩了緩說:“你是不是在推理?”
“不說你了,”李小宛耍賴似的說道,“接著說江少杭,賴茗一開始只是跟他好著,后來竟愛上了江少杭,她還沒結婚,是個姑娘家。有一天,江少杭哭著跟我說,那女孩愛上他了,他為此驚恐不安。我對他說,有什么不好,人家愛上你不是好事嗎?江少杭說怕虧待了她。我說你虧待她又如何,能把你怎么樣,江少杭說她不能把我怎么樣,可是她爹……說到這里,江少杭沒再往下說。我又問,你說怕虧待她是什么意思?江少杭回答說她沒名分,怕她計較這個,我便對他說道,這好辦,我明天就和你離婚,這么著,第二天我們就離了?!?/p>
李小宛一梗脖子,把第三瓶酒的最后一滴倒進嘴里。
“可是沒人知道你們離婚了?!标愖犹撜f。
“江少杭知道,賴茗也知道,他們知道就行了,其他人知不知道不重要?!?/p>
“他們會結婚嗎?”
“可笑的地方就在這里,”李小宛說,“當賴茗得知江少杭離婚,忽然大發(fā)雷霆,怒氣沖沖地對他說,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嫁你?江少杭說你沒說要嫁我,但是你說你愛我。是啊,賴茗說,我確實說過我愛你,可是請你長點腦子好不好,我說我愛你,是因為你有妻子。如果你離婚了,更進一步說,如果你成了我丈夫,我還能愛你嗎?我怎么能保證我還愛你,我會像愛別人的丈夫那樣愛我自己的丈夫嗎?只是想一想,我都覺得可怕。”
“所以,”陳子虛攤開兩只手說,“江少杭是不是又要和你復婚?”
“他沒說,”李小宛說,“他怎么可能提出這種無理要求。”
喝到很晚,街上已無多少行人,此時陳子虛姐姐打來電話,陳子虛接了,嗯了一聲,不再言語,一直等到姐姐那邊掛掉電話。
李小宛問:“是不是你爹又走失了?”
“不是?!?/p>
陳子虛接著便將姐姐在電話里對他說過的話又對李小宛說了一遍,原來,把父親送回家的那個同村鄰居已自殺而亡。他叫羅道進,原本是去投水自盡,偏巧遇到父親不慎落水,便將父親救起,又細心又周到,好好地把他送回家。隨后羅道進轉身回去了,又去了父親落水的那個偏僻水塘,在那兒投水自盡了。說完,陳子虛兀自嘆息著。
李小宛也嘆息著說:“那么好的一個人,那么和氣,那么謙恭。”
“姐姐在電話里說,羅道進是個好人,只是好像得了某種不治之癥,檢查結果今天出來了。孩子在外地打工,日子還算過得去,他聽到老伴給孩子打電話,商量著如何給他治病,羅道進不想成為家人的負擔,怕他們花光了家當,往后日子hQB30+FRDEvkYsyWmsVYgg==不好過,便悄悄走了絕路?!?/p>
酒沒辦法再喝下去,陳子虛酒瓶里還有些余酒,于是又灑在地上,也祭一祭羅道進。
已經快到后半夜了,差不多該回去了,李小宛伏在桌子上,雙肩聳動,無聲痛哭。陳子虛欠過身,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背柔聲說道:“好啦,可以啦?!?/p>
李小宛卻突然抬起頭來,瞪著他說:“你不要碰我,李宛秋說過你不能碰我,因為我是她妹妹?!?/p>
陳子虛全身一震說:“這確實是李宛秋對我說過的話,你怎么也知道?”
“李宛秋對你說過的每句話我都知道,我是她唯一可以傾訴的人。”
“她不在了,我也曾對你傾訴過?!?/p>
“當然!你們有沒有想過,我那么小,能夠承受這些嗎?你們既然愛得那么執(zhí)著,愛得那么痛苦,為什么要告訴我?我為什么要知道?為什么?”李小宛突然提高音量,在空曠的街道,在空曠的夜空下,對著陳子虛,憤怒地一迭聲發(fā)問道。
同一時間,朱小可剛剛睡醒,她也喝醉了,一個人把自己喝醉了。她拎著一瓶白酒,來到新房子里,小容照例等著她,朱小可在手機上把去廣州的動車票退了。她絕望至極,游世全為什么要搭乘這趟航班!她咕嘟嘟將整瓶白酒全喝光,沒一會兒就醉了,她倒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睡到后半夜,快到凌晨才醒來,她看到小容沒睡,還坐在沙發(fā)前面,呆呆地癡癡地看著她。她頭痛欲裂,不記得退完票有沒有給范海濤打電話,她問小容:“我給范海濤打過電話嗎?”
小容仍無辜地望著她,她想起來應該沒有打,便拿起手機給范海濤打電話。
朱小可說:“我把動車票退了,我再去廣州已經沒有意義。”
范海濤咕噥著說:“也沒有必要了?!?/p>
掛斷電話,夏自棋說:“誰呀,神經病啊,這么晚還打電話?!?/p>
范海濤說:“朱小可打來的?!?/p>
夏自棋看了看手機:“她不知道時間啊,深更半夜的還來電話?!?/p>
范海濤說:“她可能不知道?!?/p>
夏自棋轉過身去,又睡著了。范海濤卻再也無法入睡,他茫然地看著窗戶,看著那個方向,因為拉著窗簾,那里黑得瓷實,黑得像鐵,他躺在床上,思忖著。此時,他實際上根本不知道那扇窗戶到底在哪里。
(全文完)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