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隨人歸

1

這是我第二次走進三元村，距第一次已經(jīng)過去十四年。故地重游，我很希望能找尋到一些記憶里的東西。來到村頭，我最先認出來的不是村里的人，也不是村里的房屋，更不是那條流經(jīng)村莊的河流，而是村史館旁邊那棵高大的苦楝樹。

天氣晴朗，雖然有云，而且不少，但依然遮不住天空的湛藍。冬日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把溫暖與光明源源不斷地贈送給這個世界。在暖陽里，在藍天白云下面，站著那樣一棵高大的苦楝樹，而大樹的正前方又立著三塊大石頭，上用紅顏色的行楷字體寫有“三元村”三個大字，遠遠望去，倒像是一位拿著接站牌到車站來迎接我的遠房親戚。我趕緊走過去與它相認。已經(jīng)進入大雪節(jié)氣，再過幾天便是冬至，大樹的葉子早已落光，光禿禿的樹干顯得粗壯而結實，向四面八方伸開的枝丫上結滿了像記憶一樣的淡黃色的苦楝果，都是小棗一般大小?！斑@是什么樹？”同行的作家里，不知是誰問了這樣一句。我剛準備開口，卻已有人搶先一步答道：“這個就是皮皂果樹，學名叫作無患子樹。”我不再說話。一天之中，我最愛清晨。在自己最愛的時間段里，我不想跟人爭辯什么，也不想聽人爭辯什么。默默圍著樹走了兩圈，用手輕輕拍拍樹干，昂起頭，打量打量它的身高，應該有兩層樓那么高，無數(shù)的枝干，像無數(shù)只手伸像天空，似乎想把路過的云彩抓住。我掏出手機，給它拍了幾張照片，以作紀念。人在世間行走，見一面少一面的又何止是人？我從來不認為，一個不懂得珍惜今天的人，會擁有一個美好的明天。

上一次見到這棵樹時，我十九歲。彼時，屬于我的高考已經(jīng)結束，一位同班同學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非常高興，邀請我們到他家里聚一聚，而他家所在的村莊正是三元村。我和另一位同學一起步行進村。進村的路是一條三米多寬的黃泥土路，右邊是一條河流，左邊是一片片稻田。初秋，金色的稻穗紛紛低頭，秋風一吹，竊竊私語。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條黃泥土路，大雨過后，道路泥濘，摩托車、拖拉機碾過，路面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凹槽，里面汪著昏黃的積水，等步行到同學家時，我的白色的鞋上、黑色的褲腳上都濺了不少黃泥點子。

同學家住的是兩樓一頂?shù)男⊙蠓浚懊媸且粋€小院子，父母都不在家，同學便帶著我們?nèi)ニ业聂~塘里釣魚。同學家有兩片狹長的魚塘。青草池塘，蛙聲句句，不時有白蝴蝶翩翩飛來，落于我們的金竹釣竿上，我們?nèi)圆粸樗鶆?，專心垂釣。釣了大約一個小時，得金色鯉魚數(shù)尾，裝在一個紅色的小水桶里，同學覺得太小，最后又把它們放回了池塘里。收拾釣竿，回家做飯，五六個人一起動手燜洋芋糯米飯一大鍋，每人一碗，興盡而歸。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和一個女生，看見一位老人站在一棵樹下面采摘樹葉，走近一看，老人面容慈祥，她手里采摘的正是苦楝樹的樹葉，我們便過去幫忙?！爸x謝你們?！薄安豢蜌?！奶奶，您采這個干什么？”采回去做藥。”“苦楝樹的樹葉有什么用呢？”我問。老人說，“這苦楝樹的樹葉啊，能打肚子里的蛔蟲，它的果實還可以用來代替漿糊把從舊衣服上拆下來的方布一層一層拼接起來打布殼（即“打袼褙”），做布鞋！”“會不會很苦？”“苦——！苦得刮喉！”她緊接著又說道，“但是，不怕！莫說黃連苦，我比黃連還要苦。舊社會，啥子苦我們沒吃過喲？！”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忽而想到，“莫說黃連苦，我更比黃連苦”這句話，我的奶奶在世時也常說，她也會打布殼來做布鞋（她房間黑漆的立柜里，有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紙包裹著的舊書，里面夾著各種尺碼的鞋樣），她也會從山上找來一些草藥熬水喝。他們臉上的笑容和皺紋都是那么的相似，他們應該屬于同一時代的人（我曾經(jīng)也有一個慈祥的奶奶，她去世之后，我便經(jīng)常把遇見的和她一樣慈祥的老人當作是她），他們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也許只有他們額上的皺紋與頭上的白發(fā)知道。關于他們的一些過往，我們終究不是親歷者，聽人說，聽書說，終究覺得說的都是別人的故事，與自己并無太多關系。不過，黃連水，我小時候確實也曾喝過，而且不止一碗。那時候，時常有吃東西吃壞了肚子的時候，奶奶就拿一把柴刀上山去砍一小節(jié)黃連回來，輕輕刮去最外層的表皮，切片，用一個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藥罐煮水給我喝。黃連水真是苦，苦得刮喉。

十四年后，我又來到這里，這次是隨會理市作家協(xié)會的部分作家來三元村采風。在村頭，我又見到了這棵苦楝樹，它看上去比從前更粗壯更高大，結的果實也比從前更多。只是，樹下不見了那位采摘苦楝樹樹葉的老人，而無端地多出了三塊石頭，這大概是村里的有識之士的有意為之。一個村，總要有一個標志性的東西，讓大家一眼就能辨認出這是某個地方。三元村選擇了這棵苦楝樹，可謂是用心良苦。

迎接我們的是村史館的解說員小鄭，一個樸素得像我表妹一樣的小姑娘。先帶我們參觀了一樓的村圖書室，然后，上到二樓，參觀村史館。從司馬遷出使西南夷開始講三元村的歷史，講到三元村出土的西漢時期的銅鼓，被一個村民得到以后，放在家里，原本準備拿到銅匠店打火鍋，結果發(fā)現(xiàn)無法將它融化，只得帶回家里，最后才被文物部門發(fā)現(xiàn)，請進會理文管所里；講到那塊清代留下來的“勝功古寺”匾額，曾被農(nóng)戶拿到家里做菜板，后來幾經(jīng)周折，終得以進到村史館。聽眾無不唏噓。每一個物件，她都能講出一些東西來。講到那些苦難的歲月，她的表情變得凝重，仿佛大雨之前烏云密布的天空。講到八九十年代時，她又變得輕松愉快起來，宛如雨過天晴見彩虹。分寸把握得也好，該詳?shù)牡胤皆敚撀缘牡胤铰?。作為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歷史系畢業(yè)生，我覺得她講得比我好。當然，這也許跟她是個三元人有關。三元人自己講自己的歷史，講解者本身即是這段歷史的親歷者，有了親身經(jīng)歷和真情實感，講起來自然容易打動聽眾的心，并且，在講解的過程中，他們會有意或無意地對自己村莊的前途和命運進行思考，鑒往可以知來，反思能夠生出智慧，這于他們本人和他們的村莊，都有益處；如果換作一個其它村的人來講，時間一久，必定會照本宣科，那還有什么意思呢??？

苦楝樹旁村史館，

樁樁件件話三元。

黃河九曲歸滄海，

多少風云過故園。

2

從村史館出來，沿護城河西岸往上走，看了三元橋以及一排被集中到一個彩鋼棚下的紅砂巖功德碑，碑身上記載了清代道光年間會理百姓捐資重建三元橋的始末、捐資人的姓名以及捐資數(shù)額等信息。紅砂巖石質(zhì)疏松，容易風化，有的地方碑文已經(jīng)模糊不清。建議有關部門及時對石碑進行復制并制作出相應的拓片，以供研究和展出。

由左上方的路前行數(shù)百米，至三元里風景區(qū)。這是三元村創(chuàng)辦的集體產(chǎn)業(yè)，集有機種植、生態(tài)養(yǎng)殖、住宿、餐飲、觀光、娛樂為一體，規(guī)模不小。我是一個極不喜歡束縛的人，但走進種植有機蔬菜的大棚里，卻并不覺得有什么不適，里面極寬闊，菜地成畦，細看卻沒有泥土，這是真正的無土栽培：因地為池，以白色的塑料泡沫作土，種青菜、白菜、棒菜、油麥菜、薄荷等菜蔬，其中長勢最好的是薄荷，郁郁青青，生機盎然。我掐了一段薄荷拿在手上，一路走，一路聞，一股清涼的氣息沁入心脾，使我神清氣爽。大棚內(nèi)還有魚池數(shù)個，內(nèi)養(yǎng)魚蝦無數(shù)而不須換水?？茖W的神奇魔力，真是不可思議。

從大棚里出來，來到康養(yǎng)酒店前面的草地邊，看到好幾叢正在盛開的三角梅，深紅、紫紅、粉紅、品紅、玫紅，雖然顏色不一，卻都自帶著一種山花的自然美和野性美。走進酒店大堂，堂內(nèi)柱子上、墻壁上懸掛有會理書畫名家作品若干幅，大都親切可讀。在沙發(fā)里坐下來，背對著陽光，休息休息。不一會兒，小鄭便給我們端來新沏的清茶，用紙杯倒好，一杯一杯遞到我們手中。坐在冬日的陽光下品茶，真是安逸。與坐在我身旁的詩人霽虹擺幾句龍門陣，然后閉目養(yǎng)神，忽然聽見水聲，聞聲尋去，見有臉盆粗的一股泉水從一座十多米高的人工小山上流淌下來，中途遇到山石與階梯，泉水便被一疊再疊，疊出無數(shù)種形態(tài)。水無常形，此言不虛。泉水落地的地方有一圓形的水潭。泉水入譚，沖出無數(shù)白色的水花，很美。潭水流出，在下游開闊的地方蜿蜒成小溪，有兒童三五趴在溪邊捉小魚小蝦，饒有童趣。

暖陽光下飲新茶，

看罷山花看水花。

天朗氣清云自在，

溪頭稚子捉魚蝦。

3

回到酒店大堂，依然背對陽光而坐，手里一直拿著先前那一段薄荷，反復地聞著。用心感受，冬日暖陽的味道加上薄荷的味道，約等于初戀的味道。

走了許多路，看了許多風景，說了許多話，不覺已饑腸轆轆，恰逢飯點，黃書記和小鄭便帶著我們到人工小山下的廣場邊上吃飯。一盆清燉后切片的羊肉，一盆用羊湯燙的豌豆菜，幾個蘸水，蘸而食之，相當巴適。吃米飯之前，先來一碗羊湯。羊湯真鮮，讓人懷疑那燉羊肉的水用的就是從人工小山上流淌下來的山泉。

飯后，黃書記帶著大家去摘草莓。到草莓園，必先翻過那座人工小山，我因為身體不好，就回到酒店大堂繼續(xù)曬我的太陽。

坐在先前那個沙發(fā)上，繼續(xù)曬太陽，聞薄荷的香。在我右前方的方柱上，掛著一幅會理書法家王美剛先生的字。美剛先生是我近年來結識的忘年之交，遂拍下照片發(fā)給他，并附有這樣幾個字：在三元里看到王叔作品，如見故人。美剛先生回我以三個抱拳禮和三朵玫瑰花。

坐在冬日的陽光下，如依偎在戀人的身旁，想睡覺，于是小憩片刻。三五分鐘后，文友已將草莓摘回。洗手吃草莓。新摘的草莓又香又甜，微帶酸味，讓我想起清晨東嶺上的朝霞。

東嶺朝霞萬丈長，

三元村里草莓香。

午餐羊肉真鮮美，

疑是山泉水作湯。

4

摘完草莓回來，有幾位作家因為下午還有其他事情，就提前回了家。我沒有其他事情，寒氣逼人的冬天，還有什么事情能比曬太陽更重要？我與剩下的幾位作家回到酒店大堂，繼續(xù)曬太陽，整理上午的所見所聞所感，有時也天南海北地聊一通，聊彼此最近的寫作情況，聊陶淵明與他的《歸園田居》，聊舒婷和朦朧詩，聊一個文友家曾經(jīng)有過的一艘大輪船。我們聊天的時候，陽光一直都在，好像我們聊的全都是關于它的事情，它沒有理由不在場。事實上，我們聊的也確實都是一些關于陽光的事情。聊陽光的時候，陽光便出現(xiàn)在我的心里、呼吸里、指上、眉梢、臉上與唇上。天冷的時候，我愿意一直聊陽光，直到與陽光融為一體。

那么，何妨再做一點陽光的事情？“出去走走吧！”我提議。大家紛紛響應。七八個人在風景區(qū)四處走了走，又特意來到兒童樂園里去拍照、做游戲。蕩秋千，坐旋轉(zhuǎn)飛椅，飛椅一轉(zhuǎn)，時光開始倒流，多少煩惱和憂愁，都被三元黃昏的風帶走。酒店東南角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不知用了什么特殊的技術，池面時不時會飄起一些云霧，真如傳說中的瑤池仙境一般。池塘東邊有木制水車一座，西岸與南岸都建有水榭。榭里可以擺數(shù)十桌宴席。我最喜歡的還是南岸的水榭，將無數(shù)古人的經(jīng)典詩句垂掛起來，一到黃昏，這些詩句便明亮起來，明亮而不耀眼，浪漫而不奢華。到詩句下面走一走，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的意境。當初創(chuàng)作這個景點的人，不能不說他是個天才。

幾分夢幻似瑤池，

臨水伊人亦有姿。

愛到池塘南岸走，

榭中多掛古人詩。

5

晚飯是在蒙古包里吃的。席間，小鄭反復向我們道歉，說因為是周六，來這里的人比較多，所以她沒能一直陪著我們。我們都說：沒事沒事！小鄭說：各位老師千萬不要客氣，這些幾乎都是我們這里自己種或自己養(yǎng)的，請大家放心地吃。小鄭坦誠，有文友問起她的工資，她也毫不隱瞞，如實相告。雖然工資不高，但看得出來，她很喜歡她的工作。而我也注意到，從頭到尾，她一直都是素面朝天。

飯后無以為樂，我提議請詩人祥子給大家唱一段京劇。祥子并不推辭，唱了一首梅葆玖先生的《梨花頌》。在蒙古包里唱戲歌，祥子恐怕還是第一次。實不相瞞，我也是第一次在蒙古包里聽戲歌。一天的采風活動接近尾聲，又閑聊幾句，主題又回到寫作上來，我感到大家的聊天語氣都比較平和，比春天的風還平和。

蒙古包中聽戲歌，

仙人湖水漾清波。

飯余閑話文章事，

春氣無如語氣和。

在三元里待了一整天。回家。家人問：三元村里有些什么？答：有村史館，可以安放過去；有陽光與美食，可以安放現(xiàn)在；有快樂和希望，可以安放未來。還有什么呢？“喏”——我用手一指天上：還有一彎上弦月，隨我一同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