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史上曾有一樁針對俄國皇儲的暗殺未遂事件,盡管對日俄關系沒有造成太大影響,其后續(xù)審判卻在日本司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被稱為“日本司法獨立第一案”。
19世紀下半葉,俄國在歐洲和中亞的擴張受制,不得不改弦易轍,將目光投向遙遠而遼闊的東方。生于1868年的尼古拉二世,仍是皇儲時就垂涎遠東的土地,為了加深對東方國家的了解,為以后的“東進”做好準備,尼古拉決定展開一場東方之旅。1890年10月底,他率領一眾隨從乘坐軍艦出發(fā),隨行的還有希臘王子格奧爾吉。他相繼訪問了埃及、印度、錫蘭、新加坡、暹羅、越南、中國等國家。
1891年4月下旬,皇儲尼古拉一行到達了日本,先后游歷了長崎、鹿兒島、神戶、京都等地區(qū)。彼時的日本,開始明治維新也有20余年,頗具現(xiàn)代化國家的氣象,加上沿途民眾對其熱烈歡迎,尼古拉心情大好。
5月11日,尼古拉到達滋賀縣大津市,游覽了當?shù)孛麆俸?,從滋賀縣縣廳出發(fā)返回京都。在乘坐人力車返途中,當?shù)匕傩諍A道送別,好不熱鬧。忽然,有個名為津田三藏的巡警躍到他的車前,舉起軍刀便向他砍去。尼古拉頭部中刀,鮮血直流,但他反應迅疾,立即跳下車來逃跑。津田意欲緊追,再行砍殺,但格奧爾吉王子眼見此狀,拿起手中竹杖朝他頭上狠狠砸去,兩人的車夫也攜手相助。津田招架不住,重傷昏倒。尼古拉死里逃生,僅頭部、右耳、右手等處不同程度受傷,一番治療后便無大礙。由于刺殺發(fā)生在琵琶湖南,該事件又被稱為湖南事件。
盡管尼古拉傷情并不嚴重,并且對日本展示出了“驚人的善良”,但日本政府和普通民眾都擔心遭到俄國的軍事報復。當時,日本面對西方列強,實力依然弱小。日俄兩國不僅在中國東北和朝鮮半島存在利益沖突,還在千島群島和庫頁島上有領土爭端。因此日本急欲利用尼古拉皇儲訪日這個難得的機會,向俄國極力示好,以升溫兩國關系。這其實也說明,日本舉國上下熱烈歡迎尼古拉的背后,還有深深的恐俄心理和恨俄情緒,這從1890年11月29日俄國駐東京大使館遇襲事件可見一斑。那天,為慶祝日本議會開幕,明治天皇舉行了盛大的巡游儀式,經(jīng)過俄國駐日使館時,俄國使館人員在陽臺上向天皇致禮。但在日本民眾看來,此種行為是在俯視至高無上、萬世一系的天皇,因此不少人向俄國使館投擲石頭,好在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某種程度上,大津事件的發(fā)生,偶然之中也蘊含著必然。
湖南事件后,明治天皇緊急召開御前會議,與首相松方正義、外相青木周藏、法務大臣山田顯義以及元老院院長伊藤博文等大臣商議對策。第二日,天皇帶上數(shù)名醫(yī)學教授抵達京都,拜訪在此療養(yǎng)的尼古拉,親自表達歉意。日本國民也害怕俄國發(fā)起戰(zhàn)爭,慰問信和道歉信如雪花般涌向尼古拉和遠在圣彼得堡的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各個神社寺院擠滿了祈福的民眾,祈求尼古拉身體痊愈。更有極端者——山形縣一個小村莊召開村民會議,要求本村村民不得姓津田或名三藏;在京都縣縣廳,一個叫畠山勇子的女子割喉自殺,以向俄國謝罪。在這股洶涌的浪潮下,津田三藏似乎只有死路一條了。
明治維新后,日本脫亞入歐,效仿西方列強逐步制定和完善了法律制度,對大津遇刺案的處理,也應按照1880年《刑法》定罪量刑。事件發(fā)生后,首相松方正義很快召開內閣會議,外相、內務大臣、法務大臣、農(nóng)業(yè)大臣等政要與首相意見一致,均主張適用《刑法》第116條,務必將行刺者置于死地,以安撫俄國情緒,維護兩國邦交。需要說明的是,《刑法》第116條規(guī)定:“對天皇、皇后和皇太子的加害行為以及企圖加害的行為應當處以死刑?!痹摋l專門用于處罰針對日本皇室的犯罪,也就是所謂的“大逆罪”。而針對皇室以外的人,則適用《刑法》第292條:“預謀殺人者應當處以死刑”,犯罪未遂則根據(jù)具體情形降低量刑。
內閣成員主張適用第116條,無疑對《刑法》作了不當?shù)臄U張解釋,將行刺尼古拉皇儲的行為也類推于針對日本皇室的犯罪,違背了罪刑法定的核心要義。當松方正義把這一決定告知大審院(設立于1875年,1947年被撤廢以前,一直是近代日本的最高法院)院長兒島惟謙時,他斷然拒絕了這個要求。大津事件發(fā)生時,兒島惟謙擔任大審院院長僅僅5天。他深知,1890年開始施行的《明治憲法》雖然規(guī)定司法權由天皇授權給法院行使,基本確立了西方式的三權分立制度,但司法權十分孱弱,無法與強勢的行政權相抗衡。他拒絕了首相的要求,打算以此重大案件為契機,確立和宣告司法權的獨立地位。
與此同時,大津地方法院已經(jīng)大致確定了津田三藏的行刺動機。原來,尼古拉在游覽三井寺時,曾在西南戰(zhàn)爭紀念碑處停留,不僅沒有矚目瞻仰,反而以游賞心態(tài),頗不恭敬。所謂西南戰(zhàn)爭,是由“明治維新三杰”之一西鄉(xiāng)隆盛發(fā)起的一場反政府武裝叛亂,主要發(fā)生在日本西南地區(qū)。在這場戰(zhàn)爭中,西鄉(xiāng)隆盛兵敗負傷,切腹自殺。但民間一直有傳聞,稱西鄉(xiāng)隆盛并未死去,而是逃到了俄國。尼古拉到訪日本時,有傳言說他來訪的真實目的是為了勘探地形、刺探情報,西鄉(xiāng)隆盛也隨其偷偷返國,企圖再次發(fā)動叛亂,顛覆天皇政權。津田三藏曾參加過西南戰(zhàn)爭,并獲得晉升和勛章,一心效忠天皇。他見尼古拉對“戰(zhàn)爭圣地”漠然相待,不禁怒火中燒。國內不時有“沙俄威脅論”之聲,再加上日本政府對尼古拉來訪超高規(guī)格的接待,他早就憤慨皇室軟弱,有辱國格,于是一時氣涌,拔刀行刺。
5月15日,政府高層和總檢察長三好退藏決定將此案交由大審院特別審判庭審理,并通知大津地方法院停止預審。5月18日,松方正義又與兒島惟謙會面,面對重壓,兒島惟謙聲稱,西方法律并無將外國皇室犯罪等同于國內皇室的先例。
松方正義見兒島惟謙無法說服,便決定零敲碎打,各個擊破,發(fā)動內閣要員利用熟人、同鄉(xiāng)等關系,勸說審理此案的7位大法官同意適用《刑法》第116條,以防止俄國大興干戈,顧全國家最高利益。他們成功爭取到了5位大法官與政府立場保持一致,人數(shù)已占優(yōu)勢。
兒島惟謙得知內閣插手司法獨立,嚴重損害了司法公正,便決定反擊。當然,他的這一行為其實也是在干涉司法獨立,唯一的正當解釋則是,在司法獨立被扭曲的前提下,他是在矯正不公。他首先給松方正義和山田顯義遞交了意見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將他國君主、皇太子置于與我國天皇同樣地位,豈不是在刑法上自否主權?如此一來,我國還稱何獨立國家?”同時,他還與堤正巳審判長、木下哲三郎法官等親自交談,力陳司法獨立對于國富民強的重要性。聽聞兒島惟謙一番“深明大義”的陳述后,大家決定回歸法治精神的正軌,堅持依法裁判,絕不因人設法、因事廢法。
內閣政要們得知此事后大驚失色,匆忙商議對策,甚至將原定于5月25日的審判日期推遲了兩天。他們試圖再與兒島惟謙和各位大法官見面施壓,卻吃了閉門羹。此路不通后,總檢察長三好退藏與法務大臣山田顯義聯(lián)合發(fā)布敕令,對《刑法》第116條進行擴張解釋,宣布對外國皇室的犯罪也適用該條。熟悉法律的兒島惟謙則見招拆招,聲稱《刑法》明確規(guī)定法不溯及既往,此案審判無法援引最新解釋。
5月27日,大津行刺案正式開庭審理。下午6時多,堤正巳審判長宣讀判決:津田三藏謀殺未遂,按照《刑法》第292條、第112條、第113條被判處無期徒刑。
在日本舊思想濃厚、司法權不彰的19世紀90年代,兒島惟謙能夠抵御內閣權臣的威逼利誘,堅守司法獨立的底線,殊為不易。更加難能可貴的無疑是兒島惟謙超越于同時代人的法治意識,以及他對司法和法律的堅定信仰。也正因此案,他被后人尊稱為“護法之神”,成了日本法制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一案件更為深遠的歷史意義在于,該案為《明治憲法》所確立的三權分立原則開了個好頭,也是司法權擺脫行政權控制的里程碑案件,宣揚了司法獨立的先進理念,對日本議會民主制的發(fā)展有重大影響。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