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慶前一周的政策“組合拳”下,長期低迷的資本市場迎來了極速見效的“牛市行情”,但在10月9日,A股未能延續(xù)上漲行情。
“在經濟增長整體下滑的過程中,維持合理的增長速度仍是非常重要的前提條件。”上海交通大學上海高級金融學院副院長朱寧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穩(wěn)定股市和樓市的收益和價格,或成為非常重要的政策目標?!?/p>
本輪政策釋放出怎樣的信號?在當前時點,如何理解現階段金融市場改革的方向?房地產未來趨勢如何?近日,《中國新聞周刊》就以上問題專訪朱寧。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看待國慶前一周相關部門釋放的一攬子政策,是否超出了市場預期?
朱寧:國外方面,美聯儲在9月初決定降息,為中國進一步的經濟刺激和保增長政策打開了空間;國內方面,第二季度的經濟數據,如外貿數據、房地產交易數據,確實帶來了一些關注和擔憂。此次釋出的一攬子政策的確超出市場預期,也是為了化解和防范進一步積累的風險,保證經濟進一步增長的活力。
降準、降息的力度其實處在市場預期之內。但采取非常規(guī)的貨幣政策,即通過央行直接向金融機構和上市公司提供資金,相當于央行直接下場的做法,此前并未出現過,力度也比較強烈。
更重要的是,政治局會議在大方向上將穩(wěn)定資產價格、穩(wěn)定股市和樓市、穩(wěn)定經濟增長擺在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并加以強調,對股市的推動作用可謂立竿見影。
《中國新聞周刊》:當前A股投資情緒高漲,對國內投資者有怎樣的建議?
朱寧:本輪重大政策出臺,對經濟基本面、金融行業(yè)定位、投資者情緒都起到了非常大的推動作用,是非常正面的消息。過去一周,滬深300指數上漲了20%—30%,這在歷史上非常少見?;诋斍爸袊鳤股股市的總市值,值得投資者高度關注的是,這一好消息是否已經充分地被市場消化。
特別是對A股市場和投資缺乏經驗的小白,尤其是90后、00后投資者,大家必須要從2008年和2015年的行情里吸取教訓,要有一定金融知識和素養(yǎng),對風險有敬畏之心,尤其在對金融沒有了解的情況下,千萬不要盲目地加杠桿。
無論在股市還是樓市,都需要注意到“動物精神”扮演的重要角色。一方面,股市的改善反映出大家對今后經濟改善、企業(yè)盈利預期和股價上漲的預期。另一方面,也有一定“自我實現”的預期,即上漲的股市創(chuàng)造了賺錢效應,讓很多原來對股市并不關心或不看好的投資者,在對基本面沒有任何了解的前提下,看好、看多股市。這一羊群效應能持續(xù)多久,也值得進一步觀察,可能未必是一個在中長期利于A股長牛、慢牛的考慮。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看待海外投資者近期持續(xù)看好并加倉中國資產的動作?
朱寧:外資在過去一年半的時間里一直在減持中國。無論從全球資產配置的角度,還是從新興市場的角度看,A股市場、港股市場的強勁上漲,都給了海外資金一個強烈信號:至少在短期內,中國資產的價格有一個明顯的反彈。
不過,海外投資者在全球進行資產配置,中國資產只是其中一部分,需要相較于其他國家動態(tài)調整;國內投資者幾乎所有的投資都在A股市場,兩類投資者的投資目標不盡相同。
《中國新聞周刊》:資本市場還有哪些制度性問題值得重視?
朱寧:資本市場很多深層次的問題,并不只是在其本身,還包括國有企業(yè)改革的問題、民營經濟和國有經濟相對地位的問題、立法和司法的問題,是復雜的、多維度的問題。
當前我們看到的改革方式是令人鼓舞的,此前政策也提過一些類似的思路,但在實際推行過程中效果如何,還值得觀察。
資本市場制度還有三個方面值得重視:一是上市制度,即注冊制的改革;二是退市制度和上市制度的對應;三是交易機制,這一點被忽視很多。國內T+1交易制度的初衷是防止股票價格在一個交易日或短期內急劇波動,其代價是犧牲了很多投資者的流動性。到了一定時間,我們應改變這種交易機制,不再設漲跌停板制度,讓市場及時充分地反映股價信息的波動。這樣反而能讓投資者更加清醒地意識到投資的風險,對整個投資的決定更加負責。
最后還有投資者教育和保護的問題,從監(jiān)管機構到社會層面,都需要重視如何進一步提升投資者的金融素養(yǎng)和投資能力。
《中國新聞周刊》:降息、降準、降低存量房貸利率等措施,將帶來怎樣的實際影響?
朱寧:降準能增加金融機構向實體經濟提供資金的能力。降息和降低房貸利率,則能降低融資端的融資成本和運營成本,進一步地促進居民家庭買房或企業(yè)運營的成本。
這些比較寬松的貨幣政策,能讓市場充分感受到政府呵護經濟、提振股市和樓市的決心;鼓勵企業(yè)投資和居民家庭的房地產投資;幫助現有的購房者或企業(yè)運營者更好地降本增效,參與到投資和經濟活動之中。
《中國新聞周刊》:怎樣理解政治局會議強調的“促進房地產市場止跌回穩(wěn)”?
朱寧:房地產今后的總體趨勢,在于一個“穩(wěn)”字。希望房地產能更多地回歸居住屬性,有一定投資屬性,但幾乎沒有投機屬性。追求投機屬性會帶來資產價格的大漲大跌,大漲會導致“居者有其屋”等民生方面的顧慮,大跌則會引發(fā)可能的金融危機或經濟危機。
本輪政策調控也向世界傳遞了明確信號:中央不能容忍房價大幅、急劇地下跌。房價下跌可能對金融資產、金融機構的資產質量、整個實體經濟都帶來較大沖擊,希望能夠進一步穩(wěn)定市場預期。
當前,房地產市場想要上漲還有較大難度。主要原因在于,其一,中國房屋租售比、房價收入比的數據仍高出國際平均水平不少;其二,過去十年里,很多人買房是為了投資、投機,當房價不再有很強的投資或金融屬性、不再出現大漲的前提下,此類需求就會慢慢退出市場;其三,即使回到比較寬松的貨幣政策,房地產行業(yè)的風險仍未完全消散,金融機構也不會再支持大家積極地炒房,最多只能幫助它止跌回穩(wěn)。
《中國新聞周刊》:怎樣看待本輪房地產調整周期?
朱寧:本輪房地產調整還需要3—5年的時間。國內很多城市的房價在2017、2018年見頂,參照歷史上其他各國房地產調整時間,普遍的周期在8—10年左右。
過去300年,全球第一個金融中心阿姆斯特丹的房價平均每年上漲約3.2%。過去150年左右,按經濟學家羅伯特·席勒教授的計算,美國的房地產價格平均每年上漲約5.5%。過去20年,國內房價的上漲速度實在太快,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消化超常規(guī)的上漲幅度和速度。
過去20年中,按官方統計,房地產占據中國居民家庭總資產的2/3以上,國際水平的比例在1/3左右。在今后的3—5年,大家必須要認識到,房價不是一個只漲不跌的資產,中國居民投資者的資產配置應更加多元化,逐漸去房地產化,投向更多金融資產。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評價本輪房地產方面出臺的各項政策,是否會給市場調整帶來明顯效果?
朱寧:房地產是一個非常區(qū)域化的市場,需要因城施策。降低房貸比例、降低首付、放寬限購限售等舉措,除了一線城市北上廣深等核心區(qū)域,全國其他地區(qū)在過去一年半基本已完全放松,新政策對整個房地產市場的幫助非常有限。
“止跌回穩(wěn)”一定程度上提振了市場信心,尤其對在過去2—3年特別低迷的二手房市場,出現了一定技術性反彈。但我個人認為,地縣級城市、三四線城市的房價仍然有進一步下調的空間,一是房價對房租、對收入的比例并不低;二是由于房地產拖累,影響地方政府財政,很多地方的經濟和收入水平停滯不前,甚至出現下降;三是全國3/4以上的城市正在經歷人口的外流和下降、出生率的明顯下降,人口才是最終需求。
因而,政策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房價下跌的幅度和趨勢,但不能在短期內扭轉這一趨勢。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2016年出版的《剛性泡沫》一書中提出,中國經濟金融領域根深蒂固且廣泛存在的剛性兌付問題,導致了產能過剩、資產泡沫和宏觀債務高企的現象,并誘發(fā)潛在系統性金融風險問題。要通過打破剛性兌付,逐步穩(wěn)健地化解經濟中的重大風險隱患。但在現階段,改革的同時如何兼顧經濟增長。
朱寧:我在過去十年堅持強調,下一階段中國經濟改革的核心領域是金融改革。金融有一個不太符合大家直覺的特點:有時候金融領域顯現了風險,但它并不是整個風險形成的原因。
之所以要推動金融改革,就是為了化解和防范整個經濟改革中可能累積的一些風險,包括債務的風險、房地產泡沫的風險、銀行資產質量的風險。無論是2018年頒布資管新規(guī),2016年提出金融去杠桿、宏觀防風險,都對改革的大方向提出了較為明確的指引。隨著經濟增長速度的結構性放緩,過去一段時間累積的風險,也逐漸有所釋放。
這意味著,金融改革并不是簡單地按照頂層設計或我們之前的藍圖來設計的,必須在改革的同時,化解在過去累積的、改革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顯性風險。此次國新辦會議和政治局會議都指出了這個問題。
在經濟增速整體趨緩的過程中,維持合理的增長速度仍是非常重要的前提條件。穩(wěn)定股市和樓市,這兩個最重要的中國居民家庭投資資產的收益和價格,或成為非常重要的政策目標,同時要兼顧的是,化解和防范出現通縮或出現資產負債表衰退的情況。
總結來講,現階段金融市場改革的方向,是在防范金融風險、保障經濟增長的前提下,進一步地推動金融改革。
《中國新聞周刊》:若要打破給市場造成不合理預期的剛性兌付現象,關鍵在于什么?
朱寧:進一步推動利率的市場化改革,即利率和信貸的發(fā)放最終由市場來決定,而非根據其是國有企業(yè)還是民營企業(yè)。
近年來,隨著地方財政狀況的惡化,其實一些地方政府融資平臺所享受的政府擔保已經在逐漸削減,這是一個可能讓人有些吃驚的好的變化。但是,在當前階段,民營企業(yè)和國有企業(yè)在獲得信貸和信貸成本方面仍存在非常大的差異。
直到利率市場化完成,直到民營企業(yè)和國有企業(yè)在金融機構面前同等,只因其經營狀況和財務狀況決定融資成本和授信的難易程度,此時才可能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看待當前的地方政府債務風險?
朱寧:2016年以來,我們采取了很多穩(wěn)定地方政府債務的工作。全國債務對GDP的比例一直穩(wěn)定在250%的水平,但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下,主要經濟體的債務水平都出現明顯上漲,我國的這一比例現可能增加到了280%—290%。這仍然是可以管控的水平,但債務對于經濟增長還是存在很大的擠壓效益。
由于處在一個較高的債務水平,無論地方政府還是房地產企業(yè)、民營企業(yè)甚至國有企業(yè),都在過去三年中出現了債務違約、爆雷等情況,影響了企業(yè)的正常經營和發(fā)展空間。在中國經濟下一個階段的轉型升級過程中,債務仍然是一個非常直接和嚴重的挑戰(zhàn)。
我在很多場合呼吁,應更多地推動國內債券市場的發(fā)展,讓更多個人投資者也能比較方便地接觸到債券市場,允許更多發(fā)債主體以更加透明的方式通過債券市場融資,由債券市場判斷其信用層級和融資成本,這也是利率市場化改革過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一做法不僅能為上市公司提供額外的融資途徑,也能為企業(yè)融資能力、公司治理、分紅機制等方面帶來一定的競爭和約束。此外,債券市場也能給居民家庭帶來比較平穩(wěn)的收入,增加居民家庭的財產性收入,更好地服務于實體經濟和促進消費。
《中國新聞周刊》:政治局會議提出要“加力推出增量政策”,下一步的主要著力點會在哪?
朱寧:接下來政策加碼的著力點,主要是在財政政策上。首先,怎樣通過財政政策更好地提供民生設施,如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教育,讓大家沒有后顧之憂;其次,怎樣通過財政補貼,如以舊換新、新產品下鄉(xiāng),釋放潛在需求;最后是提供核心的公共設施建設。不同的補貼或社會福利政策,也會為不同的上市公司和行業(yè)帶來不同利好,是值得關注的一個重大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