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多雨,我時常會在某一個瞬間聽見一種鳥叫聲,蒼涼的一聲兩聲,若有似無,從小鎮(zhèn)的某處遙遙而來,它的咕咕聲,穿過綿綿細雨。我能聽見它卻看不見它。那聲音總是忽然出現(xiàn)又快速消失,如同幻覺。直到有一天,它飛到窗前,當我凝視它時,發(fā)現(xiàn)它也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一個遺世獨立的小小的黑點,尖銳,憂傷。帶著淅瀝雨聲進入到我的詩里來。我想我感知到了那種隨萬物生長的疼痛和力量。
三月初,北方朋友說那里正在下雪,視頻中,一場春雪,紛紛揚揚,覆蓋著平原、城市。藏著一條通向春天的路。而我所在的南方,油菜花已席卷河流兩岸。蓬勃著跳躍著的時間,生息循環(huán)。我相信那之中必有令一首詩熱淚盈眶的部分。五一節(jié)假日,途經(jīng)浙江蘭溪,路遇麥地。一大片亞麻黃茫茫奔涌在大地上。我觸摸到麥子成熟的重和麥芒之刺。這期間,我還去過阿炳故居,聽見灰白院墻下,一株芭蕉,把二胡聲引到了命運曲折處。而在溆浦,夜逢屈原,唯有他才能抱得動那塊傳世之石。潕水之畔,一座芙蓉樓,王昌齡在此設(shè)下人世所有離別的小徑。在惠安,凈峰寺,弘一法師將“以戒為師”留給了后來人。很長一段時間,我輾轉(zhuǎn)在不同的地方。領(lǐng)取各種際遇帶來真切的生命體驗。并從山水,樹木,野鴨,湖等自然事物中去發(fā)現(xiàn)和感受。一邊游歷一邊記錄。我愿意把自己推至空無一人的從容和安寧中去。置身在曠野、旅途,年輕時我時常會有孤獨感,現(xiàn)在,我喜歡這種狀態(tài)。沉默一會,像晚風推動落日。它時常提示我刪掉詩句里的喋喋不休。
“一匹馬站在春天”。我寫這句詩,是因為看到一幅畫:《春日黃昏》。畫中的春天原野里,一匹馬站在河岸邊,把頭伸向蘆葦叢里幾個紅色的野果。那馬嗅向紅果的神情和動作,柔情極了,卻又是那種處變不驚的淡泊。好似不舍,無限留戀,癡迷。看到它的瞬間,人世變得明亮深情。這里有時光的速度,事物本身散發(fā)出的生命力,彌漫著孤絕感。畫面的灰白類似枯草的色澤,質(zhì)地很厚,它令整個畫面中的原野、河流、馬、野果透出沖破邊界的自由快意。在有限的畫布空間里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生命氣息。隨時可以帶著春天飛翔?!爱嬅嫔系臇|西越多,留下的東西越少”。這句話用在寫詩或活著的方式上,也是有效的。
昨天,朋友談自己的遭遇,“人生就是這樣,僅用了八年的時間,我們就耗盡了一生的緣分,真的很殘酷啊?!笔堑?,常常都是如此,走著走著,你身邊的人就散了,那些糾纏你的物事也會不辭而別。我們常抱怨世事無常,飽經(jīng)滄桑。不盡人意。缺失敬畏。那是我們忘記了這樣的一個事實: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天空都是滿盈的。
不要將詞語或發(fā)現(xiàn)一直停留在個體的苦難和艱難中。詩的探索之路很短,生命本質(zhì)的局促和困境,譬如朝露。應(yīng)盡可能去傳遞美、善。詩的探索之路也很長,每一行都企圖建造新的世界,以此獲得溫情與勇氣。我在不停地懷疑否定中反思,詩的“新”,應(yīng)該是如何在普遍、普通的生活泥沙、生命經(jīng)驗里捕捉到讓自己也吃驚的意外。所以,我又樂此不疲地眷戀著變化多端的人間。耐心沉潛于此,打造、磨礪它。邀請一道光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