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血染的情懷 (連載五)

      2024-11-06 00:00:00唐彥嶺
      時代報告·奔流 2024年9期

      第六章

      人生是短暫的,三晃兩晃就過了中年,不知不覺中告別青年、壯年,走近老年行列,生龍活虎已成過去式。回過頭來,盡是回憶。老田連長的叮囑刻在心里,也許是時間的關系,也許是工作的繁忙。惜惜離別時,老田連長握得我的心里發(fā)毛,田杰啊,時間不等人。我打腫臉充胖子,說瞎話不臉紅,舉著拳頭表決心:在世的六十位戰(zhàn)友看個遍。

      星期天,一個及其平常而普通的日子,與往常沒有任何特別,太陽依舊是帶著它火紅的圓臉跳出東海,微笑著走進人間。如果說有什么特別話,那就是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元節(jié)。

      “老田嗎?老包戰(zhàn)友走了!”掏出衣袋中山響的手機,是老鄭打來的,貼在耳上,聽得真切。

      “啥時候?”

      “夜里五更!”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剛過五十的人,勞累了一生,說走就走了,一天福沒享過!唉,打仗回來后,他是離開人世的第十一位戰(zhàn)友。

      手機還沒放進兜里,“嘀,嘀,嘀”一陣急促的手機短信鈴聲,打開一看,一條微信躍入眼簾,戰(zhàn)友潘美不幸去世,定于明天上午九點縣殯儀館里召開追悼會,務必參加!

      老包、老潘是我的近老鄉(xiāng)。雖然說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說,但我探望戰(zhàn)友采取的是“由遠而近”的戰(zhàn)術。原本近日輪到探視他倆,沒想到竟然如此方式相見。

      老潘是個樂觀派,可謂是那種吃飯噴香的人??此浅燥埖臉幼?,的確讓人眼饞,他頭也不抬,一抄連著一抄,“哧溜、哧溜”,十分鐘不到,兩碗稠乎乎的手搟面吞個底朝天。手背杠杠嘴唇,拍拍胸脯,砰砰作響,醫(yī)生說俺有病,盡他娘的閑扯蛋!

      啥?。?/p>

      疑難雜癥!手機屏上顯出四個字一個感嘆號。

      老包是我同年入伍的戰(zhàn)友,與我同歲,河南開封人,我的半條命是他給的。不知是否得了包拯的真?zhèn)?,他臉色油光烏黑,性格剛毅,你絕對在他身上能看到包拯影子,講的就是一個理,上了他的犟脾氣,天王老子不在話下。戰(zhàn)友們戲稱他包黑子。他嘿嘿笑而對之,時不時還引以為豪。

      第二年入伍的是河北兵,接到新兵名單,我大吃一驚,有個新兵竟叫潘美,與宋朝白臉奸臣潘仁美一字之差。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評書《楊家將》中的兩個宋朝冤家對頭分到一個班。當然戰(zhàn)友們知道這是風馬牛不相及,但總有幾個好看熱鬧而又不安分的人,竊竊私語,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好戲還在后頭哩!

      潘美有恩于我,要不是他的鼎力相助,我難以跨進軍校的大門。

      潘美細皮嫩肉,是個城鎮(zhèn)兵,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像是棵缺乏陽光的豆芽,卷曲在空落落的軍裝里,我懷疑他是走后門過的體檢關,要不然是帶兵的看花了眼。這小子并非一無是處,嘴特別能呱啦,是那種吐沫能點燈的人。剛入伍不久,他就多次憑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死的說成活的,淚人兒變成笑面花。還時不時地露上兩手,變個魔術,讓戰(zhàn)友們刮目相看。不知他從哪里學的手藝,一支筆一張紙,三下五除二,勾勾畫畫,胡亂一通,不是花開富貴,就是百鳥朝鳳,間或玉女下凡,sXZTqWsBZhzrOnIN7Oio+w==偶爾柳體宋體草書,洋洋灑灑一氣哈成,博得陣陣喝彩。副指導員視他為寶,非要潘美調到連部當他的通信員。團宣傳股長要了幾次,每次都吃閉門羹。

      春節(jié)過后,小年還沒過。部隊接到輪戰(zhàn)命令,恰巧副指導員轉業(yè)回地方,連首長大換血,新來的連長指導員提出精簡連部兵員充實到班排,豆芽似的潘美首當其沖,充實到我們班,同時任命他為我班的第二副班長。連長說潘美除了軍事技術差點兒哪樣都不賴,還說讓他協(xié)助我做全班的政治思想工作——正好彌補了包成的不足。包成已于三個月前成為我的副手,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射擊投彈,軍事體能,那叫呱呱叫!當副班長綽綽有余。

      “班長,別聽他瞎嘮叨!”寬厚耿直的包成暗地里向潘美發(fā)飆,處處與潘美作對,踩潘美的腳后跟,“一個新兵蛋子,懂個?!”

      其實,我對潘美也頗有微詞,平心而論,他講的也并非一無是處,有時聽起來頭頭是道,順心順耳。好幾次因為他的意見被連隊甚至營團采納而受到首長的表彰,尤其是戰(zhàn)前單兵訓練法被全團推廣,無論我如何推辭,功勞最終還是記在了我的名下。潘美毫無怨言,我還花一角錢買了支圓珠筆送給他。常常使我不悅的是他說話有些偏能,愛說風涼話,叫人下不了臺。有時出個點子,讓人總覺得不合時宜,心里不太舒服。這不,潘美將一本少皮無毛的舊書遞到我手里,班長,《三國演義》,打仗用得著?!度龂萘x》,這不是禁書嗎?我心里犯嘀咕,何況三國又是何等遙遠的時代,風馬牛不相及。潘美一轉身,我就把它扔進了角落里。不曾想傳到了包成的耳朵里,包成像是抓到了潘美的軟肋,乘勝追擊,踏上一只腳,以致于潘美永世不得翻身!

      “報告給指導員,給他記個記過處分!”包成一出拳砸在了鋪板上,鋪板立時發(fā)出咯咯吱吱的呻吟聲,“三國是哪個國家?戰(zhàn)場上看這玩意,不擾亂軍心才怪嘞!”

      包成沒喝過多少墨水,自己的名字還寫不成個??伤麍?zhí)行命令從不打折扣,敢打硬仗,敢啃硬骨頭,素有“拼命三郎”之稱。我心里清楚,他們兩個可謂是我的左膀右臂,文武二將,別看他們兩個針尖對麥芒,輪到我一發(fā)脾氣,兩個人全都買粥的不喊燜了缸子。天長日久,我漸漸對他倆產(chǎn)生了依賴感,沒有他們在跟前晃悠,不免產(chǎn)生缺失感。我沒搖頭也沒點頭,只是對著包成笑了笑,擺擺手,還順手扔給他一包糖,示意他帶著兩個戰(zhàn)士給房東挑水去。

      5月31日凌晨,敵人借著夜色和繚繞的大霧向我高地撲來。我班十個人分守兩個小高地,其實就是兩個相連的饅頭似的小山包,共有四個掩體,一個弓子鋼人造掩體,三個自然形成的小石洞。人造掩體可坐可躺,人在里面比較舒服,可容納三四個人;自然洞內狹小不說,還石頭嶙峋,形狀古怪,毫無規(guī)則,人在里面,站不得,做不得,躺不得。原計劃我與潘美帶領四個戰(zhàn)士堅守左前方高地,可包成堅決不肯,遞交血書要求到左前方高地。潘美堅決反對,為此,兩人差點兒打了起來,最后發(fā)了“毒誓”。千人打鑼一槌定音,我大手一揮,就按包成說的辦。

      半個小時炮擊過后,陣地死一般的靜,黎明前的黑暗超過了子夜時分,黑和靜加劇了恐懼,我的心提到了喉嚨眼兒,上陣地頭一仗,千萬不能丟人現(xiàn)眼!“嘩嘩啦啦”,一陣空罐頭盒子聲音從前方不遠處傳來。敵人摸上來了,我拍了拍左側的小宋,快,傳我口令,做好準備,打!慢,右側的潘美拽拽我,班長,敵人靠近了再打!估計敵人離我們起碼50米。你小子怎么知道的?我疑惑地盯著潘美。班長,俺布置的罐頭盒子俺還不知道。

      “呯,呯,呯,呯……”

      “咣,咣,咣……”

      左前方小高地傳來了密集的槍炮聲,槍聲、六零炮聲、手榴彈爆炸聲交匯在一起,混雜成強大的聲場,包成他們率先打起來。潘美扭頭抵到我的耳邊,壞了,班長,包成這小子要吃大虧了!你小子凈長敵人的威風,我回敬了他一句。潘美不管不顧對著身邊的小宋命令道,快去告訴包成,進入掩體掩護自己,就說班長命令。小宋沒等我張開嘴,就沒了人影。

      不到15分鐘,我剛被潘美側身拉進身邊的小石洞,就感覺到無數(shù)只炮彈鋪天蓋地,不絕于耳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幾塊彈片帶著鋒利的哨音斜刺洞壁,險些鉆進我的腹腔。我側扭著身子,斜靠在洞壁上,眼里透出感激的光,直射潘美,虧了你小子腦袋瓜子轉得快,要不然全班犧牲大發(fā)了!

      陣地防御取得大捷,我班以較小的代價(兩人受傷)殲滅敵人十余名,受到團首長的表彰。包成右胳膊被彈片削去一塊皮,寧死不下陣地,防御大捷后,被強行送到醫(yī)院療傷。臨別時,他雙膝跪倒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班長,要不是你下死命令,我的腦袋早被敵人炸開了瓢。我正要張嘴,他一把抱著了我,班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六班長,你是個黨員,你怎能帶頭搞封建迷信?”六月底小坪壩休整時,指導員把我叫到他辦公室,“你要寫出深刻檢查!”

      指導員雖然沒有點明,我也清楚他的所指。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都是潘美這小子出的壞點子。6月20日上午,周末,天氣晴朗,萬里無云,連隊自由活動。潘美湊到我跟前,班長,西面山上有座廟,名曰諸葛廟。諸葛廟里敬著諸葛亮,抽簽算卦準得很。十里八鄉(xiāng)的老百姓沒有不信的,今天是廟會。走,咱也看看去。俺可不信那一套,都是騙人的鬼把戲。我擺擺手,不去,不去!

      幸虧是在戰(zhàn)區(qū),部隊需要穩(wěn)定軍心,宣傳正能量,鼓動全體指戰(zhàn)員參戰(zhàn)激情,是參戰(zhàn)部隊的主軸。指導員坐在我對面的馬扎上狠命地抽著大重九牌香煙,一支接著一支,唉,團首長點明你帶全班隨作訓股米參謀深入前沿陣地摸敵情。作訓股米參謀,我的老上級,也是潘美的老鄉(xiāng),仗著軍事管理技術過硬,看到不順眼的事,尤其是自己的兵受了委屈,常常牢騷滿腹,甚至與上級撐眼皮,當了15年的兵,才混了個連級,說好的轉業(yè),新到的連長也已報到,可他突然反悔堅決留隊。團首長無可奈何,只好調他到團座訓股任作訓參謀。我和連長也沒辦法,誰叫你名聲在外,響遍全團了。處分暫時免了,你可要為連隊爭光。全連靜候佳音,勝利一定會屬于我們的。指導員說完伸出帶著焦油的右手,我趕忙雙手伸過去緊緊地握著指導員有些顫抖的手,謝謝你,指導員,我們班保證圓滿完成任務!

      “我們又成了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啦!”米連長(他曾在我連當過連長,我們習慣這樣稱呼他)是個大老粗,檔案上初中畢業(yè)是假的,那是應付當兵村支書給瞎編的,其實三年小學沒念完。一見面,就伸出兩支又粗又長的胳膊,兩手將我們摟在一起,“弟兄們,我們一起到鬼門關走上一遭,不許掉隊嗷!”

      對,誰也不許掉隊!十個人,十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握成拳頭。雖不同日生,但愿同日死。剛療完傷歸隊的包成冒出一個“死”字,米參謀揮手一拳,今天饒你小子一次,今后誰在提一個“死”字,老子就他先“死”。來,弟兄們,端起來,大口喝碗壯行酒。米連長一仰脖子,喝涼水似的,手中碗底朝天。誰不喝完,奶奶的,誰不是咱老米的好兄弟。

      戰(zhàn)區(qū)的天說也奇怪,山下不下山上下,山腰不下山頂下,山南不下山北下。我們一行十人輕裝簡行,背包水壺急救包,沖鋒槍手榴彈外加一枚光榮彈。我們出發(fā)時,雖是夜幕降臨,一向歡快的星星依舊耐不著寂寞的性子,俏皮地眨巴著眼睛,唱歌,跳舞,為我們送行,為我們鼓掌!

      潛伏地點就在眼前,左九高地的郝班長趴在貓耳洞頂部指著右前方的一座小山包說,小山包是敵人放棄的一個無名高地,十余天的觀察沒發(fā)現(xiàn)任何動靜,但時而有冷炮落地爆炸,幸而草木破壞不大,隱蔽潛伏不成問題。郝班長披頭散發(fā)長過耳際,一臉絡腮胡子,一條半截褲子一件綠色背心裹在身上,腳趾頭爭先恐后探頭張望,儼然一個山頂洞人。郝班長說,全班三個月沒下過陣地,沒吃過熟食,全靠罐頭和壓縮餅干度日。

      “噗嗤”,我前腳剛踏上小山包,腳下就發(fā)出觸及軟東西的聲音,隨即是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鉆入耳孔。蹲下去,左手一摸,一堆黏糊糊肉嘟嘟的東西,感覺手上有許多小蟲在蠕動。借著微弱的月光,大體上能夠看出這東西的輪廓,極有可能是具腐爛變質的尸體。從服裝制式及頭盔來看,尸體是敵軍撤離時丟棄的,已殘缺不全,估計至少發(fā)生在兩個月以前。

      借助夜視器材,我們尋到洞口朝我軍陣地方向的三個自然洞,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其中有個洞口半朝敵軍陣地半朝我軍高地,洞口形如飛龍,張牙舞爪,里面滴水叮當,深不可測,讓人不寒而栗。另兩洞緊鄰相連,寬敞平滑,可坐可躺可站可臥,洞內敵軍殘物隨處可見,兩洞可容納十余人。米連長大手一揮,洞里安營扎寨。大伙兒一呼百應,服從米連長的決定!可偏偏出來個楞頭青,潘美非要我與他一并住到半朝敵軍的飛龍洞。他振振有詞,越是最危險的地方越安全,越能捕捉到敵人的真實情況,沒誰去,他自己去!我身旁的包成嗚嗚呀呀,首長來時叮囑,保存自己,偵察敵情。去那個鬼地方,傻屌一個!

      分散蹲點有利于觀察敵情,便于隱蔽,減少暴露。米連長環(huán)視一圈,飛龍洞周圍樹木雜草叢生,石頭嶙峋,洞口沒有踏過的痕跡,且在懸崖上,雜草樹木間隙里,敵情一覽無遺。繼而,拍拍腦袋,弟兄們,潘美說得不無道理,我與潘美、大名三人到飛龍洞觀察敵情地形,剩余弟兄隨六班長蹲在兩個相鄰的貓耳洞里,隨時聽候調遣。

      我是潛伏偵察結束前一天的凌晨貓進飛龍洞的。上午十二時,陽光折射進斑駁的余光,洞里并沒因此增添多少光明,依舊是黑色茫茫。我打開備用的手電筒,凹凸不平的洞壁上蔭水淋淋,洞頂水珠欲滴,舌頭舔上去,水珠會自動滾進嘴里,滑進肚里,滋潤心痹,一股甘甜涌向全身。洞身斜下,深不見底,走到十米處,洞陡然狹窄,只能伸進一只拳頭。貼耳細聽,似有暗河流向遠方,時而洶涌澎湃,激流滾滾,似千軍萬馬奔騰不息;時而潺潺細流,似輕歌曼舞,悠揚纏綿……我禁不著“嘖嘖”稱贊。班長,畫!潘美拉拉我,指向他身旁的石壁。目光、手電光聚焦在他指的洞壁上,畫是雕刻的,斷斷續(xù)續(xù),已有好多年份。一條湍急的河流將一對望眼欲穿的俊男靚女隔開,二人只好隔河而望,似乎是彼此聽不懂對方的言語,相互跑著跳著揮動著雙手比劃心中的牽掛……畫下是兩行不同的文字符號,天長日久,難以辨認。

      “班長,你看,狗日的敵人……”身旁的大名左胳膊肘搗了我?guī)紫?。我抬起頭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左前方敵軍陣地的山腳下,兩個人背對著我們在沖澡,赤身裸體,從齊肩的長發(fā)可以斷定是兩個女兵。大名目瞪口呆,哼哧了半天沒有說完下半句。我摁下他抬起的頭,小心敵人的誘惑。誘惑個屁,她們能知道我們在這里,大明不以為然??炜矗嚅L,洗澡的女兵轉過來了。

      “呯,呯,呯,呯”一連四槍,接連四發(fā)子彈拖著尖利的哨音,飛向洗澡的女兵,兩發(fā)子彈幾乎是同時鉆進她們的胸口,兩個胸口頓時血涌如注,她們應聲倒地,再沒有站起來。

      米連長鉆出洞來,低聲吼道,哪個小子打的槍?找死吶。我小聲嘀咕道,估計是我軍狙擊步槍開的火。米連長推了我一把,他娘的過槍癮,老子跟著倒霉。唐班長,趕快通知包成帶領弟兄們立馬過來??窗桑怀霭雮€小時,敵人準他娘的炮擊。

      包成側身擠進飛龍洞,兩臉鐵青,牢騷滿腹,左手掐著腰,右手扶著洞壁,氣喘吁吁,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豬狗窩不如。誰開的槍?我趴在包成耳朵上,送去蒼蠅般的聲音,槍準是你小子開的,米連長知道了饒不了你!饒不了又怎么樣?他小子反唇相譏,我是為民除害。

      迫擊炮、榴彈炮、火箭炮,萬炮齊鳴,一向謹慎炮擊的敵人,今日似輸紅眼的賭棍,一發(fā)發(fā)大小不一威力不同的炮彈,似脫韁野馬,似離弦的利箭,直奔狂瀉于我一線陣地。我前沿陣地頓時炮火連天,震耳欲聾,一個彈坑連著一個彈坑,甚至一個彈坑套著一個彈坑,石沫飛揚,樹木攔腰炸斷,陣地變成一片焦土。這是我參戰(zhàn)以來首次感到敵人的炮火如此猛烈。奇怪的是我們潛伏的高地竟一發(fā)未落,我們暗自慶幸。米連長不以為然,他奶奶的,也不思思想想誰離你們最近,不知哪位同志哥背上了黑鍋?

      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炮火破壞了山上的植被,抓一把就是熱乎乎的焦土,有的山頭削去幾公分,炮彈爆炸的同時引爆了敵軍設伏的地雷,我們返回的時候,瞅準彈坑縱身一躍,這個彈坑跳到那個彈坑,那個彈坑蹦到另一個彈坑。一路蹦蹦跳跳,一個個轉化為孫悟空,皮毛無損。迎接我們的團參謀長,興奮得淚水嘩嘩,為每人斟滿一碗酒,自己端起一碗,老俗理說得好,先喝為敬,老哥敬弟兄們一杯!頭一仰,脖子一挺,碗底朝天。干部帶了頭群眾有勁頭,更何況參謀長敬的這杯酒,米連長與眾戰(zhàn)友頭一仰,脖子一挺,碗底朝天。隨后,參謀長握著米連長的雙手顫抖不已,好樣的,好樣的!稍后,參謀長對著米連長們高舉兩手豎起大拇指!

      “班長,那本書你看完了嗎?”休整結束臨上陣地的前一天晚上,潘美十分認真地問我。

      “書?”腦子里已尋不到一點兒書的蛛絲馬跡,我好生疑竇,“潘美,什么書?”

      “你忘了?班長,奔赴前線的前一天給你的?!迸嗣烙行┦瑑裳鄢錆M惋惜的眼神,喃喃地說,“難道你忘啦?《三國演義》,可是古代四大名著之一??!”

      “哦!”我感覺臉上發(fā)熱心里愧疚,自己辜負了潘美的一片好意,“對不起,潘美,那本書忘在戰(zhàn)前訓練居住的老鄉(xiāng)家,打完仗就去拿!”

      潘美把它當成了寶貝,聽說我把《三國演義》忘到老鄉(xiāng)家,兩眼霎時紅了一圈,眼里淚水汪汪,哽咽不止,《三國演義》是他爺爺舊社會上私塾時“偷”的,爺爺差點兒丟了性命,害得老爺爺丟了長工。爺爺臨終時把《三國演義》交到他手里,叮嚀他要百讀不厭,書讀多了,人就變精了。爺爺交書時的樣子他歷歷在目,那時爺爺已經(jīng)病入膏肓,蠟黃的臉上榆樹皮似的皺紋已慢慢舒展,枯瘦如柴的他已無縛雞之力,書是父親放到爺爺床頭的,爺爺?shù)氖种赶袷菐赘穷^上裹了層黃皮,一只手放在書上,一只手貼到他手上,聲音細微,只有耳朵貼上去才能勉強聽到。爺爺聲音沒了。他哭得天昏地暗。爺爺死前想吃個雞蛋,家里都無法滿足。他悔青了腸子,居委會主任的兒子迷上了這部書,說可拿五枚雞蛋換這本書,可自己竟鬼迷心竅地拒絕了主任的兒子。

      潘美哪去了?我問遍了班里所有的戰(zhàn)友,十分鐘后我又重復了一遍,看看手表,已過夜間十點,我開始踱步轉圈,局部不安,莫非他失蹤了?他是吃過晚飯離開行軍帳篷的,我渾身騷動,潘美一向遵守紀律,從不擅自單獨行動,今天他卻一反常態(tài),偷偷溜走,不知去向。他不會臨陣脫逃吧,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聽到身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迷迷糊糊中問道,潘美回來了,沒人回音。我折起身子揉開眼睛,果然是潘美,我喊他甚至拍打他,他都微絲不動。被子里面的他竟鼾聲如雷,從未有過的鼾聲如雷。我躺下身子還未暖熱被窩,連隊的司號員吹響了緊急集合號,戰(zhàn)友們爭先恐后,列隊等待命令,此時天已蒙蒙亮,東方露出魚肚白。

      九〇八高地屬前沿突出高地,典型的喀斯特地形,高地由大小高低不同的兩個連體山頭組成,自然石洞形態(tài)各異,千姿百態(tài),構造復雜,一個山洞就是一幅無與倫比的圖畫。一個炮兵觀察哨,一個狙擊步槍射擊點,如昂然屹立的一頭雄獅,怒向敵人,酷似刺向敵人心臟的一把匕首。攀登山頂,舉目遠眺,盡覽敵人前沿陣地的風景,是我軍抵御敵人的重要屏障。

      “班長,俺到狙擊步槍射擊點!”回到班里我還沒張開嘴,機槍手馬虎就搶開了腔,“保準夠敵人喝一壺的。”

      “我去班長,連隊打靶我可是次次優(yōu)秀!”步槍手張壽兩手握拳舉過頭頂,熱血沸騰。

      我正要開口,包成一張血書亮到我的眼前,不消滅十名以上敵人,愿拿生命作賭注。生當做人杰,死也為鬼雄!我是黨員,危險應當沖向前。

      他們三人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無不為之感慨萬千。阻擊步槍射擊點,被敵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是敵人炮擊的靶子,阻擊步槍只要一開火,敵人準會炮火鳴??删褤舨綐寧缀跆焯旆?,它的使命就是瞄準敵人單兵打,打一槍斃敵一名,手持狙擊步槍的幾乎都是神槍手。我并非不相信他們的能力,他們的勇氣,我當然說不拒絕他們的理由,但我心里始終感覺不踏實,或許是潘美不在跟前的緣故吧,或許是……

      排長分給班里三個哨位,當然包括狙擊步槍射擊點。潘美一直陰沉著臉,皺著眉頭,看不到一點兒歡喜勁兒,或許是他故意躲避,哨位分配時,他自告奮勇帶著兩個兵堅守另外的哨位。眼不見為凈,這句老俗理錯了。幾天來,我總覺得看不到潘美,心里忐忑不安,六神無主。管不了那么些了,走,看看潘美去!我拽著他的好友張壽奔向潘美堅守的貓耳洞。

      洞口狹小,只能一個人爬進爬出,洞內陰深,暗無天日。我蹲在洞口兩手呈喇叭狀,潘美,我看你來啦,帶來好多東西嘞!好一會兒,洞里飛出一句話,請回吧,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我張口結舌,沒想到吃了頓閉門羹。我心不甘情不愿,潘美絕不會這么絕情。你不出來我進去!低頭哈腰行走了五六米,我看到潘美趴在高低不平的洞壁上借著燭光,小學生演草本貼在洞壁上,邊想邊寫,還時不時地擦拭涂抹。

      “你小子,瞎畫啥?”我半開玩笑半批評,“這是戰(zhàn)場不是課堂?!?/p>

      潘美像是旁若無人,頭也不抬,一如既往地邊想邊寫。直到我走到他身后,他也沒言語一句。我伸頭貼近演草本,我的天啊,他是在默寫《三國演義》。手下的演草本上已寫到諸葛亮的“揮淚斬馬謖”??粗_旁足有一尺高寫過的演草本,我的眼睛濕潤了,深深地向他彎腰鞠躬,表示誠懇的道歉,求他諒解!而這些演草本又是從何而來?自己可從來沒聽說過。

      “揮淚斬馬謖”,高中時我學過,大體意思我還能記個一二三。這是諸葛亮的敗筆,每每提起“揮淚斬馬謖”,潘美津津有味興奮不已,眉飛色舞,滔滔不絕。這次毫不例外,潘美竭盡夸耀之能是,吐沫星子四濺,諸葛亮何許人也,蜀國皇帝劉備丞相軍師也,說書唱戲的竟稱他為“能掐會算”的諸葛亮。諸葛亮文韜武略,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方才出山輔佐,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派誰值班狙擊敵人,征得排長同意,張壽、潘美為第一組。馬虎、包成意見紛紛,張壽、潘美打頭炮,憑啥?尤其是潘美實彈打靶那次得過優(yōu)秀。有氣沖我撒,與排長無關,我打腫臉充胖子扛起責任,我說行他就行。其實潘美吃幾碗干飯,我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張壽身邊有他,我心里踏實。

      原定計劃十天輪換一次,可第六天十點報話機里傳來了連長的聲音,你這個班長還想干吧?一個星期快過去了,阻擊步槍打死了幾個敵人,是人啞巴了?還是槍啞巴了?你看看人家七連的阻擊步槍手,一個月把五十幾個敵人送上了天,你班阻擊步槍手才點了兩個敵軍的名。給我記著,十二點之前把阻擊步槍手給我換了,否則,我把你開了!要不熱情勇敢的同志換上去。七連的阻擊步槍手的確消滅了五十幾個敵人,可他們也犧牲了五名弟兄,同時十多名弟兄掛了彩。潘美、張壽值班狙擊,槍聲稀疏不假,但毫發(fā)無損,為迷惑敵人,他倆利用值班狙擊間隙修建了一個附點。是,雖然心里一百個不樂意,我還是向連長下了保證,請連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早晨六點,夜間站崗值班剛要入睡的我還沒來得及合眼,就聽到敵人的炮彈呼嘯而來,雨點般地砸向九〇八高地,阻擊步槍射擊點首當其沖,附點炸上了天。自從調換了阻擊步槍手,戰(zhàn)績果然不同凡響,三天十名敵軍成了短命鬼。連長親上高地慰問,破例獎賞兩條大重九一瓶茅臺酒。報話機里指導員的聲音更是鼓舞人心,連隊確定為包成、馬虎報請二等功。

      “班長,壞了!”潘美往往是節(jié)骨眼上唱反調,并說的神乎其神,大有故弄玄虛之嫌,“咱要遭殃了,你看天上陰風殘云暗動!”

      全班乃至全排,整個高地無不動容,歡欣鼓舞,戰(zhàn)友們甚至跳起來“戰(zhàn)地迪斯科”,幾個不安分的戰(zhàn)友拿起樹枝石塊敲擊拍打,竟奏出絕無倫比的大風歌音符,波瀾壯闊,所向披靡,沖天豪邁。潘美你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膽,我暗暗擔心潘美成為眾矢之的,好兄弟啊,人隨王法草隨風,你就少說兩句,留口熱氣暖暖肚子吧。

      閉上你的臭嘴!果然不出我所料,年輕氣盛正當時的包成指著潘美的鼻子吼道,老子立功,你心里難受是不?有本事你也立個功,讓大伙看看!

      “咔嚓……咔嚓……咔嚓……”三個相連的炸雷將高地與蒼天連成一體,瞬間,大雨傾盆,蒼蒼茫茫,雨水肆虐地敲打著每寸高地,腳下的每寸山石都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雨水打在身上,猶如皮鞭抽打,揪心刀割般疼痛。殘葉斷枝在狂風暴雨中哀鳴呼救,碎石身不由己,任由暴雨裹挾奔跑,漫無邊際,侵洞入穴,防不勝防,洞內什物全都成為水中物,就連洞中戰(zhàn)友悉數(shù)淪為落湯雞。

      “他個龜兒子,巴掌大的云彩就下個沒完沒了!”上身赤裸的阿維站在洞口擰著濕漉漉的褲子,洞內的雨水早已淹沒腳脖,洞外暴雨已沒有先前的勇猛,銳氣大減,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罵罵咧咧,“這鬼天氣,剛才還是驕陽似火,這會兒卻他娘的冰冷,洞內比洞外唱得更歡!”

      潘美探頭仰望,自我感嘆,兩手一攤,山川血脈相連,洞洞互通有無,嗚呼哀哉。我身后的馬虎指著他蔑視一笑,憨魔道一個。潘美似乎聽到,回頭瞪了馬虎一眼,舉起長長的胳膊,呈喇叭狀,仰目長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忽而扭頭問我,對不?班長。

      “班長,洞里冒水啦。”待在最里面的小吳驚叫,“水已到俺小腿,咋辦?誰還在呼呼地往上長。”

      “還有老鼠呢?”馬虎一翹腿,我看到一只足有鞋底大的老鼠從馬虎腳面上滑下,消失在水中。膽小不如老鼠的馬虎尖叫一聲,倒在我懷里。此時,我暗中思忖,潘美這小子說得不無道理。前沿陣地山高坡陡,溝壑交錯,明洞暗道,變化莫測。何止老鼠,腐爛尸臭,殘血廢物、雜草殘花混入洞內,異味撲鼻。

      洞外,陽光當空照,地表無人蹤。陽光下植物上的水珠顯得晶瑩剔透,鳥兒蟲兒忽隱忽現(xiàn),時而嬉鬧追逐,忘乎所以。時而,伏在綠色植被上閉目養(yǎng)神,休閑自得,貪婪地享受著雨后清新的空氣,儼然一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仙境。如果時間能夠凝固那該有多好,沒有爭斗,沒有廝殺,沒有爾虞我詐,更沒有戰(zhàn)爭,一切的一切,都是安詳、平靜、祥和的氣氛。我走出貓耳洞,舒身展體,深深吸一口雨后空氣,頓感心脾甘甜,通體舒暢無比。前線生活六十個日日夜夜,這是最愜意的一刻。

      “班長,小心敵人炮擊!”新兵劉唐伸手把我拉進洞里。此時洞里已尋不到雨水漫過的痕跡,一切恢復了往常。戰(zhàn)友們已習慣了貓耳洞生活,即使隆隆的炮聲,也難以淹沒他們談天說地的笑聲。班長,包副班長槍法就是神,兩顆子彈要了兩個女人的命。劉唐欽佩中流露出惋惜,傷個女人增加個光棍漢。我笑著撇了撇嘴,一副大包大攬的樣子,想找媳婦了?等打完仗,哥包了!天下的女人多的是。別瞎吹,俺村里四五百口人,就有一二十光棍漢!劉唐低下頭,兩個哥哥一對光棍,要是領走給我哥哥,保準景得他們跳圈。

      前線的戰(zhàn)友,尤其是貓耳洞內的戰(zhàn)友們,間隙時,他們也會談論女人,評頭論足,他們不但聊別人的女人,也聊自己的女人,聊女明星,聊花邊新聞,聊八卦……不僅如此,你印象中的他們已不復存在,嚴整的軍容軍姿當然無存,代替的是衣衫不整的“山頂洞人”,短褲背心裹體,胡子拉碴,發(fā)長齊耳;壓縮餅干已成為他們的主食,新鮮蔬菜與他們無緣,饅頭大米與他們絕交;渴了,喝口山泉水,餓了,嚼幾口難以下咽的壓縮餅干,過著非人的生活。僅憑外觀表象,絕不會相信站在面前的他們曾是威風凜凜的中國軍人,就是他們使敵人聞風喪膽,打出了國威,打出了軍威,因為他們骨子里有股戰(zhàn)無不勝勇往直前的雄風。

      天將黃昏,夕霞斜照,報話機里傳來包成興奮不抑的喜悅,班長,又打死一名敵人!看樣子是個……

      咣,咣,咣……高地頂部的炮彈爆炸聲此起彼伏,撕裂了寧靜的時空,淹沒了包成興奮的報告聲。敵人瘋狂的炮擊,戰(zhàn)友們一個個心懸上半空,手握鋼槍手榴彈,嚴陣以待;整個高地亂石橫飛,樹枝草叢哭泣,動物驚慌哀鳴,一切陷入無序的緊張狀態(tài)。包成斷了音訊,同時沒有回音的還有馬虎,報話機搖爛了,班長嗓子啞了,排長跺著腳罵娘,一切無濟于事,戰(zhàn)友們始終沒有聽到報話機那頭的回音的。

      誰到狙擊步槍值班點?我心急如火燎,敵人炮擊還未完全消停,心里就像掏把火似的問。我去!誰也沒想到包成的“對頭”潘美自告奮勇,班長,我在那里值過班,地形熟悉。他兩人向來有隔閡,潘班長前去不適合,大個楊情緒高昂,志在必得,俺與包班長情投手足,保證完成任務!大個楊你別隔著門縫看人,潘美當仁不讓,針鋒相對,我與包班長戰(zhàn)友加兄弟,何來冤仇,兩人口角爭執(zhí)只不過是工作原因而已,包班長有難,俺當仁不讓。我擺擺手,都是戰(zhàn)友加兄弟,聽我說句話,立正稍息,兩人都去!

      貓出貓耳洞,潘美、大個楊二人舉目眺望,高地綠色的披衣不知被誰掠去,裸露的山石面目猙獰不堪,偶爾幸存的樹木已是少頭無枝,在火燼煙熏中焦熬呻吟。石縫間偶爾會發(fā)現(xiàn)野生動物血肉模糊的殘體,缺頭少尾,呲牙咧嘴,令人作嘔。二人時而攀登懸崖,時而匍匐爬行,時而如箭離弦,時而如彈跳如蛙行,避敵虛實躲避炮彈地雷,快速接近狙擊步槍值班點。一袋煙的功夫,二人到達離狙擊步槍值班點不到二十米遠的前沿掩體,他們以為自己記錯了地方,正前方哪有什么值班掩體,眼前只是一片四處崩散的碎石,間或有弓子鋼碎片摻雜其中。莫非是敵人炸毀了值班點?大個楊扭頭看看潘美,潘美眉頭皺成了疙瘩,兩眼好奇的目光射向前方的碎石爛鋼,他伸手在潘美眼前上下晃動了幾下,潘美沒有響應,他拽拽潘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值班點可堅固了,貓耳洞內加固了一層弓子鋼。潘美沉默了半袋煙的工夫,嘴里蹦出幾個字,包班長值班點,千真萬確!

      “你說謊!”大個楊兩眼充滿了血絲,眼珠子似乎要沖出眼眶,雙手抓著潘美的雙肩,不停地搖晃著,搖晃著,“你說謊!”

      潘美猛地撥開大個楊,挖了他一眼,爾后,大吼一聲,問道,“那棵松樹柵子上是啥?”

      是啥?順著潘美右手指的方向望去,碎石堆旁不遠處的松樹柵子上掛著一個軍用水壺和半截開裂的作訓服褲腿,那是包班長的水壺,壺嘴處拴著紅布條,褲腿上滿是血跡。大個楊一個箭步躍出掩體,潘美沒有拽著,大個楊沖到樹柵子旁,抱著包班長的軍用水壺失聲痛哭。潘美眼皮一跳,感覺不妙,“快趴下”三字還沒喊出口,就聽到狙擊步槍的點射聲,兩顆子彈打在他身旁的石頭上,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他頭剛抬起,抱著軍用水壺的大個楊身倒在血泊中。他爬過去,大個楊額頭上有個伍分分格大小的窟窿,且胸前背后有個子彈眼,極有可能是一顆子彈前胸入后背出。

      大個楊已沒有搶救的價值,但他還是咬開僅有的兩個急救包,纏上大個楊全身三個子彈眼,左手輕輕合上大個楊死不瞑目的雙眼。潘美四處搜尋,發(fā)現(xiàn)一條血跡伸向右方。他想高聲呼救,始終沒有出口,他把軍用背帶一頭圍著大個楊胸背一圈爾后系在胸前,另一頭挽個套套在自己的右肩上,手抓腳蹬,蝸牛般蠕動,淚水、汗水、血跡混為一體,相互融合,滋潤著堅硬的石頭,他弱小的身體撐不起90多公斤圓滾滾的高大身軀,他怕戰(zhàn)友們說他報復大個楊,故意損毀英雄的形象,他更怕戰(zhàn)友們說他故意遺棄英雄的遺體,使盡襁褓中吃奶的勁兒,大個楊微絲不動。敵人容不得他多考慮,做自己的事,讓別人去說吧!

      潘美順著斷斷續(xù)續(xù)彎彎曲曲的血跡爬行,手蹭破了,肚子劃破了,膝蓋磨破了皮,二人身后留下的斑斑血跡,已說不清到底是自己的,還是大個楊的。他爬了大約50米,已喘成了“氣管炎”,嘴張成了“O”型,似乎成為泄氣的皮球,又渴又餓,四肢無力,四處不見動靜,潘美開始絕望。累死還不如等死舒服,他想。稍許,他眼里出現(xiàn)了綠光,前面十多米處的幾塊石頭微微晃動,石頭堆里莫非有人,管它呢,有人就有救。他感到溺水中即將抓到一根稻草,一根充滿希望的稻草。他兩手呈喇叭狀,壓低聲音,對著石頭堆高呼,救命??!他感到慚愧難堪,有生以來從沒有這么絕望過,但全身不知不覺中迸發(fā)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大個楊的遺體似乎長出了翅膀,會飛的翅膀,自己竟不費吹灰之力飛跑起來。

      石頭堆“嘩啦”一聲,四下散去,頂出一個弓子鋼,隨后傳出一個低沉有力不容置疑的聲音,誰?甕聲甕氣,他從未聽過,讓他忒忑不安,難道輪換高地了?不可能,兩個小時前辭別班長時,班長只字未提。難道是敵人摸上來了?更不可能。頭發(fā)已被撓掉好幾片,頭皮浸出好多處血跡,鉆心般疼痛。潘美仍舊猶豫不決,六神無主。

      “你小子,不認識老子啦?”潘美感覺有個拳頭向他襲來,隨后變成一只大手囊裹了自己的頭顱,頭昏腦漲中,弓子鋼下竄出粗野的聲音,“快進來,炮彈不長眼睛!”

      潘美感覺自己逃出虎口又如狼穴,已成為鷹爪下絕望的一只小雞,任由撕扯宰割。但潘美還是覺得如此死去令人惋惜,他倒不是自己貪生怕死,惋惜的是自己無臉面見到爺爺。爺爺臨終時再三叮囑自己,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仡^看看,就連一介村夫包成都戰(zhàn)功赫赫,自己竟與戰(zhàn)功無緣,有何臉面去見家鄉(xiāng)父老?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進來的,睜開眼,漆黑一團,以為自己到了閻王殿,摸摸全身,胳膊腿,樣樣俱在,這才感到閻王爺沒有召回自己。他興奮不已,四處觸摸,大吃一驚,大個楊的遺體竟在自己身邊。再往前觸摸,竟摸到一個大活人,直挺挺地站立在自己面前。這是?他還想繼續(xù)觸摸下去,猛地被一只大手擋了回來,接著一聲悶雷,“摸啥摸,扒了皮,抽了筋,聞聞氣味,也跑不了你!”

      潘美出了一身冷汗,不知與他是幾輩子仇家,并且是深仇大恨,否則,這人不會這么“惡毒”。這是誰?對自己刻骨銘心。他肯定知道自己是誰,說不準他還會對自己痛下殺手,借助戰(zhàn)場殺死自己。他雙手抱于胸前,碎步后退,意圖掩蓋自己膽怯的心態(tài)。

      “我的好兄弟!”這人一驚一乍,上前兩步,雙手緊箍潘美的后背,胸貼著胸,嘴對著嘴,猛吼一聲。潘美這才感到自己虛驚一場,這人竟是“老對頭”包成,他忽然想起了爺爺?shù)囊痪湓?,兩家祖上同朝為官?/p>

      “走,洞口透口氣!”包成拉起潘美的手,親如兄弟。潘美感動的熱淚盈眶:“行嗎?不行,兄弟我背著你?!?/p>

      兩人蹲在大個楊遺體旁,淚水中默哀了足有十分鐘,騰地站起,黑暗中不約而同地對著大個楊致以崇高的軍禮。

      弓子鋼被掀掉一條,洞口陽光明媚,清新的空氣迎面吹來。潘美沖到洞口,忘乎所以,貪婪地吮吸幾口,雖有淡淡的火藥味,伸伸懶腰,仍透骨地舒坦,緊張恐懼蕩然無存。

      “給,餓了吧?”包成從身旁的挎包里掏出一個包給他。

      他沒有接,只是遲疑地盯著自己對面站著的這個人,他是包成嗎?眼前的人邋里邋遢,除了一條短褲,身上沒有一件遮擋物,骨骼曝出,面黃肌瘦,兩只凸凹的大眼煞是嚇人。分別僅僅數(shù)日,尚能判若兩人?豈能古人所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包里什么東西?潘美不愿多想,看看臟兮兮的包皮,泥水里撈出來似得,他就直想嘔吐,心里一百個不樂意。

      “兩天沒吃了吧?”包成再次將一包吃的遞到潘美嘴上,已沒有了先前的熱情,“不吃拉倒,吃完別后悔!”

      原來是包壓縮餅干,潘美聞到一股壓縮餅干特有的香味,這是前沿陣地的特供品。包成說的沒錯,潘美已是前心貼后背,肚子里嘰哩咕嚕亂打架,看到壓縮餅干,他咽了口吐沫,恨不得一口吞掉包成手中的餅干。莫非包成是餓的,站在面前的包成,骨瘦如柴面色蠟黃,潘美隱隱作痛,竟然泯然淚下,自己以前是不是錯怪了包成?

      潘美吃得香甜,嘴里嚼得啪啪響,包成雖然攥著半包壓縮餅干,但他的嘴始終沒有嚼出聲,只是站在潘美面前靜靜地注視潘美的吃相,間或伸出舌頭舔舔上下嘴唇而已,僅此而已。

      半包壓縮餅干,半罐水,潘美肚里已是滿滿當當,他打了個飽嗝,順便說了句謝謝。包成笑了,笑得滿臉紅暈。潘美一轉身,聽到“噗通”一聲,回過頭來,包成跪在了地上。潘美莫名其妙,趕忙上前一步扶起包成,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硌壞了膝蓋。包成竟大嘴一咧,潘班長,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包成吐字清晰,鏗鏘有力,真誠意切。潘美卻越聽越如墜霧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兩人向來是針尖對麥芒,你掐我一把,我摟你一耙,自己咋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了?潘美差點兒跪倒在地,無功不受祿,包班長,快起來,俺可承受不起!

      潘班長,要不是你修這個附點,我不知壯烈?guī)状瘟?。原來如此,潘美拍了拍腦袋,為了消滅敵人保存自己,自己狙擊值班時,修了個簡易附點,目的是迷惑敵人,但絕不是眼前的貓耳洞。就是這個貓耳洞,包成一口咬定,只不過是他接過后整修加固而已,兩人見面互戧,只是皮毛,骨子里永存戰(zhàn)友情深。

      士別三日,如隔三秋。貓耳洞中兩位昔日的“仇敵”,經(jīng)過敵人炮火的洗禮,成了無話不談的“情人”。兩人席地而坐,面面相覷,形似路人。片刻,握手擁抱,熱淚盈眶,形如牛郎織女七七鵲橋相會?;蛟S,兩人感動了敵人,敵人再次為他們開槍鳴炮,以示“敬意”。良久,兩人開懷大笑,笑聲沖出貓耳洞,沖破槍炮聲波,直上云霄,氣吞山河。

      “老包!”

      “老潘!”

      兩人再次擁抱,彼此拍打對方背部,好兄弟!好兄弟!幾聲震耳欲聾的炮聲過后,兩塊條形弓子鋼斷裂,大小不一的石塊驟落。不好,包成雙手一推,用力過猛,自己后背撞到洞壁上,潘美身子后仰倒在地上,后腦勺立時起了個包,兩人疼得呲牙咧嘴,瞪眼一看,腳下一堆亂石,乖乖,自己險些砸在亂石堆下。

      “山雞,山雞,我是虎頭,聽到請回答!”洞里兩米處的報話機傳來排長急促的呼叫。

      兩人同時伸出胳膊,手指尖似乎觸到報話機,終究無濟于事。報話機仍舊傳來排長一陣緊似一陣的呼叫。等兩人挪到報話機旁,聽到的只是排長低沉沙啞的呼叫聲:山雞,山雞,聽到請回答!

      “我是山雞,請指示!”潘美、包成兩張嘴似乎是同時張合,吐詞清晰堅定,“保證完成任務!”

      立即點射敵人炮兵觀察哨!排長嘉獎他們后隨即下達作戰(zhàn)命令。命令不可待,潘美、包成卯足勁,牙“咯嘣”一聲脆響,屏著一口氣,身子一挺,雙腳一登,忽地站起,右手閃出,兩人同時抓著了阻擊步槍槍托,異口同聲,吼到:讓開,我去打鬼子!

      祖宗包拯剛正不阿,英明決斷,美名傳天下!

      祖宗潘仁美英勇善戰(zhàn),戰(zhàn)功顯赫,宋朝開國功臣!

      二人爭執(zhí)不下,抬出老祖宗比高低。

      二人最終選擇了古老的裁決方式?jīng)Q定去向。石頭、剪子,布兒時常玩的定輸贏的游戲,在他們的記憶里,石頭、剪子、布,三局定輸贏,公平合理,無私無弊,何止孩子,就連好多大人之間的爭執(zhí)不也是用它解決的嗎?

      潘美直挺挺地躺在碎石堆旁,像撒了氣的皮球,仰望露天的洞頂,感到自己無比的絕望,自己倒霉透頂,連老天爺也跟自己作對,他更恨自己的右手,連包成一支粗糙的黑手都斗不過,為什么他包成每次都走運逢時?他“啪,啪,啪”連三下拍打石壁,手掌現(xiàn)出殷紅的血跡。

      “打得好,連隊為你們請功!”敵人的炮火已成啞巴,高地恢復了先前的寧靜,報話機里再次傳出班長的聲音。潘美并沒有絲毫的興奮,反而感到無比的痛苦和煩惱,他惱恨自己無緣上狙擊點打掉敵人炮兵的觀察哨。奶奶,風光都叫他包成占絕了!

      “幫把手……”聽聲音是包成,潘美扭頭望去,果然是包成回來了。他是爬過來的,斜掛著阻擊步槍,確切地說是將阻擊步槍拖拉回來的,臉上身上血跡斑斑,頭上、手脖上纏繞的不規(guī)則布帶已成紅色,他身后有一條斷斷續(xù)續(xù)彎彎曲曲的爬行痕跡,鮮紅的爬行痕跡。

      潘美貓腰幾步,撲向前去,一把將包成抱在懷里,左看右瞧,包成渾身上下傷痕累累,右腿肚子上的一塊肉張咧著,幾只蒼蠅趴在上面,貪婪地吮吸著。潘美趕了幾次,它們仍舊留連忘返。潘美干涸的眼眶里,忽然噴涌如泉,眼淚不斷地滴在包成的臉上。

      “潘班副,俺怕不行了!”包成臉已蠟黃有些扭曲,語調低沉尤為緩慢。

      “包班副,你福大命大,別瞎想!”潘美雙手捧著包成的塌陷的臉龐,“廟里抽簽你可是上上簽,連里立功你是頭一個?!?/p>

      “俺心里有件事,總覺得懊悔!”

      “覺著講出來好受,你就講出來?!?/p>

      “你可不要笑話俺!”

      “那是當然的。”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不許變!

      你記得三個月前潛伏時的槍聲嗎?

      當然記得,真是神槍手,三發(fā)子彈,三位女鬼子命喪黃泉!潘美豎起大拇指,你開的槍?

      是啊,包成蠕動著嘴唇,眼角里滾出淚珠,現(xiàn)在想來腸子都悔青了。那你又為啥開槍?

      開槍?俺端著槍的手直打哆嗦,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不瞞你說俺想娶她當媳婦。聽奶奶說,屁股大的女人好生男孩,俺家已三代單傳。奶奶還說,到俺這一輩,要么光宗耀祖,要么斷子絕孫。爺爺說,要娶就娶個大腚錘媳婦,生他個十個八個的帶把的,看誰還敢欺負咱!爺爺還叮囑俺,家里難找媳婦,當兵能劃拉個就劃拉個。

      包成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說話吃力,但沒有停頓的意思。潘美一再提醒他少說話,他始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即使拼命張嘴出聲細微,他還是不停地張嘴。包成是當天傍晚抬下陣地的,他臉上已顯現(xiàn)些紅暈,臨別時他拉著潘美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嘣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俺什么都沒說。潘美撥開包成的手,沒回一句話,瞇縫著雙眼,注視著漸漸遠去的包成,眉頭緊鎖,像是在琢磨著什么……

      包成與戰(zhàn)區(qū)姑娘處對象了!魏指導員板著臉瞪著眼,一字一字吐出來,擲地有聲,包成回來,立馬叫他過來!包成正值豆蔻年華,談情說愛處對象本是無可厚非。這是戰(zhàn)區(qū)不是燈紅酒綠的大后方,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更何況部隊有鐵的紀律——不許與當?shù)禺愋哉剳賽?。魏指導員反復強調,包成不是普通戰(zhàn)士,是全連乃至全團的典型標兵,一等功臣。他的一言一行都會影響全團的聲譽。他在不?不在,趕緊找去,兩小時之內見不到,拿你班長開刀!

      包成是在半山坡阿芬家找到的,離指導員規(guī)定的時間還差半個小時,五公里的路程,還要翻山越嶺,連輛破自行車都看不到,半個小時內趕到連部是萬萬不可能的,更何況阿芬的父母強拉硬拽非要留我們吃飯不可。當時不像現(xiàn)在信息順暢,隔上千山萬水,發(fā)個短信通個視頻也就一目了然。我急得拍屁股跺腳,無濟于事,飯菜已端在面前。

      阿芬的父母坐在上首,我和同去的三位戰(zhàn)友分列兩旁,包成、阿芬坐在下首。阿芬的阿爸熱情好客,飯菜自不必說,還特地將保存了十幾年的兩瓶老酒拿上桌,親自給我們每人斟滿一杯,來,喝一杯,愿你們人人殺敵立功。阿芬的娘也隨和著自己的丈夫,你們大老遠地從北方來到邊境,打仗吃苦甚至拼命,別客氣,想吃啥夾啥。說到包成與阿芬的婚事,夫妻倆牢騷滿腹。

      談到指導員的命令,我咬詞準確,語氣堅定,不許包成與阿芬談戀愛,影響軍民關系。

      都啥年代啦,還老封建。部隊上啥都好,就這一樣不招人待見!小伙子大姑娘談個戀愛影響咋就影響軍民關系啦?

      兩個孩子你情我愿,談情說愛,有啥子錯?俺就想不明白,包成違反了那家子規(guī)定,不行,我和她阿爸到部隊評評理去。

      叔、嬸,你們二老消消氣,您們不為別的,也得為包成想想。包成目前處在節(jié)骨眼上,連隊已為包成成申報一等功,一旦上級首長知道這件事,我挨訓受批事小,包成立功的希望就要泡湯!

      要不得,要不得??磥戆⒎业母赣H十分關心包成的進步成長,聽說影響包成立功,雙手擺成芭蕉扇,兩個青年人年齡尚小,好日子早著呢?莫急,莫急。停個三年五載,阿芬耐心等待。包成頭往右搖,阿芬頭往左擺,四目相對,淚水盈盈,轉向阿芬的父母,微笑鞠躬,謝謝父母大人。阿芬父母樂不合口,我們笑得前張后合,匯成一曲美妙的交響曲,隨風飄向遠方。

      我把包成帶到指導員跟前,一同到達指導員行軍帳篷里的還有阿芬及其父母。包成說了句我錯了,就賣粥的不喊燜起缸子來,耷頭聳肩,兩手筆直貼于褲縫,哭喪著臉,一副準備挨訓的樣子。倒是身旁的阿芬,衣著樸素,青春四射,俊美的臉龐略顯微黑,一副毫不在乎大義凜然的樣子,她面帶微笑時而還向圍觀的戰(zhàn)友扮個鬼臉,是我主動疼她的,有錯我擔著,不要為難阿成,他情我愿錯在哪?

      “……”指導員嘴里咕咕噥噥好一會兒,臉漲成了紅布,沒吐出一個字。

      “指導員,對不起,我們向您賠罪了!”阿芬的父母向指導員深鞠一躬,扭頭轉向女兒,臉一沉,“當啞巴賣不了你!”

      為數(shù)不少的戰(zhàn)友像是看西洋景,把指導員的軍用帳篷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前面的蹲著,后面的雙手扒著前一排的肩膀,踮起腳尖,從人頭空隙中往里瞧。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輪戰(zhàn)后,我們各奔東西,我和包成退伍回鄉(xiāng)各自進廠工作,唯獨潘美這小子“考”上了軍校。

      連隊里戰(zhàn)友之間最有出息的當數(shù)潘美,每每談起他,一個個眉飛色舞,甚為自豪。別看戰(zhàn)場上他只立了個三等功,全班他排倒數(shù)第二。江蘇兵亞非排最后不假,原因是亞非一到陣地就與一顆壓發(fā)雷吻上了,結果丟掉一只腳,陣地生活滿打滿算不到半天。可他時運好,偏偏又長了一副伶牙俐齒。軍校畢業(yè)后,用他的話說,他這匹千里馬遇到了伯樂。他留在了伯樂老首長身邊,爾后,指導員、教導員,團政委,剛過不惑之年,就踏上了師政治部主任的位子。更令人羨慕的是他得到了伯樂老首長的千金。你別說總是有特別的,這人就是包成,即使潘美飛黃騰達之時,包成也是不以為然,眾人面前常常自言自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包成長了張臭嘴!”“麻嘎子”曲義快人快語,在連隊上參戰(zhàn)三十周年聚會上他悄悄地告訴我。

      “老潘呢?”我沒在意曲義的話,期盼見到潘美,便左顧右盼,終究沒有望見潘美的身影,便急切地問道。

      “都傳瘋了,就你書呆子不知道?”曲義故弄玄虛,故意吊起我的胃口。

      “有屁快放,我還要找老潘去!”

      “就那個潘美,今天讓你老兄失望了?!?/p>

      “沒來,他又要開重要會議?”戰(zhàn)友聚會,很少見到他的尊容,每每問起,潘美大都以重要會議搪塞過去。這次他沒來,我仍以為他有重要會議。

      “重要會議,你別往他臉上貼金了。恐怕以后重要會議與他無緣了,奶奶的,玩嘴皮子,早晚會露踢腳?!鼻x吐沫星子亂濺,連珠炮似的放個不停,“混了個副師級就尾巴翹上天了。當兵那陣子俺就看著他不順眼,不就沾個多識幾個字會拉呱的光吧。老天爺有眼,潘美終于得到報應,乖乖,這回可夠他喝一壺的。”

      “老潘怎么啦?快講!”無論潘美如何,他畢竟當過我的副班長,30余年從未謀過面,偶爾通上一次電話,也是寥寥數(shù)語,話不投機半句多。但說他出事,我總不相信,潘美處事為人一向圓滑世故八面玲瓏,又有老岳父這棵參天大樹撐著,諒誰也沒有恁大本事,“老潘能出啥大不了事?”

      你說大事小事,昨天上午潘美坐上了被告席,命該他有此一劫。告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大首長的千金老潘的妻子,不但要他凈身出戶,還叫他賠償10萬元的精神撫慰金。出庭作證的是他唯一的女兒潘蓮,庭審中娘倆個歷數(shù)潘美的劣跡,一唱一和,慷慨陳詞,把潘美批得體無完膚。沒想到吧,老潘婚外情竟搞到國外,鐵證如山,聽人說外國妞小他20多歲。不知他是吃了熊心還是豹子膽,是他女兒發(fā)現(xiàn)后告的密。那還了得,他潘美竟敢老虎屁股上撓癢癢,不知天高地厚!老首長的女兒,眼里能容下沙子?

      老潘的為人我知道,老潘典型的妻管嚴。小道消息稱老潘抱著妻子的“三寸金蓮”按摩被警衛(wèi)班的戰(zhàn)士撞了個滿懷,為此事,老首長嚴厲批評了自己的女兒。我極力辯解。曲義哈哈一笑,不以為然,做戲給他人看唄!你知道嗎?那個兵當年就卷鋪蓋回家砸坷垃去了。法院的特案特辦,當庭宣判,當庭送達判決書。老首長的女兒拍手稱快,當即送給法院一面錦旗。老戰(zhàn)友,咱這平民百姓別操這份閑心了。他老潘當不當官,跟咱有啥關系。來,碰一杯!

      老包!

      班長!

      30年未曾某面的老戰(zhàn)友格外親熱,握手擁抱問候,舉杯換盞,昔日生龍活虎的小青年,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再也追不回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歲月。人生穿梭,看今朝暮年已近,更憶當年崢嶸歲月;彈丸之地,權當戲劇舞臺,炮火紛飛視作布景,炮聲槍聲手雷爆炸聲戲為配音,演奏出一幕幕人間高歌。

      包成一條小腿丟在陣地上,我們六人接過擔架時,他人處在昏迷狀態(tài),右小腿與不知去向,代之的是紗布纏繞的半截小腿。復員后,縣政府高度重視,民政局長親自登門八百方。他分配到城關糧所上班。一個農村娃,端上了鐵飯碗,還成了城里人pZ4OQoGdqQwpPZ1CUSB/pQ==,他全家人興奮得幾宿沒合眼。上班第一天,就有幾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找上了門,非要他搞幾斤糧票不可。上班第十天,大隊支書親自上門提親,將自己千金許配給他。沒錢辦酒席,支書大手一揚,他全包!

      老包是在戰(zhàn)友聚會三年后離開我們這些生死弟兄的。我終究沒有分身之術,無緣參加老包的追悼會。參加的戰(zhàn)友短信告訴我,現(xiàn)場十分隆重,縣委副書記主持追悼會,來自附近縣市的60余名“貓耳洞人”參加悼念儀式。

      潘美老家地處偏僻,鎮(zhèn)駐地到他老家不過十里路程,雖說是柏油路,而騎車在上面,顛簸得整個身子都要散架,咣咣鐺鐺騎到潘美葬地,大冬天襯衣濕了個精透。墓坑已經(jīng)挖好,2米長,1.2米寬,0.5米深,比平時略小,倒也周正。我走向前去問挖坑人,潘美咋沒跟索?一位嘴不兜風的挖坑人吐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光棍漢是不能跟所的。我啞然無語,這位陌生人面前,我足足呆望了十分鐘。

      客來齊啦,該下葬!一位支書模樣的中年人左右擺擺手,老少爺們,招呼招呼!兩位二三十歲的青壯年一人拿煙一位拿酒瓶,向說笑的十幾位在場人逐個敬煙敬酒,煙是“白將軍”,酒是“老村長”。是悲是喜,難以知否。我忽然想起某部小說中描寫的一段情景,不禁黯然泣下。

      11點許,石棺還沒離地,一輛破舊的面包車拖著一身疲憊,搖晃到墓地。車未停穩(wěn),跳下來兩個人,一人手拿花圈,一人手提兩道火紙和一包糕點,橫七豎八放到石棺前,三鞠躬沒喊出,兩人已默哀完畢,掏出五百元塞到大支手里,說是潘美單位全體同事的心意。沒等大支回話,兩人一扭身鉆進面包車,顛簸中離開墓地。

      或許是他有遺囑,一切從簡;或許是潘家已喪事改革歸于新辦,或許是……下葬的繁雜程序已簡化到極致,抬起,下坑,放平,掩埋。參加葬禮的人們背影漸行漸遠,我雙眼視線也隨之逐漸消失,腦海里已是空蕩無幾,剩下的僅是幾個殘缺不全的字符……

      我被一群孩子所包圍,似乎我是外星人,這群孩子赤條條的,露著屁股,趿拉著草鞋,黑不溜秋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看得我發(fā)毛,一身雞皮疙瘩,摸摸,額頭濕漉漉的,盡是冷汗。

      舉目遠眺,總覺著無數(shù)個形態(tài)各異大小不一的山洞遍布山間,云霧之中若隱若現(xiàn),似曾相識,卻難以憶起身在何處。躊躇之間,腦海里跳躍出魯迅老先生的字符,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就成了路。我不知道這其中的奧秘,也不想知道魯老先生的本意,但正是魯老先生這句話驅動我的雙腿邁向前方,因為我堅信腳下便是路。

      恍惚間,右腳抬起還未落地,一串串跳動的音符敲擊耳鼓,彈奏出悅耳動聽美妙誘惑的歌曲,誘惑我頓足傾聽。這歌,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情歌二重唱,我卻難以欣賞,歌詞奇妙難懂,似中猶外,似古猶今。奇妙的配樂,姑且允許我這么稱贊,不知何種樂器演奏得如此無以倫比。樂落歌閉,茂密松樹下我足足站了十分鐘,細細端詳這一老一少兩位音樂人,老者高大寬厚目光炯炯有神,少女?確切地說又不像少女,看模樣、身材,足已而立之年,乏白的民族服裝盡是補丁,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雷鋒,歌喉、舞姿彰顯古典少女那特有的美,姑且就稱她為少女吧。定睛再看,少女似曾在哪相識,我絞盡腦汁翻江倒海,西南邊寨村落?部隊駐地?大中城市?鄉(xiāng)村僻壤?我絞盡腦汁翻江倒海,無論何地何時也沒有撿回兩人相見的殘留片段。認錯了,我拍拍自己的額頭,原始社會的人如能認識?豈不是自己穿越輪回幾次!

      似曾相識?滿腦子盡是見過這少女的念頭,我無法說服自己,少女那雙柳葉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閉上眼,無濟于事。即使我雙手將眼捂?zhèn)€烏黑,那雙柳葉眉仍在眼前晃悠,真真切切。

      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深藏不露的潘美從沒告訴過我。我與潘美一同認識的她,穿著當?shù)孛褡鍌鹘y(tǒng)服裝,看上去嬌媚柔弱,不過十八九歲,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姑娘。我們倆是在執(zhí)行潛伏任務返回途中與她相識的,至今我還一清二楚。

      那是一個奇特的日子,那是一個平凡的日子,那是一個英勇壯烈的日子,那是一個硝煙彌漫、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那是一個令人無比渴望和平安寧的日子。出發(fā)前一天下午,通信員小劉把我和潘美叫到連指揮所。連長指令我和潘美配屬團特務連偵察排潛入西南方向一千米處敵M高地,摸清敵情,為后續(xù)部隊日后拔點積累條件。望遠鏡里,M高地被茂密的植被所覆蓋,經(jīng)??吹絽擦种袩o數(shù)黑影鬼魅,時而神速飄蕩,時而休閑自得閑庭散步,透過樹枝間隙偶爾望見花花綠綠迎風招展,像是女人的襯衣內褲。上級首長認定高地上定有敵兵把守,規(guī)模起碼是連級單位,而且有家庭陣地。

      敵人鬼得很,高地前置300米處埋設大量定向地雷不說,還巧妙地利用地形設置了為數(shù)不少的陷阱,竹釬子、老虎夾子、鐵絲網(wǎng)……新老結合,稍不留神掉進去,保準給你個熱吻,甭想分開。臨行前,指導員喇叭向前,陣地動員:黨和人民考驗8775d1ad70c9653e0fb5b7f9917de989110f570901a994e0f5427292922d4195你們的時候到了,你們要為我們大功三連增光,把生死置之度外,我們靜候你們的捷報;連長只是將我們倆摟在懷里,說了句好兄弟活著回來就再無下文。潛伏工作進展如此順利,出乎我們所料,從出發(fā)地到潛伏高地一千米路程,懸崖峭壁,溝壑縱橫,明槍暗堡,地雷密布,敵明我暗……臨行前,團季參謀長一再強調潛伏地形的復雜性,任務的艱巨性,生命的危險性。要求我們務必高度重視敵人的狡猾性……敵人只不過是只紙老虎,潛伏到目的地后,偵察排七班長扮了個鬼臉,有什么了不起的,早被我們的炮火嚇破了膽,參謀長真是小題大做。潛伏到M高地,已是夜幕降臨,我們一行十二人毫發(fā)無損,我們擊掌相慶。為防目標暴露,我們化整為零,兵分四組,分頭行動,偵察排長指著右前方幾棵松樹說,兩小時后集合。

      夜幕下的M高地猶如扣在一口大鐵鍋下,漆黑一團,沉悶而陰深,給人種被懸到機井中的感覺。我隨七班長潛向東南方向,我們通過夜視器材,變換多種方位攝取M高地的地形地貌。即將結束之時,我們行至一土堆旁,還未停穩(wěn),乖乖,數(shù)發(fā)炮彈拖著尖利的哨音,砸向高地不同的地點,巨大的爆炸聲劃破寧靜的夜晚,帶給M8775d1ad70c9653e0fb5b7f9917de989110f570901a994e0f5427292922d4195高地瞬間的通明,高地表面上的一切盡收眼底。一向膽小的我心里楸成了疙瘩,借著爆炸的光點,眼前花花綠綠,酷似擺放不久的花圈,一幅長長的白色挑幡插在其中,這分明是一堆堆起不久的墳,松軟的墳土上尋不到半棵草芽。眼前是一片墳場,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多個墳頭,卻看不到半間殘墻斷壁。原來如此,我們原先臆想中的女人衣物,竟是墳頭上風中飄蕩的“彩紙”。

      半個小時過后,或許是被敵人發(fā)現(xiàn),或許是炮兵兄弟壓制敵人的火力,反正眼前的炮火令人傻眼,敵我雙方的炮火交相輝映,以流星般地傾瀉到高地上。爆炸聲不絕于耳,間或墳土揚起,墳頭瞬間消失,有添墳坑;樹枝嗑嗑喳碴,甚至連根拔起。我們苦于奔命,這個墳頭竄到那個墳頭,這個彈坑跳到那個彈坑,再從那個彈坑躍到另一個彈坑,時而狂奔躥跳,時而貓腰前行,時而匍匐爬行,表面積不足兩千平方米的高地,榴彈炮、火箭炮、加農炮,空爆、地爆,此起彼伏,敵我雙方難以分辨,但千發(fā)炮彈卻著實落在這“彈丸”之地。天已微亮,東方露出魚肚白,抬起疲憊的上身,環(huán)視一周,墳頭悄然離去,綠色植不翼而飛,M高地上只剩幾枝燒焦的樹楂,高地像是被深翻了幾遍,散發(fā)出新鮮泥土的氣息,美中不足的是帶有濃濃的焦糊味。彈片削去了偵察排長的右臂,兩名身負輕傷的戰(zhàn)士將他綁下陣地,七班長身首分離壯烈在燒焦的樹楂上,八班付右手纂著一枚手雷斜靠在半山坡一塊大石頭,五臟六腑不知被何方“怪圣”掏盡,八五年的小梁炸去了右腿,舌頭已被他自己咬碎……九班長清點人數(shù),七班長、八班長、九班副……一個個稀稀拉拉,無精打采,搭起話來,有氣無力,衣服已尋不到綠色的底子,完美無缺的只有我和潘美二人。

      同志們!九班長豪言壯語,視死如歸,繼承烈士遺志,踏著烈士的血跡勇往直前。我們點點頭,他話題一轉,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現(xiàn)在我傳達排長的命令,我與孫偉、大壯、高山三人護送重傷員小馬返回,唐山與潘美兩位戰(zhàn)友繼續(xù)潛伏觀察標注完M高地地形圖。

      是,保證完成任務!潘美蹦出幾個字,信心百倍。我瞟了他一眼,朝他撇撇嘴,這不明擺著危險留給咱,你就充能吧,到時候有你好看的。他沒有言語,只是向我擠了幾下眼,爾后,扮了個鬼臉,一切行動聽指揮。

      濃霧咋起,我倆淹沒在霧的海洋里,一米之外一片渺茫,遠處更是萬物盡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頭皮上,臉上滿是霧水,殘缺不全的綠軍裝也已涂抹成土黃色,濕乎乎地粘在身上;裸露的小腿、胳膊上盡是“雕刻”進去的血道道,看來雕刻水平極為一般,長短、深淺、走向、排列雜亂無章;再看兩手,手指肚個個露出血茵茵,鮮紅鮮紅的,雖無大礙,潮濕中仍使我們隱隱作痛。

      夜間無數(shù)門不同類型的大炮發(fā)出撕裂天地的轟鳴,釋放出耀眼的光亮,黑夜變成了白晝。大自然是何等的公平,濃重的大霧已使敵我喪失了分辨能力,陣地上呈現(xiàn)出少有的寧靜。我們不想失去大自然給我們的恩賜,夜間的奔波、躲避、偵察,與敵人周旋已使我們精疲力盡,兩人摸索到半山腰一個洞口旁,往里扔了兩塊石頭,以圖探探深淺,好確定有無他人,或驚跑異常動物。我倆決計睡個囫圇覺,洞口不大,潘美首先爬進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蒙眬中感到刺眼的光亮,我揉揉眼,一縷陽光穿過石縫照進來,潘美還在夢鄉(xiāng),可以確定的是夢中的他好夢連連喜笑顏開,不然的話,他咋會流著口水癡笑。洞里住過人,并且對洞壁洞頂加工維修過,洞壁光滑,洞地平坦,約有五個平方米大小,還有十幾聽廢棄的水果罐頭瓶子,標簽上還印著中國廣西制造。

      “叫人消停會兒,好不好?”潘美撥開我刮他鼻子的右手,抬起左手擦了把殘留在嘴角的口水,“王婆領著俺相媳婦嘞!”

      我“噓”了聲,往外指了指,“聽,嘩嘩嘩的流水聲!”

      流水聲?難道洞外有條河?潘美爬到洞口探出頭去,指著下方,一條不小的河流經(jīng)過山腳順流奔向遠方,河水清澈但難以見底,間或裹著彈殼、衣物、罐頭瓶子,甚至殘枝、弓子鋼、編織袋等雜物撞擊兩沿,夾雜著濃濃的火藥味??靵砜?,伙計,河里有人洗澡!

      河里有人洗澡?不要命了!胡扯蛋!好奇心促使我爬到洞口,順著潘美手指的望去,果真有人在洗澡。由于太遠,人背對著我們,根本看不清洗澡人的面目,但她那赤裸的輪廓,我倆仍能看得一清二楚。她那后背、雙肩上的濕漉漉的秀美瀑布證實了我們的猜測,一位女子正陶醉在河流中沐浴。

      雖然不止一位名人說過,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但現(xiàn)實中戰(zhàn)爭仍離不開女兵,尤其是救死扶傷搶救傷員,但前線陣地拼殺絕不沒有女子的身影。這條山間河流雖然暢游于敵軍陣地中,但它是雙方炮擊的焦灼地帶,其危險程度不亞于一線陣地。陣地上戰(zhàn)友之間盛傳過敵方女人上陣地,甚至流傳過什么寡婦連、夫妻陣地的故事,我從未相信過,常常一笑帶過,難道敵方男人奇缺嗎?

      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這女子確實向我們走來,確切地說是向我們跑來,河邊的她踩著流水奔跑,流水濺起的朵朵花兒在她周圍爭鮮斗艷,她近乎裸體的幽美身段忽隱忽現(xiàn),給人以豐富的暢想,甜美的歌聲引領你奏出同樣的曲子……“你小子可別往邪處想。”潘美提醒我,“小心敵人?;ㄕ?!”

      我們都是二十郎當歲的年紀,正值荷爾蒙的高盛期,十有八九沒有談過戀愛,更別說娶妻生子啦。遇到美女不看她幾眼,才不正常嘞,別他娘的假裝正經(jīng)了。一位俊面紅暈的女子亭亭玉立在洞口下,我倆的頭同時伸出洞口,她瞬然下蹲,嘩嘩啦啦水聲一片,歌聲、水聲,“嗖嗖”的子彈聲混為一體,乍然響起。幸而我倆縮得快,子彈擦著頭盔呼嘯而過,發(fā)出尖利哨音,潘美伸出洞口的右手無名指隨著子彈飛向遠方。

      洞內難以分辨方向,我們驚魂未定,包扎好潘美的右手,剛要發(fā)泄一通啞巴恨,也許是女子的槍聲引起我方的警覺,也許是女子的槍聲引導敵人向我們開炮,躲進洞里不到半袋煙的工夫,來自不同方向的密集炮火傾瀉而來,不約而同地交匯在此地,雙方的炮彈接連不斷地空中接吻,整個高地上空炸響中,可謂地動山搖天昏地轉,硝煙滾滾,刺人眼鼻,我們兩人咳嗽了好一陣子才停頓下來,面面相覷,何時才能返回?

      861電臺突然響了起來,快接!準有緊急任務。潘美指著他身邊的電臺說,臨行前,首長一再強調,沒有特殊情況不準使用電臺。我心里發(fā)毛,接收或發(fā)送電臺超過兩分鐘都可能被敵人發(fā)現(xiàn)目標。語言是簡短的,敵情已掌握,速回。我只回答了一個字,是!接到命令,我們如釋重負,拍手稱快,與戰(zhàn)友們團聚的日子到了!

      夜里出奇的寧靜,洞外除了偶爾幾聲山鷹的哀鳴外,陣地上夜間上躥下跳如入無人之境肆意妄為的老鼠也銷聲匿跡。我們兩人輪流守衛(wèi)洞口。夜深寂靜時分,輪到我值班站崗,或許是所有動物擔心炮火吞噬自己生命的緣故,陣地上悄無聲息,連蚊蟲也不知飛到何處,寂靜得讓人擔驚受怕。腦海里突然響起魯迅先生的一句話,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陣地上沉默常常是激烈戰(zhàn)斗序幕,我自言自語,或許這次例外。

      “你老先生瞎嘟嚕啥?”剛躺下不久的潘美有些不耐煩,“你就不能叫俺安生睡會兒,天眬明還要下高地嘞?!?/p>

      “老潘,你咋不早叫我會兒?”我不知什么時間迷糊的,被潘美推醒后,天已黎明,太陽公公正要脫穎而出,我擰上拉出環(huán)的手榴彈后蓋,邊收拾戰(zhàn)斗必用品,邊責問他。

      潘美腦袋瓜子轉得快,記性好。據(jù)他自己講,《三國演》開頭結尾十頁內容,他能倒背如流。戰(zhàn)友們稍有提醒,他就會洋洋自得,搖頭晃腦,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起初,戰(zhàn)友們嘖嘖稱贊,聽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他嘴還未張開,不少戰(zhàn)友兩手一比劃,作出“暫?!笔謩荨H藗兒逄么笮?,每次他都會溜之大吉。一線陣地貓耳洞內的歡歌笑語,大都與潘美分不開。出洞口右下方順炮炸點猴式跳200米左右跳5米深懸崖落地即是愿潛伏地點,往北通過5米索橋過河,返回高地那就輕車熟路了。潘美快言快語,連珠炮似的,到時提醒俺,半棵芭蕉樹下埋藏著我繪制的地形地貌圖。撕心裂肺的炮火幾乎將我的腦子炸成空白,僅存的一點兒記憶就是返回連隊。

      扒開洞口的偽裝,側耳細聽,洞外傳來一連串的呻吟聲,呻吟聲里充滿了強烈的疼痛感,是一個嬌弱女子的絕望聲,凄涼悲哀。潘美兩眼淚珠欲滴,放下手雷就要出去,我猛地拽了他一把,不要命了?小心美人計!

      話音未落,“呯”的一聲槍響,洞口的石頭濺起火花,一粒子彈刺在這塊石頭上。我們兩人大眼瞪小眼,空氣凝固了足有十分鐘。潘美透出不容置疑的的口氣,洞外的女人要么不行了,要么沒子彈了,你在洞口瞅著,俺爬過去看看!我“不”字還沒出口,他已消失在洞外。

      15分鐘過后,潘美喘著粗氣爬到洞口,身上趴著個身穿民族服飾的女人,胳膊上纏繞著繃帶,與我國戰(zhàn)區(qū)少數(shù)民族著裝一模一樣。我便脫口而出,我國的少數(shù)民族咋跑這里來了?潘美挖了我兩眼,沒有回答,只是招呼我?guī)兔Π雅送线M洞內。

      “這不是昨天河中洗澡的女人嗎?”潘美捋好她的頭發(fā),昨天我看的真切,地地道道的女特工,唯一不同的是昨天的桃紅臉今天黃里透白,就是她差點兒要了咱的命。我抄起槍對準她就要扣扳機,潘美“噗嗤”一拳砸在我胸口上,“你小子乘人之危,算什么本事!”

      女人兩片嘴唇均已干裂,上衣掛得七零八落,兩支褲腿已變成四塊布料,頭發(fā)凌亂,渾身上下滿是泥土,兩眼閉著卷曲在地上,我伸出兩手指貼在她鼻孔上,鼻孔里尚有微弱的喘氣聲。

      “你想干啥,還有點人性嗎?”擰開水壺蓋的潘美一把撥開我的手,左手托起女人的肩膀,右手將水壺嘴半貼在女人嘴上。潘美這小子夠細心的,一滴滴地滴進女人嘴里。這可是咱兩個的救命水,活著回去,非得到連長面前告你一狀不可。我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你小子救的可是你死我活的敵人!

      其實女人傷勢并不嚴重,只是左小胳膊被彈皮削去一塊肉?;杳钥赡苁侨彼鸬?,潘美滴了一會后,她蘇醒過來,還沒等我倆反應過來,這女人就瞪著兩眼哇啦哇啦地亂叫起來,看她那樣子是在辱罵我們。果然是只白眼狼,要不是潘美使眼色,我非打她個天昏地轉不可。也不知潘美哪來的耐心,哄小孩似的哄她,一會給她拿水果罐頭,一會兒拿壓縮餅干,后來他竟逼我掏出僅剩的一聽牛肉罐頭遞到她嘴邊,把她當成“菩薩”供。潘美嘴里不停地重復著“燈依姆,等色!”他小子還南腔北調地哼起了瑤族情歌。你別說,潘美這招還真管,證驗了一位大家的話,態(tài)度決定一切。女人的目光漸漸地變?yōu)槌B(tài),臉兒露出來笑容,恍惚間兩側的小酒窩成為兩朵盛開的木棉花,她竟與他一同哼起了瑤族對山歌。

      看來白天是潛不回去了。我們兩人席地而坐,女人斜靠在洞壁上,面面相覷,沉默不語,洞里即使掉根針也能聽得到。是女人楞頭一句話打破了凝寂,兩國能回到從前的關系?我張了幾次嘴,沒有吐出半個字。鬼機靈的潘美撓著頭皮,硬是拿幾個“哈,哈”搪塞。她笑了笑,你們不回答沒關系,只是打仗苦了我們小老百姓!

      小老百姓?騙誰去!我和潘美驚訝地盯著女人,小老百姓軍事素質有這么高嗎?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

      女人兩手一攤,顯得有些無可奈何。信不信由你們,這里曾是我的家園,政府強令我們年輕一代守邊,按陣地分口糧!她進而嘆了一口氣,唉,不打仗該有多好?。?/p>

      會的,一定會的!潘美語氣里透出肯定,右手往衣服上杠了幾杠,伸過去,妹子,握握手,好朋友!

      女人沒有伸出手,她兩眼笑成了一條縫,會好的,會好的,到那時就可以來去自由和睦相處了。

      我比潘美早返隊兩天,是他安排我?guī)еL制的地形圖交給首長的。首長問我潘美咋沒回來,我隱瞞了我們見到的那個女人,只是說潘美還想在敵人陣地前再觀察兩天。

      潘美是第三天早晨返回連隊所在陣地的,他第一個找的人就是我。他是朗朗蒼蒼喘著粗氣載到我跟前的,我扶著他,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眼圈殷紅,布滿血絲,兩眼腫得像鈴鐺,面如土色,衣服爛成了麻袋片,要不是他斜背著一支沖鋒槍,人在陣地上,準會認為他是一個叫花子。

      他人靠在我身上,嘴湊到我右耳朵旁,你小子沒露餡吧?我點點頭,不置可否。我摘下他斜掛在肩上的槍,你小子保準占了人家女人的便宜。潘美咧咧嘴,“嘿嘿”兩聲,想笑不敢笑的樣子。川劇變臉術似的,趴在我肩上哽咽起來,大老娘們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淚,一把鼻涕淚兩行。你哭個球!你小子別得了便宜賣乖。他哭得更痛了,抵在我肩上哼唧起來,敵國女人死了,她是跳懸崖而死,當時他隱藏在不遠處,是她將他藏到這里的,分手時她像首長那樣命令他,無論外邊發(fā)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來。就這樣,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命喪懸崖……

      你胡說,你胡說!站在我面前的“少女”杏眼冷對,沖我嚷道,我媽沒有死,是“負心漢”害死的!

      你……?我莫名其狀,一頭霧水,姑娘你向我發(fā)的哪門子邪火?

      對……不……起,孩……孩……子不……不懂事!姑娘身邊駝背的老人經(jīng)說起漢語來,雖然顯得生硬結巴,但我心中不知不覺中蕩起親近感,語言難以表達的親近感。他眉毛、胡須全都被一抹白色所替代,古銅色的臉色熠熠發(fā)光,雙眼炯炯有神,熊腰虎背,微微發(fā)笑,顯然一副寬厚仁慈老者的形象。我緊走兩步,握著他顫動不已長滿老繭的雙手,感到有股難以言表力道順著血管涌入心房,嘴成“O”型,竟迸不出一個字。

      “叔叔,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薄吧倥彼查g陰轉晴,莞爾一笑,“與您開個玩笑。相片上見過您的尊容,如果沒認錯的話,您就是潘美爸爸的戰(zhàn)友田叔吧!”

      “姑娘,你是……”潘美只有一個女兒,這我知道,一個高傲的公主,現(xiàn)在瑞士大學攻讀法學博士,何時蛻變成眼前的“仙女下凡?”我搖搖頭。

      “我有潘爸爸的信物!”“少女”見我滿眼里盡是疑惑的光,掏出一塊系著紅頭繩的佩鈺,遞到我手里,“潘爸爸說您見過?!?/p>

      這塊佩鈺,是翡翠佩鈺,潘美當年是在戲稱“絞肉機”高地二號哨位貓耳洞里掏給我看的,貓耳洞其實是條只能容納兩人的斜向大石縫。三四天未進飯粒、水滴的我們口干舌燥,肚子咕咕作響,渾身乏力,悲觀情緒彰顯臉上。緊貼我的潘美咧咧干裂的嘴唇,怕什么?俺胸前戴著奶奶給的翡翠佩玉。

      佩玉?管個屁用,能當吃。還是能當喝?

      奶奶說佩玉有靈氣,能補氣,能辟邪,還能趨吉避兇,奶奶還說這塊佩玉是清朝一個落魄知府送給她爺爺?shù)?。你舔一下,或許能管用。

      潘美胸前的心形佩玉雕刻著佛像畫紋,閃閃發(fā)光,嘴唇吻上去,濕潤潤的感覺,身上激發(fā)起活力,當天晚上我們奉命撤退休整。

      果真一模一樣,佩玉的右邊沿有個米粒大的三角形缺口。嗷,我想起來了,自從潛伏回來,潘美從沒向我炫耀過佩玉。我再次端詳亭亭玉立在身旁的“少女”,莫非……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

      唐彥嶺,筆名迅夫,山東省巨野縣人,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齊魯文化傳承發(fā)展促進會會員,巨野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曾在《時代文學》《時代報告》《今古傳奇》《火花》《中華文學》《參花》等文學期刊及網(wǎng)絡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百余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瓜熟蒂落》。

      旺苍县| 华池县| 柳江县| 磐石市| 定兴县| 南乐县| 古丈县| 九江县| 克拉玛依市| 房山区| 浦江县| 高安市| 罗山县| 济宁市| 图片| 彰化县| 龙州县| 虹口区| 江永县| 汪清县| 临洮县| 繁峙县| 哈巴河县| 康乐县| 广宗县| 马龙县| 乡宁县| 林周县| 溆浦县| 香格里拉县| 华蓥市| 万安县| 贵港市| 胶南市| 邯郸市| 平利县| 河西区| 延长县| 齐河县| 钦州市| 共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