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烈日高懸,金黃的稻谷鋪滿了院落。長久的暴曬下,剛脫粒的稻谷被慢慢曬干。
一群麻雀在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上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劃破了午后的寂靜。村里人都沉浸在夢鄉(xiāng)里,陣陣涼風(fēng)在村子里四處游蕩。在睡夢邊緣徘徊的我,在麻雀的陣陣鳴叫聲中驚醒過來。揉著惺忪的睡眼,透過窗玻璃,我看見兩只麻雀飛落在曬場的稻谷上左顧右盼,它們試探著啄食了幾粒稻谷便迅疾抬起頭,機警地查看四周。當安全的信號迅疾傳遞到樹上,那里的麻雀很快都飛了下來,曬場的稻谷上落滿了麻雀,饑腸轆轆的它們開啟了一場盛宴。
眼前黑壓壓的麻雀禁不住讓人起雞皮疙瘩,我抄起一根細長的木棍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行至院門口,忽然狠狠地把木棍朝黑壓壓的麻雀投去。只聽見一聲巨響,受驚的麻雀倉皇飛起,幾片灰黃色的羽毛在半空中盤旋一陣緩緩落下。片刻后,受驚的麻雀在金黃稻谷的誘惑下又重新棲落在梧桐樹上。年幼的我憤怒地返回屋內(nèi),取來彈弓,從地上撿起幾顆小石子,認真地朝樹上的麻雀瞄準。
“林林,不要打麻雀?!鄙砗蠛鋈粋鱽碜婺傅穆曇簟W婺柑稍趲酌淄獾陌捣坷镄蓓0捣慷臎?,她喜歡住在里面。“奶奶,它們吃稻谷了?!蔽乙а狼旋X地說道?!白屗鼈兂?。它們吃害蟲,吃點稻谷沒事,也吃不了多少。你到奶奶這里來,奶奶給你糖吃?!边m才躺著的祖母已起身站了起來。
我忸怩地走進暗房,一股涼意襲來。祖母從柜子里找出一小包喔喔奶糖遞到我手里。我灰暗的心情即刻變得甜蜜起來。我從她呼出的口氣里聞到一股死亡的氣息。窗外幾米之遙的院落里,適才受驚的麻雀復(fù)又落在金黃色的稻谷上。在短暫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后,它們開始肆無忌憚地啄食起來。祖母和我靜靜地看著它們啄食,麻雀吃飽后撲棱著翅膀離去。
窗外的光線慢慢變得柔和,樹上的麻雀激發(fā)了祖母的回憶。祖母自從患重病以來,她無事可做,每天躺在暗房的竹椅上回憶往事。那些經(jīng)時間的漏斗過濾下來的記憶與她形影不離,滋養(yǎng)著她干涸的晚年生活。記憶是他人無法繼承的不動產(chǎn),但誰也沒料到多年后,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祖母,連這唯一的不動產(chǎn)也丟失在蒼茫的時空里。此刻,祖母深陷在記憶的深淵里,她時常喃喃自語,暗自發(fā)笑抑或獨自黯然神傷。她指著樹上嘰嘰喳喳的麻雀,在頻繁往復(fù)的敘述里,記憶的骨殖重新變得血肉豐盈起來。
一九四〇年,一場罕見的旱災(zāi)席卷贛西文竹這個偏遠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周圍群山環(huán)繞,復(fù)雜的地形讓它百余年來沒有遭到戰(zhàn)火的侵襲。一望無垠的稻田里密集地出現(xiàn)一道道巨大的裂縫,河床干涸,谷子顆粒無收,村里人陷入饑荒的深淵里。午后時分,光禿禿的樹干仿佛一根根肋骨矗立在半空中,饑餓的麻雀在樹上發(fā)出陣陣悲鳴聲。站在院落門檻上的曾祖父目睹了這一幕,轉(zhuǎn)身從庫房里舀出一大勺稻谷。曾祖父右手五根手指收攏,放到嘴邊,很快半空中響起響亮而清脆的口哨聲。他手使勁往半空中一揚,一粒粒飽滿的稻谷天女散花般撒落了一地。曾祖父轉(zhuǎn)身關(guān)門,透過門的縫隙細細打量著門外的動靜。棲息在樹上的一只麻雀張望了一陣,探頭探腦地從樹上落了下來。它試探著吞下幾粒稻谷,停下來,抬起頭朝四周觀察,四周只聽見風(fēng)游蕩的聲音。麻雀變得大膽起來,越來越多的麻雀降落在地,安心吃起來。它們你爭我搶,曾祖父嘴角露出一絲笑。再次打開門時,吃飽的麻雀正棲在樹枝上打理自己的羽翼。
“打到了,打到了?!焙鋈恢宦犈榈囊宦暣囗懀恢宦槿傅袈湓谝慌缘乃疁侠??!斑@些麻雀吃了很多天稻谷了,你摸摸它肚子,身上有肉?!痹娓钢懿魈ь^望去,看見兩個面黃肌瘦的男孩正手持彈弓瞄準樹上的麻雀。先輩傳承下來的百年泉水塘大藥房是方圓三十里最大的藥房,每天都有衣衫襤褸的村民端著破舊的瓷碗聚集在周府門前,接受一粥一饅頭的施舍。深夜,兩個打鳥男孩的話一直回蕩在他耳邊,他陷入深思。次日,曾祖父周伯恩做出了大規(guī)模接濟村民的決定。這個畫面所蘊含的意義成為周家的家訓(xùn)。即使家族日漸衰落,祖母依舊堅守著。
轉(zhuǎn)眼到了二十世紀中期,麻雀作為“四害”之一,成為圍堵獵殺的對象。那時我祖母剛年過三十,為了完成村主任分發(fā)下來的獵殺麻雀的任務(wù),她把在燒酒里浸泡了一夜的大米撒落在院落里。吃下大米的麻雀瞬時暈倒在地,束手就擒。聰明的村里人想出無數(shù)捕獲麻雀的方法,人們陷入肆意的屠殺中。祖母和村里的年輕人手持臉盆,用棍子使勁敲打著,當當當?shù)捻懧曧懥炼潭?,棲息在樹上的麻雀驚恐地一飛而起,四處逃竄。直至麻雀撞入網(wǎng)中,響聲才停歇下來。寒冬時節(jié),覓食困難的麻雀被雪地上的稻谷吸引,蹦跳過來。一根細小的樹枝支撐著竹簍子,樹枝上拴著一條細小的繩子,等麻雀放松警惕,津津有味地沉浸在盛宴里,躲在遠處的祖母伺機拉動繩索,麻雀被罩住,陷入無邊的黑暗里。
沒有麻雀的村莊不是真正的村莊,沒有麻雀的大地傷痕累累。幾年后,大地上的麻雀幾乎銷聲匿跡,田野里的稻谷深陷巨大的蝗災(zāi)里??粗鴿M地的稻谷被蝗蟲蠶食殆盡,我祖母陷入深深的惶恐和憂慮中。
相傳,后來國家從蘇聯(lián)引進的幾百萬只麻雀化解了這場危機。麻雀以極強極快的繁殖力,迅速重新飛遍每個村莊的角落。枝繁葉茂的枝丫上又能看到它們熟悉的身影,清晨醒來,耳畔響起它們熟悉的叫聲。
多年后,我祖母依舊為當初自己的無知而深深懺悔著。麻雀是雜食動物,它吃蟲子、蒼蠅、蚊子、種子和稻谷,所吃掉的稻谷只占它口糧的百分之二十。
當祖母在記憶的河流中游走時,她往日空洞的眼神開始發(fā)光,神情變得活泛。她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她的軀體恢復(fù)了往日的僵硬,神情也變得呆滯。
當我聽得津津有味時,祖母的講述卻戛然而止。奶糖只讓我感到短暫的甜頭,甜味在味蕾上消失后,我心中對麻雀的厭惡與怨恨又彌漫開來。
相比于麻雀,我更喜歡屋檐下勤快捕食、哺育幼雛的燕子。燕子是安靜乖巧的,麻雀卻顯得輕浮喧鬧。
幾日后,曬干的稻谷入倉,我模仿著曾祖父的樣子,把半勺稻谷撒在寂靜的院落里,迅速躲到房間里。麻雀津津有味地沉浸在這一盛宴的時刻,我忽然手持彈弓細細瞄準一只麻雀。只聽砰的一聲,一只麻雀應(yīng)聲倒地,它在地上垂死掙扎。其他受驚的麻雀奪路而逃,它們迅速飛到遠處的枝丫上。
一群受驚的麻雀一躍而飛的聲音驚醒了睡夢中的祖母。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麻雀,她微弓著腰,疾步走到它身邊,俯身,把受傷的麻雀放在手掌心,輕輕撫摸著。祖母眼底露出一抹憂傷。我沾沾自喜,沒想到自己的射擊這么準。但祖母哀怨的神情讓我感到恐慌,在她俯身查看麻雀的剎那,我拿著彈弓迅疾跑到屋外。
我在午后的風(fēng)里行走著,蝴蝶、蜻蜓、知了都成為我瞄準射擊的對象。我的眼神隨著它們飛行的軌跡而不停移動,在它們降落的剎那,我即刻發(fā)射。年幼的我沉浸在射擊帶來的樂趣里,路邊細小而圓潤的石頭為我提供了充足的彈藥。一直到薄暮時分,夜色如打翻在地的墨汁洇散開來,我才精疲力竭地往回走。
行至院門口,一只灰黑色的烏鴉在梧桐樹上發(fā)出悲戚的鳴叫聲。在鄉(xiāng)村一襲黑衣的烏鴉被當作是死神的仆役,它不辭辛勞地給死神派發(fā)訃告。在村里人眼里,烏鴉能提前從人身上感知死亡的氣息,它不停盤旋在家附近,發(fā)出預(yù)警。我迅速來了勁,拿起彈弓,使足勁朝樹上的黑影射去。只聽見沉悶的一聲響,烏鴉墜落在地,刺耳的鳴叫聲也隨之停歇。我的舉動得到了父親的認可,暗影中他朝我豎起大拇指。在暗房里被烏鴉的悲鳴聲弄得心緒不寧的祖母朝我一笑,她似乎原諒了我下午射殺麻雀的罪過。
2
次年春節(jié),祖母跨過了生命中的一道坎,從死亡的陰影里走了出來。生命的寒意漸漸退去,祖母慢慢又變得辛勞起來。一個落雨的清晨,父親作別家人,扛著蛇皮袋,獨自踏上了南下廣東打工的路。
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時,祖母拉開沉重的木門,左手挎著竹籃子,右手持火鉗,踏入濃濃的晨霧里。院落的梧桐樹上傳來陣陣麻雀的鳴叫聲,聲音打破了村莊的寂靜。祖母又沿著村莊走街串巷撿起廢舊來。午休時分,村里人都沉浸在睡夢中時,祖母又挎著竹籃子繞著村子撿廢舊,直至薄暮時分才回家。推開院門,院落里的那棵梧桐樹上棲息著七八只麻雀,它們透亮的眼睛在暮色中分外顯眼,它們身披褐色的晚裝,靜靜地凝望眼前的世界,迎接黑夜的降臨。
時光流逝,我慢慢遠離故鄉(xiāng),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老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人在異鄉(xiāng),我腦海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祖母沿著寂靜的村莊撿廢舊的場景,耳畔回蕩著的是院落那棵梧桐樹上一只只麻雀發(fā)出的嘰嘰喳喳聲。麻雀的喧鬧映襯著祖母的孤寂。它們是祖母忠實的陪伴者。
當我懷揣簡歷在南方工業(yè)小鎮(zhèn)輾轉(zhuǎn)顛簸時,我常會看見在廠房和民房上跳躍的麻雀。凝望這些黑黃相間的精靈,我時常產(chǎn)生回到故鄉(xiāng)的錯覺,不安的內(nèi)心瞬時安靜下來。面試完已是午后,從鞋廠大門出來,右邊是一個面包店,我買了兩個面包充饑。
在烈日下行走,很快汗流浹背。行至中途,看見一個綠樹成蔭的公園。我在公園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喘息,幾只麻雀從樹上落下來,在眼前旁若無人地跳躍著覓食。把面包屑扔過去,它們迅速啄食起來。我試探著跺腳做出驅(qū)趕的樣子,它們跳躍了幾步,轉(zhuǎn)瞬又返回來。它們的膽量令我驚訝,它們早已融入城市的生活。麻雀的出生地決定了它們的命運。眼前的麻雀自帶城市戶口,它們的祖祖輩輩都居住在這塊土地上。它們悠閑自得,哪里有河流,哪里易覓食,哪里適合睡覺,它們都早已爛熟于心。當廣袤的田野變成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麻雀也成了受益者,它們衣食無憂。生活在公園、工廠、倉庫、田野、居民區(qū)附近的麻雀以草籽、人丟棄的食物等為主要食物。在我短暫寄居的出租屋附近有一個早餐店,清晨或者黃昏時分,經(jīng)常有棲息在附近屋檐上的麻雀飛落下來覓食。
衣著暴露了它們的身份。路上濺起的灰塵和天空的霧霾一點點落在它們的羽翼上,把它們身上的泥土氣息淹沒掉。三十多年前,這里還是貧瘠的村莊,它們在天空中紛飛,在水田里留下漂亮的剪影。接下來的時光里,它們緊跟人類的步伐一起完成城鄉(xiāng)的轉(zhuǎn)變。它們看著一畝畝稻田變成一棟棟高樓大廈,目睹著安靜溫馨的鄉(xiāng)村變成喧鬧、燈火輝煌的城市。它們是這塊土地最忠實的子民。它們的性格變得大膽,身在鄉(xiāng)村的膽怯和機警似乎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們偶爾會棲息在樹上,在暮色中回想農(nóng)耕時代。我驀然想起德國科學(xué)家的一項研究,生活在城市的鳥性格里有著更強的探索性,面對驚嚇,它們在經(jīng)過短距離的避險后又會返回。而來自鄉(xiāng)村的鳥面對人類的驚嚇和恐嚇則表現(xiàn)得畏畏縮縮、謹小慎微,在經(jīng)過更長距離的避險后,它們才會返回原來捕食的地方。
德國科學(xué)家的這項研究讓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面試結(jié)束后不久,我成功入職虎門一家五金塑膠廠做外貿(mào)跟單,結(jié)束了在異鄉(xiāng)顛沛流離的生活。
一年后,金融危機席卷全球,我所在的五金塑膠廠訂單銳減,大腹便便的香港老板每天黑著臉、背著雙手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我正襟危坐,做出忙碌的樣子,時刻擔(dān)心著自己成為下一個被裁員的對象。我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直至下班的鈴聲響起,踩著暮色回到出租屋里,靜靜地躺在床上,我不安、緊繃的內(nèi)心才舒展開來。即使我在城市多年,骨子里流淌著的忐忑不安也時刻提醒著我的來處。我這只來自鄉(xiāng)村渾身彌漫著泥土氣息的鳥,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
我租住的房子后面是一片茂密的小樹林。這片綠意盎然的小樹林時常讓我焦躁的內(nèi)心突然安靜下來。清晨、薄暮時分樹林里傳來的嘰嘰喳喳的麻雀鳴叫聲,勾起了我濃濃的鄉(xiāng)愁??粗|縷炊煙,我常陷入恍惚中。在這些土生土長的麻雀的一聲聲鳴叫里,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寄居者的身份。
麻雀雖與人類如此接近,卻絲毫未被同化,沒有沾染人類的一絲惡習(xí)。麻雀用與人類若即若離的生存哲學(xué)來保持著自己的獨立??v然如此,城市依然危機四伏,人類迷失在欲望的深淵里,一只只鮮活的麻雀命喪油鍋,油炸麻雀成為許多飯店的招牌菜。我常想我還不如一只麻雀,麻雀不吃嗟來之食,它對自由的堅守超乎我的想象。而我為了五斗米時常不得不謹言慎行,在領(lǐng)導(dǎo)面前點頭哈腰,時刻做好為領(lǐng)導(dǎo)沖鋒陷陣的準備。
盛夏的一天,公司的綠化工把宿舍后的兩棵梧桐樹砍倒在地時,捉到兩只麻雀。他見我駐足觀看許久不肯離去,便送給我一只。我如獲至寶,從附近的花鳥市場花三十塊錢買來一個鳥籠。麻雀在狹小的鳥籠里跳來跳去,發(fā)出嘰嘰喳喳的鳴叫聲。它不停地沖撞著堅硬的籠子,試圖掙脫出去。幾番掙扎下來,麻雀似乎心灰意懶了。關(guān)上房門,狹小寂靜的房間里因為麻雀的存在多了幾許喧鬧。我每日按時給它更換口糧和水。但無論我如何精心照顧,麻雀都不領(lǐng)情,它嘴巴緊閉,粒米不食,響亮的鳴叫聲也弱了下來。它不停地撞擊著鳥籠,試圖掙脫束縛。一周后,我從睡夢中醒來,往日在耳畔響起的嘰嘰喳喳聲變成一片死寂。我一骨碌爬起來,近前一看,只見麻雀死在籠子里?;\子有有形的,也有無形的。我深陷在無形的鐵籠里,卻無麻雀絕食的勇氣。我每日面對老板時諂媚的微笑映襯出我的悲哀與無能。
年幼時我對麻雀的厭惡在時光的浸潤下慢慢轉(zhuǎn)變成一種憐憫、疼惜和羨慕。我對麻雀的羨慕映射出我對漂泊的厭倦。麻雀是留鳥,它短而圓的翅膀注定它不能長途跋涉,它一生的活動范圍只有窄小的三五公里。
那年臘月,在外漂泊多年的我回到故鄉(xiāng),不遠處的梧桐樹上陣陣熟悉的麻雀鳴叫聲傳到耳里??粗装l(fā)蒼蒼的祖母,我頓覺祖母也是一只麻雀,她一輩子未曾離開村莊,她生命的半徑也只是這方圓幾里的村莊。這些年她如一顆釘子般深扎大地深處,直至銹跡斑斑。祖父去世后,祖母獨自居住在那個長滿青苔的百年老屋里。麻雀、老黃狗、屋檐下的鴿子成了祖母忠實的陪伴者。祖母在院落撒下一把稻谷,朝半空吆喝一聲,樹上棲息的麻雀和屋檐下的鴿子紛紛落了下來,津津有味地啄食起來。祖母坐在一旁的板凳上,靜靜地凝望著眼前的這一切。
3
我如一只飛鳥,長年的顛簸遷徙鍛煉了我的飛翔能力,卻沒讓我成為翱翔天際的鴻鵠。當我疲憊地飛行在半空中尋覓食物,時常會被隱匿在暗處的獵人擊落在地,遍體鱗傷。年幼時不知世事蕪雜,常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來自勉,對燕雀一臉不屑。多年后,在世事中沉浮才體會到做一只留守故鄉(xiāng)的小麻雀的可貴與不易。
閑暇時讀瑞士博物學(xué)家歐仁·朗貝爾的《飛鳥記》,我對麻雀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家雀是街頭頑童,是菜場、市郊、路口的殷殷訪客。它厭惡孤獨,對遷徙沒有一點興趣,甚至散步對它而言都是庸俗的樂趣。它有自己的社區(qū)、自己的街道、自己的席位,這才是它的舞臺,絕不遠離?!?/p>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鴻鵠,也不是誰都能成為留守故鄉(xiāng)的麻雀。當遷徙成為常態(tài),留守則變得愈加沉重。
瑞典生物學(xué)家林奈曾把歐洲麻雀區(qū)分為樹麻雀和家麻雀。林奈所描述的家麻雀是歐洲十分常見的一種小型鳥類,它們也確實喜歡在房屋、工廠、倉庫邊筑巢,而樹麻雀也像他描述的那樣是歐洲鄉(xiāng)間樹上棲息的小鳥。然而在中國則相反,中國的家麻雀是在樹上筑巢棲息的,而樹麻雀才是棲息在房子上的。我們通常見到的麻雀是樹麻雀。
林奈的命名隨著時光的流逝變得模糊不清?!凹摇弊忠馕吨擎?zhèn)化。從樹麻雀到家麻雀,在時間演變下,鄉(xiāng)村點點滴滴的變化匯聚在一起,一聲巨響,變成城市的模樣。
棲息于山野的樹麻雀仿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渾身彌漫著山野的氣息。當一只樹麻雀被人裹挾著帶到城市,翅膀圓短不擅長長途跋涉的它無法回到故鄉(xiāng),只能在薄暮時分站在屋檐的頂端朝故鄉(xiāng)的方向眺望。日復(fù)一日在城市的生活,使一只樹麻雀慢慢演變成一只家麻雀,開始有了在城市生活的習(xí)性。
多年后,隨著女兒的出生,我狠下心把老家的戶口遷到東莞。這意味著我沒有了老家屬于我的那一畝三分地,我變成了一個沒有土地的人。在鋼筋混凝土鑄就的城市,我居住在高樓,我成了一個懸空者。眼前這群土生土長的麻雀自始至終都生活在它們的故土上,未曾遠離。它們由村民到市民的演變?nèi)绱俗匀?,而我只是個寄居者。
在城市生活多年,我的穿著和言談舉止儼然一個標準的城里人。我早睡早起,每天早晚刷牙,人到中年每天堅持用枸杞子泡水喝,遇人露出禮貌的微笑,出門前總會照一下鏡子,查看形象是否干凈整潔,周末按時去健身房鍛煉身體以求自己壽命長一點。然而這些都是表象,一股濃重的疏離感時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堵塞在胸,讓我喘息不過來。我骨子里還是一個農(nóng)民,對故鄉(xiāng)對土地念念不忘。
我看似一只家麻雀,在城市的小區(qū)有自己安好固定的巢,骨子里卻是一只樹麻雀,“不如歸去”的聲音時常在我耳畔響起。我時刻心懷撇掉“臥底”的身份,重新回到故鄉(xiāng)做一只樹麻雀的想法。這種幼稚的想法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迅速化為泡影,鄉(xiāng)村已沒有可供麻雀棲息的環(huán)境。
回到故鄉(xiāng),走出家門,行走在故鄉(xiāng)熟悉而陌生的小路上,冬日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我四處尋覓麻雀的身影,卻一無所獲。曾經(jīng)的瓦房和土房早已沉入大地深處,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嶄新的三層小洋樓矗立在眼前。麻雀沒了藏身之地。瓦房和土方的褶皺地曾經(jīng)是它們棲息的地方?;?、密不透風(fēng)的建筑讓它們無處可棲。
我來到祖母居住的老屋。這里靜得可怖,抬頭望向屋檐,多年前燕子筑巢的痕跡模糊可見。我年近九旬的祖母深陷在孤獨的深淵里,她只能靠日復(fù)一日地反芻往事來打發(fā)黑壓壓的時間。幾年后,命運的刺客突襲而來,阿爾茨海默病把她回憶往事的能力也剝奪了。她迷失在那條她走了一輩子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她前進又回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直至在一個熟人的帶領(lǐng)下才返回家中。
后來,先輩留下來的百年老屋轟然倒地。祖母在老屋住了一輩子。小叔在老屋的地基上建起了新房。新房建起后,大小便失禁的祖母時常把新房弄得臭氣熏天。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祖母成了被驅(qū)趕的對象。新房外面有一條三米長兩米寬的過道,小叔買了石棉瓦,在過道口安裝了一道木門,成了一間小房子。趁著祖母外出撿廢舊,小叔和小嬸把祖母的床和衣服搬扔進了小房間里。
我人到暮年的祖母也如一只蒼老的麻雀般居無定所,她被寒冷的天氣和薄情的人心四處驅(qū)趕,最終只能住在簡陋的石棉瓦房里。薄暮時分,院落的梧桐樹上棲息著一群麻雀。它們聚集在一起,集體面對蒼茫的夜。幾米之隔,麻雀的鳴叫聲映襯著祖母的孤獨。
麻雀居無定所,樹、電線桿、屋頂、廢棄的洞穴、建筑的縫隙都是它們的住所。丟失記憶的祖母經(jīng)常半夜跑出去,跑出去又常忘了回家的路,迷失在半路上。寒冬降臨時,迷路的她像一只為了躲避嚴寒的麻雀,會蜷縮在廢棄老屋的稻草堆里取暖。
院落的那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早已被砍伐,年幼時棲息在樹上的麻雀早已不見蹤影。麻雀的壽命最長不到十年。當一只麻雀步入暮年,大限將近,它會孤獨地待在簡陋的巢穴里,靜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亦如我的祖母。
前年的一天深夜,我年過九旬的祖母走出家門,跌落到冰冷的禾水河里。晨霧彌漫,被打撈上岸時,她的鼻尖還有微弱的氣息。父親疾速架起一盆大火,烘烤著床邊奄奄一息的祖母。火疾速燃燒著,火焰通紅。祖母看了父親一眼,轉(zhuǎn)瞬頭便永遠地耷拉下去。
在故鄉(xiāng)這塊巴掌大的土地上生活了一輩子的祖母,最終被葬在村后的牛角屏山上。山頂?shù)墓姑C穆沉靜,祖母靜靜地躺在那里,不遠處的茶樹上傳來一陣熟悉的麻雀鳴叫聲,聲音回蕩在半空中,寂靜而又悠遠。
【作者簡介】周齊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文學(xué)院第五屆簽約作家,曾于《紅豆》《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山花》《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發(fā)表作品約二百萬字。曾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第五屆廣東省散文獎。著有小說集《像鳥兒一樣飛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莊》《少年與河流》《大地的根須》《跪向土地》等。
責(zé)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