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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妖精

      2024-11-03 00:00:00李世偉
      青春 2024年10期

      德義老漢的孫子出生了,乳名叫丁兒,德義老漢喜歡得很,哪怕他六歲還不會說話。十啞九聾,可他不聾,就愛聽故事,一聽就笑,然后便安穩(wěn)睡去,醒來也不哭鬧。家里人帶丁兒去看啞病,郎中對著脖子摸了半天,又讓他張嘴。

      “沒事兒,就是說話晚?!?/p>

      丁兒的父親腦袋一歪,問:“傻子?”

      郎中咂嘴搖頭。

      德義老漢杵了下兒子歪著的腦袋瓜子,說:“胡說,機(jī)靈著呢,比你小時候聰明?!被丶液螅铝x老漢找到自己的老友,也就是村里的教書先生說這事。

      老友說:“這是大器晚成。”他覺得老友說得對,給丁兒取了大名,叫孟晚成。巧的是,沒多久,丁兒會說話了。第一句話就是“爺爺,再給我講講山上的故事吧”。

      祖父一直給丁兒講的故事,都是關(guān)于后山的。穿著綠色綺羅的女人,身邊常跟著一只貍貓;會唱歌跳舞的藍(lán)色小人,頂著各色帽子的侏儒,還有長須高個的漢子。盡管一切像極了美妙的故事,但德義老漢仍是告誡他:“后山是不能去的,那些都是妖精,會給小孩子喝甜味的酒,直到喝醉。醒來之后的小孩就會變成花草,不能回家。”

      丁兒曾問過母親,這是不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母親手里的活不停,只隨口說這是很久之前的事,自己也不清楚,總之是個故事。

      既然是故事,那就不必太過考究真假,注意情節(jié)就足夠了。

      德義老漢是個木匠,常上山去找木料。丁兒問他,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德義老漢篤定地說是真的,并表示親眼見過,而且經(jīng)歷過。隨后,丁兒就纏著祖父給他講在后山碰到的妖精。

      德義老漢說:“和你媽媽講得一樣。”

      “媽媽沒見過,萬一是假話呢?爺爺不會騙人?!?/p>

      “是啊,不騙人?!?/p>

      他把丁兒抱起,放在膝蓋上,咽了一口唾沫,表情平靜,說起那句遙遠(yuǎn)而清澈的“很久很久以前”,一潭死水要泛起回憶的波瀾了。

      他永遠(yuǎn)記得,自己曾于山中迷失,在隱起的月亮下,伴隨自己的啜泣聲出現(xiàn)的手持綠色燈籠的窈窕女人。本身,他就對那些藏在山林之中的妖精心向往之,尤其是化作花草的故事,在他眼里分外奇妙。記憶伊始,家中人口從未有改變,村中也從未有老人離去。他所鐘情的花草生長于土地之上,春生秋敗,即使被牲畜啃食,也未曾出現(xiàn)痛苦之色,反而留下一股清香,不用多久又生出嫩葉。成長于如此環(huán)境,兒時的德義老漢并不知死亡究竟為何。不知死,也不知生,自覺一切皆為如此。

      孩童特有的好奇之心,讓他對滿月時銀白色的土地意味索然,轉(zhuǎn)而對月初月末時頭頂那一彎淡黃色邊緣頗有興致。稍有月光灑在地上,門口就變得高高低低,如山巒一般讓人沉浸。他常坐在門檻上,指著一塊土地說:“那里是后山?!蹦赣H突然出現(xiàn),把洗腳水潑在院子里,喊他回屋睡覺。他留戀地看一眼,水潑過的地上,撒落的盡是星星殘片。

      八歲那年麥秋,趁爹娘連夜割麥,我跑去了后山,想看看妖精們是否存在。當(dāng)時也不知道害怕,想來,如此清奇的妖精不是吃人吃肉的,大約只要風(fēng)和陽光就能活下去。

      那天月亮露出不足一半,正是羞怯的時候。我癡迷于分外暗淡的月光,山上一切在黑暗中都有了生命。處處沙沙暗語,還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為伴,倒像是一群好友結(jié)伴上山,也不覺得孤獨或恐懼。上山的路可以看到麥田,不過我個子矮小,眼睛剛剛露出灌木,視線不算開闊,只能看到一片平地,幾個條狀的人俯身前進(jìn),像蠶伏在桑葉上進(jìn)食,身后邊留下一串黑點。

      我想,妖精大多住在山洞里,于是便往山深處走。過了山頭,就到了山陰,月亮一下子消失了,路也模糊不清。我不敢再走,停下張望,感覺風(fēng)是涼的,不自覺打了個冷戰(zhàn),雙腿像是在那兒扎了根。沒了腳步聲,樹木的低語便更加清晰恐怖,我篤定此時周圍都是準(zhǔn)備吃掉自己的妖怪。恐懼襲擾著我,無暇后悔,我必須盲目勇敢下去。沙沙聲中響起了嗡嗡聲,那是翅膀的振動聲,遠(yuǎn)遠(yuǎn)的,像蚊子;近一點,像甲蟲;落到附近,像蝴蝶,翅膀揚起一陣風(fēng),在我身后打了個旋。聲音逐漸淡去,灌木叢之中出現(xiàn)一個女人,不說話,向我走來。我不敢看她的臉,低著頭,生怕是什么丑陋的模樣。她赤裸的腳踩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大腳趾一下下往上翹,像在敲節(jié)奏。我知道她此時在盯著我,而且還在笑,我不清楚笑的意圖究竟為何。她說,抬頭好了,不嚇人,真的。我信了,用眼睛順著腳趾往上捋。她身形像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穿著煙一樣的衣服,蓋著半張腳面。這時,吹過來一陣風(fēng),衣服像煙一樣流淌在風(fēng)的縫隙里,與之相伴,夜空中的云彩也開始翻涌,月亮被隱藏。

      山下的農(nóng)人們因此著急,他們可不喜歡這樣的天氣。是要下雨了嗎?假如可以遲來幾天,那倒是會省去很多事。

      德義老漢說完,嘆了口氣,又說:“現(xiàn)在我是下不了地了,年輕時,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她的衣服卻冒出綠瑩瑩的光,我看清了她的臉,幽深而又悲哀,卻透露出無可比擬的溫柔。風(fēng)把遮擋月亮的云吹走了,她本就身材高挑,又站在石頭上,在我看來就是頭頂著月亮。乳白色的月光灑在她的額頭上,順著鼻梁流到嘴唇,四散到臉頰,把面龐清洗得毫無表情,眼神純粹而淡然,不去索取什么,也不渴望著什么,好像只是靜靜等待某件事來臨。在我聽到的故事里,女妖大多披頭散發(fā),或目露兇光,或眼神呆滯。盡管她的頭發(fā)也是散開的,卻梳得整整齊齊,又有這般澄澈的眸子,更像個仙女。

      我問她:“你是妖精?”

      她說:“是?!?/p>

      “你要吃我嗎?”

      她笑了,沒露出尖牙和綠色的舌頭,說她不吃人。

      我又問:“你為什么在這兒?”

      她說她在等自己的愛人。我不知道什么叫愛人,只能含糊地裝作了解的樣子,說:“他也去割麥了嗎?”

      “興許是?!彼龁栁?,“你家在哪兒?”

      “就在山下,我爺爺是木匠。”

      “是的,我的爺爺也是木匠?!钡铝x老漢說著把丁兒往后一抱,脖子往前探著,歪頭看著丁兒的臉。

      她說:“我叫山鬼,住在葉子下面?!?/p>

      我心中立馬就有了一棟由巨大葉子組成,腳下有青草和鵝卵石,隨季節(jié)生長,每早開花結(jié)露水的房子。我告訴她我想去看看。她拒絕了,說有人記掛是好事兒,得回家。

      隨即,她又把我?guī)У缴降淖罡咛?,指著山谷問我:“你認(rèn)識那里嗎?”

      我說:“不認(rèn)識,但我聽爺爺說過,千萬不能在晚上去山谷,那里有鬼火。”

      “你爺爺騙你的,沒有鬼火。那里有好多螢火蟲,不讓你去,是因為有個年輕人在里面走丟了。

      “山下的村子里,就是你所居住的那個村子,有一戶人家,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在此之后就一直沒有再生出孩子。家里人因此埋怨女孩和她的母親。懶惰懦弱的父親本就被人瞧不起,一心只想要個兒子,企圖依靠兒子來獲得眾人的一絲尊重,但女兒的出生讓他背后多了更多的指點。當(dāng)然這只是他的自我感覺,所有人都在夸女孩懂事漂亮,長大后一定會是最受人喜歡的女子。盡管母親對女孩也說不上喜歡,倒是沒像其他人一樣表達(dá)出如此強(qiáng)烈的厭煩,因此女孩天天只待在母親身邊。母親也不同她講話,除了做飯之外,一直都在做針線活,企圖用自己的手補(bǔ)貼一下家里的生活。得益于父母的忽視,她的腳得以自然生長,免于被摧殘成那樣畸形的形狀。女孩自知不被喜歡,只好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去盡可能多地勞作。漸漸地,她在十幾歲時就有著遠(yuǎn)超母親的女紅技藝,又過幾年,更是遠(yuǎn)近聞名。不少人說,要不是那雙大腳,娶進(jìn)家來做妻子真是美事一樁啊。但人們不知道的是,她每晚都會和一個男子坐在山頂,微閉雙眼,讓月光流過臉頰,男子只是默默陪她。

      “父親在夜里偷偷對母親說:‘幸虧當(dāng)年沒有讓她裹腳,要不然剛到年紀(jì)就要被人娶回家,那她還會踏踏實實地留下,如此不知勞苦地像頭笨牛一樣干活嗎?這樣蠢笨的性格真是隨了你啊?!赣H不說話,只是催促父親盡快睡覺。

      “在這樣的家里女子怎么會平靜地入睡,任何動靜都可能是父親爆發(fā)的預(yù)兆,而所有動靜,都可能被歸咎于她。因此她對聲音格外敏感,自然也聽得清清楚楚。

      “隔天,她先是對那個男子說了此事,得到其給予的承諾后,女子頂著巨大的酒氣向那暴君說明,自己已經(jīng)找到可以托付終身的男子了,要離開這個家。那家伙從來沒有像如今一般對女兒的事如此上心,一番爭論后,他對女子提出了最后的條件,同時,這也是作為父親對女兒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你要織完五十匹布,做好十床被褥,再將五十匹布分別繡上不同的花樣,最后,還要做八套新衣服,給你未出世的弟弟和他未來的媳婦。做完這些,我才會放你離開,讓你去和那個不嫌棄你大腳的男孩成親。話說回來,那樣的窮人家,就算嫁過去,也是不停地織布繡花吧?!f罷,那個一貫無恥的男人就嘲諷地笑起來,聲音是如此讓人厭惡。

      “女子沒有對這樣的數(shù)字表示畏懼,她對自己的技藝無比自信。沒有浪費時間,轉(zhuǎn)身她就坐在織布機(jī)前面,直到夜晚,那吝嗇的家伙早早吹滅了燈,她還是戀戀不舍地憑著技藝多織了幾下,隨后出門。今夜她已與男子相約,只是坐在一起,也比在那樣的家中舒服百倍。兩人坐在山頂,正對月亮,月光讓她發(fā)黑的皮膚顯得潔白。她說,如果有一盞不會滅的燈,像月亮一樣,她就能盡快去滿足父親的要求,盡快和他一起生活。男子說:‘月亮是一只巨大的螢火蟲,你看,月光落到那些在黑暗里的小蟲子身上,就讓它們變成了螢火蟲,就像山谷里的那些,它們多想飛到天上去,變成星星啊?!謩e時,男子說:‘明天晚上不要在這里碰頭了,后天吧,在這兒等我,我去把月光抓來送你啊?!?/p>

      “到了相約的那天晚上,女子按時來此,可沒有等到男子。在往后幾天里,女子白天打聽男子消息,晚上如約來此等候。后來打聽到,男子拿了一條紗布袋,往山上去了。女子明白,他所說的月光就是山谷里的螢火蟲。她就一直站在山頂?shù)?,等著男子拿回散落的月光,不吃不喝,直到消失。?jù)說她是在一天清晨不見的,也像月光一樣,在朝陽中黯淡下去。

      “巧的是,女子消失后,她母親就懷孕了,隨后生下一名男嬰。她的父親欣喜若狂,可由于她沒有織出足以支付聘禮的布,她那未曾謀面的弟弟一生也未成家。在她那貪婪的父親口中,她是一個災(zāi)星。她消失的地方,可以俯瞰男子迷失的山谷,也被人們看作進(jìn)入鬼怪世界的入口。女子死后,靈魂化作鬼怪,始終徘徊于此,就在腳下的這個地方。不過你不用害怕,這事已經(jīng)過去許久了,相信如此長時間的等待,鬼怪也會厭煩。那女子或許早就離開了,就算她一直在此等候,那男子是否會回來與她相會,也是難以預(yù)測的變數(shù)呢。”

      我感受到了等待的痛苦,不希望父母因思念變成鬼怪,對葉子做成的房子的好奇也就此消散。每每回想起她所講述的故事,漸漸對其真實性存疑,可我當(dāng)時就是如此相信。

      她把手指放進(jìn)嘴里,吹了個好聽的口哨,草叢里鉆出一只俊俏的貓,長著圓斑。她問我:“你知道你家在哪兒嗎?”

      我用手指了個方向:“就在那兒?!?/p>

      她走下那塊石頭,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盞亮著淡淡綠光的燈籠,放在貓嘴里,讓它叼著。貓走在前面,尾巴翹得老高,而她左手牽著我,對我說:“打著這盞燈籠,就能找到其他的妖精。”

      我說:“我還沒見過綠色的燈籠呢?!?/p>

      “綠色燈籠是妖精用的,里面是月光;而人喜歡的是紅色燈籠,里面裝的是陽光?!?/p>

      “你冷嗎?”她問我。我告訴她,現(xiàn)在是夏天,不冷。可盡管是夏天,夜里的山里還是冷的,潮濕的風(fēng)一陣陣刮來,再加上白天的熱氣還未散去,我腳底下冒汗,像剛從水洼里走出來。我學(xué)著她那樣翹腳趾,結(jié)果腳汗出得太重,兩根腳趾發(fā)出蛤蟆一樣的叫聲。她笑了,遞給我一件滿是葉片的衣服。

      她將我領(lǐng)至一棵如黑色浮屠般高大的松樹下,并囑咐說:“坐在這里,清晨再下山,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再起身回家,他會照顧你的?!蔽艺苫笏f的“他”是誰,忽然甕聲甕氣的聲音響起,像是老人對著空空的水缸咳嗽,隨后樹后走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皮膚棕黑的男人,他胡子、頭發(fā)絳絳垂下,蓋住了大部分的身體,稀薄的月光下,露出的肌膚像枯樹皮。我辨不清他的五官,只覺得他高得嚇人。那人讓我坐在他的腳上,他會叫他的孩子來陪我。

      女人手一擺,燈籠消失不見了。她走了,像跳躍一樣,貓也一步步跟在身后。我把被她牽過的手放在鼻子前聞了聞,有一股清脆的香氣,像剛折斷的草木。

      男人說,自己一到晚上就沒力氣,得去睡覺,不過不用怕,他就在我附近休息,只要我不走開。我問:“你的孩子呢?”他說在他腳上。我一看,果然,在他另一只腳上,坐了七個戴著各種帽子的小人,表情各異,有的可愛,有的呆滯,有的混混沌沌,有的瘋瘋癲癲。他們坐成一個半圓圍著我,一人一句地說著話,像一個人的七張嘴。

      我說:“天快亮了,聽說還有一群會唱歌跳舞的藍(lán)色小人,他們在哪兒?”

      “快來了,快來了,他們在那兒呢,在草葉上?!?/p>

      我向那叢草看去,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之處。

      “低些,彎下腰,蹲下,你站那么高干什么,高處是看不清的?!?/p>

      我按照他們所說,蹲下后,果然看到一群藍(lán)色小人坐在草葉上唱歌,蟋蟀之類的小蟲都聚在草根那兒聽。他們身子是藍(lán)色的,穿白色紗衣,輕飄飄的,若有若無,就連他們本身也是晶瑩剔透,能透過衣服看到他們顫抖的心臟。

      “耳朵貼在地上,用心些,就能聽到他們唱歌?!?/p>

      我趴在地上,把耳朵貼近地面,果真聽到有人敲鼓,雖然不急促,但卻一下一下,強(qiáng)勁有力。我的心臟好像也隨著他們的節(jié)奏怦怦直跳。

      “稍微抬起來一點,你就能聽到他們吹笛子?!?/p>

      果真,嗚嗚的,一口氣可以吹老長——我學(xué)不出來,再高一點就能聽到他們唱歌了。聽的時候不能離太近,太近他們就蜷在葉子上了,懷里藏著樂譜。這是不能被人們學(xué)去的音樂。

      “如果你想看他們跳舞,就要走得近些。”我貼近草葉,那些藍(lán)色小人就跳起舞來。他們會輕輕地轉(zhuǎn)動自己的身子,煙霧似的裙擺留下一道珍珠般的痕跡,他們會跳躍,由一個葉片跳到另一個葉片,也會因為害羞,一步躍到地上,砸出四濺的金光,而后消失不見,那是他們回家去了。

      “他們的家在太陽穿過樹葉照出的光柱里?!蔽姨ь^看,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我向他們道別,說:“我也要回家了,你們長大以后來山下找我玩?!?/p>

      “我們不會再長大了,一旦被人看到,就不會再長高了。你要走的話,把衣服也留下吧?!?/p>

      他們就只能長這么高。德義老漢的手在地上比,也就剛到丁兒膝蓋。

      “把衣服掛在樹枝上,就是那里的樹枝,會有人來拿的。再見面的話,應(yīng)該是冬天了。”他們齊聲說道。我知道這是在向我告別,我走后,他們也離開了。霧里架起一座橋,往天上走,往太陽里走,他們和藍(lán)色小人一起回家了。那是只屬于他們的橋,因為橋的顏色就是他們七個的顏色。我一直等著他們來。冬天也沒見到他們。

      德義老漢把丁兒往后一抱,一歪頭,看著他的眼睛說:“可是我回家之后,卻想不起他們的樣貌?!?/p>

      丁兒說:“這像做夢一樣,我也不記得昨天晚上我變成的花是什么樣子。爺爺也做了個大夢吧?!?/p>

      德義老漢笑著說:“就是和夢一樣?!?/p>

      丁兒問:“為什么不再上山了?”

      德義老漢思索了一下,又把他從腿上抱下,放在門檻上,并排著坐在自己的左邊,隨后把蜷曲的右腿伸出來,撩起褲腿,又迅速放下,說道:“我喝了他們的酒,腿變成木頭了?!?/p>

      一撩一放,一截棕色的東西在丁兒眼前閃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看清了沒,就連那到底是不是腿也不確定。但祖父的說辭又是那么真實,他便相信了那是木頭,腿形狀的木頭。隨后抱緊自己蜷曲的腿,把下巴藏在膝蓋后面。祖父的謹(jǐn)慎所帶來的恐懼是巨大的,晚上,他在床上一次次端詳著自己的腿,淡黃色,輕輕拿手指戳一戳,軟軟的,躺進(jìn)被子里也是兩腿緊并,摩擦,互相感受觸感,確保沒有變成木頭。他渴了,一口口地咽唾沫。

      已經(jīng)一天了,丁兒沒喝水,就連晚飯的粥都沒喝,因為他怕了,生怕因為誤喝了什么東西,導(dǎo)致腿變成祖父那樣?;蚴钦f他信了。

      沒多久,丁兒就被送進(jìn)學(xué)校了。其實稱之為學(xué)堂更合理,幾個村合伙請了個先生,所有干不了活的小孩都在那兒,十歲以上的一屋,有十四個;十歲以下的一屋,有八個。小孩子最喜歡聽故事,哪怕所講的故事之前聽過,也會老老實實坐在那兒再聽一遍,沒人打架,也沒人哭。老師教了幾個字,就讓他們講故事,每天輪流講一個故事,丁兒排第四。第一次講,自然要拿出最好的故事,于是,他模仿著祖父的樣子,用“很久很久以前”開頭,一下就把這些沒聽過多少故事的孩子帶進(jìn)去了。故事結(jié)束后,效果卻很平淡,甚至沒人鼓掌。在他的嘴里,這故事簡陋得很:“我爺爺偷偷跑山上去,碰到了綠色的女妖精和棕色的男妖精,還有一看見人就長不高的小妖精?;貋碇?,我爺爺腿就變成木頭了,說是喝了他們的酒,就會變成花草樹木?!?/p>

      老師問,你們聽過嗎?同學(xué)們都說他們沒聽過,丁兒覺得很驕傲,一下課,他就擠進(jìn)人群中去,不說話,看著他們,好像在等著什么。最大的那個孩子滔滔不絕,挨個點評每個人的故事,說到丁兒時,他說:“你那個故事太假了,世界上沒有妖精?!?/p>

      丁兒說:“不是,我見到我爺爺?shù)耐攘?,是我忘了怎么講,我回去再問問我爺爺。”

      周圍人都笑了。

      丁兒一整天沒說話,回家后,他再也不纏著爺爺給他講故事了,只是暗自發(fā)狠,要好好講這個故事。后來,聽了越來越多別的故事,這件事也就像舊物一樣,被擱置下了。

      成年之后,丁兒結(jié)婚了,過了一段熱鬧的日子。等生活逐漸恢復(fù)到以往那般平靜后的一個夜里,丁兒陪祖父在山上待了一整夜。從山上下來后,丁兒說:“沒有妖精?!?/p>

      德義老漢說:“之前是有的,后來都沒了?!?/p>

      “從你不上山開始它們就沒了嗎?”

      “是它們先消失了,然后我就再也不去山上,自此我相信它們消失了,它們也就真的沒了?!?/p>

      “那腿變成木頭的事呢?”

      “上了年紀(jì),皮膚都會變成那樣?!?/p>

      回去的時候,正是中午,靜得鼓膜發(fā)脹,蟬也懶得叫了,只是偶爾振兩下翅,灑些尿液;葉子發(fā)蔫,南瓜葉最明顯,中間有梗,還能撐住,四周下垂,像個綠色蘑菇。萬物都和這對祖孫一樣無力。突然,德義老漢聽到,路邊草叢里有東西在叫。他老了,耳朵卻靈敏,盡管那叫聲單薄得很。他讓丁兒趕緊找找,自己也拿拐杖撥開草。丁兒壓根兒沒聽到,只是胡亂走著,往草叢里亂瞟。

      德義老漢忽然叫道:“在這呢?!彼狭耍瑥澆幌卵?,讓丁兒把那東西抱起來。丁兒扒開草一看,是一只貓崽,毛還松松散散的,沒長成花紋。德義老漢看著面前的小家伙,說:“是個小貍花,帶回家養(yǎng)吧,像養(yǎng)孩子那樣。它能活十七年。”

      丁兒脫了上衣,用褂子包著貓崽,摟在懷里,肩膀?qū)擂蔚芈柶穑癖Ш⒆幽菢?,沒一會兒就酸了,像挑著一副很重的擔(dān)子。

      臘月二十八,雪下到第四天,五十九歲的作家孟晚成在故鄉(xiāng)的屋子里完成了這部作品,思索良久后在文章后補(bǔ)充道:

      因老人語言多摻雜方言,無法較好呈現(xiàn),另外有大量重復(fù),思之量之,自作主張將文中祖父所講述之事書面化,因此導(dǎo)致文章閱讀體驗偏向杜撰,屬實抱歉。

      至于添這句話的目的,據(jù)本人猜測,約是于幻想之中增加真實性。

      已經(jīng)是下午了,孟晚成守在屋門后的灶臺旁,如釋重負(fù)。他剛剛為自己炒了兩個雞蛋。作品完成了,這不是件值得慶祝的事嗎?一個即將被劃進(jìn)老年范圍的人,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事值得慶祝了。用剩在灶膛里的殘火熱一熱干糧和早上剩下的粥,期間,他就把自己像舊物一樣擱置在爐火前,閉著眼,愜意也好,無聊也罷,總之,時間富裕得很,容許自己去想些事情??僧?dāng)他真以此為目的時,卻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在屋里響起,像一個木魚一樣安詳,從寺院各個住持手中傳下來。時間的聲音早已不再清脆,像個被啄木鳥敲擊的空殼。灶膛的火病懨懨地燃著,和自己一樣毫無精神,里面埋好了地瓜、花生和老玉米,兒子一家可能會在今天來,也許孫子會喜歡吃。孟晚成沒去過兒子的家,他問過兒子離自己多遠(yuǎn),兒子說開車要十四個小時;或者坐公交車半個小時去高鐵站,再坐四個小時高鐵,然后坐一個半小時公交車到縣城,再坐半個小時城鄉(xiāng)公交到家,還不算中間等車的時間;飛機(jī)的話,可能會快一點,也更麻煩,時間也許更長;要是坐綠皮火車,比開車還慢。

      孟晚成說:“你就說多遠(yuǎn)吧,距離,不要說時間?!?/p>

      兒子說:“很遠(yuǎn)。從來沒想過這么遠(yuǎn)。”

      門吱呀一響,吹進(jìn)來一陣風(fēng)。老人猛一睜眼,渾黃的眼球里面映著灶膛里殘存的火光,像極了年輕時的樣子,隨后,他的眼皮又緩緩落下。

      “沒什么。一只貓罷了?!彼悬c失望,起身去把門關(guān)上?,F(xiàn)在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把一些心里話說出來,就像有人陪伴他一樣。“下雪了啊。”孟晚成伸出手,呼嘯與寂寥自指縫間穿過,留下寒冷。就像山上的那個夏天。

      當(dāng)時,祖父德義老漢已經(jīng)六十九歲,腿腳不便,拄起了拐杖,在這不久之后就去世了。而孟晚成那時剛結(jié)婚,搬出了老房子,正與妻子處得甜蜜,與祖父來往漸少。德義老漢夜晚上門,要他半夜帶自己上山。孟晚成說:“這么晚上什么山,你受不了?!?/p>

      “不上山我才受不了,你就這么離不開家嗎?”

      “你年紀(jì)大了?!?/p>

      “所以不能上山了?你去看看,看看山多大年紀(jì),我是他孫子的孫子?!?/p>

      “去去去,我收拾一下,你不帶件衣服?”

      “夏天,山上不冷。”

      德義老漢隨孟晚成進(jìn)了院子,卻只是站在屋門外。讓他進(jìn)去,他也不,說:“你媳婦在里面,我不進(jìn)去?!?/p>

      “她也起來了?!?/p>

      “那我也不去,省得她勸我。你快進(jìn)去,快去快回?!?/p>

      等孟晚成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德義老漢轉(zhuǎn)口又說:“冷,帶件衣服。”對于祖父這樣的態(tài)度,孟晚成稍微有點生氣,便沒有應(yīng)聲。

      進(jìn)了屋,他小聲和媳婦說:“是爺爺,讓我?guī)仙?,不去還不愿意,跟小孩一樣。也不知道什么事這么著急,我得快去,你說他是不是糊涂了?”他所說的德義老漢都聽到了,照以往,德義老漢一定會說,我沒糊涂,清醒得很。可他沉默了,只是示意孟晚成快點。路上,孟晚成要扶著他,他說不用扶,反而拐杖鏗鏗點地,比孟晚成走得還快半個身,一點不像老人。

      “你這么著急干什么啊,又不是來不及?!?/p>

      德義老漢說:“我怕來不及?!?/p>

      到了山上一看,雜草叢生的山上被蹚出了不知多少條小路,松軟的土地也變得緊實,一大片灌木被從山頂滾落的樹干壓折,全都對著山下,像對著村莊的方向鞠了長長一躬,長到永遠(yuǎn)直不起來。那片黑色的土地上都是圓圓的半點,像女人平整的臉上扎堆的麻點。星星點點幾個倒無所謂,可那土地幾乎不見原色,松松軟軟的都是木屑,月光下,明晃晃的,像受凍的臉翹起的死皮。孟晚成說:“山是這個樣子的嗎?”

      德義老漢沒說話,找了個寬大的樹墩坐下,拐杖戳在地上,不停地用鞋掃著地上的木屑,直到腳面已經(jīng)不見,他才踏踏實實地踩到地上。德義老漢向孟晚成要衣服,說:“我要睡在山上。”孟晚成說沒帶衣服。德義老漢沒說話。

      “要不回去吧,夜里山上冷。”

      德義老漢卻說:“沒事,不冷?!比缓罂恐鴺涠臻]上了眼。

      等祖父靠著樹墩睡著之后,孟晚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四處尋找著,摸著樹墩,撥開草叢,瞅著草葉上面,翻開葉片下面,往樹冠里瞧,往樹根下摸,黑夜也無法阻擋他。在毫無發(fā)現(xiàn)之后,便往山后去了。那里有什么嗎?可能沒什么。孟晚成站在最高處猶豫,前面是去山后的路,身后是來時的路。想了想,還是轉(zhuǎn)身回去了,也靠著樹墩,開始睡覺。

      夜里,有一段時間像冬天那么冷,孟晚成聽到了腳步聲,顫顫抖抖的。他以為是祖父起夜,再加上冷得發(fā)懶,就沒動彈。德義老漢沒覺得冷,他睡夢之中覺得樹上的葉子落了下來,蓋到自己身上。

      清晨,山里霧氣大得很,德義老漢醒了,拍了兩下脖頸,又揚了揚頭,先是起身溜了一圈,等太陽升得高高的,又叫醒了孟晚成,遞給他一件藤蔓編成的衣服,說:“這是我昨天晚上編的。”孟晚成說:“你手真巧,一點也不像老了的樣子?!毕律綍r,德義老漢腳步慢了許多,鞋底也嚓嚓地磨著地。兩人都不說話,德義老漢先開了口,說:“還是原來那個樣。你不能讓你兒子再待在村里面了?!?/p>

      在開始衰老之前,偶爾回憶起后山上的故事,他會盯著自己的腿。見過空蕩蕩的祖父的山之后,只剩尚未變得粗糙的雙腿仍舊可以給孟晚成一點希望?,F(xiàn)在,他才知道,祖父撒了多大一個謊。

      孟晚成想,自己已經(jīng)成了祖父,但與孫子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孫子如今長什么樣子。不過他更怕的是,孫子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自己因為后山上妖精的故事永遠(yuǎn)記住了祖父,這樣的辦法是否依舊可行呢?

      貓又出現(xiàn)了,在門口踱步,沙沙地踩著雪。剛剛不是進(jìn)屋了嗎?孟晚成疑惑,卻來不及多想,隨手抄起根棍子做拐杖,跟隨著那只貓,盡管他還沒到需要拄拐杖的年齡。抬頭望去,天穹如深淵一般無底,憑空灑下的豐茂的白雪,極富力量地砸了下來,隔著厚厚的棉衣,也能感受得到。貓走過的路太熟悉了,在十幾年后又一次踏上,孟晚成覺得自己年輕了。還是那條路,路上落滿了雪,雪下松松軟軟地鋪著落葉。幾十年間,這座山只有那條小路從未變過,一直有人上山,下山。

      孟晚成盯著枯樹上的一層藤蔓,和祖父當(dāng)時睡醒之后遞給自己的那件衣服一模一樣。那件衣服,也被自己遺失在找到貓的那個草叢附近了。此刻,它披在那棵枯樹上,葉子早已發(fā)黃,可還沒凋零,失掉水分后,葉脈更加清晰,在黃葉白雪之中,枯掉的葉子紅得亮眼。這是自己丟掉的那件嗎?回過神來,那只貓不見蹤影,雪地上也沒有腳印。

      “出神太久了,雪把腳印蓋上了。”可他看看身上,依舊只有雪化掉的水痕。雪讓路變得有所不同,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他極熟悉這條路,堅信就算自己盲了也能走下山去,大雪不算什么,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才是最重要的??删烤故鞘裁词履??孟晚成突然疑惑,自己鬼使神差地跟著貓上山,究竟是為了什么?是要找到妖精嗎?妖精早就不在了,在自己和祖父上山的那天,妖精就不在了。他立在山頭,望著山后,祖父說妖精出現(xiàn)的那個地方,落滿了西北風(fēng)吹來的雪。那雪一個冬天也不會化,也許春天也不會,還有可能撐到初夏。孟晚成抬頭望去,更像深淵了。地上的雪似乎在逐漸變薄,重新回到天上?;蛟S是因為危險,又或是留戀,孟晚成沒再往下走,他拿下那件衣服,轉(zhuǎn)身回去了。

      回到家,他從爐膛里燃盡的灰中扒出一顆老玉米,剝開被燒掉一半的枯苞,雙手捧著,大咬一口,細(xì)細(xì)地咀嚼。年齡的增加曾迫使他做任何事都要拼盡全力,包括吃飯,盡管五十八歲的年紀(jì)算不得蒼老。但這時他感覺,好像牙齒并未松動。時間的灰燼,也隨著孟晚成口中的一聲嘆息,伴著玉米上的灰,落地了。

      那只老貓從門縫擠進(jìn)來,圍著孟晚成的腿繞了一圈,高高翹起的尾巴掃弄著他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眼睛清晰了不少,順手捋了一把貓尾,就像當(dāng)時祖父所說的——山鬼牽起了自己的手那樣溫柔。隨后他就看到那只老貓?zhí)弦巫?,藏在舊衣服之間,露出腦袋,陌生地窺探著自己。多年沒見過這只老貓如此輕巧,孟晚成突然疑惑,“它究竟活了多久了?”掰著手指,眼前開始晃起來,他像個醉漢一樣,呢喃著什么。生活已成了習(xí)慣,難以再有什么波瀾,自然對一切早已麻木,多少驚喜,披著瑣事的外衣蟄伏于生活之中。他是個作家,卻是個沒有洞察力的門外漢,他也是個祈求靈感的返鄉(xiāng)人,又是個混沌未分的夢游者。這是他的第一部作品,所以他不曾是作家,或者說不曾是個純粹的作家。

      老房子里最大的家具是床,其次是書架;最多的東西是塵埃,其次是書。他最喜歡買書,直到書裝滿了書架,落滿了塵埃。

      “已經(jīng)三十四年了啊?!弊约汉妥娓竸偘阉Щ丶业臅r候,它也是躲在舊衣服里,后來漸漸熟悉,就喜歡蹲在灶臺角,一下便跳上去,晚上,就會到孟晚成的枕頭邊,和他一起睡。再后來,也不跑,也不跳,活像個老人,蹲在一處不動。孟晚成說過,它活不了幾年了??蓭啄曛?,貓還活著,毛稀了許多,不過仍是那副老態(tài)。孟晚成也就不想它死的事了,慢慢地,連活著也忘了。孟晚成的心亂了,沉寂許久的心里涌出許多東西,各種樣式、滋味,像一場盛宴,不過早已是殘羹冷炙。他細(xì)細(xì)品嘗,思緒不比煙囪中繚亂的煙霧純粹。他的臉伏在盤子上,好像是要睡著了,不過,他的嘴還在咀嚼。他在吃什么嗎?不是,只是在品嘗。孟晚成像是醒了,說:“原來這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只貓?!彪S后坐在灶膛前,如昨日前日一般沉思?!霸捳f回來,要是真的,我倒也想見見妖精?!?/p>

      幕布落下來,已經(jīng)到了晚上。這時,門又吱呀一聲,不是風(fēng)吹,是孫子一家到了。進(jìn)門還沒說話,丁兒搶先說:“噓!不要擾了這個夢?!?/p>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李世偉,2000年生,山東人,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北京)2023級碩士研究生,有作品發(fā)表于《中國校園文學(xué)》《大地文學(xu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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