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首長遞過玉佩的那一刻,父親的眼睛就直了,母親則淚流不止。父親伸出雙手緊緊捂住玉佩,生怕它從手縫里掉下去。
這枚玉佩白中透綠,渾圓光潤,中間小孔處碎了一點兒,已被摸得起亮,我只在哥哥當兵前見過一次。
當年我太爺抬著擔架跟著八路軍攻打日軍炮樓時,被一顆流彈擊中左胸,正好被胸前戴著的玉佩擋住,除了玉佩受了兒點傷,人毫發(fā)無損。由此,太爺認定這塊玉佩是我們家的護身符,定下規(guī)矩,家族中誰當兵,誰佩戴。太爺沒有料到,我爺爺戴著玉佩跨過鴨綠江,把一只手丟在了朝鮮。我父親戴著玉佩去廣西邊界,把半條腿扔在了貓耳洞?;蛟S是糾結于此,哥哥當兵臨走時,父親手捧玉佩躊躇了好一會兒,才把它掛到哥哥的脖子上,悶聲說:“給我?guī)Щ貋?!?/p>
哥哥走后,爹娘的心就隨著玉佩懸在了哥哥的脖子上。哥哥應征的是飛行員,整天云里來霧里去的,爹娘的心便跟著在空中晃悠。
那天,他們從電視里看到東南沿海飛機失事的消息,娘像遭了雷擊,立刻號啕大哭,爹則一臉癡呆,嘴唇哆嗦成了兩片風中的樹葉。愛國擁軍促進會的人聞訊趕來慰問,送了一筆慰問金,還承諾負擔我今后上學的費用。
在商量誰陪爹娘去部隊接哥哥時,爹娘發(fā)生了爭執(zhí)。娘性子急,強勢;爹老好人,性子隨和。平時,家里的事多半都是娘做主,這次娘提議讓已出嫁的姐姐去,讓我留下專心準備高考。爹卻堅決不同意,說這種事情怎能讓閨女去。他力主帶我去。兩人說不攏,誰也不服誰,就找爺爺做主裁斷。爺爺沉默了許久,抬眼問我:“想去不?”我沒猶豫,說:“想去?!睜敔斉牧税澹骸白尷先グ??!蹦锟粗鵂敔敚瑥埩藦堊煜胝f什么,卻沒作聲。
整個行程很沉悶。娘不說話,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平時愛埋頭讀書,不像哥哥總惹亂子。他因為比我從娘肚子里早爬出兩年,便有了哥哥的強勢,從小到大事事要求我聽他的。他初中還沒畢業(yè)就被招飛走了,從此杳如黃鶴,不見蹤影。在我的想象中,哥哥整天在天上飛,忽而直上九重天,忽而藏身白云間。有同學告訴我,那種屁股后邊拉白煙的是戰(zhàn)斗機。在某個晴朗的日子,我偶一抬頭,就看見了一道白煙橫亙于藍天之上,而那架銀色戰(zhàn)機已不見蹤跡。我疑心是哥哥偷偷駕機回來,從空中俯視了我一眼,又悄悄跑了。我感到我們之間不僅有天上、地下的空間距離,心里的距離也更遠了。從他寄來的照片看,他酷極了,不是因為他穿的那身軍裝,而是他眉宇間飛揚的那股豪氣與我的書呆子氣迥然不同。后來我才知道,哥哥被招走的最初幾年,跟我一樣也是讀書加訓練,真正獨立駕機飛上天空才一年多。要做到像大鳥一樣在天空自由翱翔,需要付出難以想象的努力。然而,哥哥這只大鳥突然折翅了——在一次執(zhí)行夜間飛行任務時,他的戰(zhàn)機突發(fā)故障,為了躲避城區(qū),躲避工廠,躲避變電站,他錯過了最佳的彈跳出艙時機,消失在熊熊烈焰中……
追悼會上,娘的眼淚擦了又流,流了又擦,把旁邊戰(zhàn)士遞給她的一沓紙巾都弄濕了。爹木著臉,身子繃得筆直,雙手緊緊捂著那塊玉佩。在追悼會的最后環(huán)節(jié),部隊首長帶領全體戰(zhàn)士莊重地向英雄的父母敬禮,恭請他們講話。
我娘哽咽著說不出話,我爹只說了一句,卻是他今生說的最震撼的一句。那一刻,我覺得爹像一座沉默的火山,突然噴發(fā)了。我爹站到我對面,捧起那塊玉佩,雙手顫抖著掛到我的脖子上,說:“我犧牲了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兒子,我?guī)砹恕@隙?,出列,向首長報到!”
那塊玉佩貼到我胸前時,仿佛觸動了我身上的點火開關,血液轟地燃燒起來,瞬間沸騰。
我向前跨出一大步,向部隊首長敬了個軍禮,扯開嗓子喊:“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