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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與“變”之下的心事、節(jié)氣、言語與風景

      2024-11-20 00:00:00馬兵
      揚子江評論 2024年5期

      先從付秀瑩說過的兩段話談起吧:

      在劇烈變動的歷史進程中,我關心著中國鄉(xiāng)村的“?!?,我想寫出“?!迸c“變”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或者,只有把這新變置放于恒常之中,才能更加凸顯出這“變”中蘊藏的巨大能量。a

      我自認是一個熱愛世俗生活的人。在菜場里擠來擠去,挑挑揀揀。食物的香氣在空氣里流蕩。小販的叫賣聲沙啞悠長。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哭了。有人在跟賣菜的婦人說話,也不知道是斗嘴,還是調情。我在嘈雜的人群里擠來擠去,內心里充滿了安寧,還有歡喜。b

      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熟悉的讀者不難看出,這兩段話各有所本,類似的話分別出自沈從文和張愛玲之口。c很難說這不是巧合,從2008年開始,出道并不算早的付秀瑩用十幾年的時間成長為“7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她的芳村故事也日益深入人心,在她柔和的面孔下,是藏著一顆創(chuàng)作的野心的。而以上兩段話也為我們提供了觀察付秀瑩寫作的兩個角度:其一,是她對當下鄉(xiāng)土計“變”為“?!钡臅鴮懀黄涠撬龔氖浪缀同嵓毜纳钪心毘鲇嘘P當下中國經驗的思考。

      批評界習慣對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進行分期劃段,以在前后對比中呈現(xiàn)作家創(chuàng)作風格和題旨的變化,這一線性分期法對付秀瑩來說既適用也不適用。說不適用,是因為就書寫中國北方鄉(xiāng)村最普通的男女的命運而言,付秀瑩的創(chuàng)作是一以貫之的。比如她在2010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六月半》,開篇從風俗時令寫起:“六月半,小帖串。這個風俗,芳村的人都知道。今年閏五月,容工夫,俊省的一顆心就稍稍放寬些。小帖的意思,就是喜帖子,這地方的人,凡當年娶新的人家,都要在六月里把喜帖子送到女方家,叫打帖子。”d這個叫俊省的芳村婦女和翠臺善良好強、愛操心的心性相似,她正為兒子的婚事發(fā)愁,既想辦得體面,又苦于家境寒酸。倘把這個開頭安插到《陌上》或《野望》這兩部長篇的某一節(jié)里,并不會顯得突兀。及至2013年的《小年過》 《鷓鴣天》、2014年的《繡停針》、2015年的《多事年年二月風》,翠臺、香羅、素臺、小鸞、喜針、蘭月等已紛紛登場。不妨這樣說,自從“芳村”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付秀瑩的筆下,《陌上》和《野望》的出現(xiàn)幾乎是必然的,翠臺們的精魂早已經附在她前期筆下眾多的芳村女性身上。

      說適用是因為,我們可以在她持續(xù)經年的芳村敘事中發(fā)現(xiàn)微妙的不同,比如相較于后期,她前期的創(chuàng)作故事性和戲劇性更強,更偏向與日常相違的異動,還未能將鄉(xiāng)土之變置于恒常之下觀照?!洞淙薄肥歉缎悻撟钤绨l(fā)表的小說之一,講述了一個童年時被鄉(xiāng)痞侵害的女孩在日后復仇的故事。被大戰(zhàn)傷害過的翠缺,很長時間都似懂非懂,一直到成人之后才知曉當時發(fā)生了什么。腦瓜活絡的大戰(zhàn)辦起了工廠,一躍變?yōu)榇謇锏哪苋?。在母親的哀求之下,翠缺屈身到大戰(zhàn)的廠子打工,當大戰(zhàn)試圖故技重施時,翠缺毫不猶豫地把鉸皮子用的剪刀插入了他的胸膛。雖然小說的敘事整體是平穩(wěn)的,景致描寫也有付秀瑩特有的清新溫婉,但結尾處翠缺果斷的殺機既使小說的敘事有了一個陡轉,也顯露了作者心態(tài)的一種急促,她顯然還沒有足夠的耐心和縝密的思考去處理翠缺受到的傷害。反殺兇徒足夠快意,可是翠缺能真的借此療愈自己嗎?在她早期另一篇代表性作品《花好月圓》中,同樣出現(xiàn)了死亡事件。在茶樓打工的桃葉正當情竇初開的年紀,有一對郎才女貌的客人常到那間叫“花好月圓”的茶室,他倆滿足了桃葉對愛情所有美好的期待??墒怯幸惶?,這對客人卻被發(fā)現(xiàn)彼此擁抱著死在了茶室里。事情慢慢過去,茶樓復又如舊,只是桃葉卻有些變了。如上兩篇小說里的死亡多少有些突兀,它們是橫來的事件,而非自然的發(fā)生,更像是對紛繁心事的一種象征性的解決。

      類似的情節(jié),付秀瑩后來換了完全不同的處理方式?!洞淙薄返慕Y尾是由“常”生“變”,而到了《陌上》等以后,付秀瑩則是由“變”入“?!?,她必須思考翠缺復仇之后的事情,畢竟翠缺的舉動不可重復,而絕大多數(shù)人則需要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之海里浮沉。那么,如果翠缺在《陌上》或《野望》中有一席之地,她會變成誰呢?是望日蓮嗎?這個村民眼中的放蕩女子,其實有她內在的倔強和尊嚴。還是像瓶子媳婦那樣呢?她小時候被瞎眼老六抱到了家里,在迷迷糊糊中被侵犯,這個陰影一直籠罩到她與瓶子的新婚之夜。之后,不甘平庸生活的她又做了鄉(xiāng)里秘書銀栓的情婦,背負起比童年更大的秘密。無論是望日蓮還是瓶子媳婦,都不像翠缺那么果決,可她們“內心的風暴”或許比翠缺還要“猛烈和兇險”。

      付秀瑩的鄉(xiāng)土觀照與沈從文當年對“平凡人物生活上的‘?!c‘變’”的思考庶幾近似:“常”承載著個人鄉(xiāng)愁的寄托與人類家園情感的深刻意義,“變”則聚焦于現(xiàn)代化浪潮沖擊下的人情變異與倫理式微。新世紀以來,隨著鄉(xiāng)村出現(xiàn)本質化的轉型,在付秀瑩的“芳村”出現(xiàn)之前,已經有不少小說家宣告了鄉(xiāng)土之“?!钡耐呓猓罅康摹白詈笠粋€”或“行將消亡”的鄉(xiāng)土寫作給讀者呈現(xiàn)的是“虛土”“無土”的鄉(xiāng)土,是凋零,是挽歌,是“舊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沒了,像潑去的水,新的東西遲遲沒再來,來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e。在這樣的寫作潮流中,芳村的出現(xiàn)似乎頗不合時宜,也意味著付秀瑩需要在鄉(xiāng)土“向心”與“離心”的兩端找到一個適切的發(fā)聲位置,以對鄉(xiāng)土文學的走向做出個人的回應。付秀瑩找到的這個發(fā)聲位置并不固定,她熱愛故鄉(xiāng)而不回避自己的兩難,她有自己的矛盾和困惑,也有她的搖擺和猶疑。一方面,她多次談到故鄉(xiāng)之于她的意義,談到她對童年的魂牽夢縈,談到自己執(zhí)著地書寫芳村,“不過是在試著尋找回家的路”f。另一方面,她又借人物之口言明:“我熱愛我的芳村??墒俏疑钪?,我是只有在外面的時候,才會更加由衷地熱愛?!眊她自己也說過:“如今,每一回從京城回鄉(xiāng),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復雜滋味。村莊還是那個村莊,但仿佛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県她也寫過《空閨》 《苦夏》 《遲暮》這類聚焦鄉(xiāng)土空心化,關注留守老人、女性和兒童的小說。但從《陌上》到《野望》,她以鄉(xiāng)謠代替挽歌,執(zhí)拗地回到鄉(xiāng)土的腹地,“真正俯下身子,深入到時代激流中去,深入到人群中去”,“深度參與介入他們所有的人情往來,慶吊喪娶,各種鄉(xiāng)間瑣事”i,以一種休戚與共的分擔讓芳村經驗成為討論新世紀中國鄉(xiāng)土文學無法規(guī)避的部分。有不少評論者指出,《陌上》和《野望》兩部姊妹篇之間存在一個從亂到治、從悲到喜、從涼薄到溫暖、從鄉(xiāng)情的崩散到重新凝聚的明顯轉化,兩部小說的時間觀也不一樣。但要注意的是,付秀瑩在兩部小說中發(fā)聲的方式是一致的,她始終以一種居于內部的視角來深描鄉(xiāng)土,以“心事”來觀外事,以小情折射大事,以節(jié)氣來寫時代,這反而讓她對那些不無矛盾和困惑的“在地經驗”的表達別具一種張力。

      因為“試著勘破世道的隱情與人心的秘密”j,付秀瑩以心事為路徑的鄉(xiāng)土寫作才顯得如此和而不同。她不是不擅長工筆,但更著意傳神寫心。關于芳村婦女們如何穿衣打扮,小院小房如何布局收拾,小說多有照應,寫來也是活色生香,給人如在目前之感,不過那些細膩微妙、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心緒才是落筆盤桓的重點,她或用重復,或用留白,或曲筆點染,或直陳心跡,將她們“在命運的起伏中彷徨歧路,身不由己”細細寫出,凸顯了女性在鄉(xiāng)土倫理嬗變中的樞紐作用?!赌吧稀泛汀兑巴防飳懙胶芏嗖皇貍鹘y(tǒng)婦道的女性,如小蜜果兒、香羅、春米、瓶子媳婦、望日蓮、小鸞等等。不少評論者把這些女性的失節(jié)簡單地歸結為現(xiàn)代化進程和消費社會導致的欲望膨脹,并以此論證付秀瑩的現(xiàn)實批判意識。固然可以將這些女性視為倫理變異的例證,為社會結構的變動背書,但付秀瑩在塑造她們時,其實并不重在批判,她像尊重翠臺一樣尊重她們,理解她們的苦衷和迫不得已,她們的“淚水和呼喊”“瑣細的憂愁和卑微的喜悅”也都被忠實記錄。這種體貼和哀矜,不深入到鄉(xiāng)土的肌理是不會那么深刻的。何況,香羅們的選擇更多的還是與鄉(xiāng)村文化的“小傳統(tǒng)”和民間的“藏污納垢”有關,具有一種自發(fā)性,未必只在市場經濟大潮席卷之下才會出現(xiàn)。

      明乎此,我們也就能理解為何付秀瑩那么執(zhí)著地書寫芳村的各種節(jié)氣和民俗了。在加速進行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鄉(xiāng)民們內心深處并未與小傳統(tǒng)完全割裂,節(jié)氣與民俗作為一種具有濃厚的人類學意味的“地方性知識”,這些“世代累積的經驗可以有效地應付生產、生活中的各種問題,傳統(tǒng)成為一種‘不必知之,只要照辦’的保障系統(tǒng)”k,依舊在維持鄉(xiāng)土社會的內聚性方面發(fā)揮重要的支撐作用?!赌吧稀返摹靶ㄗ印毕瓤傮w介紹了芳村四時的節(jié)氣和禮俗:正月初五破五、正月初十老鼠嫁女、正月十五唱戲、正月十六游百病、二月二小年、寒食節(jié)、端午、七月十五鬼節(jié)、八月十五中秋、十月一送寒衣……這等于給全書定下一個秩序。緊接著第一章,正值臘月二十三小年,翠臺做好早飯,等新婚的兒子大坡和媳婦愛梨起來吃飯,卻收到丈夫根來的短信,“小劉家莊的老舅歿了,他得去吊個紙”,回來后,根來感嘆:“如今的白事,人們也都潦草了。要在從前,必得正經八百地蒸供。盛在大簸籮里,由兩個人抬著,去喪主家吊紙?!眑潦草固然潦草,但這個規(guī)儀的效力還在,饒是香羅、大全媳婦、建信這樣有錢有勢的人,也都要遵從芳村的禮俗行事。而《野望》更是直接以“二十四節(jié)氣”謀篇布局,每一章開頭先列出《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對節(jié)氣加以介紹,再引一首和節(jié)氣有關的詩詞,然后才是芳村“無邊無際的日?!焙头即鍕D女們“幽微開闊”的種種心事。節(jié)氣和時令表征的時間秩序,與芳村大喇叭廣播里的“鄉(xiāng)村振興”所代表的時代話語,二者從開始的錯落到后來的合拍,暗示了在轉型期的中國鄉(xiāng)土社會,從小傳統(tǒng)中汲取有著廣泛社會認同且積極合理的禮俗,能夠為新時代的鄉(xiāng)村文明建設和鄉(xiāng)村振興提供必要的滋養(yǎng)。

      因此,如果只從所謂鄉(xiāng)土文學風俗畫的層面去理解付秀瑩筆下的民俗書寫,那就太低估了她的苦心。我們最近讀到的一些反映鄉(xiāng)村振興、脫貧攻堅題材的小說,它們之所以不能讓人產生共情,圖解口號是一方面,還有就是有作家把鄉(xiāng)村的振興史寫成了鄉(xiāng)村不斷脫離“地方性知識”的規(guī)約、完全融入國家規(guī)范和政策的過程,忽視了農民生活與小農文化傳統(tǒng)的深在聯(lián)結,也徹底模糊了多樣性的地方文化分野。就像那句老話,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在鄉(xiāng)土書寫中,越是地方的才越是國家的。汪曾祺在《又讀〈邊城〉》中曾指出:“‘邊城’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說這是個邊地的小城。這同時是一個時間概念,文化概念?!眒芳村大約也可作如是觀,它不但是華北大平原中的一個小村莊,也代表著被“強韌的文化根脈”n滋養(yǎng)的一個時間和文化系統(tǒng),代表著無數(shù)普通鄉(xiāng)村在時代巨變的大潮中調試轉化的一種“在地性”經驗。付秀瑩說:“我想以我手中笨拙的筆,寫出一個中國村莊在新的歷史場域中的新生新變,我想于平凡的日常生活長河中,呈現(xiàn)大時代背景下人民群眾內心世界的歡樂憂傷,描繪出真實生動、鮮活蓬勃的時代表情。”o她無疑做到了這一點。

      關于《野望》等小說的文體,付秀瑩這樣說過:“也許會有人質疑這部書的結構??墒牵臒o定法。誰規(guī)定了長篇小說就必須是這樣或者那樣的呢?!眕這話同樣聽著耳熟,蕭紅在與聶紺弩的對談中說:“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訶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眖散點透視的敘事筆法、以人情物理詮釋小城的文化性格、燭照人性的隱微、女性的疼痛與頑韌……這些蕭紅創(chuàng)作的標志性元素,在付秀瑩的小說中也是觸目可見,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想當然地用一種比附的方式來討論付秀瑩。付秀瑩對蕭紅是有借鑒,但在芳村系列中,她既有對蕭紅、張愛玲、孫犁、汪曾祺、畢飛宇等現(xiàn)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經驗的充分吸收內化,也有激活古典資源如師法世情小說、回歸重“感發(fā)”的抒情傳統(tǒng)并做現(xiàn)代轉化的自覺,后者體現(xiàn)得更為充分。付秀瑩說創(chuàng)作《野望》時,自己“幾乎放棄了所有的技術,任憑語言和細節(jié)在芳村自由瘋長”r,但語言和細節(jié)的瘋長何嘗不是技術的體現(xiàn)呢?還有,付秀瑩的風景描寫一向為人矚目,如曹文軒所言,“很少看到今天的小說家像她如此迷戀風景……在她這里,若沒有這些風景,文字活動就簡直無法進行”s。本節(jié)便從言語和風景的角度,對芳村小說的文體略作討論。

      “小說的要義是什么?我以為,小說的要義,恐怕是‘小’。小說這東西,原不過是道聽途說、飛短流長。窗前廊下,街邊橋頭,兩個人說閑話。東家西家,張家李家,嘈嘈切切,全是瑣屑的日常,無關宏旨。然而人情世故都在里頭,世道人心都在里頭。好像是一個老說書人說過,懂多大的人情,就說多大的書。這話極好。一個小說家,懂多大的人情世故,就寫多大的小說。這里有大和小的微妙關系,頗堪玩味?!眛以上是付秀瑩對小說本體的理解,“小說說小”,這確是回到中國小說的源頭上,由此她認為,“最好的小說語言,是樸素家?!眜,而這也決定了《陌上》 《野望》等小說不但是可讀的,也是可聽的?!胺即逑盗小崩锉椴悸曇艟坝^,婦女閑聊、婆媳拌嘴、夫妻斗氣,村子大喇叭“喂喂喂”響起,電動車“日日日”而行,狗子委屈地吠叫,麻雀嘰喳不?!總€人都踩著話聲出場,又踩著話聲退出,這些話聲并非一定是為了推進敘事進程或照應某個時代主題,更多地是提供切實場景,在你一言我一語中讓一個真實自在的鄉(xiāng)土世界在小說中漸次浮現(xiàn)起來。

      以《野望》開頭一段為例,翠臺在小寒節(jié)氣這天去她爹院里。

      她爹正在椅子上坐著吸煙。屋子里霧騰騰的,嗆得她不由得咳嗽起來,埋怨道,又吸煙又吸煙!說了多少回了都?人家先生怎么囑咐的呀?她爹說,光聽蝲蝲蛄叫,咱還不種地了?毛主席吸了一輩子煙,照樣活大年紀。翠臺說,你是毛主席呀?她爹說,還有村南你的壽爺,也是一輩子煙不離手,又好個酒,活了九十六,芳村的老壽星。翠臺知道她爹的脾氣,就岔開話題,說剛才遇見我換米姨了,差點兒沒認出來。她爹說噢。翠臺說,換米姨跟我娘,誰大呀?她爹說,你娘大一歲。屬狗。你換米姨該屬豬。她們姐倆兒呀,要好了一輩子,胳膊不離腿。翠臺說噢。她爹說,這一晃,都小二十年了。你娘要是還活著——翠臺生怕觸動爹的心事,趕忙說,進進媳婦又鬧哩,把換米姨愁得不行。爹嘆口氣道,看你換米姨這個命。盼小子盼小子,好容易有個小子,苦巴巴拉扯大,娶了媳婦,誰知道是娶了個仇人。翠臺說可不是。小子有啥好,都是白眼狼。她爹不說話,低著頭吧嗒吧嗒吸煙。v

      父女倆的這段對話像是從生活中直接截出一般,巨細靡遺,連翠臺爹的一聲“噢”也沒落下,看不出任何斧鑿的痕跡。讀者只要把自己代入角色去讀,翠臺爹那種農村老人特有的拗勁便已在言語中呼之欲出。奧爾巴赫在《摹仿論》第三章里批評阿米安,認為他的手法并不是摹仿性的,“因為他并非依照人物自己的條件在我們眼前和耳邊塑造人物,沒有讓人物仿佛按照自己的本性思考、感覺、行動和說話;他根本不讓書中人物用自己真實的語言說話”w。而付秀瑩恰可以作為此說法的反證,其摹仿的高妙可見一斑。

      說起來,人物之間枝蔓叢生的閑談絮語本是世情小說的題中之意,《金瓶梅》 《紅樓夢》等都是如此。明清小說評點中常用“聲口”二字,如“聲口逼肖”“聲口如聞”“如此聲口”“聲口宛然”等等,強調的乃是寫人要“身”“聲”不二,從言談中可辨人物性情,透過個人話語,了解世道人心,察知風俗厚薄。芳村眾多女性雜語喧嘩,但各自聲口不同。像香羅,好面子,“寧可叫人家罵十句,也不肯叫人家笑一聲”,因為有錢,面對妯娌親戚不免驕矜,但本質上又是熱心腸。像素臺,心思重,好自憐,動輒抹淚,翠臺與這個妹妹說話,常要掂量幾分?!兑巴防铩傲⒋骸币徽?,翠臺大年初二去素臺家,素臺正因增志廠子被騙的事情又急又憂,適逢她婆婆來找增志有事,素臺氣不過,小說寫道:

      素臺說增志也是你親小子,當年分家的時候,等于是光著屁股給扔出來了。這么些年,連一根柴火棍兒都是增志他黑汗白流地掙來的。開了廠子,當起了老板,一大家子倒都看見他增志了。早些年都干嘛去了。咱這院房又大,人又多,雜七雜八的事兒,哪里少得了增志?借錢找增志,使車找增志,遇上點兒事兒就都想起增志了。可眼下,廠子遭了難處,有誰過來問一句?躲還躲不及哩。素臺她婆婆臉上越來越不是顏色,嘴唇哆嗦著,只能說出一句,增志他怎么了?廠子怎么了?再也說不出旁的話來。x

      素臺這段話一句急過一句,語氣腔調俱在,俚俗質直無一修飾,卻頗有“追魂攝影”的傳神之效。

      整體來說,《陌上》 《野望》遵循日常邏輯,讓每一個說話者都獲得了充裕的言說空間,沒有被敘述者的聲音過濾或整合,讀者完全可以聞聲識人,從她們說東道西、指桑罵槐、欲言又止的對話下面,把握隱伏其后的悲喜、隱衷和欲望,以及說話者各自不同的主體世界。

      在嘈嘈切切的言語之間,起到調節(jié)作用的是風景。無論在哪一個芳村故事里,我們都能看到一片言語、一段心事,還有一隅風景。這些風景最直觀的意義當然是借物寫心。付秀瑩從不諱言自己對古典審美經驗的偏好,其早期小說借用詞牌名者有多篇,如《鷓鴣天》 《好事近》 《定風波》等,坦白說,這種化用還是略顯刻意,反而是她通過人物被風景觸動所引起的感發(fā),真正呈現(xiàn)了一種古典的詩性品格。

      “感物而動”的詩學命題在中國素有傳統(tǒng)?!段男牡颀垺の锷菲獙Vv“心”與“物”的關系,這里的“物”主要是指自然風物,所謂“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y。王元化認為:“‘隨物宛轉’是以物為主,以心服從物。換言之,亦即以作為客體的自然對象為主而以作為主體的作家思想服從于客體。相反‘與心徘徊’卻是以心為主,而用主體去鍛煉、去改造、去征服作為客體的自然對象?!眤

      “野望”這個題目本身即包含寫作者在“野”的自然空間,通過“望”去感“物色之動”的意味,小說的每一章,幾乎都從那個節(jié)氣的風物寫起,正合“隨物宛轉”之意。二十四章讀下來,四時景致的變化應和人物內心世界的悸動,很多描寫如電影的空鏡頭一般,賦予小說極強的抒情況味。有論者指出:“當‘抒情’具有傳統(tǒng)所說的‘物’性或‘類物’性,是說‘抒情’或是主要以‘嘆逝’‘悲秋’為主的情感表現(xiàn),必須放在整個氣類感應或說‘類物之感’的體系下,才能獲得最完整的解釋……任何景物都因為整體存在背景才有意義……我們甚至也很難單獨看待一篇作品,而必須是在形同排列組合的關系中,才能為這個作品尋找出適當?shù)亩ㄎ??!盄7《陌上》 《野望》將若干短篇連綴為長篇,也正提供了一個以節(jié)氣為核心的排列組合關系。付秀瑩談到,《野望》在敘事上的特點“不是以時間為貫穿全篇的線索,而是以空間來布局謀篇”@8,這個空間就是芳村,但小說以天象、歲時、草木串聯(lián),所謂“歲有其物,物有其容”,不亦體現(xiàn)了一種時間秩序嗎?《陌上》和《野望》的好是將時空交融無間,將月令物候與人情動蕩緊密連接,使得抒情有機地嵌入了芳村的風景之中。

      當然,小說并未將物情與人情刻板對應,有幾章也著意寫出對比來。比如“春分”一章開篇是:“春分了,天氣漸漸暖起來。草木萬物都生發(fā)了,空氣里濕漉漉甜絲絲的,有一股子好聞的泥土腥味兒……天邊的朝霞胭脂紅一大片,火燒一般……豬圈旁邊是一小片菜地,種著韭菜,茴香,芫荽,蔥,還有西紅柿,架豆角,茄子,因為糞肥足,菜們長得格外茂盛。韭菜剛割了一茬,齊刷刷又起來了。茴香也該割一茬了,密密實實一片,綠氈子一樣?!盄9本是一片春光大好、草木蔥蘢,翠臺掐了芫荽和小蔥,叫根來回家吃飯,而根來卻因豬價下跌而愁眉苦臉,兩人算來算去,“越算心里越煩惱”。到了“霜降”一章,已是“氣肅而凝,露結為霜”的晚秋時節(jié),翠臺一家卻因為大坡跟著村里緊鑼密鼓地籌備養(yǎng)豬場而心生歡喜。兩處人情和物情的反差形成呼應,把新時代的訊息帶入循環(huán)的時間秩序中,昭示了鄉(xiāng)村發(fā)展的未來前景。

      “與心徘徊”在《陌上》和《野望》中也多有體現(xiàn)。比如《陌上》第三章,翠臺窩了一肚子火,當著兒媳愛梨的面與根來吵架,將包好的餃子撒了一地。此時,急雨驟來,雞們咕咕咕擠在一處,“樹枝子亂搖,天黑得像是潑了墨”,屋里十五瓦的燈泡“流出橘黃的光”,襯著外面的風雨,“倒添了那么一種靜謐溫暖的意思”。次日一早,雨停風散,“院子里已經鋪滿了早霞,仿佛是紫色,又仿佛是粉色,細一看時,竟好像還夾雜了淺淺的橘子黃。有一陣風吹過,樹上的露水珠子紛紛落落地掉下來,如同晴天白日里又下了一場急雨。雨點子被霞光染過,碎金爛銀一般,十分耀眼奪目”。#0這里幾處描寫,其實都是翠臺心事的外化,如何在一地雞毛的生活里尋得暖意,又如何在繁雜瑣細里尋得新意,一個為全家操碎心的女性就在這些凝望的片刻收拾心情,無論如何,日子總要過下去。又如第十八章,寫寡居的老蓮嬸子摔了一跤,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一對兒女很少到小院來看她,孤悶之下選擇在秋雨之中服農藥自盡。本章在展開時從頭至尾,融入了多段風物描寫,諸如:

      太陽曬在窗子上,黃黃的。這個季節(jié),陽光也變了顏色,不那么耀眼了……有一只蟬蛻,在冷布上趴著,一動不動。冷布原先是綠色的,是那一種翠翠的碧綠,如今年頭長了,也沒有多少顏色了。

      陽光曬過來,隔著冷布,弄得那面墻斑斑駁駁的。也不知道是樹影子,還是別的什么影子,水波一樣,晃過來,晃過去,晃得人眼暈。墻上還是那幅中堂畫,松鶴延年圖。還是他爹在的時候,他們在青草鎮(zhèn)集上買的。那只仙鶴高高的一對細腿,脖子長長仰著,說不出的好看,又雅致,又貴氣。

      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雨來了。淅淅瀝瀝的,打在窗外的樹木上,落在菜畦子里,瑣瑣碎碎的,十分愁人。#1

      老蓮嬸子內心的凄惶痛楚、往事細碎的褶皺、對丈夫的思念和對未來的無望,盡在這斑駁的日影和淅瀝的秋雨中。

      最后需要作一個補充說明,為了讓討論有所聚焦,本文完全沒有涉及付秀瑩城市題材的作品,但如果因為《陌上》和《野望》的聲望,就把付秀瑩固定到鄉(xiāng)土文學的詮釋框架下,實在是對她豐饒創(chuàng)作的一種遮蔽。這十幾年來,她在芳村之外,一直在寫京城,如《出走》 《火車開往C城》 《剎那》 《尖叫》 《地鐵上》 《他鄉(xiāng)》 《篡改》 《夜妝》等作品,并塑造了一批京漂女性、中年知識分子男性的群像,她在這些小說中所表現(xiàn)出的譏誚、反諷和冷峻,與書寫芳村時溢滿溫厚的筆觸大相徑庭。對于付秀瑩這樣擁有鄉(xiāng)村經驗而又由鄉(xiāng)入城的寫作者而言,如何平衡城鄉(xiāng)在個人創(chuàng)作中的關系,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而付秀瑩城市題材的創(chuàng)作其實也交出了一份相當優(yōu)秀的答卷,同樣值得關注。

      【注釋】

      a付秀瑩:《“芳村”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河》,《十月·長篇小說》2022年第2期。

      bj付秀瑩:《寫盡天下人的心事》,《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自序》,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1頁、7頁。

      c沈從文在《長河·題記》中說:“又用辰河流域一個小小水碼頭作背景,就我所熟習的人事作題材,來寫寫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與‘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眳⒁娚驈奈模骸渡驈奈娜罚ǖ?0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張愛玲在《傳奇》(增訂本)的跋《中國的日夜》中記自己菜場買菜:“又一次我到小菜場去,已經是冬天了。太陽煌煌的,然而空氣里有一種清濕的氣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青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么??鞓返臅r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傊降资侵袊??!眳⒁姀垚哿幔骸秱髌妗?,上海書店1985年版,第389、393頁。

      d付秀瑩:《六月半》,《人民文學》2010年第12期。

      e賈平凹:《秦腔·后記》,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561頁。

      f付秀瑩:《無家可歸,或者為什么還是芳村》,《青海湖》2015 年第4期。

      g付秀瑩:《他鄉(xiāng)》,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3頁。

      h付秀瑩:《村莊的日日夜夜》,《小品文選刊》,2020年第7期。

      in付秀瑩、張曉琴:《〈野望〉:傳統(tǒng)中無限生發(fā)的“新”》,《文藝報》2022年11月30日。

      k王露璐:《倫理視角下中國鄉(xiāng)村社會變遷中的“禮”與“法”》,《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7期。

      l#0#1付秀瑩:《陌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5頁,62、64頁,310、314、323頁。

      m汪曾祺:《又讀〈邊城〉》,《汪曾祺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27頁。

      o付秀瑩:《生活就是人民,人民就是生活》,《文藝報》2022年5月31日。

      p@8付秀瑩:《我想寫出這個時代的中國心事》,中國作家網https://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106/c404032-29002356.html。

      q聶紺弩:《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序〈蕭紅選集〉》,《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1期。

      r付秀瑩、宋嵩:《村莊蘊藏著這世界的所有奧秘 ——〈野望〉訪談》,《小說評論》2023年第3期。

      s曹文軒:《陌上·序》,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5頁。

      tu付秀瑩:《小說的風度》,《小說評論》2023年第3期。

      vx@9付秀瑩:《野望》,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2-3頁、109-110頁、142-143頁。

      w[德]埃里希·奧爾巴赫:《摹仿論》,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68頁。

      y(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93頁。

      z王元化:《清園文存》(第1卷),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28頁。

      @7鄭毓瑜:《引譬連類——文學研究的關鍵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184-1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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