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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行的夏天

      2024-11-21 00:00:00彭學(xué)軍
      十月·少年文學(xué) 2024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琴師母鳥籠

      上篇:小琴

      一、高山流水琴行

      這是一座說不清有多老的老宅子,門前土坪上的大樟樹應(yīng)該是建宅子的時候就栽下了的,如今已是濃蔭蔽日。大門上方的牌匾寫著幾個灰黑色的大字:高山流水琴行。字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拍了一下,扁扁的。

      “認(rèn)識嗎?”嘎木媽問。

      “高—山—流—水—琴……”嘎木一字一句大聲念道,每念一個字頭就重重地點一下,好像不這樣聲音就會卡在喉嚨里出不來。最后一個字是“行”,嘎木知道它有兩個讀音,但吃不準(zhǔn)該讀“xíng”還是“háng”,就看著媽媽。

      “háng?!眿寢屨f。

      “高—山—流—水—琴—行—”嘎木又重新念了一遍。

      嘎木媽滿意地點點頭。這幾個字一年級的孩子都認(rèn)得,嘎木四年級了,可他是嘎木呀——“嘎”是當(dāng)?shù)氐姆窖?,笨、呆、傻的同義詞。有時候,也有強調(diào)程度很深的意思,相當(dāng)于“很”“非?!薄笆帧?。比方說:嘎漂亮、嘎厲害、嘎壞,就是很漂亮、非常厲害、十分壞?!澳尽蹦兀匀痪褪悄绢^木腦,那“嘎木”的意思就不用再說了。

      其實,嘎木也并不十分嘎木,字認(rèn)得,高山流水的意思他也懂,他四處看看,幾幢青磚黑瓦的農(nóng)舍,更遠(yuǎn)處也有兩棟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瓷磚貼面的樓房,還有就是菜地、果園、魚塘,沒有高山,也不見流水。這里是城鄉(xiāng)接合部,順著不遠(yuǎn)處的那條公路再往前走二三十公里,就能看見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至于什么是“琴行”,他是后來才慢慢弄明白的。

      家和老宅子離得不遠(yuǎn),他們也不止一次路過,但說不清為什么,那天嘎木媽站下了,打量著,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大不一樣了。

      老宅子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很多很多年前,住著一戶大財主,后來家道中落,就剩下了一座空房子,再后來,又有很多人搬了進來,再再后來,這些人又搬出去了,只留下一個守宅子的孤寡老人。幾年前,老人去世了,就再也沒人住。大財主的后人多半都在國外,也有的在大城市,但沒人回來,好像都忘了這座老宅子。被遺忘的老宅子更加破舊,幾處院墻都坍塌了,可袁老師一眼就看中了。這里清靜,離城里不遠(yuǎn)不近,來往方便,他就租了下來,將它修舊如舊,做了琴行。

      見門口有人張望,里面出來一個人,面容端麗和善,清清瘦瘦的,穿一身素色盤扣的棉麻衣裙,站在那里,跟這座深褐色的老宅子倒是很配。

      “有事嗎?”她問。

      “哦,沒?!备履緥寣擂蔚匦α诵Γ烁履揪鸵?。

      “是本村的?”

      嘎木媽站下了,揚揚下巴說:“就住前面,不遠(yuǎn)?!?/p>

      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嘎木媽,突然問道:“愿意來這里做飯嗎?”

      嘎木媽愣住了,完全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后來才知道她是袁師母。袁老師、袁師母,宅子里的人都這樣叫,嘎木媽、嘎木也跟著這樣叫。

      見嘎木媽沒吭聲,袁師母解釋說:“做三餐飯,十來個人的,再搞搞衛(wèi)生。每天一早過來,吃過晚飯收拾好了以后回,每周星期天休息一天,你看行嗎?”

      “行行?!备履緥屆Σ坏卣f。

      “包吃,工錢……”袁師母說了一個數(shù),又問,“你看行嗎?”

      “行行?!备履緥屢琅f是這兩個字。

      “那就從明天開始?”

      這回,嘎木媽沒說行,她提了個要求,就是她每天過來做事時得帶上嘎木,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家里沒人,嘎木爸在外地打工,嘎木過兩天就放暑假了。帶上嘎木,多了張嘴吃飯,她不在意減點兒工錢。

      袁師母看了看嘎木,嘎木靦腆地低下頭,眼睛望向別處。

      嘎木媽摸摸嘎木的頭:“我兒子很乖的,不搗亂,在家,還會幫我做點兒事呢?!?/p>

      袁師母同意了,工錢也沒減,說小孩子能吃多少。

      都談妥之后,袁師母沖他們微笑著點點頭就進去了。嘎木媽牽著嘎木走了兩步又停住了,抬頭看著那塊牌匾。

      之前,也時常從這里經(jīng)過,從沒想到過這老宅子會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更沒想著讓兒子把那塊牌匾念一遍,甚至都沒留意那牌匾是什么時候掛上去的,今天真是怪了,這一留意、一念,還得到了一份工作,工錢不低呢!不用離家,守著嘎木就把錢掙了,多好!袁師母看上去機敏能干、行事果斷,態(tài)度也和善,應(yīng)該是個好相處的人,她怎么就一眼看中了自己呢?沒來由地就問,“愿意來這里做飯嗎?”這就是緣分吧?做工的和東家之間也要講究緣分呢。

      “再念一遍?!备履緥尦菈K牌匾努努嘴對兒子說。

      “高—山—流—水—琴……”嘎木又停住了。

      “háng?!?/p>

      “高—山—流—水—琴—行—”

      以后,每天早上和媽媽來上工,走到門口時,不用媽媽吩咐,嘎木都會站下,仰頭把那幾個字念一遍,但念到最后一個字時照例會停住,看著媽媽?!癶áng?!眿寢寱粎捚錈┑馗嬖V他。在她看來,兒子知道這個字有兩個讀音就很不錯了。

      很奇怪的,嘎木認(rèn)字,有些字教三四遍就記住了,有些十幾遍都記不住,嘎木媽不急也不惱,她知道兒子讀書不行。

      二、老宅子

      “高山流水琴行”這幾個字還沒念順溜,“琴行”是干什么的嘎木倒是慢慢弄明白了。

      老宅子不算大,卻做得考究,花窗、卷棚、屏照、雕花的礎(chǔ)石……角角落落都透著精細(xì)和繁華。進了大門是廳堂,廳堂正面的壁板上掛著一個有桌面那么大的字。說是字,其實又有點兒像畫;說是畫,其實又有點兒像字。畫,畫得什么呢?很多的短線條,蚯蚓一樣扭著;字,嘎木就更不認(rèn)得了,還好媽媽也沒叫他念—不過,也許媽媽也不認(rèn)得。其實,那個字就是“琴”字,差不多兩千年前吧,古人寫“琴”就是這樣寫的,那種像字又像畫的字體叫小篆。

      穿過廳堂就是天井,天井四周擺了一圈繡球花,正開得繁盛,霧靄紫、海水藍(lán)、櫻花粉、珍珠白,團團簇簇的,像在天井的四周鑲了一道素雅的花邊—其實,宅子的各處都擺了不少花草,月季、長壽花、蝴蝶蘭、薔薇、木槿花……這些花為老宅子增添了不少生機和色彩。

      過了天井再往里走是一進院子,兩邊的廂房傳來陣陣琴聲。琴聲嘎木就不懂了,只覺得沒鳥叫好聽,但比知了沒完沒了咿呀咿呀的叫聲要強些。然后又是一進院子,最大的一間廂房是斫琴的—斫,是用刀斧劈、砍的意思。琴是木頭做的,從一棵樹變成一張琴,自然少不了又劈又砍。來這里學(xué)琴的人,也可以學(xué)著自己斫一張琴來彈,不過得有耐心,要兩三年時間才斫得好一張琴。

      老宅子后院的一角才是嘎木媽和嘎木的“地盤”,那里有廚房、雜物間,一棵楊梅樹和一小塊空地??盏卦瑤熌缸隽瞬说?,種了些茄子,但種菜顯然不是她的長項,茄子苗長得蔫了吧唧的。嘎木媽來了沒多久,就把它們拾掇得水靈靈的了,綴滿了小紫花。嘎木媽還種上了西紅柿、空心菜、辣椒。

      嘎木果真很乖,話不多,見誰都笑,笑得沒遮沒攔,露出兩顆小虎牙。還會做事,幫媽媽擇菜、剝豆子、洗碗、掃地,沒事可做的時候他就在宅子里溜達(dá)。

      先到琴房門口站一會兒,他只站在門口,不進去,媽媽交代了的,在門口看看可以,不許進去。大約有四五個人在練琴。古琴,七根弦,手指在弦間撥、捻、挑、抹、勾、摘、擘……就會有沒鳥叫好聽比知了叫要強些的聲音出來。嘎木會盯著他們的手指看,他們的手指一律纖長又靈巧,像是在弦上跳舞??戳艘粫?,他又聽不懂,覺得無趣,就來到斫琴的廂房,在門口站著,站很久,有時媽媽來叫才會離開。

      不過,如果探探頭,看見了袁老師的身影,在指導(dǎo)學(xué)員練琴或是斫琴,嘎木就會立馬離開。不知為什么,嘎木有點兒怕他。袁老師長條臉,深目高鼻,眼神專注明亮,頭發(fā)的顏色偏淡,看上去,面相一點兒都不兇,只是比較嚴(yán)肅,不茍言笑。

      斫琴的廂房里也只有三四個人,袁老師收學(xué)員不會超過十個,有人離開了才會增補。這里有很多木板,厚實,顏色深淺不一,有的靠在墻邊,有的掛在墻上,掛在墻上的已經(jīng)有古琴的雛形了。原木架起的巨大的工作臺上也橫了幾塊,學(xué)員們在做的事就是在木板上銼出水瓢一般的凹槽來,那個凹槽就是琴腹—這是琴的面板。底板是平的,面板和底板都制好后,選一個好天氣,用大漆加上鹿角霜調(diào)和,將面板和底板黏合在一起,再用繩子綁緊。晾干后解開繩子,再上面漆、上琴弦,一張古琴就做好了。

      銼琴腹要很有耐心,一刀下去,不能深了,只花瓣一樣薄薄的一片,也如花瓣一樣翻卷上來,屋子里飄散著一縷縷木香味。這香味不是新鮮的、充滿生氣的,而是沉郁幽厚的,因為,這些木材都晾放了足夠長的時間。無論是做琴面還是琴底,都要求木材絕對干燥,木料越老,越干,斫出來的琴音質(zhì)越好,顫音頻率越高。不過,對嘎木來說,只要是木頭的香味他就喜歡聞,他覺得那是世界上最讓人放松、舒服、親近的氣味,聞著,就會覺得四周安寧,不需要擔(dān)心什么,緊張什么,一切都妥妥的。

      這一進院里,還有兩個東西相對的圓形拱門,進去,是一個小院子和幾間廂房。東邊是袁老師和袁師母的臥房、茶室和書房,西邊是學(xué)員的宿舍。不過,嘎木從沒進去過,媽媽交代過的,他不可以進到圓形拱門里面去。

      一周以后,嘎木可以把“高山流水琴行”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刈x出來了,媽媽對琴行里的活兒做得也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晚飯后回家路上,是母子倆最愜意的時候。太陽落山,百鳥歸林,暑氣消散了一些,風(fēng)中也有了幾絲清涼。走在村道上,兩邊是果樹、稻田和菜地,菜地里上了架的絲瓜花開得尤為自在明艷。

      “喜歡那里嗎?”每次媽媽都會攬著嘎木的肩頭,問道。

      “喜歡?!备履具肿煨ξ卣f。

      “我也喜歡?!眿寢屨f。

      她的確喜歡,從心底里喜歡。累是比以前更累了,每天都要起個大早,先把雞喂了。她養(yǎng)了幾十只雞,不喂飼料,把菜葉剁碎了,用糠、碎米頭、玉米拌好,交給嘎木喂,她就去把雞舍沖洗一遍,天熱,每天都得沖洗,要不會臭氣熏天。傍晚回到家后,還要收拾菜園子,澆水、除草、松土。以前,雞蛋和園子里的菜會拿到城里去賣,后來,袁師母說,賣給她就好了,給的價錢也很公道—這樣,里里外外都顧上了,什么都妥妥的,嘎木也喜歡,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多好!嘎木媽有時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會有這么好的運氣!干活的時候就格外賣力,把事情做得仔細(xì)又周全,袁師母也很滿意,慶幸自己當(dāng)初沒看走眼。

      “喜歡那里嗎?”這天回家時,嘎木媽又問。

      嘎木低著頭,沒吭聲。

      “不喜歡?”

      “丁……”剛說了一個字,嘎木就不說了。

      “你是說,不喜歡丁燦燦?她欺負(fù)你了?”

      嘎木沒再說什么,只顧往前走。媽媽也沒再問,她知道兒子的脾氣,從不告狀,也從不抱怨。在學(xué)校,有人看他“嘎”,脾氣又好,對誰都笑瞇瞇的,就欺負(fù)他、捉弄他……臉上有劃傷,或是頭上鼓起一個包的時候,老師問,家長問,他只低著頭,什么都不說。對方如果不識趣,變本加厲做得過分了,他冷不丁地也會反抗,狠狠地收拾一頓,對方吃到了苦頭,知道他不是讓人隨便捏的面團子,就不敢再招惹他了。

      不過,丁燦燦倒沒有欺負(fù)他,只是嘎木在門口看她彈琴時,被她狠狠地“剜”了一眼。還有,她欺負(fù)了嘎木的“小狗”。

      三、丁燦燦

      錦瑟琴行就在家的附近,過條馬路就是,丁燦燦在那里學(xué)了三年多的古琴,可就在放暑假的前兩周,老師移民國外了,把琴行轉(zhuǎn)給了另一個老師,學(xué)員如果接受新老師就繼續(xù)學(xué),不接受,可以退回余下的學(xué)費。燦燦媽跟著聽了兩堂課,覺得新老師不靈—她不懂古琴,女兒學(xué)了三年多,她也陪讀了三年多,覺得自己還是有判斷力的,雖然她也說不出具體哪里不靈。

      燦燦很認(rèn)可媽媽的判斷,還舉了幾個例子說明新老師哪里不靈,于是媽媽果斷地做出了決定:退課。

      燦燦以為這樣就可以松口氣—退了課,立馬再另找一家琴行,不太可能吧?當(dāng)然,她也不指望媽媽會讓她瘋玩一個暑假,奧數(shù)和書法課還是要上的,但奧數(shù)和書法都是一周兩次,上午兩個小時,再除去寫暑假作業(yè)的時間,還是能余下點兒空閑的??伤凸懒藡寢尩哪芰俊?/p>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喜滋滋地對爸爸說:“妥了?!?/p>

      “什么?”爸爸問。

      “就是和我同學(xué)說的事呀?!眿寢屨f。

      “他們同意啦?”

      “當(dāng)然,怎么說也是老同學(xué)嘛。”

      爸爸看了燦燦一眼。一開始,她還以為他們的對話與自己無關(guān),自顧自地剝蝦吃,但爸爸這一眼讓她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因為爸爸的眼神中似乎有幾分同情。

      “其實,讓燦燦歇一個暑假問題也不大吧?”爸爸的口氣是帶了點兒試探性的。

      “那不行,”媽媽斷然否定,“沒聽說嗎?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老師知道,三天不練觀眾知道?!?/p>

      “言重了哈,她又不是專業(yè)演員,愛好而已。”爸爸打哈哈。

      “你越界了。”媽媽不和他打哈哈,臉放了下來,提醒道。

      爸爸沒再說什么,又看了燦燦一眼,那意思是:看到了吧?我已經(jīng)盡力了。這個時候,媽媽才轉(zhuǎn)過頭來,告訴她怎么回事。其實,從他們的對話中燦燦就已經(jīng)猜到了,肯定是媽媽為自己找好了學(xué)琴的“下家”,真是神速!放暑假還沒幾天呢。

      媽媽退了課后,燦燦向爸爸央求過,能不能和媽媽說說讓她歇一個暑假,其實也只是稍稍歇一歇,因為就算不上古琴課,也還有奧數(shù)和書法課。爸爸答應(yīng)試試。說實話,燦燦不抱太大的希望。

      燦燦是奶奶帶大的,上小學(xué)后,奶奶身體不好回老家了,媽媽就辭職做了全職太太,從那天起爸爸媽媽就分了工。爸爸賺錢養(yǎng)家,打理好公司,公司的事他說了算,他是公司的老總;媽媽打理好燦燦,燦燦的事她說了算,目標(biāo)是把她培養(yǎng)成淑女兼學(xué)霸。當(dāng)然,爸爸在某些問題上可以提建議,但決定權(quán)在媽媽。

      學(xué)霸自然是看分?jǐn)?shù)和排名,這方面媽媽還是比較滿意的,無論大考小考,燦燦的總分都是全班前三。說比較滿意是因為媽媽覺得應(yīng)該每次都第一才算完美,爸爸不以為然,說才上小學(xué),這樣就很不錯了,應(yīng)該留點兒后勁,我們燦燦肯定是要讀博士的,日子還長著呢。難得媽媽覺得爸爸說得有道理,也就不計較“前三”了。

      至于如何定位淑女,在媽媽看來就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降低點兒標(biāo)準(zhǔn),至少能拿得起兩樣吧?于是就為她選擇了“書”和“琴”。那“琴”為什么不是鋼琴或小提琴呢?媽媽覺得,學(xué)這兩樣的孩子太多了,她的女兒應(yīng)該學(xué)特別一點兒的。再說,傳統(tǒng)文化中的“琴棋書畫”,琴指的就是古琴。

      其實,剛才爸爸有一句話是不對的,“愛好而已”,至少,古琴不是燦燦的愛好,如果讓她選,她寧愿去敲架子鼓—坐在各種打擊樂器環(huán)成的“城堡”中間,鎮(zhèn)定自若,威風(fēng)凜凜,像個將軍。右手給底鼓一下“砰”,左手給軍鼓一下“嗵”,又一齊準(zhǔn)對桶鼓“轟”,再忙里偷閑一揚手,吊镲“咣!”真是左右逢源、活力四射—可這和“琴”完全不搭的鬧哄哄的東西媽媽是絕對看不上的。

      爸爸對燦燦的事都沒有決定權(quán),何況她自己呢,只能服從。

      媽媽說完后,燦燦對蝦沒了興趣,舀了兩勺湯,湯泡飯嘩啦嘩啦兩口就吃完了,說了聲“我吃好了”,轉(zhuǎn)身進了自己的臥室。

      媽媽瞪了爸爸一眼,爸爸也趕緊低頭扒飯,速戰(zhàn)速決。

      第二天下午,媽媽開車帶燦燦去琴行。

      雖然離得不算遠(yuǎn),但城里堵,花了半個多小時才出城。燦燦悶悶不樂,閉著眼睛不想說話,媽媽也隨她去,一會兒,她就睡著了。等到了媽媽才叫醒她。

      一下車,燦燦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不過是睡了一覺,像是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不見了高樓大廈、擁堵的大街、立體高架橋、大幅廣告牌……目力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盡頭隱約可見綿延起伏的灰藍(lán)色的山巒,吹過來的盛夏的風(fēng)雖然也熱烘烘的,但沒了汽車尾氣的污濁,帶了點兒草木的清香。眼前這幢大房子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顏色深沉,老氣橫秋,燦燦覺得,它肯定比奶奶老多了。

      不過,這一切都讓她覺得新鮮。自上學(xué)后,除了上課寫作業(yè),就是讓媽媽帶著出入各種培訓(xùn)班,在城里的寫字樓間轉(zhuǎn)悠,根本沒有時間見識一下這之外的世界,哪怕這“世界”睡一覺的工夫就能到。盡管來到這里其實還是為了上“培訓(xùn)班”,但這種新鮮感讓她的情緒比上車前明顯好了許多。

      “高山流水琴行?!碧ь^看見牌匾,燦燦念道。她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兒普通,不如“錦瑟”簡潔好聽。

      嘎木老早就聽見了汽車響,趕緊跑了出來,站在大樟樹的陰影里。袁老師和袁師母都是喜歡清靜的人,除了學(xué)員,這里的訪客不多,就算有,也不可能和嘎木有半點兒關(guān)系,他只是好奇,每次聽見汽車聲他都會跑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這回,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除了大人,車上居然還下來了一個小孩,一個女生,皮膚特別白,梳馬尾辮,穿著粉紅碎花的漂亮裙子,當(dāng)然,她沒有發(fā)現(xiàn)樹蔭下的嘎木。而讓嘎木更加驚訝的是,她也念了一遍那個牌匾,而且,最后那個字,她一次就念對了!

      嘎木看著女生纖細(xì)靈巧的背影,眼里滿是敬佩。

      四、燦燦和嘎木

      袁老師從不收孩子做學(xué)員,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孩子吧,他不知道如何和孩子打交道,事實上,他也不太擅長和成年人打交道,需要和成年人打交道的事他多半都交給了袁師母,丁燦燦就是袁師母替他收下的。

      袁師母也是礙于面子,她和燦燦媽是大學(xué)同學(xué),雖說不上有多要好,可畢竟同窗四年。而且,丁燦燦學(xué)古琴已經(jīng)三年多了,不需要費心費力從頭教,只要在一旁點撥一下就行。再說,她們也不在這里吃住,每天下午兩點半過來,五點回。袁師母覺得也不太費事,就說服袁老師收下了。

      第一天上課,袁老師讓丁燦燦隨意彈首曲子給他聽,燦燦就彈了《梅花三弄》,想到大門口“高山流水”的牌匾,又彈了《伯牙吊子期》—學(xué)琴的人應(yīng)該都聽老師講過這個故事:古時候,有一位琴師叫俞伯牙,一天他在河畔彈琴,砍柴的鐘子期剛巧路過,被琴聲吸引,就坐下來聽。伯牙一邊彈,一邊想象著巍峨的大山,子期聽了感嘆說:“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繼續(xù)彈,想象著山間的溪流,子期聽了又感嘆說:“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沒想到一個砍柴的樵夫居然聽懂了他的琴聲,特別開心,把子期當(dāng)作自己的知音。后來,鐘子期去世了,伯牙十分悲傷,唯一懂得他琴聲的人不在了,他毀琴斷弦,從此不再彈琴—這就是“高山流水”這個傳說的由來。

      不過,老師說:“你們現(xiàn)在還小,不能完全理解這首曲子的內(nèi)涵,主要是練指法?!?/p>

      聽了燦燦的彈奏,袁老師還是比較滿意的,夸她指法熟練。學(xué)習(xí)古琴,指法為上,最關(guān)鍵的是記指。但也指出了她的一些不足:

      “彈奏的時候,身體要跟著過去,不要只伸胳膊,完了之后,身體要比手先回來。記住,身體放松了,舒服了,出來的琴音聽上去才舒服?!?/p>

      這倒是以前的老師沒有說過的,燦燦忙點頭。

      見袁老師對燦燦還算滿意,燦燦媽松了口氣。以后,燦燦練琴時,她或者和老同學(xué)在茶室喝茶聊天,或者去辦點兒什么事,到點了就過來接女兒。

      讓嘎木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女生會出現(xiàn)在琴房里,她在彈琴!她的位置背對著窗,因為背光,皮膚顯得格外的白,下巴尖尖的,她端直地坐著,抬腕撫琴。嘎木雖不懂琴聲,但他一直認(rèn)為,彈琴也好,斫琴也好,只有大人才會,這個女生居然也會!嘎木愣愣地看著。

      看久了恍然覺得,這個女生有點兒面熟,像在哪里見過。在哪里呢?不可能是在學(xué)校,學(xué)校里沒這樣白凈漂亮?xí)椙俚呐?/p>

      燦燦無意中一抬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男孩,也愣了一下,曲子彈得就有點兒亂—她以為這里只有她一個孩子呢,他也是來學(xué)琴的?看著不像,黑不溜秋的,明明就是個鄉(xiāng)下孩子嘛。

      袁老師在一個角落指點另一個學(xué)員,聽見燦燦琴音不對,就走了過來。嘎木這才發(fā)現(xiàn)袁老師也在,趕緊溜了。

      中途有半個小時的課間休息時間,這天燦燦媽剛好沒在,休息的時候袁師母就領(lǐng)著燦燦到他們的小院去吃西瓜,遠(yuǎn)遠(yuǎn)看見嘎木,招手叫他一起去吃,嘎木躲開了。他記著媽媽的話,不可以走進那個圓形拱門里去。

      從袁師母的口中,燦燦知道了男孩叫嘎木,名字有點兒奇怪,比她小一歲,是這兒做飯阿姨的兒子。以后休息的時候,燦燦常常看見嘎木,他要么百無聊賴地溜溜達(dá)達(dá),要么蹲在哪個角落看螞蟻搬家,要么扯了一把狗尾巴草,坐在一處陰涼地里編著什么。

      燦燦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沒來由地就生出了一絲惱怒:他怎么會這么自由自在?頂多就是給各處的花草澆澆水,就算鄉(xiāng)下沒有培訓(xùn)班好上,他連暑假作業(yè)都不用寫嗎?也只比自己小一歲,沒聽說四年級的學(xué)生可以免暑假作業(yè)呀,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也不可能吧?

      更讓燦燦惱怒的是,每當(dāng)自己試圖走近他時,他就會逃掉,編了一半的東西也不要了。燦燦走過去撿了一看,是一只小狗,毛茸茸的,編得還挺像,就是還沒來得及裝上尾巴。燦燦看看四周沒人,憤憤不平地把小狗“肢解”了,隨手一扔—等她回到琴房,嘎木來找他的小狗,只看見頭是頭,腿是腿。

      燦燦想不通,難道自己是個讓人討厭的人?在學(xué)校,她的“粉絲”可不少,秋游的時候組團做游戲,大家都搶著要她;誰過生日,也以邀請到了她為傲。就連隔壁班那個又高又帥、一臉高冷的“長跑王子”,在走廊上遇見了都會對她友好地點頭微笑。這個嘎里嘎氣的鄉(xiāng)下小子倒對她愛搭不理的,有時還有意躲著,憑什么?

      不理就不理吧,練琴的時候,嘎木又時??吭陂T邊看,如果燦燦偶爾抬頭看見他,他就趕緊把目光移開,裝著是看別的學(xué)員練琴。有一回,躲閃不及,讓燦燦的眼睛逮了個正著,狠狠地“蹬”了他一眼—對,是“蹬”不是“瞪”,那眼神像是長了腿,重重地踹了嘎木一腳。嘎木感受到了,趕緊逃走,再也沒有在琴房門口出現(xiàn)過。

      這樣就被嚇跑啦?燦燦又覺得無趣。這天課間休息時,燦燦來到后院,她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剛好瞥見嘎木進了雜物間。她等了半天也沒見他出來,就悄悄走了進去。

      五、雜物間

      在門口張望了一下,里面沒人,奇怪,明明看見他進去了的。

      燦燦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里面還挺大的,一面堆了些缺胳膊少腿的舊家具:桌子、椅子、花架子、茶幾……另一面是放農(nóng)具的,好些燦燦都叫不出名字,只覺得立在墻角的一個大家伙看上去還有點兒意思:四條腿,撐著一個木箱子,木箱子一半是長方形的一半是圓形的,圓形的一邊安了只搖柄,上端是一個漏斗,下面有一個出口。燦燦想,那手柄是可以搖的吧?就走過去,沒想踩到了一根竹片,腳下滑了一下,她“啊”地叫了一聲。

      聽見聲音,嘎木從那堆舊家具后面站了起來??匆姞N燦,他驚得成了真正的“嘎木”,除了木呆呆地看著她,也無處可逃。

      見嘎木窘成那樣子,燦燦心里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不過她也看出來了,如果自己不主動和他說話,他肯定會半張著嘴木頭一樣一直站在那里。

      “這個叫什么?”燦燦問。

      “鼓、鼓風(fēng)機?!备履緡肃橹_@個東西嘎木小時候見爺爺用過,現(xiàn)在都不用了。

      “做什么用的?”

      嘎木想了想,他在想如何表達(dá)清楚:“就是,嗯,讓米和糠分開來?!?/p>

      “糠,什么是糠?”

      “就是谷子,”想想又覺得不對,“谷子外面的那一層?!庇窒肓讼?,突然覺得有了更好的解釋,“就是米穿的衣服?!闭f完,嘎木笑了笑,他很滿意這個解釋?,F(xiàn)在,他已經(jīng)放松了許多。

      “米,穿的衣服?有趣?!睜N燦臉上也有了笑意,“怎么把它們分開來?”

      “米要先碾好?!闭f到這里,嘎木停住了,等著她問怎么碾米。這會讓他有點兒為難,小時候跟爺爺去過碾坊,可如果她問什么是碾坊,碾坊是怎么碾米的,他覺得自己沒法說清楚。還好她沒問。

      嘎木往這邊走了兩步,對鼓風(fēng)機指指點點:

      “把米從那里倒進去?!彼钢嘎┒贰?/p>

      “搖動那個東西,就會有風(fēng)?!彼钢甘直?。

      “糠就從那里吹出去。”他指指風(fēng)口。

      “米從這里流出來?!彼钢赋隹凇?/p>

      燦燦聽得半懂不懂,但她說了一句課堂上老師常說的一句話:“這就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焙孟袼怂频?。

      這下,輪到嘎木半懂不懂了—老師在課堂上講的在他聽來都這樣,半懂不懂,或是全都不懂。

      “這個,我玩玩,可以吧?”燦燦指著手柄說。

      嘎木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因為這又不是他的,不需要得到他的許可??珊芸?,他就反應(yīng)了過來: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正想說,已經(jīng)晚了。

      燦燦搖動了手柄,一只老鼠從漏斗里竄了出來,落在漏斗的邊沿,看見燦燦和嘎木,大吃一驚,慌不擇路,居然跳到了燦燦的頭頂上,再從頭頂跳到地上,完成了這一串的三級跳后,竄到門外溜走了。

      “啊—?。 睜N燦發(fā)出了一迭聲的尖叫,那個響呀,把嘎木嚇得目瞪口呆。老鼠沒有嚇著嘎木,因為他知道那里面有個老鼠窩,他想阻止她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燦燦兩腿發(fā)軟,一邊不停地胡嚕著頭頂,一邊踉踉蹌蹌哭喊著往外跑。燦燦媽聽見叫聲跑了過來,看女兒面色蒼白,頭發(fā)亂糟糟的,一臉驚恐,趕緊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她,連問怎么啦怎么啦。

      燦燦指著雜物間,說不出話來。

      燦燦媽跑進去,看到愣頭愣腦的嘎木,瞪著他吼道:“怎么回事?”

      嘎木緊張又害怕,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你出來!”燦燦媽說著過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出來。

      這個時候,嘎木媽也到了。她剛在前面做衛(wèi)生,聽見叫喊聲,就跑了過來。袁師母出去辦事了,袁老師在指導(dǎo)學(xué)員練琴,孩子的吵鬧聲是不會打擾到他的。

      看見嘎木媽,燦燦媽氣咻咻厲聲道:“問問你兒子,都對我女兒做了什么?”

      嘎木媽看看兒子,又看看燦燦,有點兒不知所措。兒子是嘎,但他不壞,更不會欺負(fù)女孩子??膳⑦@副樣子,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和傷害,這里又沒有別人,不是嘎木又是誰呢?

      嘎木媽走過去,抓住兒子的肩膀,彎腰盯著他:“說,你做什么啦?”

      嘎木低頭緊抿著嘴,一聲不吭。

      “說話!”嘎木媽提高了聲音,搖晃著他的肩。

      嘎木依舊一聲不吭。

      嘎木媽知道,什么事如果兒子不想說,你是撬不開他的嘴的。可不說不成呀,人家女孩哭得那么傷心。嘎木媽知道女孩的媽媽和袁師母關(guān)系很好,她是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進到他們的私人茶室里喝茶的人,如果她在袁師母面前說點兒什么,這份工作還要不要?想到這里,嘎木媽發(fā)了狠,她抓住嘎木的胳膊把他拽到廚房里,撿了一根竹條子啪啪地打他的屁股。

      “說不說?說不說?”

      “叫你使壞,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

      “人家那么嬌貴的女孩子,你也敢欺負(fù),嗯?”

      嘎木媽邊打邊罵,嘎木不喊痛,不求饒,仍舊緊抿著嘴,一聲不吭。

      聽著嘎木媽的打罵聲,燦燦漸漸收住了眼淚。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媽媽問她。

      “老鼠……”說到這里,燦燦又忍不住抽泣了一下。

      “老鼠?你是說,他用老鼠嚇你?”

      “跳到我頭上?!?/p>

      “怎么會……”看著燦燦心有余悸的樣子,媽媽不再問了。

      她知道女兒怕老鼠,特別是死老鼠—難道,那個臭小子把死老鼠扔到女兒頭上?真可惡!不過,如果僅僅是因為老鼠,沒有別的事,她心里也釋然了一些。但女兒這情緒,下面的課肯定是上不了啦。

      “好了,不去想了,我們現(xiàn)在回家,好好洗個頭。以后,不要到后面來玩了,離那小子遠(yuǎn)點!”說著朝廚房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攬住女兒的肩頭往外走。

      回家的路上,媽媽邊開車邊喋喋不休,罵嘎木沒教養(yǎng),用死老鼠嚇?biāo)龑氊惻畠?,又?zé)怪燦燦不該跑到后院去,那孩子一看腦子就有問題,跟他有什么好玩的……

      燦燦有幾次都想打斷媽媽,告訴她實情,可終于什么也沒說……

      六、小鳥

      傍晚回家的路上,嘎木媽慢慢套兒子的話。

      嘎木從不和媽媽記仇,挨打挨罵,只要媽媽臉上有了笑意,嘎木立馬就雨過天晴。這會兒,嘎木走在前面,挺胸抬頭,兩只手臂甩得很開,腳下邁著大步,上體育課時練隊形似的—嘎木一般都是這樣走路,只在特別沮喪的時候,才會垂著雙肩,勾頭縮腦的。不過,嘎木也不常挨打,媽媽舍不得,再說,他也很少調(diào)皮搗蛋。

      “我們嘎木心善,不會使壞,對吧?”

      “對的?!备履纠事暣鸬?。

      “更不會欺負(fù)女孩子,對吧?”

      “對的?!备履居掷事暣鸬馈?/p>

      “那丁燦燦怎么哭了?”

      “她怕老鼠?!?/p>

      “你用老鼠嚇?biāo)???/p>

      “不是,老鼠跑了出來?!?/p>

      “從哪里跑出來?”

      “鼓風(fēng)機,老鼠躲在里面,那里是它的窩?!?/p>

      “那怎么……”

      “不是我搖的,是她搖的,一搖,老鼠就跳出來了?!?/p>

      “你沒告訴她?”

      “我忘了,那里有老鼠窩。”說到這里,嘎木低下頭,有點兒內(nèi)疚,自己要早點提醒她就好了。

      嘎木媽大致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樣說來,嘎木沒做錯什么,剛才錯怪他了。嘎木媽上前幾步,攬住了兒子的肩頭。嘎木仰頭,沖媽媽一笑,露出了兩顆小虎牙。

      “那個丁燦燦,我見過?!备履就蝗徽f道。

      “是,你見過,我也見過?!备履菊f話有時沒頭沒腦的,嘎木媽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我就是見過,以前?!?/p>

      嘎木媽笑了:“又犯嘎了,人家城里的女孩,你在哪見過?”

      是呀,在哪見過呢?嘎木眨巴眨巴眼睛,不吭聲了。

      忽地,一只小鳥從他們身邊飛了過去,飛得很低,幾乎擦著他們的肩頭,沒飛多遠(yuǎn),落在了路邊的草叢中,嘰嘰叫了幾聲,又飛,又落下了。

      “哎呀,那鳥可能受傷了,快去看看?!?/p>

      嘎木跑過去,撿起來,捧在手里。好漂亮的小鳥呀,煙灰色的羽毛,從前額到后頸有一抹翠綠,像系了一條錦緞的發(fā)帶,紅紅的喙,又黑又亮的小圓眼,小精靈一樣可愛。

      嘎木媽檢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它的翅膀被什么東西劃傷了,羽毛上有血跡,怪不得飛不遠(yuǎn)。

      小鳥在嘎木的手掌中嘰嘰地叫著,翅膀扇了扇,但似乎也并不想飛走,也可能是飛不動了。

      “它是想讓你救它呢?!备履緥屨f。

      “我救?!备履菊f,又湊近小鳥安慰道,“我救你,不怕?!?/p>

      嘎木捧著它往前走,像捧著一碗水,踩著小碎步,小心翼翼的,生怕走快了會顛痛它。

      回到家,媽媽找出那瓶老木油,倒了一小瓶給他。木油是用木梓籽榨的油,用來炒菜的,但如果存放的時間夠長,就可以當(dāng)治跌打損傷的藥來用了。這瓶老木油比嘎木還“老”,磕著碰著了,媽媽就給他抹上,兩三天就沒事了。

      嘎木小心翼翼地給小鳥抹老木油,小鳥痛得嘰嘰直叫,嘎木邊抹邊給它吹氣。抹好后,媽媽找來一個紙盒子,剪了幾個洞,讓嘎木把小鳥放進去,還撒了點兒米,放了一小碟水??尚▲B不吃,它蜷縮在角落,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很可憐的樣子。

      “你別總盯著它看,它會緊張的?!眿寢屨f。

      嘎木就走開去。等到他覺得過去的時間已經(jīng)夠長了再悄悄去看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些米還有水都少了很多……

      第二天,他抱著紙盒子和媽媽一起去琴行。

      嘎木先去雜物間把那只鳥籠找了出來—昨天他蹲在一堆舊家具后面就是在琢磨這只鳥籠。沒事的時候,他喜歡在那里翻東找西,常能發(fā)現(xiàn)一些從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但他不會拿走,媽媽交代過,那些東西雖然扔在那里沒人要,但不是他們的,看看玩玩可以,不能拿走。昨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個圓柱形的小房子是做什么用的。整個房子是鏤空的,細(xì)木條做的框架,頂部的橫檔上還有雕花,下端有一扇小門。今天早上來琴行的路上,他突然想到,那個小房子可以給小鳥住—說不定它本來就是給小鳥住的呢。

      嘎木把它找出來給媽媽看,媽媽果然就是這樣說的:“呀,鳥籠,剛好可以給小鳥住,可惜這里斷了幾根,小鳥會跑出來的?!?/p>

      的確,鳥籠上豎著的籠條斷了幾根,間隙太大,嘎木的拳頭都能伸進去;頂上的幾條橫條也都松了,一碰就會掉下來;還有幾處插籠條的凹槽也裂了。不過,這些都難不住嘎木,他手巧,會修。

      他找來好些細(xì)竹枝,還有木條,又是砍,又是銼,在雜物間搗鼓了大半天,終于把鳥籠拾掇得結(jié)實了。

      嘎木把小鳥放進去,小鳥在里面快活地踱著步,嘰嘰喳喳地叫,看上去很滿意自己的新家。媽媽找來兩根細(xì)木棍一高一低橫支在中間,小鳥立馬就在兩根橫桿間跳來跳去。小鳥只是翅膀受傷了,蹦蹦跳跳還是很靈活的。

      媽媽又找來兩只小碟子放在里面,一只裝水,一只放米粒,不過嘎木很快發(fā)現(xiàn),相對于米粒,小鳥更喜歡吃他捉的小蟲子。于是,接下來的日子,嘎木就只做兩件事:給小鳥捉小蟲子,看小鳥吃小蟲子。

      在菜園里捉小蟲子真是一舉兩得的事。綠色蔬菜,不打農(nóng)藥,這樣人工滅蟲,蔬菜長得更好;小鳥也加強了營養(yǎng),傷好得更快。

      這天,嘎木在菜葉上捉了幾只肥肥糯糯的小青蟲,小鳥吃完后跳到橫在鳥籠里的木桿上叫了幾聲,不是平時那種短促的嘰嘰喳喳的叫,而是,唱!吁—吁—吁—嘰嘰嘰,吁—吁—吁—嘰嘰嘰……先是拖腔拖調(diào),拐了三道彎,接著是很有節(jié)奏感的短音。歌喉又脆亮又光溜,抹了油脂似的,纖纖細(xì)細(xì)的一縷,像崖壁上流淌的一線清泉。

      嘎木聽得真正木掉了,他不知道這鳥兒還能叫得這么好聽。等他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媽媽、袁師母都站在一旁聽。

      “太好聽了,是什么鳥兒?”袁師母問。

      “不知道,前幾天在路上撿的,翅膀受傷了?!备履緥屨f。

      正說著,袁老師也來了。見到袁老師嘎木媽有些慌神,忙問:“是不是吵到大家練琴了?”

      沒想到袁老師搖搖頭說:“好聽,這鳥叫聲和琴聲很配呢?!?/p>

      嘎木媽聽了欣喜地看了兒子一眼,嘎木也很開心。他雖不理解鳥叫聲和琴聲很配是什么意思,但見袁老師面帶微笑,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小鳥,就覺得袁老師肯定是喜歡小鳥的。在嘎木看來,無論什么鳥的叫聲都比琴聲好聽,現(xiàn)在見袁老師喜歡他的小鳥,就立刻改變了看法,覺得那些琴聲和小鳥的叫聲一樣好聽了。

      圍觀的人多了,小鳥有些緊張,跳下橫桿,不叫了。大家散去時,嘎木看見通向前院的甬道的那一頭,丁燦燦的身影閃了一下。

      傍晚回家的路上,嘎木對媽媽說,他要給小鳥取個名字。

      “好呀,你想叫它什么?”

      “小琴。”

      “小琴?”嘎木媽驚訝地看著兒子。她覺得兒子到了琴行后和以前不一樣了,更活絡(luò)了一些,話比以前多,想法也多,居然會想到給小鳥取名字,取的名字還和琴有關(guān)。

      “小琴,像小女孩的名字。”媽媽說。

      “它就像小女孩?!备履菊f。

      “怎么想到叫它小琴呢?”

      嘎木沒吭聲,他不想說,好像也說不清,應(yīng)該和袁老師說它的叫聲和琴聲很相配有關(guān)吧?

      “好聽,就叫小琴吧。”

      聽媽媽這樣說,嘎木高興了,把鳥籠舉起來,湊近了,沖著小鳥叫:“小琴,小琴,你叫小琴?!?/p>

      嘎木叫一聲,小鳥嘰一聲,好像在回應(yīng)似的。

      七、黑貓來了

      袁老師和幾個學(xué)員去聽鳥叫時燦燦也跟在后面,弄清了狀況后她停住了。媽媽沒在,出去辦事了,可她說了不讓燦燦再到后院去,而且,她也不好意思去,害嘎木挨了一頓打,其實都是她自己惹的事。

      可是,越不讓她去,就越覺得后院像是有什么東西牽扯著她,心里癢癢的,休息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往后院的方向蹭。她已經(jīng)從學(xué)員們的言談中知道了小鳥是嘎木的,叫小琴,對這個名字她很不以為然,太一般了,如果讓她取肯定能取個很不一般的。比方說,“翠柳”,出處是:“兩只黃鸝鳴翠柳”;再比方說,“恰恰”,出處是:“自在嬌鶯恰恰啼?!庇衷娨庥痔貏e。還可以根據(jù)小鳥的毛色來取,小鳥是什么毛色呢?得讓她先見著小鳥呀。

      這天中途休息的時候,燦燦突然覺得老宅子里很安靜。有兩個學(xué)員請了假,媽媽有事進城去了,袁老師把自己關(guān)在一間廂房里,給一張晾干了的琴坯上漆。用的漆是生漆,這個時候旁人是不允許靠近的,生漆要是不小心沾在了皮膚上就壞了,會嚴(yán)重過敏,癢得你恨不得把皮揭下來。袁師母呢?好像也不在家。后院……似乎也很安靜,只有鳥叫聲若有若無地傳過來。

      燦燦看了看四周,慢慢往后院蹭。

      奇怪,嘎木沒在,他媽媽也沒見蹤影,只有小鳥。鳥籠掛在屋檐下,小鳥蹲在橫桿上,有一聲沒一聲嘰嘰地叫著。

      燦燦不由得走了過去,看看沒人,就取下鳥籠。湊近了看,好漂亮的小鳥呀!身形小巧,尖尖的喙像涂了唇膏一樣,紅艷艷的,黑眼睛清亮清亮的,從前額到后頸的那抹翠綠似乎還泛著一層熒光—這樣看來,它和“翠柳”的名字還挺搭的。

      燦燦把鳥籠放在地上,蹲下來逗它:“翠柳,你唱呀?!?/p>

      小鳥看了看她,沒吭聲。

      看樣子它不認(rèn)這個名字,好吧,小琴就小琴吧?!靶∏伲愠??!?/p>

      “嘰嘰嘰?!?/p>

      “不是這樣叫,是唱,像那天一樣,唱得和琴聲很相配?!蹦翘煸蠋熧澝浪脑挔N燦也聽見了。

      “嘰嘰嘰?!毙∏倮^續(xù)這樣叫,邊叫邊在兩根橫桿間跳來跳去,有些焦躁不安的樣子。

      燦燦看看它的“飯碗”,一只空的,另一只有一點點水。就問:“你是不是餓了?”

      想起裙兜里有一塊巧克力,就掏出來掰了一點點扔在碟子里,可小琴只歪頭看了看。

      “嘗嘗,甜甜香香的,只有一點點苦。”燦燦說服它。

      小琴看也不看,仰頭“嘰嘰嘰”地叫。

      一只麻雀落在了瓦楞上,沖它叫了兩聲,小琴也沖它叫,兩只鳥兒一應(yīng)一和,聊得挺歡,就是聽不懂它們在聊什么。

      “它是不是叫你出來玩?”燦燦猜道。

      小琴眨巴眼睛看著她,不置可否。

      這幾天一直熱得要命,中午的時候下了一陣大暴雨,把熱烘烘的暑氣壓下去了不少,這會子風(fēng)中透著一絲清涼和潤潤的水汽。天空讓雨水一洗,透亮透亮,藍(lán)得不含一點兒雜質(zhì)的玻璃似的。如果你也長了一對翅膀,不想在如此明朗美妙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才怪呢,況且是這樣一只精靈一般的小鳥!可現(xiàn)在,它只能待在這小小的鳥籠里,活得連再普通不過的麻雀都不如。燦燦再看向那只麻雀時,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飛走了。

      “你真想出來玩玩嗎?”燦燦再次問道。

      “嘰嘰嘰。”這次小琴有了回應(yīng),還仰頭看了看天。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燦燦當(dāng)然聽懂了。她伸手去拔掉插銷,拔到一半又猶豫了:“你確定?”

      “嘰嘰?!?/p>

      燦燦覺得翻譯過來就是“確定”。她便果斷地拔掉插銷,打開了鳥籠的門。

      小琴往外走了兩步,站在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似乎不相信突如其來的自由。它試著往前又走了兩步,門的確是開了,它就徑直走了出去。

      小琴走幾步,跳兩下,左邊看看,右邊望望,叫幾聲,又往前幾步……燦燦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后面,感覺自己像是在遛鳥。

      可接下來的一幕,很長一段時間都成了燦燦無法驅(qū)散的噩夢。

      那只黑色的大野貓是從身后悄無聲息地竄出來的,燦燦嚇了一跳,渾身一激靈,愣了幾秒鐘才喊出來:“飛,快飛呀!”

      就在黑貓撲過去的一瞬,小琴飛了起來,可沒飛多遠(yuǎn)又落了下去,它的翅膀還沒好利索,飛不高也飛不遠(yuǎn)。

      燦燦隨手撿了一根棍子去追打黑貓,邊追邊喊:“飛,別停,快飛呀!”

      小琴又飛了起來,可這回飛的時間更短,它剛落下來黑貓就撲了過去,小琴翅膀奮力一掀,再次飛了起來。這回,它停留在空中的時間好像只有幾秒鐘,落在了一道土坎下面。它剛一落下,黑貓就一躍而起……燦燦捂住眼睛,癱坐在了地上……

      等她慢慢拿開手時,一切都?xì)w于平靜,不見黑貓,也不見小鳥。好像從地底下猛地躥上來了一股寒氣,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她站起來,再次用手捂住眼睛,告訴自己,這一切只是一個噩夢,等她拿開手時,那只漂亮的小鳥就會嘰嘰地叫著,歪著可愛的小腦袋看著她。

      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定了定神,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鳥消失的地方似乎有一點兒紅。她慢慢站起來,想過去確認(rèn)一下,可又不敢。這時傳來了腳步聲,她心里一緊,轉(zhuǎn)身跑回了琴房。

      媽媽來時,看見燦燦呆呆地坐在琴前,眼睛睜得老大,眼珠定定的,臉色蒼白,媽媽嚇了一跳,問她怎么啦?

      燦燦搖搖頭,只說:“冷?!?/p>

      盛夏時節(jié),冷?媽媽摸摸她的額頭,額頭上一層細(xì)密的汗,汗是涼的。

      “病了?哪里不舒服?剛剛還是好好的呀?!?/p>

      燦燦無助地看著媽媽,一聲不吭。有兩位學(xué)員正在練琴,媽媽向他們打聽,可都說沒發(fā)生什么事呀,一切正常。

      那間廂房的門還關(guān)著,袁老師的工作還沒完成,袁師母也沒回來。媽媽托學(xué)員轉(zhuǎn)告他們,燦燦身體不舒服,她們先回去了。

      媽媽攬著燦燦的肩頭走出大門,正要上車時,聽到后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燦燦聽出是嘎木,她怔了怔,趕緊鉆進了車?yán)铩?/p>

      八、所有的鳥兒都不是小琴

      菜園里的蟲子差不多被嘎木捉光了,他就去附近的菜地捉,回來時看見鳥籠斜歪在地上,門開著,小琴不見了蹤影。

      “小琴,小琴。”他叫了兩聲,沒有嘰嘰喳喳的叫聲回應(yīng)他。

      嘎木愣在原地,不能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走的時候鳥籠還好端端地掛在屋檐下,小琴在里面蹦來跳去,嘎木告訴它他去捉蟲子了,一會兒就回,它似乎聽懂了,知道很快又有蟲子吃,歪頭歡叫了兩聲?,F(xiàn)在蟲子捉回來了,大半瓶呢,特別是有幾只大青蟲,果凍做的一般,看上去就很好吃,小琴吃了,又會忍不住唱出和琴聲很相配的歌來……

      可現(xiàn)在,鳥籠空了……

      “小琴,小琴!”嘎木又叫,聲音大了許多,可只聽見院子里楊梅樹上的知了“是呀是呀”的叫聲。

      嘎木四周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一圈,嘴里“小琴小琴”不斷重復(fù)著……終于,他確定小琴不見了。這個事實讓他突然怔住,他屏住呼吸,全身硬硬地繃著。慢慢地,臉漲得通紅,終于屏不住了,一仰頭,嘴張得老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嘎木媽去鎮(zhèn)上買東西了,還沒到大門口就聽見嘎木的哭聲,哭聲高亢、洶涌,甚至有點兒歇斯底里。嘎木媽心里咯噔一下,壞了!出大事了。嘎木心大,受得了委屈也吃得了苦,很少見他哭,一旦扛不住了,他就會無所顧忌地哭得無遮無攔、聲勢浩大。

      嘎木媽一路小跑沖到后院一看,立馬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她撿起鳥籠,看見兒子手上的瓶子里有大半瓶蟲子,不問也知道,定是兒子剛才捉蟲子去了,回來就看見鳥籠空了,小琴不見了,這是他不能接受的。這些日子,他心里眼里只有這只鳥兒,每天拎著來拎著回,晚上睡覺時就放在床邊的窗臺上,嘎木媽經(jīng)常聽見他跟小琴絮絮叨叨的,也不知說些什么?,F(xiàn)在,小琴沒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兒子。

      可是,鳥籠怎么會掉下來呢?風(fēng)吹的?剛才沒有起大風(fēng)呀,再說,掛鳥籠的木樁挺長的,這里也不是風(fēng)口,和風(fēng)沒有關(guān)系吧?不是風(fēng),那就是人,有人故意放了小琴,誰?為什么?嘎木媽不是一個喜歡琢磨事兒的人,特別是不喜歡琢磨不好的事兒,想不明白她就會給自己一個簡單的答案。所以,她最后決定,還是怪在風(fēng)的頭上比較簡單一些,風(fēng)把鳥籠吹了下來,掉在地上不知怎么籠門開了,小琴就飛走了。

      “好了,兒子,別哭了,肯定是風(fēng)把鳥籠吹了下來?!?/p>

      但嘎木顯然不接受這種說法,依舊張大著嘴朝天哭得不管不顧。

      “明天,我們?nèi)コ抢镔I一只,一模一樣的,好不好?”

      嘎木用哭聲回答她。

      嘎木媽無奈,她知道兒子不輕易哭,一旦哭開了也不會輕易停下來。

      一會兒,袁老師來了,嘎木媽一見他就有些緊張,又趕緊去哄兒子,叫他別哭了,吵到大家練琴了。但嘎木哭的勢頭沒有絲毫減弱。

      袁老師看見鳥籠空著,明白了怎么回事,覺得很遺憾,他也喜歡那只鳥兒,叫得多好聽呀!

      他過去拍拍嘎木的肩說:“別哭了,它飛走了,說不定是去找媽媽了呢?!?/p>

      像是坐過山車,嘎木的哭聲陡地降了下來,他抹了一把眼淚,看著袁老師,顯然被這個“說不定”打動了,但又似乎不太相信,他眨巴了幾下眼,抽抽搭搭地提出了疑義:“它翅膀……傷,還、還沒好?!?/p>

      “傷沒好,那就飛不遠(yuǎn),趕緊找找?!?/p>

      “我、我找過。”

      “再找,別哭了,我們一起找?!?/p>

      聽袁老師說和他一起找鳥,嘎木立馬收住了哭聲,大家在周邊更仔細(xì)地搜尋起來。

      袁老師在草叢發(fā)現(xiàn)了一根羽毛,一旁的石板上有一滴血,已經(jīng)干透了,突然想起??吹揭恢缓谪堅诟浇D(zhuǎn)悠……他扭頭看了看嘎木,嘎木正蹲在一條淺溝邊小琴小琴地叫,就用鞋底把那滴血蹭掉了。

      看看時間不早,嘎木媽去做晚飯了。嘎木和袁老師又找了好一陣,自然沒見小琴的蹤影,但嘎木沒再哭,他緊抿著嘴,眼睛直直的,一聲不吭。

      之后的幾天,他都是這種表情,話很少,問一句答一句,問東答西,似乎比之前更“嘎”了。

      小琴沒了,他又重新對螞蟻有了興趣,而且似乎比以前更濃了,毒日頭下一蹲就是老半天,看螞蟻搬食。六只螞蟻在搬一只死蒼蠅,有的推,有的拖,顯然很吃力,一只螞蟻放棄了,一會兒,來了一群螞蟻,原來那只螞蟻不是放棄,而是去搬救兵了。救兵來了,死蒼蠅被抬了起來,浩浩蕩蕩朝一塊大石頭后面走去,一會兒就不見了。嘎木又四處搜尋,搜尋另一撥螞蟻……見兒子被曬得頭上冒油,嘎木媽往他頭上扣了一頂草帽,但戴了一會兒就被他摘掉了,說戴著更熱。

      嘎木媽見了心里暗暗叫苦。周日休息的時候,硬拉著嘎木來到城里的花鳥市場,想著只要兒子看中了的,再貴都買。

      可在賣鳥的那條小巷子來回走了幾趟,嘎木一只也看不上,只對一只翠綠色的小鳥多看了幾眼,那鳥的叫聲聽上去和小琴的叫聲有幾分相似。

      “喜歡嗎?”嘎木媽趕緊問。

      嘎木搖搖頭:“它不是小琴。”

      后來,嘎木媽又看見當(dāng)街的一排鳥籠里的一只小鳥和小琴長得很像,也是煙灰色的羽毛,后頸有一抹翠綠,紅喙小圓眼,就指給嘎木看。

      嘎木走過去,盯著它。媽媽覺得有希望,開始和店主講價。

      “它不是小琴。”最后嘎木斷定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嘎木的判斷沒錯,這里所有的鳥兒都不是小琴。

      九、獲救

      丁燦燦晚上老做噩夢,夢里大叫,快跑快跑!叫誰快跑呢?要么是鳥兒,要么是自己,或者又是鳥兒又是自己,也就是說那一刻她和鳥兒合二為一—她長出了一對翅膀,能像鳥兒一樣飛,可她不斷遇到危險,沒有一處安全的地方能讓她落下來。夢的內(nèi)容雜亂無章,燦燦無法理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只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夢里的那種焦慮、恐懼和無助。

      飛了一個晚上,哪兒都不能好好歇一歇,好累呀,醒來后,人蔫蔫兒的打不起精神,小臉蒼白,吃早餐也沒胃口。媽媽見她這樣,要帶她去醫(yī)院看看,燦燦不肯去,說自己沒病。

      媽媽覺得女兒的狀態(tài)很奇怪,聯(lián)想到那天的情形,總問她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事,嘎木欺負(fù)她了?或是袁老師批評她哪里沒彈好?燦燦只是搖頭。暗地里想,若真是嘎木欺負(fù)她,袁老師批評她,該有多好!只要她根本沒打開鳥籠的門,只要那只小鳥還在鳥籠里活蹦亂跳。

      見她什么也不說,媽媽有些惱火,說她潛意識里就是不愿去練琴。

      爸爸見了來解圍,說你看孩子這精神狀態(tài),就讓她休息一天吧,就算硬讓她去了也練不好。媽媽想了想,勉強同意了。第二天,燦燦還是打不起精神,看上去病懨懨的卻又沒病,爸爸再次替她向媽媽求情。媽媽板著臉,慍怒地瞪了爸爸三分鐘,又看了燦燦一分鐘。燦燦不看她,一臉漠然地看著窗外,窗外恰巧有兩只鳥兒嘰嘰喳喳快樂地追逐著,燦燦趕緊把目光挪開。媽媽看見她的下巴似乎更尖了,下眼眶有隱隱的烏青。媽媽嘆了口氣,默許了。

      后來,媽媽“開恩”又讓她在家里待了一天。整整三天過去了,爸爸和燦燦都知道,她必須去琴房了。而且,看上去燦燦的狀態(tài)的確是好了一些,下眼眶的烏青也淡了許多。

      可人是去了琴房,練琴的時候卻不在狀態(tài)。

      “右手,右手的指法不對,”幾乎一個下午,袁老師都在說她的右手,“用這里,靠近指尖的地方去觸弦,時間還要再短些,這樣出來的聲音才有爆發(fā)力?!?/p>

      燦燦又彈了一遍。

      “好一些,但觸弦深了一點兒,音色有點兒悶。再來一遍?!?/p>

      再來一遍時,燦燦的呼吸就有點兒亂,呼吸一亂,節(jié)奏就亂了。

      “不對,要給每一個音留下空間,耐心一點兒,不要像放鞭炮一樣噼里啪啦的……休息一下再彈吧。”袁老師知道,再練下去,不會有什么效果。

      他正要離開,突然又站住了,眉頭微蹙著說:“古琴不單是一件樂器,更是一面心靈的鏡子?!闭f完,轉(zhuǎn)身走了。

      燦燦愣住了,不知道袁老師是什么意思,再說,他應(yīng)該不是在和自己說話吧?因為這句話他是看著琴說的,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燦燦坐在那里,一直想著這句話,哪兒也沒去。再說,她也不想走出琴房,怕碰見嘎木……一想到嘎木,就覺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茫然無助,就想著,明天還是不要來練琴了吧?最好把自己弄病了……

      終于,兩個小時的琴課結(jié)束了。

      “今天練得不順?”媽媽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又趕緊說,“沒事的,停了三天,手生了,過兩天就好了?!?/p>

      燦燦沒吭聲,跟著媽媽朝停在大門前的車子走去,心里盤算著如何讓自己生病的事:晚上空調(diào)開低點兒,不蓋被子,睡覺前再灌一肚子冷飲……

      “嘰嘰。”打開車門正要上車時,似乎聽見了鳥叫聲,燦燦跨進車?yán)锏耐扔殖榱嘶貋?,再聽,又沒了,幻聽?

      “怎么啦?”媽媽問。

      “鳥叫。”

      媽媽朝樹上看了看,樹上不時傳來鳥叫聲,可燦燦指的是路邊的草叢—“嘰嘰”,又是兩聲,沒錯,這回聽得真真切切。

      燦燦循著聲音悄悄走過去,一點點撥開草叢,就看見了它:煙灰色的羽毛,后頸有一抹翠綠,紅喙小圓眼,天哪!是……是小琴?它、它還……活著?!

      太不可思議了,它居然從那只大黑貓的利爪下逃脫了!

      但看得出,它活得很不好,幾乎奄奄一息,羽毛臟兮兮的,一邊翅膀耷拉著,眼睛黯然無光??匆姞N燦,身子本能地往后一縮,“嘰”地叫了一聲,聲音和狗尾巴草的芒尖一樣細(xì)細(xì)的,聽上去可憐巴巴又充滿了恐懼。

      “小琴,別害怕,我來救你?!睜N燦小聲安慰著,慢慢走過去,蹲下,把它輕輕地捧在了手里。

      媽媽過來看了一眼說:“這么臟,快扔掉?!?/p>

      “這是嘎木的鳥,小琴?!?/p>

      “那就趕緊還給他吧?!眿寢屢猜犝f過那男孩的鳥兒飛走了。

      燦燦低頭想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瞪著媽媽大聲說:“不!我要治好它的傷?!?/p>

      燦燦這一刻的表情讓媽媽很是愕然,想發(fā)作,但還是忍住了。她嘆了口氣說:“那就快走吧。”

      一路上,燦燦小心翼翼地捧著小琴,有一兩次急剎車小琴驚恐地叫了幾聲,燦燦就輕輕撫弄著羽毛安慰它。媽媽從沒見過女兒如此珍愛地對待過什么,小時候的玩具,現(xiàn)在給她買的文具、衣服、鞋子什么的,丟了就丟了,壞了就壞了,沒丟沒壞幾天新鮮感一過,也就沒了興趣,這會兒卻對一只慘兮兮的小鳥如此上心。而且,這小鳥還是那個孩子的,沒教養(yǎng)的鄉(xiāng)下孩子曾用死老鼠嚇唬過她……媽媽真是搞不懂她了。

      十、讓全家人愉快的事

      到了家,燦燦央求媽媽趕緊給小琴治傷,媽媽看了它一眼說:“得先喂,它餓壞了。冰箱里有面包?!?/p>

      燦燦趕緊去拿了面包遞給媽媽。

      “你讓它自己拿著啃嗎?去拿小碟子?!眿寢寷]好氣地說。

      燦燦一點兒都不在意媽媽的“沒好氣”,又去拿了小碟子。媽媽把面包掰得碎碎的放在小碟里,再放在小琴的嘴邊,可小琴漠然地看了一眼,碰也不碰。

      “再去弄點兒水來?!眿寢屨f。

      燦燦又用小碟子裝了點兒水放在小琴嘴邊,它探探頭,又縮了回去,一會兒,頭又探過來,伸過喙,在水里點了幾下,仰起頭,小嘴嗒嗒嗒的……一次又一次,看上去,它真是渴壞了,但它沒法像人類一樣,端起杯子,脖子一仰,咕咚咕咚狂灌一氣,只能用尖尖的小嘴一點點地抿,可愛又優(yōu)雅。燦燦盯著它看,簡直被它迷住了,瞟了媽媽一眼,媽媽也用饒有興趣的眼光打量著它。

      喝夠水,又把面包屑端在它面前,它不再拒絕—其實,人類不也這樣嗎?再餓,可嗓子干得冒煙,哪里咽得下干面包去,不也得先喝點兒水潤潤嗎?

      吃飽喝足了,媽媽開始給它治傷。

      先準(zhǔn)備好酒精、藥棉、云南白藥,燦燦把它捧在手里,媽媽查看它的傷情,發(fā)現(xiàn)它右邊翅膀的靠近翅膀根的地方裂開了一道口子,所以這邊翅膀總是耷拉著,一旁還有一處傷痕,應(yīng)該是老傷,也還沒好透,怪不得那天它飛不高遠(yuǎn)—可憐的小琴!

      媽媽先用酒精給它消毒,它痛得嘰嘰直叫,燦燦能感覺到它小小的身子在手掌里不停地發(fā)抖,好像捧了一顆劇烈跳動的心。消好毒后,媽媽又在它的傷口上撒了點兒云南白藥粉。

      這時,爸爸回來了,他們彼此都吃了一驚。讓爸爸驚訝的是,媽媽沒在做飯,燦燦沒在練琴—通常,回到家后,媽媽會要求她把下午老師重點點撥的曲子再練幾遍—母女倆居然在侍弄一只小鳥;而讓她們驚訝的是,爸爸今天回來得這么早,他多半都是七點以后才回,如果下班后有應(yīng)酬,那就說不好了。

      燦燦告訴了爸爸小琴的來歷,只不過,沒告訴媽媽的事她也沒有告訴爸爸。爸爸過來看了看小琴,好像也來了興致。他蹲下來,接過小琴,查看了一下它的傷口,說只上藥不行,得包扎一下。

      “不、不能用創(chuàng)可貼吧?”燦燦很難想象,在它翅膀根那里貼一塊創(chuàng)可貼。

      “當(dāng)然不能。”爸爸說,“得這樣,傷口才能長好。”爸爸說著,把小琴受傷的翅膀收起,貼緊身體,再用紗布不松不緊地纏了兩圈。

      被包扎好的小琴成了一只白色的鳥,而且,只有一邊翅膀能動,還有一邊翅膀呢?憑空消失了?它試著走了幾步,身體的平衡被打破了,路都走不穩(wěn),踉踉蹌蹌的。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困惑地眨巴著眼睛,嘰嘰地叫著。

      “沒事的,這樣好得更快?!睜N燦安慰它,“忍耐幾天就好了。”

      “幾天?”她問爸爸。

      “三五天吧?!卑职终f。

      “三天還是五天?差兩天呢?!?/p>

      “五天吧。”

      “五天后它就能飛了?”

      “可能還會有點兒痛,飛不遠(yuǎn)。”

      “爸,你怎么知道?”

      “小時候,我救過一只鳥?!?/p>

      爸爸告訴她,小時候,每年暑假他幾乎都是在鄉(xiāng)下的爺爺也就是燦燦的太爺爺家度過的。有一回,他撿到一只受傷的鳥,也是翅膀根裂了個大口子。爺爺帶他去采回草藥,搗爛,在鳥的傷口上,包好—就像現(xiàn)在這樣,將受傷的翅膀貼身裹住,不讓它動來動去,只三天傷口就愈合了,不過那鳥比這只大些。

      聽爸爸這樣說,燦燦就放心了,安慰小琴說:“聽見了嗎?五天,五天后就給你松綁?!?/p>

      那天的晚飯,一家人是在外面吃的,媽媽說,太晚了,她也不想做飯了,都是這只小鳥鬧的。嘴上雖這樣說,但語氣中沒有半點兒埋怨的意思。媽媽很少提議去外面吃飯,倒不是因為節(jié)儉,而是覺得餐館里的油不好,每次在外面吃了飯回來都覺得嗓子干干癢癢的,老想咳嗽。

      這次,爸爸帶她們?nèi)チ斯菊埧蛻舫燥埖母邫n餐廳,賊貴!但菜賊好吃,吃了之后嗓子也不會干干癢癢的。之前,爸爸也帶她們?nèi)コ赃^幾次,都是有重大事件發(fā)生需要隆重對待時。比方說,媽媽四十大壽;燦燦在全市演講比賽中得了一等獎;外公外婆從外地來小住幾天……可今天,救一只小鳥是重大事件?對小鳥來說當(dāng)然算是,它可是撿回了一條命呢,如果當(dāng)時燦燦根本沒聽見它的叫聲直接上車跟著媽媽回家了,那它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當(dāng)然,要說“如果”的話,如果幾天前燦燦沒有到后院把鳥籠取下來把它的“家門”打開—只是這個“如果”是燦燦不愿去想的。

      盡管對這個家庭來說,救一只小鳥說不上有多重大,但這件事讓每個人都覺得特別愉快:媽媽愉快地發(fā)現(xiàn)莫名其妙地陰沉了幾天生病不像生病生氣也沒理由生氣的女兒又“燦爛”起來了;爸爸愉快地回憶起了小時候跟著爺爺采草藥救治小鳥的往事;讓燦燦愉快的是小琴還活著并給了自己發(fā)現(xiàn)它治好它的機會。它居然待在離車子不遠(yuǎn)的地方等著自己去救它—沒錯,燦燦覺得,它是特地等在那里讓她去救它的,它相信她會去救它,治好它的傷,因為她有個小時候救治過小鳥的爸爸,爸爸會告訴她該怎么做的……就為著全家人的愉快,太應(yīng)該去高檔餐廳愉快地大吃一頓了。

      之后,所有人關(guān)注的重點都轉(zhuǎn)移到了小琴身上。媽媽用木質(zhì)的包裝盒給它做了一個簡易的鳥籠放在陽臺上,每個人出門進門都會先過來看它一眼,小琴小琴地叫兩聲,小琴有時也會嘰嘰地回應(yīng)。至于喂食喂水、清理鳥糞、陪它聊天就都是燦燦的事了。

      有一天,媽媽洗菜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小蟲子,就捉了給小琴吃,它吃了沖媽媽開心地叫了兩聲,像是在說謝謝,燦燦才想起,以前??匆姼履咀较x子喂它吃,自己怎么沒想到呢?蟲子是高蛋白,能讓它傷口好得更快。燦燦就去樓下的草坪捉蟲子,不過,她總共也只捉到了五只蟲子。草坪上的蟲子不好找,不如菜地里的多,可附近哪有菜地呢?再說,太大的蟲子燦燦也不敢捉。有一回看到一條黑乎乎的蟲子,差不多有小手指那么粗,燦燦猶豫了半天,也不敢伸手去捉。

      第五天終于到了,正好是星期天,爸爸不用上班,媽媽和燦燦也不用去琴房。吃過早飯,一家人來到陽臺上,給小琴拆“繃帶”。

      爸爸預(yù)料得很準(zhǔn),五天,小琴的傷口果然愈合了。它試著扇了扇翅膀,歪歪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好像不明白原來不能動的翅膀怎么突然又能動了。既然翅膀能動,那飛應(yīng)該也是可以的吧?它就試著飛了一下,真的飛了起來,嚇得燦燦趕緊去檢查陽臺的紗窗有沒有關(guān)緊。爸爸說別緊張,它飛不高的,它還沒好透。果然,才飛到燦燦的膝蓋那么高時就落了下去。但這已經(jīng)讓它興奮不已了,好像剛剛學(xué)會飛行似的,不停地飛,不停地落下,嘰嘰喳喳歡叫著。

      “什么時候才能飛得像以前那樣呢?”燦燦問爸爸。

      “大概一周吧。”

      這以后,小琴每天都在陽臺上飛來飛去,一天比一天飛得高,飛得久。一周以后,燦燦相信,如果打開陽臺的紗窗,它會毫不猶豫地飛出去,融入藍(lán)天里。

      看上去,小琴已經(jīng)痊愈了。那么,接下來呢?

      燦燦說:“還給嘎木?!?/p>

      “這鳥挺漂亮的,嗯……養(yǎng)了這些日子,我、我還真喜歡上了它,你呢?”媽媽說著遞了個眼神給爸爸。

      “是挺漂亮,誰見了都會喜歡。”爸爸含糊地說。

      “可它是嘎木的?!睜N燦強調(diào)道。

      “那……”爸爸猶豫了一下,“那就還給他吧?!?/p>

      “有一個問題你要想清楚,”媽媽提醒她,“這樣還回去,他會不會以為當(dāng)初是你偷走了他的鳥?”

      這個問題燦燦想過,她覺得就算嘎木這樣“以為”,她也認(rèn)了—事實上,她放走了小琴害它被黑貓追捕差點兒送了小命和偷了它有什么區(qū)別呢?前者甚至更“可惡”。而且她斷定,嘎木不會這樣“以為”,他會眨巴著大眼睛,又驚又喜,開心得說不出話來。為什么燦燦斷定嘎木不會這樣“以為”呢?她也說不好,也許就因為他是嘎木吧。

      事實證明,燦燦“斷定”得沒錯。

      十一、小琴歸來

      嘎木在菜園子里捉蟲子,捉蟲子不是為了給誰吃,而是為了不讓它們吃菜,把一片綠油油的菜葉啃得像得了牛皮癬似的。再說,捉蟲子不費勁但耗時,這樣就把時間打發(fā)掉了,不然有什么好做的呢?螞蟻早看膩了。沒了小琴后,媽媽說他跟沒了魂一樣,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就捉蟲子還能專心致志,大約是假裝小琴還在吧?

      “嘰嘰?!蹦睦飩鱽眸B叫聲?嘎木站了起來。

      “嘰嘰嘰?!睕]錯,是鳥叫聲,嘎木耳朵挺靈的,而且,好像是……他的心怦怦快速地跳了起來,轉(zhuǎn)身跑出了菜園。

      一扭頭,就看見丁燦燦抱著一個鏤空的木盒子從前院的甬道走出來,叫聲是從那木盒子里傳出來的。嘎木愣住了,盯著木盒子看—好熟悉的叫聲,可他不確定……

      “看看!”燦燦笑盈盈地把木盒子遞到他眼前。

      嘎木從盒子頂部的橫欄間看見里面跳躍著一只小鳥:煙灰色的羽毛,翠綠的后頸,紅喙小圓眼,不是小琴又是誰呢?小琴似乎也認(rèn)出了他,叫得更歡了。

      “小琴,我的小琴!”嘎木驚喜地大叫道。

      小琴似乎也聽出了他的聲音,在里面蹦跶得更歡了。

      “是你的小琴,現(xiàn)在還你。”燦燦把木盒子遞過去。

      嘎木一時又木掉了,他弄不清狀況,怯怯地不敢去接。燦燦告訴他,有一天回去時在車子附近發(fā)現(xiàn)了小琴,它受傷了,她把它帶回去,治好了它的傷,現(xiàn)在還給他。至于小琴為什么會受傷,燦燦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告訴他。

      嘎木接過木盒子,還是木頭木腦的。

      “快說謝謝呀!”嘎木媽站在廚房門口,大聲吩咐兒子。

      剛聽見嘎木大叫小琴,嘎木媽還以為兒子想那只鳥兒想得魔怔了呢,后來真的聽見了鳥叫,又聽見女孩說的那番話,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謝謝?!备履菊f,還沖燦燦笑了笑,笑得有點兒靦腆。

      燦燦哪好意思領(lǐng)他的“謝謝”,她只覺得羞愧得很,扭過頭去裝著沒聽見,一眼瞥見了依舊掛在屋檐下的鳥籠,指指說:“換過來吧?!?/p>

      那才是它真正的家,相比之下,媽媽做的這個太簡陋了。

      嘎木過去摘下鳥籠,接下來他就不知道該怎么做了。

      “把它們都放在地上,門對著門,這樣?!睜N燦說。

      于是,鳥籠和木盒子都放在了地上,可是木盒子的門大,鳥籠門小,不能無縫銜接,木盒子的門一開,小琴準(zhǔn)會從旁邊飛走。

      “找兩塊木板來?!?/p>

      嘎木立馬跑去雜物間找了兩塊木板。

      把兩個門的底面和左邊對齊,上面和右邊用木板擋著,又在鳥籠里扔了幾條嘎木剛捉的小青蟲,然后把木盒子的門打開。小琴一開始有點兒弄不清狀況,愣頭愣腦的,往前走了幾步,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看見了還在蠕動的小青蟲,就像老鼠看見了大米一樣,一蹦三跳地跑了過去,一眨眼,幾只小青蟲就下了肚。在它身后,鳥籠的門關(guān)上了。

      嘎木嘿嘿地笑,嘴里小琴小琴地喃喃叫。

      燦燦站起來,大大舒了一口氣,感覺這口氣在心里憋了好久好久了,這會兒終于舒坦了、輕松了。

      “好了,我該去練琴啦。”她歡快地說。

      “謝謝?!备履菊f,這回是主動說的。

      今天燦燦練的是《平沙落雁》。

      袁老師解釋說,這首曲子是說大漠的秋天,風(fēng)靜沙平,天空浩渺無云,雁鳥南飛。旋律的基調(diào)是寧靜的,但靜中有動,旋律起伏,綿延不斷,不僅要彈出“靜”,還要彈出“遠(yuǎn)”—,就是遼闊、高遠(yuǎn)的意境。

      之前練習(xí)時,袁老師偶爾會說,有一點點“靜”的意思了,但感覺不到“遠(yuǎn)”。這回,幾遍彈下來,袁老師望著窗外說:“不錯,就照這個感覺彈?!?/p>

      彈完一遍后燦燦也回頭看了看窗外,窗外是稻田、遠(yuǎn)山和天空。夏天鄉(xiāng)村的天空干凈、湛藍(lán)、無限悠遠(yuǎn),天空中肯定有像小琴一樣的數(shù)不清的飛鳥……

      傍晚,回家的路上,嘎木走在前面,媽媽拎著鳥籠跟在后面。

      以前,都是嘎木拎鳥籠,可他這會兒實在是太興奮了,根本沒法好好走路—挺胸抬頭,兩只手臂甩得很開,腳下邁大步,還一蹦三跳的?;仡^看看媽媽和小琴被他落下了,就跑回來逗逗小琴,然后一轉(zhuǎn)身,又跑掉了。等他再次跑回來時,媽媽攬住了他。

      “那個女孩,丁燦燦,人好吧?”媽媽說。

      “好!”嘎木響亮地說道。

      “怎么好?”媽媽問。

      “她,救了小琴?!闭f著,嘎木從媽媽手里接過鳥籠。

      “對,她還把小琴還給了你?!?/p>

      “小琴是我的?!?/p>

      “我看出來了,她也喜歡小琴,可以不還你,對不對?”

      “不對,小琴是我的。”嘎木再次強調(diào)。

      “是是,小琴是你的,你們可以一起玩,對不對?”

      “對!”嘎木開心地應(yīng)道,又把鳥籠塞在媽媽手里,跑開了。

      跑了幾步又折回來,說:“丁燦燦,我見過,以前。”

      這回,媽媽順著他說:“是,你見過?!?/p>

      十二、鳥籠又空了

      以后,每到休息的時候,燦燦就到后院去看小琴,和嘎木一起捉蟲子喂它,聽它唱和琴聲很相配的歌—不過,它也不是每次吃到了蟲子都會那樣唱,除非吃到蟲子的時候碰巧心情又好得不得了。

      可自從看見了另一只鳥,小琴的心情就沒有再好過。

      “另一只鳥”長得和小琴一模一樣,讓人吃不準(zhǔn)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母子、夫妻,還是兄弟姐妹?或者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它第一次出現(xiàn)在廚房對面的瓦楞上的時候,小琴特別激動,在鳥籠里上躥下跳地嘰嘰直叫。第二天,下雨了,連著下了好幾天,那幾天小琴看上去悶悶不樂,連小青蟲都引不起它多大的興趣。一星期之后,終于晴了,那只鳥又出現(xiàn)在瓦楞上。久別重逢,小琴很興奮,嘰嘰喳喳和它一唱一和。之后,只要天氣好,那鳥就來,有時一天來好幾次。

      有一天,它們一個在鳥籠里一個在瓦楞上聊著,時而語速很快,都搶著說話,很興奮的樣子,時而又有一句沒一句的,氣氛有點兒奇怪。鳥籠里的這只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瓦楞上的那只踱來踱去,哲學(xué)家一樣思考著一個重大的命題。不過,它們看上去都有些沮喪。

      燦燦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它們之間的談話,就是不知道嘎木聽懂了沒有。

      “嘎木,你知道它們在說什么嗎?”燦燦試探地問。

      “那只鳥問小琴的傷好了沒有?!睕]想到嘎木這樣說。

      “它知道小琴受傷了?”燦燦有些驚訝。

      “第一天小琴就告訴了它?!备履竞V定地說。

      “小琴怎么回答?”

      “小琴說它好了,可以飛很遠(yuǎn)?!?/p>

      “那、那小琴有沒有告訴它是怎么受的傷?”燦燦心虛地問。

      “說了,我沒聽懂?!备履纠侠蠈崒嵉卣f。

      燦燦松了口氣,說:“我也能懂一些,小琴告訴它,嘎木對自己很好,天天捉蟲子給自己吃?!?/p>

      嘎木聽了竟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有蟲子吃,它也不開心。”

      “是呀,我也看出來了,它不開心?!?/p>

      “小琴想出去,和它玩?!备履境呃闵系哪侵圾B努努嘴。

      “我也聽出來了,它叫小琴出來和它玩?!?/p>

      “外面,哪個給它捉蟲子?”

      “吃得再好,誰也不愿意天天被關(guān)在籠子里,對不對?”

      嘎木垂下頭,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承認(rèn)道:“對,它想飛?!?/p>

      “鳥兒是屬于天空的?!睜N燦說了句文縐縐的話。她耳邊隱約響起了一段旋律:《平沙落雁》—秋高氣爽,長空萬里,任雁鳥展翅飛翔。

      說完后她探究地看著嘎木,嘎木也看著她,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聽懂了。

      接下來,兩人幾乎同時伸出手去把鳥籠摘了下來。摘下來之后,又停住了,猶豫著。

      “你想好了嗎?”過了一會兒,燦燦問。

      “想好什么?”嘎木反問。

      “放了它。”燦燦深吸一口氣,果斷地說。

      “真的?”嘎木睜大眼睛。

      “你不肯?”

      “我肯!”嘎木大聲說,眼睛閃閃發(fā)亮。又說,“我怕你不肯?!?/p>

      “我肯!那……開門吧。”

      嘎木重重點了點頭,伸手拔掉了鳥籠小門的插銷。

      小琴走到門口,愣了一會兒,似乎不相信自由來得這么快,看看嘎木,又看看燦燦,然后身子一縱,“嘰—”一聲長鳴,飛了出去。

      瓦楞上,兩只小鳥終于團聚了,它們繞著彼此,飛起,落下,飛起,落下,嘰嘰喳喳叫得很歡,訴說著重逢的喜悅。這個說,“嘰嘰嘰,太好了,我們又可以在一起玩了!”那個說,“喳喳喳,我真想你呀!你想我嗎……”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后,它們開始唱歌,唱那首和琴聲很相配的歌。

      這是妥妥的二重唱,高腔低吟,曼妙流轉(zhuǎn),時而躍上白亮亮的云端,時而潛入幽深的山澗之中,花瓣一樣順?biāo)鳌B暰€如它們的羽毛一樣,典雅又華麗,一會兒就把前院的人都吸引了過來,袁老師、袁師母、燦燦媽還有學(xué)員們。只是那兩只鳥見人越來越多,緊張了起來,“嘰—”地丟下一長串啼聲,一振翅,躍向了長空,眨眼工夫,就小得不見了。

      大家仰頭望著碧藍(lán)的天,意猶未盡,都覺得有點兒遺憾。

      “什么鳥兒?叫得那么好聽!”

      “怎么放了呢?”

      “可惜了?!?/p>

      ……

      袁老師倒沒說什么,只是看看燦燦,又看看嘎木,燦燦覺得那目光是贊許的。

      燦燦媽朝燦燦招了招手,燦燦走過去,媽媽攬住她的肩頭,低聲問:“怎么放了呢?”

      “嘎木放的,還是讓它自由自在的好。”

      說著,燦燦掙脫媽媽的手,朝琴房走去。

      放飛了小琴后,鳥籠一直掛在廚房門口的屋檐下,小門開著。嘎木想,萬一小琴在外面玩累了想回來住幾天呢?又或者,它饞小青蟲了呢?

      可鳥籠一直空著。

      下篇:漢木

      十三、大船沉了……

      八月,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到了。

      午飯過后人倦倦的,每個人都會尋一處陰涼的地方打盹。廚房門口的屋檐下有穿堂風(fēng),沒事也不會有誰來,嘎木媽就在那里鋪了一張竹席子,讓嘎木和她一起午睡。

      嘎木時常睡不著,只睜眼躺著,見媽媽睡著了,就爬起來,貓一樣悄無聲息地來到前院,百無聊賴地這里看看,那里瞅瞅。這個時候,他會想到小琴,要是它在,他就不會這么無聊了,可它飛走了,他讓它飛走的,再沒了蹤影。盡管這樣,嘎木也從沒后悔過,小鳥不就是應(yīng)該在天空中飛來飛去嗎?

      可是前院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對花窗呀卷棚呀屏照呀天井里盛開的繡球花呀什么的,都沒興趣,他只想看看斫琴室里有沒有人—小琴飛走后,嘎木的心思又慢慢回到了斫琴室。

      嘎木來到廂房門口,朝里張望,里面空無一人,只有各式各樣的木頭,有的長得很像一張琴了,有的就是一段木頭,還沒來得及像什么。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四周看看,依舊空無一人,也很安靜,只有知了的鳴叫長一聲短一聲地傳過來。嘎木悄悄走了進去。

      廂房兩邊放著長長的工作臺,上面擺著好些做古琴的木坯,有的在做造型,有的在挖槽腹。嘎木拍拍這個,摸摸那個,動作十分輕柔,仿佛它們是正在午睡的嬰孩??看暗牡胤揭矙M了一張工作臺,臺面是原木的,有的地方還包著樹皮,足有兩塊磚頭那么厚,上面散亂地放著不同型號的鉛筆、尺子和銼刀,還有一塊木坯,那塊木坯似乎是剛剛放上去的,還沒來得及做什么。

      嘎木看著,用手在上面來回地?fù)嶂氖植⒉桓蓛?,好在木坯是深褐色的。撫著撫著,他把頭靠過去,用臉貼著粗糙的木面,他聞到了一縷似曾相識的氣息,這氣息令他感到親切、放松,甚至昏昏欲睡。鬼使神差,他竟爬上了桌子,躺下,緊貼著木坯。那桌子的大小和他的小床差不多,和木坯躺在一起一點也不覺得擠。這個時候,嘎木似乎完全忘了這是袁老師的工作臺—但不管是誰的工作臺也不該爬上去睡覺呀!

      上午下了一陣雨,窗外吹過來的風(fēng)透著絲絲涼意,愜意極了,連知了的叫聲聽上去都輕柔了一些。風(fēng)和知了好像都在哄他睡覺,它們說:多么寧靜涼爽的午后呀,睡吧孩子,睡吧。

      于是,嘎木真就睡著了。

      又做了那個夢:樓房一樣的大木船,行駛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一眼望去,世界上只有三樣?xùn)|西,水、天、船。不知道這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行駛了多少天,但無一例外地都會遇到大風(fēng)暴。風(fēng)暴中,浪長了腿似的直立起來,怪獸一樣氣勢洶洶地一個接一個撲過來。風(fēng)把桅桿吹斷了,船斜得厲害,船上的人像豆子一樣稀里嘩啦滾進海里,嘎木拼命抱住船舷才沒有掉下去—沒錯,嘎木也在船上。一個比船還要高得多的大浪撲過來,將船猛地推到一座巨礁上,船被撞得散了架,四分五裂。情急之中,嘎木抱住了一塊船板……

      風(fēng)暴漸漸平息了,他抱住船板在水里漂著,四周沒人,這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不知漂了多久,感覺不到累,也感覺不到餓,好像也沒有多害怕,只覺得小腹脹脹的,想尿尿,可到處都是水,哪有廁所呢?突然,他打了個激靈,想明白了,沒必要找?guī)?,這是在水里,這么多水,也不多他這一點兒尿,想尿盡管尿好啦,于是,就尿了……誰知剛尿完,就聽到了一聲憤怒的尖叫……

      等嘎木完全清醒過來時,看見身邊站著三個人:媽媽,袁老師,袁師母;稍遠(yuǎn)一些,圍著幾個學(xué)員。其中一個學(xué)員是最先進來的,尿臊味讓她很快找到了“案犯”,尖叫一聲風(fēng)一樣跑出去叫來袁老師和袁師母,袁師母又叫來嘎木媽。嘎木媽看到這一幕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生下這個孩子,或者干脆,自己從沒來過這個世界,至少,沒到這幢老宅子里來做飯。

      嘎木看見自己坐在尿水里,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羞愧難當(dāng)!腦子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和媽媽一模一樣:媽媽根本就沒把他生出來!至少,沒跟著媽媽到這座老宅子來。萬幸的是,他沒有看見丁燦燦,她大概還在路上。

      嘎木常做那個大船大海大風(fēng)大浪的夢,但后面不是那樣的,船翻了,他會掉進水里,驚恐地掙扎……最終,他沒死,他抱住了一塊船板,在海里不知漂了多久,被海水沖到了沙灘上??偠灾粫谒锬蚰?,從來都不會,有尿他會驚醒,從不在夢里尿尿,過了兩歲他就不尿床了,更何況是大白天睡在桌子上。

      嘎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下來,低頭站著,等待懲罰??蓱土P遲遲沒來,三個大人都傻了眼,不知拿他怎么辦,其實是不知拿眼前的狀況怎么辦。

      “你、你你……怎么?”好半天,嘎木媽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大、大船沉了,我掉……掉進了海里……”嘎木怯生生地嘟囔著。

      三個大人面面相覷,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大船沉了……”這回還沒等他說完,嘎木媽就沖上來,“叭”地給了他一巴掌。嘎木媽下手很重,不像之前,惱了只打嘎木的屁股,虛張聲勢,嚇唬的成分更多。

      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嘎木媽窘得臉一陣紅一陣白,惱怒地一把扯過嘎木,往后院拖。

      嘎木讓媽媽這一巴掌打得更“木”了,他面無表情地任由媽媽把他拖到后院的雜物間,關(guān)上門,“叭嗒”一聲鎖上了。

      十四、嘎木不見了

      嘎木媽拎了一桶又一桶水去沖洗臺面,地面也沖洗了一遍,袁師母又弄了些艾草來熏,尿臊味才漸漸淡去,但那塊木坯廢了,浸了尿水的木坯是斷不能斫琴的。

      據(jù)說,古琴是始祖伏羲發(fā)明的,有好幾千年的歷史了,真的是很古,要不,怎么叫古琴?從前,古人彈琴也有很多講究,要把自己洗清爽了,換上干凈的衣服。若是在室內(nèi)彈,還要燃一炷香;在室外彈呢,最好是氣候宜人的時候,在竹林邊或松樹下……現(xiàn)在的人雖不會那么講究,但無論如何,是不會有人去彈用浸過尿液的木料斫成的琴,當(dāng)然,也不會有人用它去斫琴,只這樣想想都會讓人覺得是對古琴的褻瀆。

      這塊木坯的顏色很深,差不多有核桃那么深,可還是看得出有兩個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浸到了尿水,顏色更深一些。袁老師直盯著那個地方看,看著看著,臉更白了,眉心蹙成了一個肉疙瘩。

      “對不起對不起……”嘎木媽低頭弓著腰,一個勁地道歉。

      “這是、這是怎么搞的!”袁老師沖她悶聲吼了一句,轉(zhuǎn)身走了。

      嘎木媽知道,這是把事情交給袁師母處理了,她又趕緊沖著袁師母道歉。

      袁老師平時只管教琴、斫琴和彈琴,琴行里的大小事都是袁師母在打理。袁師母雖和和氣氣的,說話也輕言細(xì)語,但行事果斷,說一不二,溫婉中透著威嚴(yán)。

      “你來?!痹瑤熌刚f完,轉(zhuǎn)身就走。

      嘎木媽在后面跟著。

      她們來到廚房門口,袁師母在一張竹椅子上坐下,那是嘎木媽常坐的椅子。袁師母指了指一旁的矮竹凳,示意她坐下—那是嘎木常坐的。嘎木媽惶恐地表示,她站著就好。

      “坐吧?!痹瑤熌刚f。

      嘎木媽聽出了她語氣中壓抑的怒氣,趕緊坐了。

      袁師母要和她談的是那塊木坯。那是一塊老梓木,做古琴的底板用的。嘎木媽不懂古琴,但來這里做了這么久的飯,她也粗略地知道了,古琴是由底板和面板膠合而成的,具體面板是什么材質(zhì)、底板是什么材質(zhì)她就不懂了。

      古琴的面板多半用的是梧桐木,也叫鳳凰木,是傳說中的神鳥鳳凰最愛棲息的樹種。這種木材不容易腐爛,紋理漂亮,木質(zhì)也比較軟。

      底板用的是梓木,梓木硬,木質(zhì)密實,不易變形,用來做大型建筑的橫梁或支柱什么的再好不過了。但不論是面板還是底板,木料越老、越干燥,斫成琴后音質(zhì)越好。

      袁老師老早就得了一塊百余年的老桐木,卻總也找不到能與它相配的梓木。前不久,早年的一位徒弟告訴他,離這兒一百多公里的云峰山上倒了一座老廟,據(jù)說,當(dāng)年立廟時的用材很講究,也不知能否找到心儀的東西。

      袁老師趕緊開車一路飛馳來到云峰山腳下。廟在山頂,山雖不算太高,但山路崎嶇,有些坡度陡得山羊上去都費勁。等袁老師好不容易爬到山頂時,有用的材料都被當(dāng)?shù)氐拇迕癜嶙吡?。他一家一家去尋,就尋到了這一塊。這是一塊梓木,像是一扇小門上方的門梁,比一張古琴大約要長出一二十公分,古琴的琴體長是一百二十公分。木板的厚度也適中,屈了中指敲敲,聲音篤篤實實的,年年歲歲時光和風(fēng)霜雨雪的浸蝕,木質(zhì)鐵一般堅硬,顏色也深得沉著。

      袁老師幾乎一眼相中,覺得它前世做廟里的門梁,今生就應(yīng)該做古琴的底板,和那塊老桐木配成一對。對方見他喜歡,獅子大開口,要了很高的價,但袁老師認(rèn)定了它,一咬牙,買下了。

      嘎木媽聽袁師母講那塊木料的來歷,心一點點往下沉,直沉到了冰水里,透心的涼,可又覺得渾身燥熱,額角沁出豆大的汗珠。

      她覺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艱難地說:“工錢,我不要了?!?/p>

      袁師母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嘎木媽知道,拿一個多月的工錢抵了也不夠,她深吸一口氣,啞著嗓子問:“還差多少?”

      袁師母蹙著眉,半天沒說話,最終嘆了口氣說:“這還真不是錢的問題,是沒處買?!?/p>

      不就是一塊木板嗎?還沒處買?嘎木媽真看不出它的好來,黑漆漆的一塊木板,死沉死沉。但相處了這么些日子,她也相信袁師母的為人,不會拿這個訛她的。

      “那,要怎么……”嘎木媽不知道該說什么。

      袁師母似乎也無話可說,平時,她大事小事都拿捏得很到位,處理問題井井有條,一是一,二是二,從不拖泥帶水,可眼下她真不知道怎么辦了。要他們賠?那真不是個小數(shù)目,她說不出口。再說,那孩子也不是故意使壞,他嘎。袁師母愣了一會兒神,站起來,嘆了口氣說道:“你收拾收拾吧……”轉(zhuǎn)身走了。

      嘎木媽知道,這是叫她走人—就算不叫她走人,她還有臉待下去嗎?可她是真喜歡這里,活兒不算重,工錢還不低,太陽曬不到,雨淋不著,不管是教琴的還是學(xué)琴的,都斯斯文文、客客氣氣的,好相處,都怪這個嘎兒子,惹出這檔子事來!居然爬到袁老師的工作臺上去睡覺,還尿了……兒子是嘎,也只是反應(yīng)慢,腦子鈍,說話有時候顛三倒四,不得要領(lǐng),但從沒做過這么邪行的事,這回是怎么啦?!

      這樣一想,嘎木媽氣不打一處來。她沖向雜物間,可開鎖推門一看,傻眼了,里面沒人,唯一的小窗開著,窗子下放著一只倒扣過來的木桶—這個嘎兒子居然跳窗逃走了!

      嘎木媽跑到窗前探頭往外一看,還好,窗臺離地面不高,跳下去應(yīng)該不會傷著??墒?,不對呀,今天一切都不對了!嘎木哪有這么大的膽子?自從成了“嘎木”之后,他膽子就小了,媽媽走到哪都跟著,也不會太黏人,只要旁邊有人他就心安??蛇@會兒,竟敢跳窗逃走了,就因為打了他一巴掌?做出這么邪行的事不該打?

      嘎木媽又氣又急,跑到廚房去找,沒人,才想到自己是糊涂了,兒子是從窗子逃走的,應(yīng)該到外面去找,又火燒火燎地朝大門口跑去。“嘎木—嘎木—”一邊跑一邊叫。

      這孩子是要離家出走?木頭木腦的,讓人拐走了怎么辦?掉到山崖下了怎么辦?讓車子撞了怎么辦?嘎木媽急得步子都亂了……

      十五、嘎木的故事

      袁師母聽見了嘎木媽的叫聲,過來問怎么回事,嘎木媽急急地說了,袁師母便隨了她一起去找,幾個學(xué)員也跟了過來。

      “媽?!备履緥寗倹_出大門,聽見身后有人叫。

      回頭一看,見嘎木坐在門邊的石墩上,腿上橫著一塊木板。

      見到兒子,嘎木媽松了口氣,隨即又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兒子:爬到袁老師的工作臺上去睡覺,尿濕了就算有錢也沒處買的木板,然后跳窗跑回家抱來他的這塊木板……嘎木媽實在弄不明白,這嘎兒子想干什么?

      “你、你把它抱來做什么?”嘎木媽定了定神,問道。

      “賠?!备履菊f,眼睛越過媽媽看向她身后。

      回頭一看,袁老師不知什么時候也過來了。

      嘎木媽突然明白了,袁師母的話被他聽見了,就跳窗跑回家,抱來這塊木板賠給袁老師。豎起來,那木板比嘎木都高,也沉,他走幾步歇一下,還好家離得不遠(yuǎn),但也累得滿頭大汗,衣服都濕透了。

      嘎木媽愛憐地替他擦了擦頭上的汗。這樣看起來,兒子還不算太嘎,可想想,還是嘎,以為是塊木板就行?各種木板千差萬別,你這塊破板子能用?人家那是花了大價錢的。

      事實上,這塊板子也算不上“破”,只是角上有一個雞蛋大小的洞,原來應(yīng)該是一個結(jié)疤,后來結(jié)疤掉了,就留下了一個洞??蓻]想到,袁老師并不嫌棄,他走過來,在嘎木身邊蹲下,用手輕輕摩挲著,又翻過面,仔細(xì)地辨識著上面的木紋,還屈了中指在上面叩了叩。

      “梓木?!彼K于嘟噥了一句,神情有些激動,然后又拿起來掂了掂,再把鼻子湊過去聞了聞,深吸一口氣,仿佛那木頭是芬芳的。他的臉微微有些紅,一直蹙著的眉舒展了,說話的聲音突然變得振奮起來:“老梓木!”

      聽他這樣說,袁師母也激動起來,湊近了端詳那塊木板,問:“沒錯?”

      “沒錯!”袁老師語氣十分肯定。

      “可以告訴我,這是哪來的嗎?”袁老師問嘎木。

      “我的?!备履菊f。

      “我知道是你的,那你從哪里得到的呢?”

      “水里?!备履菊f。

      “水里?”袁老師覺得奇怪。

      “水里。”嘎木肯定道。

      “哪里的水里?”

      嘎木朝遠(yuǎn)處一指。

      “靈水河?”袁老師知道,穿過稻田,繞過一口大魚塘,再翻到山的那一邊,有一條河叫靈水河。

      嘎木點點頭。

      “怎么得來的?”

      嘎木低下了頭,沒再說什么。

      “是這樣,嗯……那年,發(fā)大水……”嘎木媽吞吞吐吐的,目光游移。

      “進去說吧?!痹蠋熣f。

      嘎木媽先把嘎木帶到廚房擦洗了一下,把汗?jié)竦腡恤和尿濕的褲子換掉。夏天汗多,嘎木媽每天都會給嘎木帶一套衣服過來備著。

      收拾清爽以后他們來到茶室—嘎木媽沒想到,袁老師會叫他們?nèi)ゲ枋?,這茶室是很少接待外人的。茶室不大,布置得很雅致:黃銅拉手的舊家具,素雅的青花瓷瓶,顏色發(fā)黃的古畫,上面是束發(fā)寬袍的老早老早以前的人在竹林邊彈琴;一段鏤空的樹樁里插著一枝干枯的蓮蓬,幾案上鐵鑄的香爐里一縷青煙裊裊溢出,淡淡的檀香若有若無。

      嘎木一進去就好奇地四處張望,鼻子一吸一吸的。袁師母已經(jīng)泡好了茶,還給嘎木準(zhǔn)備好了一聽雪碧。嘎木渴了,打開了就仰著脖子咕嚕咕嚕地灌。嘎木媽卻局促得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也是第一次進來—茶室和臥室的衛(wèi)生都是袁師母自己做。袁師母讓了幾次座,嘎木媽才坐下,又慌忙接過袁師母遞過來的茶,抿了一小口,然后就說起了那塊木板的事。

      嘎木七歲那年的初夏,這里發(fā)了大水,百年一遇。那個時候,他們住在靈水河邊,家里只有嘎木和爺爺,爸爸和媽媽都在外面打工。連著下了三天的雨,雨不算大,所以人們并沒有警覺。洪水是從上游來的,上游下了五天的大暴雨,大堤凌晨決口,洪水洶涌而出,人們一覺醒來,水都快到窗口了,幸好來了營救的船。

      嘎木和爺爺驚慌失措地爬上船,可原來綿羊一樣溫馴的靈水河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匹性子暴躁的烈馬,河水奔流,濁浪滔天,河面也拓寬了不止一倍??斓桨哆厱r,一個大浪撲過來,船翻了。

      一船人在水里撲騰著,哭喊著,嘎木好不容易掙扎著露出頭來,看見爺爺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朝他伸過手來。嘎木努力去抓爺爺?shù)氖郑靿蛑鴷r,一個巨大的水渦把爺爺卷了進去。嘎木大喊一聲,嗆了幾口水,往水底沉去……還好,爺爺沒有被卷走,他用自己的背把嘎木馱出了水面。

      他們被洪流裹挾著,起起伏伏,最終被沖到了岸邊……嘎木被人發(fā)現(xiàn)時,伏在一塊木板上,雙臂緊緊地抱著木板,已不省人事。

      那以后,嘎木就“嘎”了—之前他一點兒都不“嘎”,靈光得很,聰明好學(xué),善良乖巧,老師同學(xué)都喜歡他,上學(xué)不久就當(dāng)了班長,當(dāng)然,也不叫嘎木,后來人家嘎木嘎木地叫,嘎木媽聽著很傷心,可慢慢就習(xí)慣了,也想開了,自己也跟著叫?!案隆本汀案隆卑?,再嘎也是她兒子,活生生的兒子,洪水沒把他帶走已經(jīng)是萬幸了,再說,名字叫得賤些,好養(yǎng)活。

      不過,再怎么“嘎”,嘎木也明白,爺爺沒了,馱著他的不是爺爺?shù)谋?,而是那塊木板,它救了他,或者說,是它替爺爺救了他—在被洪水卷走的一瞬間,爺爺只來得及把他抱著的一塊木板推給孫子。

      爸爸媽媽進城打工時嘎木才三歲,奶奶去世得早,嘎木是爺爺帶大的。他跟著爺爺去屋后的菜園子澆菜,把養(yǎng)的幾十只鴨子趕到水塘里去;跟著爺爺去靈水河邊撈魚,去后山上撿蘑菇;跟著爺爺把鴨子挑到鎮(zhèn)上去賣,去鄰近的村子聽他一點兒也聽不懂的河?xùn)|戲……可爺爺沒了,用這塊木板救了他。明白之后他就對木板有了異乎尋常的依戀,木板在他的小床上靠墻放著,每天晚上挨著它睡,摸摸,聞聞,才睡得踏實。

      十六、老船板

      嘎木媽的故事講完了,袁老師袁師母半天沒出聲,看著嘎木。嘎木垂著眼簾,臉上沒什么表情,好像媽媽說的事和他無關(guān),只時不時瞟一眼茶桌上的茶寵—一個紫砂做的笑瞇瞇的小肥豬。袁師母洗茶的時候會把滾燙的茶水淋在它身上,它一點兒都不介意,似乎還很受用,笑得兩只眼睛彎彎的。

      看著看著,袁師母伸手愛憐地?fù)崃藫岣履镜念^,嘎木媽的心提了起來。嘎木不喜歡別人摸他的頭,他會躲開,甚至打掉人家的手。還好,這回他坐著沒動,只脖子硬了硬。

      袁老師站起來,拿起放在旁邊桌子上的木板,輕撫著,再翻一面,繼續(xù)輕撫,滿眼的激賞愛惜。這塊板,原來是用在什么地方的呢?老家具、老房子、老橋?或是和嘎木尿濕的那塊板一樣,是用在老廟里的……但不管怎么說,肯定年代久遠(yuǎn),肯定是“老”的!

      “看上去,這板原來是做什么的?”袁師母也想到了這個,她湊過來輕聲問。

      “這個,說不好?!痹蠋熣f。

      沒想到嘎木聽見了,回了一句:“做船的。”

      “你怎么知道?”袁老師袁師母同時問。

      嘎木就說了中午做的夢,也是他常做的那個夢,雖然說得比較亂,有些地方顛三倒四,但他們還是大致聽明白了,包括嘎木媽,她也是第一次聽兒子說這個夢。

      嘎木說完他的夢,三個大人都沉默了,誰都知道,嘎木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七歲那年的大水,船翻落水,爺爺遇難,他伏在一塊木板上死里逃生……這些,也許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反復(fù)出現(xiàn)在他的夢魘中??蛇@個夢,能說明救嘎木的這塊板之前是做船的嗎?

      “那個船像什么樣子?”過了好一會兒,袁老師問。

      “都是木頭做的,有樓房高,好多帆?!?/p>

      “這么高,好多帆,莫非是大航海時代的船?”袁老師像是自言自語,臉上現(xiàn)出神往的、迷迷蒙蒙的神色。

      “你坐船,是要去什么地方嗎?”

      嘎木搖搖頭:“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船板上。我會拖地,還會爬很高。”

      “爬很高?爬樹?”

      嘎木又搖搖頭:“船上沒樹。是帆……”

      “帆怎么啦?”

      “卡住了,我把它放下來?!?/p>

      “我明白了,你是船上的水手。”袁老師恍然大悟。

      嘎木低頭看看自己的手,他不明白“水手”是什么,袁老師也沒和他解釋,只是問他,他們的船都到過什么地方。

      嘎木答非所問:“那里全是水,望不到岸?!?/p>

      “那是大洋大海?!痹蠋熣f。

      嘎木點點頭,又瞇眼想了想說:“我見過很黑的人?!?/p>

      “黑人?那是在非洲。”

      “對,就是非洲?!逼鋵崳履疽膊恢婪侵拊谀睦?。

      他們的對話讓袁師母和嘎木媽面面相覷,她們一會兒看看嘎木,一會兒看看袁老師,但他倆不看她們,他們相談甚歡,盡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嘎木媽有幾次想提醒袁老師,那只是孩子的夢,孩子又“嘎”,別當(dāng)真,但看他倆聊得這么投入,不忍打斷。

      “莫非,那船,曾隨鄭和下西洋?”袁老師思忖道。

      這嘎木就聽不懂了,他沒吭聲,只睜大眼睛望著袁老師,袁老師也望著嘎木。真是個漂亮的孩子!他在心里感嘆道,像是第一次見著他似的,尤其是那雙眼睛,如夏夜的星星,水洗過一樣亮,閃著靈動的光,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嘎”。

      袁老師站起來,再次走到桌子前,撫著那塊木板,對跟過來的袁師母說:“我相信那孩子的夢,這是塊老船板。”說著回頭看了嘎木一眼。

      “這塊木板,和孩子夢里的船板不是一回事吧?”袁師母提醒他。

      “但我覺得它就是一塊老船板,它曾漂洋過海?!痹蠋煿虉?zhí)地說。

      “這里離海很遠(yuǎn)?!痹瑤熌冈俅翁嵝阉?。

      “也許,它后來又做了別的用,但最初,它就是做船的?!?/p>

      聽袁老師這樣說,嘎木笑了,說:“你聞,有海的味道,魚的味道。晚上,聽,有海鷗在叫,還有,還有……”

      嘎木媽嗔怪地打斷他:“這孩子,又犯嘎了,越扯越遠(yuǎn)?!?/p>

      可袁老師似乎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問:“還有什么聲音?”

      “還有……嗯,林子里的聲音?!?/p>

      “怎么又跑到林子里去了?”

      “它長在林子里呀,原來。”

      嘎木說得沒錯,它在被砍去做船之前自然是長在林子里的。所有的木頭都是這樣,最初都是長在林子里的。

      “那是什么時候?”

      嘎木低頭凝神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兩千多年前。”袁老師低聲說,像是在自語。

      可袁師母聽見了,吃了一驚:“你是說,漢木?”

      “我就當(dāng)它是漢木。”袁老師說。

      見嘎木和嘎木媽一臉困惑,袁師母解釋說,漢木是指很古老的木材,就像兩千多年前的漢朝一樣古老,人們用它來做船,行船的時候,可能會遇到風(fēng)暴沉入水底—就像嘎木的夢一樣。會在水底待多少年呢?沒人知道,也許就永遠(yuǎn)沉在水底了,也許某一天被人意外發(fā)現(xiàn),打撈上來。老船板密實堅硬、紋理獨特,可以用來做各種家具、房梁、大門、橋,甚至棺材什么的,當(dāng)然,還有古琴。如果能得到一塊漢木……

      “它、它就是一塊老船板,”嘎木打斷袁師母,“我在船上,我知道的,漢木……我不懂?!?/p>

      “我也相信,”袁老師拍拍桌子上的木板,再次強調(diào)說,“它就是老船板,用來斫琴,再好不過了。”

      嘎木笑了,嘎木媽也松了口氣,現(xiàn)在看來,用這塊板來賠袁老師肯定是沒問題的了。

      “你確定要把它賠給我?”袁老師走到嘎木身邊,問他。

      嘎木低頭把耳朵貼在木板上,一會兒,他抬起頭,笑嘻嘻地說:“它說它愿意,做琴?!?/p>

      “你真能聽得見它的聲音?”袁老師問。

      “能,你試試?!?/p>

      袁老師彎腰把耳朵貼在木板上凝神聽了一會兒,抬起頭遺憾地說:“我嘎,我什么也聽不見。”

      袁老師說自己“嘎”,把嘎木惹笑了,沒輕沒重地說了句:“那你就是嘎老師?!?/p>

      “這孩子,不要亂說話!”嘎木媽輕聲喝道。

      但袁老師一點兒也不在意,只撫摸著那塊木板,提醒說:“你舍得?它救過你的命。”

      “它說它愿意做琴。”嘎木篤定地說,眼睛忽閃忽閃的。

      袁老師沉吟了一陣,拍了拍嘎木的肩:“你出去玩一會兒,我們和你媽說幾句話?!?/p>

      十七、夢中的女孩

      丁燦燦今天來晚了,路上遇見車禍,堵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媽媽下午有事,在琴行門口放下她就開車走了。

      下午一直都沒見到袁老師,問其他學(xué)員,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燦燦心里好笑,這個嘎木,果然是嘎,膽子也大,居然爬到袁老師的工作臺上去睡覺,多大了?睡覺還來尿!尿就尿吧,還尿濕了這么貴重的斫琴的木板。在琴行里待了這么些日子,燦燦也知道,一塊心儀的木料對斫琴師來說是多么的重要!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這事,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

      燦燦練了一會琴,袁老師還沒來,她又老走神,就干脆不練了,來到后院。

      茶室的門沒關(guān),有說話聲從里面?zhèn)鞒鰜恚孟裰饕窃蠋熀透履驹谡f。燦燦悄悄走過去,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她知道偷聽別人說話不好,可他們似乎也沒在說什么秘密的事,他們在說船、帆、森林,居然還說到了非洲、老虎什么的。嘎木不是尿濕了袁老師斫琴的木板嗎?關(guān)船、帆、森林、非洲什么事?

      燦燦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又不敢靠得太近,可那些關(guān)于船、帆、森林、非洲的對話太誘人了。好在,沒多久,嘎木出來了,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見到丁燦燦,嘎木頭一勾,想躲。他來尿的事,她、她知道了吧?

      可燦燦不讓他躲,他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一直跟到廚房。

      “嘎木,和我說說,船、帆、森林、非洲,是怎么回事?”

      見她問這個,嘎木松了口氣,說:“我做的夢?!?/p>

      “什么夢?給我講講?!?/p>

      “就是大船,很高,到處都是水,帆卡住了,我、我……”說著說著,嘎木眼睛直了,愣愣地望著燦燦,他突然明白在哪里見過她了,在夢里。

      “我認(rèn)識……一個、一個女孩,和你長得很像,在船上,和我玩。”嘎木盯著燦燦說。

      “女孩,和我像?”燦燦不懂。

      “就是,嗯……做夢……”嘎木撓撓頭,不知如何表述。

      “你是說,你夢見了我?”

      “也、也不是你?!备履静恢趺唇忉?,“就是,跟你,像?!?/p>

      “哦,我明白了,你夢里有一個女孩,和我長得很像?!?/p>

      嘎木忙點頭。

      “那你們在一起玩什么?也和小鳥一起玩嗎?”

      嘎木搖搖頭又點點頭:“她就是鳥,是鳥變的,她是海鷗,飛到船上,就變成女孩,和我玩?!?/p>

      嘎木瞇著眼睛回憶:一只海鷗常常跟著他們的大船飛,沒人的時候,就會飛到甲板上來,變成女孩和嘎木玩。嘎木會找些吃的給她,她總是很餓的樣子,吃飽了就跳舞給嘎木看。她穿著雪白的衣裙,在海風(fēng)中翩翩起舞……

      “你的夢真是神奇!”燦燦由衷地贊嘆道,“你夢見那個女孩的時候,見過我了嗎?”

      嘎木搖搖頭。

      “太不可思議了!”燦燦叫道,又說,“再給我講講,森林、老虎、非洲,又是怎么回事?”

      這有點兒復(fù)雜,嘎木說得顛三倒四,燦燦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她似乎不像袁老師那樣容易進到嘎木的夢里,和嘎木有心心相印的互動。不過,她還是越來越覺得,嘎木雖嘎,卻是一個有趣的男孩,比班里的男生有趣多了。他們要么大人說什么就是什么,很乖的樣子;要么故作高深,其實啥也不懂,更別說隔壁那個高冷的“長跑王子”了。

      然后,燦燦又小心翼翼地問了袁老師的木板的事,她注意不提“尿”字。嘎木只笑嘻嘻地告訴她“賠了”。再問,就什么都不說了。

      燦燦媽也知道了嘎木來尿的事,回家的路上,聊了起來,可說話的口氣讓燦燦聽了有點兒不舒服。

      “那個嘎木,還真是嘎,多大了,睡覺還來尿。”媽媽的表情滿是不屑。

      “可能是睡迷糊了吧?!?/p>

      “還尿濕了那么貴重的木板,睡覺也不看地方?!?/p>

      “他嘎嘛,哪分得清。”燦燦不以為然地說。

      “桌子和床總分得清吧……咦,你怎么總幫他說話?”媽媽扭頭看了她一眼,“你少跟他在一起玩,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又沒教養(yǎng)……”

      “他挺好玩的!”燦燦回了媽媽一句。

      媽媽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好玩?你忘了他用死老鼠嚇你了?”

      “沒有,他沒嚇我?!睜N燦嘟囔了一句,“他……”燦燦緊抿著嘴,猶豫了好一陣,終于說出了那天發(fā)生的事情的真相。嘎木沒有用死老鼠嚇?biāo)?,是她自己去搖的鼓風(fēng)機,嘎木本來是想提醒她里面有老鼠,可說晚了,老鼠跳了出來,跳到她頭上……

      “真是這樣?”媽媽的口氣聽上去還有幾分疑惑。

      燦燦點點頭,媽媽沒再說什么。

      燦燦大大舒了一口氣。

      十八、拜師

      燦燦走后,嘎木又等了一會兒,見媽媽還沒回來,他又來到茶室門口。門還關(guān)著,說話聲隱隱傳來,聽不清楚。

      大人們在里面談錢,所以,不想讓嘎木聽見。

      談錢并不是讓嘎木媽賠了木板還要賠錢,而是要給嘎木媽錢。這塊板比之前那一塊貴重多了,袁老師知道一塊老船板的價,更何況是漢木呢—他相信這是一塊漢木,就像相信嘎木的夢一樣。

      可這是嘎木媽萬萬沒想到的。嘎木闖了這么大的禍,她都不知如何是好,現(xiàn)在知道能一物抵一物,已經(jīng)是喜出望外、謝天謝地了,怎么還要倒給錢呢?

      “不要不要?!备履緥屵B忙擺手,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說,“只要,只要還讓、讓我在這里做飯就行?!?/p>

      袁老師看了袁師母一眼,袁師母忙不迭地說:“讓讓,當(dāng)然讓啦!”

      嘎木媽松了口氣。

      “這是兩回事,錢還是要給的。這樣你看行不行……”

      袁老師說了個數(shù),嘎木媽驚異地睜大了眼睛,袁師母也不可置信地望著丈夫,然后悄悄靠過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袁老師沒反應(yīng)。

      “太多了!不要不要……”嘎木媽好像只會說這個。

      “我心里有數(shù),它值這個價?!痹蠋煂λ彩菍υ瑤熌刚f。

      袁師母相信丈夫的眼光,他“相木”從不會看走眼,但萬一……開價之前,多請幾位行家看看也是可以的呀!而且,價錢,怎么就不先和她商量一下呢……對于嘎木媽來說,“這個價”自然讓她驚喜萬分,萬萬沒想到,這塊“破木板”這么值錢!可她不能要,她見識了這對夫妻的厚道。他們完全可以一分錢也不給她,一物抵一物就算扯平了,她哪懂什么老船板,什么漢木?他們厚道,她也要厚道,怎能要他們這么多錢?可是……不過……也許—

      突然,一個念頭像煙花一樣在她心里騰地升起,升起,越來越高,然后“砰”地燦然盛開,照亮了兒子未來的天空。

      “我不要錢。我想……”見袁老師袁師母都驚異地望著自己,嘎木媽有點兒窘,低下了頭。

      “什么?說吧,沒關(guān)系的?!痹瑤熌刚f。

      嘎木媽抬頭鼓起勇氣說:“我想請袁老師教嘎木斫琴。”

      袁老師袁師母都愣住了,他們沒料到她會說這個。

      “要不……工錢,我也不要了,抵學(xué)費?!币娝麄冞@樣,嘎木媽趕緊補充了一句。

      “不,不是這個問題……嘎木,太小了吧?”過了一會兒,袁師母說,然后看著袁老師。

      “不小了,快十一了,”嘎木媽趕緊說,“這孩子手巧,做事耐得住性子?!?/p>

      袁老師沒吭聲,低頭思忖著。他從沒教過這么小的孩子,能行嗎?不過,自己跟師傅學(xué)斫琴時也只比他大兩歲。再說,這孩子雖嘎,可心地純良,一派天真,他的靈氣與聰慧也許不在課本上,在別處,在許多人視而不見的地方,也許他能學(xué)出來!

      終于,袁老師抬起了頭,說:“行,我教,只要嘎木愿意學(xué)?!?/p>

      嘎木媽欣喜萬分,沖過去拉開門,叫道:“嘎木,快來!”

      嘎木正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腿都蹲麻了,他慢慢站起來,慢慢走過去。媽媽嫌他慢,過去一把拽住,把他拽進了茶室。

      “你愿意跟袁老師學(xué)斫琴嗎?”問完,嘎木媽緊張地盯著他。兒子讀書肯定不成,不能指望他以后上大學(xué),有份好工作,可若能學(xué)成這門手藝,養(yǎng)活自己就沒問題了。

      斫琴,說實話,嘎木并不是十分了解,只看見袁老師還有幾個學(xué)員,常常在那里鋸、刨、銼、鑿……滿地的刨木花、木屑,靠墻的地方堆著一摞一摞的木坯,墻上掛晾著還沒有上漆上弦的琴體,嘎木喜歡那樣的環(huán)境,更喜歡滿屋彌漫著的木頭的清香。以前,說不清為什么,嘎木有點兒怕袁老師,后來,見袁老師喜歡小琴,小琴飛走后還幫他一起找過,特別是剛才,袁老師那么相信他的夢,說什么都信。袁老師不嫌棄他的木板,還夸它是漢木,嘎木不懂漢木,但他感覺到肯定是個好東西?,F(xiàn)在,嘎木一點兒都不怕他了,跟他學(xué)斫琴,可、可以的吧?

      嘎木看著袁老師,袁老師微笑著沖他點點頭。嘎木也笑,憨憨的。他走到桌邊,把手放在那塊木板上,也沖袁老師點點頭。

      嘎木媽一見,開心地叫道:“快,給袁老……不,給師傅磕頭。”

      嘎木傻傻地站著,不知道媽媽是什么意思。袁老師見了也趕緊阻止,說現(xiàn)在不興這個。

      “那就鞠躬?!备履緥屨f。

      這個嘎木懂,沖著媽媽鞠了一個躬。大家都笑了。

      “不是向我,是向你師傅鞠躬,叫師傅?!?/p>

      嘎木就沖袁老師鞠了一個躬,叫道:“師傅?!?/p>

      大家又笑。

      最后,袁老師對嘎木說:“不管怎樣,開學(xué)后還是要好好念書,雙休日和寒暑假我可以教你,明白嗎?”

      “明白,師傅?!备履竟郧傻貞?yīng)道。

      嘎木媽望著兒子,眼眶不由自主地濕了。她沒想到,這樣一樁以為沒法過去的事最終變成了這樣!所有人都心滿意足,真是皆大歡喜!尤其是她,若是學(xué)成了這門手藝,兒子的將來就不用她操心了。兒子現(xiàn)在還不懂事,不知道這件事對他有多重要!多好呀!而這天大的好事居然是一泡尿尿來的,想想又讓人覺得好笑……但不管怎么說,是他們娘兒倆遇到了好人。嘎木媽想對他們說些感謝的話,又覺得“謝謝”兩個字太輕太輕了,她不知怎么來表達(dá)心里的千恩萬謝,就想著今后要做更多的事,把飯菜做得更可口,菜園子拾掇得更鮮綠……

      “你的學(xué)名叫什么?”等她回過神來時,聽見袁老師問嘎木。

      “嘎木?!?/p>

      “不是,在學(xué)校,老師叫你什么?”

      嘎木眨巴著眼睛,好像想不起在學(xué)校老師叫他什么了。同學(xué)們都叫他嘎木,老師很少叫他,課堂上幾乎不會有老師叫他起來回答問題,都知道他答不出。

      “李景樹?!备履緥屨f,“風(fēng)景的景……”

      “樹。”嘎木接過話說,拍了拍身邊的木板。

      嘎木媽歡喜地望著兒子,這一刻兒子一點兒都不嘎,挺聰明的嘛!反應(yīng)也快。

      “景樹,好聽!”袁老師贊賞道,“以后就叫景樹,不叫嘎木,好不好?”

      “好!”嘎木響亮地應(yīng)道。

      但事實上,“景樹”就像是一個新名字,嘎木有時記得,有時又不記得。人家叫他嘎木時他不理,說自己名字叫景樹;人家叫他景樹他也不理,連叫幾聲才回過神來,原來是在叫自己。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習(xí)慣自己的“新”名字,大家也都景樹景樹地叫了。很奇怪,叫著“景樹”的時候,感覺他好像真沒那么“嘎”了。

      十九、等樹長大

      袁老師先教景樹認(rèn)識古琴:面板、底板、琴腹、琴弦、岳山、雁足、焦尾……景樹記不住,燦燦休息的時候就幫他記。

      說實話,最初得知他與袁老師的師徒關(guān)系時燦燦是有幾分妒忌的,特別是聽見他“師傅師傅”地叫。“師傅”要比“老師”親近很多吧?像影視劇里演的,有的師徒關(guān)系簡直就像父子,而這一切幾乎是一夜之間發(fā)生的。

      第二天燦燦來到琴行時,就發(fā)現(xiàn)這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嘎木變成了景樹,袁老師變成了景樹的師傅,師傅教他斫琴。

      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呢?燦燦問嘎木,哦不,問景樹,他顛三倒四地說也說不清,窘得漲紅了臉,再問,就索性什么也不說了。后來,從媽媽那里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這孩子,還挺、挺特別的,這件事也很特別。”媽媽最后感嘆說。以后燦燦去找景樹玩,媽媽就沒再說什么了。

      可因為妒忌心作怪,燦燦有時忍不住要打擊景樹一下。

      “這一根橫條叫岳山,像山一樣,把琴弦支起來,要不琴弦就貼在琴面上了,怎么彈?明白了嗎?”

      景樹忙點頭,很虛心的樣子??傻诙靻査?,他眨巴著眼睛,直搖頭。

      “都給你講過幾次了,怎么還記不住呢?真是嘎,嘎木!”

      “我是景樹。”他不惱,只是糾正她。

      “那也是嘎景樹。”燦燦沒好氣地說。

      “嘎景樹,嘿嘿。”

      見他這樣沒心沒肺地笑,燦燦也笑了,還生出了幾分愧疚,耐著性子又給他講了一遍。

      但凡是要動手的,景樹還真沒讓師傅失望過。師傅用廢棄的木板教他挖面板的槽腹。用銼刀一點點挖,一刀下去,深不得,淺不得,寬不得,窄不得。而且,琴面的厚度也不是不變的,越接近琴尾,面板越薄,靠近彈琴人的一側(cè)是高音弦,要比外側(cè)的低音弦更薄—這些都得等景樹長大些慢慢教,眼下先讓他練手感?,F(xiàn)在看來,景樹的手感還不錯,手穩(wěn),下刀也有分寸。他屏住呼吸,眉微蹙,緊抿著嘴,一刀一刀的,看著薄薄的木片從手中翻卷上來,花瓣一樣細(xì)碎地散落,滿心歡喜。他也極有耐心,凝神靜氣一坐就是好半天。

      袁老師教景樹,燦燦沒練琴時也會在一旁聽,她喜歡聽袁老師講的那些和琴有關(guān)的故事。比方說—

      古時候,吳越國的忠懿王對古琴音樂特別癡迷,派人到各地去找制作古琴的上乘木材。有一個人來到天臺山,在山頂上住了一晚。深夜,他聽見轟隆隆的聲響,像雷聲又不像雷聲,很可怕!嚇得他一個晚上都沒睡。第二天一早,跑出房門一看,只見一根巨大的桐木從廟里滾落到山石上。他趕緊叫人把它搬回去獻(xiàn)給忠懿王,制成了“洗凡”和“清絕”這兩張著名古琴的琴面。

      還有一個故事是說東漢的大琴師蔡邕游歷時,在一個小村子看見有人正用梧桐樹樁生火,從噼里啪啦的燃燒聲中,他聽出那是制作古琴的極好的木料,就趕緊叫人把木樁從火堆中拖出來??墒牵砹艘稽c兒,木樁的一端已經(jīng)燒焦了,但他不舍得扔,還是用它斫了一張琴,取名“焦尾”。

      燦燦聽說過“焦尾”,它是歷史上被人們談?wù)撟疃嗟墓徘?,但不知道關(guān)于它還有這樣一個神奇的故事。

      景樹聽了這些故事后沒吭聲,也不知聽懂了沒有。他眨巴著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才猶猶豫豫地說:“有一棵樹,風(fēng)很大的時候,吹它,它會彈琴。”

      袁老師和燦燦聽了面面相覷,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哪里的樹?”袁老師問。

      “后山?!?/p>

      “哪里的后山?”燦燦問。

      “我家?!?/p>

      “你是說,風(fēng)吹樹葉,像彈琴吧?”袁老師問。景樹想了想,沒點頭也沒搖頭,他覺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叭タ??”他問師傅。

      “好,哪天去看看?!?/p>

      聽見師傅這樣說,景樹咧嘴笑了。

      星期天,不上課,袁老師和燦燦跟著景樹去看樹。本來,這天燦燦是不上琴課的,可她吵著媽媽一定要送她來,她要跟著去。媽媽和爸爸都覺得這孩子最近和以前有點兒不一樣了,很樂意去琴行,對古琴也有了幾分真心的熱愛。媽媽也說不清是因為什么,是袁老師更會教?還是因為那個男孩……但不管怎么說,媽媽沒再覺得那是個討厭的沒教養(yǎng)的孩子了。

      景樹家的屋后有一條小溪溝,溪水很清,能看見水底的卵石和游弋的小魚。溪溝兩邊開滿了星星點點五彩繽紛的野花,溪溝上架了一塊麻條石,這就是橋了,過了橋就開始爬山。

      山不高,路也不算陡。山上的樹很雜,松樹、槐樹、杉樹、苦楝樹、烏桕樹、青岡樹……“會彈琴的樹”在山的北面,它長在高坎上,不大,大約只有成人的小腿那么粗吧。

      春天的時候,景樹和媽媽進山挖野蔥,山里的一面緩坡有成片的野蔥,用它來炒蛋再香不過了。進山不久就下起了雨,雨倒不大,風(fēng)猛。景樹和媽媽躲到一處山坳里,他看見所有的樹都被吹得樹葉翻飛、枝條狂舞,還不時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有一棵樹,在山坳旁邊的高坎上,它在風(fēng)中發(fā)出的聲音與別的樹不同,那聲音很特別,不是鳥叫的聲音,不是蟬叫的聲音,也不是狗叫和雞叫,更不是鼓聲和鑼聲,景樹說不清那聲音像什么。不過,也許那聲音和所有的樹在風(fēng)中發(fā)出的聲音是一樣的,因為景樹指給媽媽看了,媽媽以為他是問那是什么樹,媽媽搖搖頭,她也不認(rèn)得。聽了師傅關(guān)于琴與樹的故事,景樹突然記起了那個聲音,覺得那也是琴聲。那一刻,有人在彈琴,彈琴的人是風(fēng)。

      景樹的方向感很強,他很快找到了那棵樹。

      站在樹邊,袁老師半天沒吭聲,只盯著它看。有什么好看的呢?在燦燦看來,這是棵很普通的樹,粗糲的樹皮,桃形的樹葉,在陽光下綠得發(fā)亮。樹形也沒有什么特別,樹該是什么樣子它就是什么樣子。

      看了一會兒,袁老師走近它,拍拍樹干,就像他有時候拍景樹的肩頭一樣,感嘆說:“梓樹,沒想到這里有梓樹!”在他的認(rèn)知里,梓樹多半長在西南的大山里,這里是江南的山丘。

      “這就是梓樹?!”燦燦不禁叫道,她當(dāng)然知道梓樹可以用來做什么。

      聽說這棵樹是梓樹,景樹開心地笑了。他只知道這棵樹會彈琴,原來是梓樹,梓樹會彈琴,那就對了嘛。他現(xiàn)在可是跟著師傅在學(xué)斫琴,當(dāng)然也知道梓樹可以用來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它會彈琴?”袁老師問。

      “風(fēng),那天好大的風(fēng),風(fēng)吹它,它就、就響……”景樹困惑地皺著眉,他不知道該如何表述。

      袁老師明白了,是在大風(fēng)中,它發(fā)出的聲音和別的樹不一樣,而這個男孩居然聽出來了!他想到一個傳說:唐朝的大琴師雷威為尋找斫琴的優(yōu)質(zhì)木材,專門選風(fēng)雪天上峨眉山,在山里凝神屏氣地聽,根據(jù)風(fēng)撼動樹木的聲音來確定哪些適合斫琴。

      “是要現(xiàn)在砍嗎?”燦燦問。

      這個嘎木,不,景樹,一點兒都不嘎,還找到了一棵梓樹!現(xiàn)在,她一點兒妒忌心都沒有了。

      “樹不是隨便可以砍的,”袁老師說,“再說,它還太小了,等它長大吧。這是山的北面,它會長得很慢?!?/p>

      山的北面,也就是陰面,相對來說日照少,氣溫也會低些,樹木就長得慢。長得慢的樹,吸收了更多的日月精華、陽光雨露,木質(zhì)也會更堅硬,紋理也更細(xì)密、更均勻。斫成琴后,音質(zhì)也會更好。

      “我等它,我也長得慢。”景樹說。的確,他比燦燦矮半個頭呢。

      “這倒是個好主意,”袁老師贊賞道,“等它長大了,你用它斫一張琴?!?/p>

      “我來彈?!睜N燦立馬接上去。

      說完看著景樹,景樹也看著她,兩個人都笑了。

      袁老師看上去不動聲色,心里卻是歡喜的。這兩個孩子,一個學(xué)彈琴,一個學(xué)斫琴,他第一次教孩子,幾十年與琴相伴,對他來說這是一段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他覺得很奇妙,很美好。

      “嘰嘰嘰?!睒渖蟼鱽砹艘魂國B叫聲。抬頭一看,是一只灰色的小鳥,后頸有一抹翠綠。

      “是小琴!”景樹叫道。

      “沒錯!”燦燦也看清了。

      “還真是。”袁老師手搭涼棚,瞇著眼睛說。

      像是為了進一步表明自己的身份,小琴開始唱歌,就是那首和琴聲很相配的歌。歌聲深情、婉轉(zhuǎn)、悠揚,在山林的樹梢上隨風(fēng)一波一波蕩漾開去—是在表達(dá)它的思念和感激嗎?

      唱完一曲,它“嘰—”地灑下一串長長脆脆的音符,振翅飛走了。

      抬頭望去,是一片干凈碧藍(lán)的天,風(fēng)拂在臉上,柔柔的,透著幾絲清涼和草木干爽的馨香—夏天穿著明麗的紗裙?jié)u漸遠(yuǎn)去,秋天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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