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散文的“散”字作為文體的定性描述,很容易讓人想到“散亂”或“散漫”。文章可以是散亂的嗎?當然不可以。既然是文,就該有條理,有組織。無獨有偶,散文中那些論辯、評論類的文章長期以來被稱為“雜文”。“雜”和“散”這兩個不大好聽的字眼,卻被拿來定義云錦文章,頗有諷刺性,讓人疑心是命名者錯把作家的謙虛之詞當了真。
有文體研究家解釋,散文的“散”與詩歌的“詩”或駢文的“駢”相對,指不押韻,不對仗的文字;更有人辯解說,散文形散神不散,自有條理,讀者能從散中能讀出章法來。這樣說來,散文對閱讀者要求很高,讀者要有很高的判斷、組織能力,一邊讀一邊把散亂的線條織成錦繡,還要讀出韻味,判斷節(jié)奏。
文章,一段,一塊,一篇,一章,都有起有止,有形態(tài),有邊界,不能漫無邊際,模糊混沌。蘇東坡認為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保ā洞鹬x民師》)“止”,就是要有所歸結(jié)。做文章不是潑水于地,而要開其源,成其流,歸于湖海,達到目的就自然停住。
魯迅是中國優(yōu)秀的散文家,更是杰出的雜文家。在魯迅的散文、雜文中,自敘文字是最精彩的部分。
法國作家阿納托爾·法朗士說,一切創(chuàng)作歸根結(jié)底都是作家的自敘傳。他的意思當然不是說作品中一切的細節(jié)都須是作家的親歷,而是就一般而言,作品是作家人生體驗的不同程度的記錄、映照或折射。
探討魯迅的自敘傳書寫,不妨先將散文和雜文暫且放下,從其更具虛構(gòu)意義的小說創(chuàng)作講起。將魯迅小說中的人物事件與他本人生活中的見聞經(jīng)歷做比照,也能看出他善于將自己的生活體驗用為寫作素材。小說有《一件小事》《頭發(fā)的故事》《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弟兄》等,不乏自敘成分,有些他做了說明,有些經(jīng)親朋好友指認出來。如《在酒樓上》里的呂緯甫和《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兩人身上都有魯迅的影子。在這方面作考證功夫最勤當然也是最權(quán)威者當推魯迅的二弟周作人。兄弟兩人在紹興讀私塾,在南京接觸新學(xué),到日本留學(xué),在北京工作,生活經(jīng)歷頗多相合之處。周作人寫有《魯迅小說中的人物》一書,指出魯迅小說中許多人物的原型,讓讀者得到這樣的印象:魯迅寫小說,很大程度上依靠他本人的生活體驗,是一位內(nèi)蘊型作家。
在以虛構(gòu)為主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作家的想象力可以賦予素材以復(fù)雜曲折的形態(tài),或錯位或嫁接,如魯迅自述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時所說:
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說過的緣由,但決不會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fā)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
魯迅的小說既有如此多的紀實成分,一些非虛構(gòu)的散文如《朝花夕拾》中的系列“回憶記”自然就更具自敘傳的性質(zhì)。魯迅的“自敘”散見于很多文體,除了散文和雜文之外,詩歌、日記和書信中也有不少。
《朝花夕拾》——魯迅稱之為“回憶記”——寫的是他童年至青年時代的經(jīng)歷,細節(jié)豐富,敘述生動,是其自敘類文章的主體構(gòu)成。在《朝花夕拾》之外,魯迅還有很多具有回憶體性質(zhì)的雜文篇什,如敘述路過香港時的不快經(jīng)歷的《再談香港》,談自己參與創(chuàng)辦和編輯刊物的《我和〈語絲〉的始終》,回憶童年在家鄉(xiāng)所看戲曲的《女吊》等,以及《我的種痘》《我的第一個師父》《談所謂“大內(nèi)檔案”》《在鐘樓上》等也涉及親身生活經(jīng)歷,都是頗為生動的自傳材料。此外,一些談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序跋等,如寫在第一本自編文集出版之際的談寫作甘苦的《寫在〈墳〉的后面》,為第一本小說集《吶喊》所寫的自序以及創(chuàng)作背景介紹《我怎么做起小說來》等,都體現(xiàn)出濃厚的自敘性質(zhì)。
至于詩,是魯迅內(nèi)心情感的即時記錄,自具傳記性質(zhì)。他的最后一首詩七律《亥年殘秋偶作》尤具代表性。首聯(lián)“曾經(jīng)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高度概括自己的過往經(jīng)歷,表達現(xiàn)時的感受。國家的現(xiàn)狀是千官逃竄,領(lǐng)土分割,政局動蕩;個人則百感消沉,憂心忡忡,末聯(lián)說到前途,則是無處可去。全詩意境蕭索,感情沉郁:自己生存于其間的仍是一個無聲的、死氣沉沉的國度。星斗闌干,天快要亮了,但誰是聞雞起舞之人?他起身竦聽,殷切期待。
散文可以記人、敘事、抒情、也可以議論。當記人的時候,散就得以收束,而更具集中性,因為大部分筆觸要歸向所記之人。記人與敘事密切相關(guān),因為事件由人引領(lǐng)和生發(fā),沒有人,事也無從談起。所以,“人”“事”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
在懷念親朋好友的記人文章里,魯迅也經(jīng)常寫到自己,如《憶韋素園君》中有幾段就暫時離開韋素園,記述他自己在未名社的活動。如果把這些材料取來編入魯迅的自敘部分,自無不可,因為那些值得紀念的人們是他生命歷程的重要部分。
魯迅一生閱歷豐富,但他的交往并不很廣。這里所說的交往,不是日常的見面、吃飯、寒暄,而是更深一層的志同道合的知交,也就是魯迅為瞿秋白書何瓦琴聯(lián)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所包含的意思。
閱讀魯迅日記,常見他日常會客、出訪、參加宴會和儀式等活動??偟恼f,他認識的人很不少,但邂逅、點頭、淺談?wù)呔佣?,保持?lián)系以至深交的有限。魯迅成名以后,拜訪他、向他請教的人很多,稱揚他的人也不少,但真正達到親密程度的朋友為數(shù)不多。而且,到了晚年,大文豪的名聲和地位使他很難與人平等地交往,即便他真誠待人,但別人也會介意于其身份,采取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
留學(xué)日本時期,魯迅不贊成有些同學(xué)過于激進而至于有點玩世不恭的斗爭策略,也看不慣那些油頭滑面不務(wù)正業(yè),整天跳舞燉牛肉的本國留學(xué)生。因此之故,他只身一人去了仙臺,抱定自己的主見去學(xué)醫(yī),后來又萌生另一種信念去搞文藝。在日本留學(xué)期間,他的朋友只有蔣抑卮、許壽裳等。
回國后,魯迅先在杭州教書,同事們對他的印象是沉默寡言,不修邊幅,不喜與人交往。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職時,除了上班,他幾乎處于封閉狀態(tài)中,常年躲在“補樹書屋”里抄碑拓、校古籍。
魯迅交友的原則是寧缺毋濫,而且相互之間要不苛刻,不拘束,顧大體,略小節(jié),不是出于私利的暫時茍合。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他心里存有一塊純凈的友情的天地,不愿輕易打開。在為文上,魯迅也是厭惡虛文俗套,他追求質(zhì)樸真誠。
因此,魯迅在懷人文章中會袒露一些在其他文體文章中不大能看到的情緒,更顯自敘書寫的彌足珍貴,《為了忘卻的記念》是其中的代表作。一般的紀念、哀悼之作,總不免呼天搶地、椎心泣血,以為永久的記憶。不過也有套路寫法,并無感情而仍要應(yīng)景做文,成了虛偽的文章公關(guān)。魯迅卻在這篇文章標題里明明白白地說他要忘卻,這與他的不泛交、少夸張的為人與是一致的。魯迅固然是一位勇往直前的戰(zhàn)士,有一腔真摯的感情。
此外,讀者從《記念劉和珍君》等紀念文章中能聽到魯迅一種深沉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勇敢青年的生命消亡呼喊,同時也感到他在表達這種感情時的壓抑甚至羞怯。
魯迅懷念故人的文章,沒有追悼挽聯(lián)一般的溢美之詞,而是一篇篇寫實的素描;不是耳食之言,而是親身經(jīng)歷。魯迅不忌諱寫他們的缺點,寫他們在人生道路上的迷失。因此,他筆下的紀念對象都表現(xiàn)出鮮明的性格特點。
魯迅一生很少寫應(yīng)酬文字,不做捧場文章。他在《憶韋素園君》的結(jié)尾,說文人“一瞑之后,言行兩亡,于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賣錢,連死尸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的。現(xiàn)在我以這幾千字紀念我所熟識的素園,但愿還沒有營私肥己的處所,此外也別無話說了”。他更多是反觀諸己,自省自責。在《記念劉和珍君》和《為了忘卻的記念》中,他一再說不愿寫,不敢寫。
魯迅自敘中的回憶書寫不但是沉靜的,而且是沉重的。即便《朝花夕拾》中所表達的對美好童年、少年時代往事的回憶也是如此。愛與恨、友與仇、紀念與忘卻、束縛與自由、留戀與決絕,這些相互矛盾的感情,使他的回憶深沉凝重。他本是為忘掉往事,減輕重負而為文,但讀者得到的是極有分量的真實心聲的記錄,遂使這為了忘卻的記念成為難以忘卻的永恒。
在各種文體中,日記和書信最能體現(xiàn)出自敘傳的本色,但這種私人書寫也容易虛假做作。對此魯迅曾說:
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做作的寫信和日記,恐怕也還不免有破綻,而一有破綻,便破滅到不可收拾了。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
(《三閑集·怎么寫(夜記之一)》)
魯迅有一些文章,嚴格說來文體上不應(yīng)被歸入雜文,如今卻存在于雜文集中,如《馬上日記》和《馬上支日記》,這兩篇相比同時期的魯迅日記,篇幅大為擴充,堪稱日記的詳注。如果我們對其中提到的人事做更為詳細的注釋,可以將當時魯迅的活動、思想呈現(xiàn)出來,時代和社會背景也能清晰地被呈現(xiàn)出來。讀者跟隨著魯迅的記錄之筆,也跟隨著編者的注釋,回到魯迅生活的時代,產(chǎn)生一種時空穿越之感。
魯迅還有一些很好的具有自敘傳性質(zhì)的文章,不太常被人們注意到,如《吶喊》中的《鴨的喜劇》《兔和貓》《一件小事》等,后期一些雜文如《買〈小學(xué)大全〉記》《病后雜談》《病后雜談之余》等。
如果將魯迅的自敘文章按其所述事件的前后,亦即按魯迅的童年、少年、青年的人生歷程順序排列,可以形成一部獨特的“自傳”。但這樣做也很有困難,因為魯迅并沒有真正開展過自傳書寫,并且他的自敘文章本身存在時序顛倒的情況,如《我的第一個師父》正敘述少年時代往事,筆鋒一轉(zhuǎn)議論現(xiàn)實中的人事;再如一些懷人之作,正敘述此人,卻岔開去介紹另一個人;有些時候還有簡繁不均、斷續(xù)不接等情況。
因此,如果編輯一部魯迅自傳的話,文集的編排順序只能兼顧寫作時間和所敘事件發(fā)生時間??傮w而言,魯迅自傳的編輯從呈現(xiàn)其生平角度來說是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至于老年;從魯迅的人生地理空間轉(zhuǎn)換角度說,是紹興、南京、東京、紹興、北京、廈門、廣州到上海。但無論是時間發(fā)展,還是空間轉(zhuǎn)換,魯迅生平自述倒敘、閃回,時或有之。
魯迅創(chuàng)作《朝花夕拾》就是這樣的筆法,但他只寫到離開紹興南京到北京。在北京生活的十幾年和南下的十年,就需要另一本“舊事重提”。北京時期魯迅有代表性的自敘文字是《無題》《記發(fā)薪》《我和語絲的始終》《馬上日記》《馬上支日記》《記念劉和珍君》等。《記念劉和珍君》是事件和人物的交叉和融合,是寫人,也是寫事件,更寫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受。從實際交往上說,魯迅與劉和珍并不熟悉,劉和珍只是聽過他的課,喜歡讀他的文章,訂閱了他編輯的報刊。
魯迅在自述時,往往因為行文需要,會省略掉一些內(nèi)容,這給編輯魯迅自傳帶來困難。就拿魯迅的三篇自傳《〈阿Q正傳〉俄文譯本著者傳略》《自傳》《魯迅自傳》來說,敘述就相當簡略。我在《在真與詩之間:魯迅三份自傳箋釋》一文中指出其間的差異及魯迅在自述方面經(jīng)歷時的修辭策略。如讀者在魯迅的三份自傳中看不到魯迅的祖父周福清的情況,魯迅在前兩份自傳中模糊提到他幼年時家庭出現(xiàn)了一次“大的變故”,其他自敘文章則避而不談。這不難理解,祖父科場案是家族最大的傷痛,最深的恥辱。與此有關(guān),回憶記《父親的病》中,也沒有交代父親的病因。
所以,如果將魯迅回憶、懷人等自敘性文字匯編起來,可以構(gòu)成一部由魯迅自述形成的“魯迅自傳”。當然還不完全,需要注釋和附錄來做補充。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有不少作家開展過自傳書寫,如胡適《四十自述》與沈從文《從文自傳》等,這些傳記盡管只是呈現(xiàn)了他們前半生經(jīng)歷,但都是有意圖、成體系的書寫,為我們探究作家生平提供了重要文獻依據(jù)。周作人晚年撰寫《知堂回想錄》對于他的生平以及魯迅生平,乃至同時代人研究都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對于魯迅這樣的文學(xué)大家來說,生前沒有寫出一部自傳確實是一大遺憾。盡管《朝花夕拾》通常被魯迅自己以及讀者和研究者視為是其前半生傳記,但其中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筆墨較多,生平敘述并不連貫也不細致。因此,綜合魯迅自述生平的文章,以及日記和書信,乃至抽取相關(guān)文章的片段,形成一部魯迅自傳,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