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月刊》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編輯來信,問我可否寫一篇文字,敘一敘我與它的“舊情”,我未加思索便答應了。這么爽快地答應,完全是因為詩歌,是因為曾經的《詩歌報》,也是因為我們共同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從1984年創(chuàng)刊的《詩歌報》,到后來的《詩歌報月刊》(1990年起),再到現在的《詩歌月刊》(2000年起),盡管兩易其名,但作為中國新詩發(fā)展史上的一份重要的報刊,它已經為百年中國新詩樹立了一座座豐碑,已成為中國新詩史繞不開的一個地標。如果說《今天》《他們》《非非》等民刊奠定了中國先鋒詩歌的基礎,早期的《詩歌報》則是為中國的先鋒詩歌提供一個最早的公開展示的平臺。不是之一,是唯一。
一個作者與一個刊物如果沒有緣分,雙方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偶遇;一個作者與一個刊物之間的互動多了,才會有難忘的故事;一個作者與一個刊物之間有了故事,文學創(chuàng)作才不只是一種勞動。
《詩歌報》創(chuàng)刊于1984年,這一年我正好大學畢業(yè)。在我工作的第一年,也是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四年,我遇到了《詩歌報》,這是一種偶然,但這種偶然中似乎又隱藏著某種必然。大學畢業(yè)后,我在一個十分偏遠的鄉(xiāng)村中學教書,《詩歌報》是我“隱居”鄉(xiāng)村四年的精神支撐。不管多么荒涼,有花開就好;不管多么偏僻,有詩讀即是好。我成了它最早的訂戶之一。報紙到達的那一天,就是我的節(jié)日;而這個節(jié)日的快樂,足以支撐到下一期報紙的到來。就這樣,在那些清貧的日子,在那些只有詩歌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日子,每一期《詩歌報》的到來,都是我的“一個人的節(jié)日”。在鄉(xiāng)下教書的那四年,我有兩個精神支柱:一個是可以定期讀到《詩歌報》,一個是不定期地可以收到恩師“九葉”詩人陳敬容的來信。正是她的敦促,我開始向《詩歌報》《當代詩歌》等報刊投稿。向《詩歌報》投稿,也是腦子里有一個“庸俗的”想法:指望能用稿費把訂閱費賺回來。
我們這一代詩人都是從方格稿紙上成長起來的。方格稿紙通常有兩種規(guī)格,一種是20×20的400格稿紙,一種是15×20的300格稿紙。80年代初期,詩友們贈送禮物時,常以方格稿紙相送。何不贈以詩集?那時真的沒見到過幾本詩集,彼此間傳來傳去的都是些油印的小冊子。那時候鄉(xiāng)鎮(zhèn)機關的女打字員很受男詩人的崇拜,因為她們可以幫助詩人們把寫在方格稿紙上的詩行用蠟紙打印成鉛字,油印出來??傊铱梢愿对姼鑸蟆吩缙诘淖髡邆円黄鹱院赖卣f:我們當年投給《詩歌報》的稿子,不是通過微信,也不是通過電子信箱或QQ,而是用方格稿紙,一字一字地謄抄出來,通過郵局郵寄到安徽省合肥市的。
我第一次向《詩歌報》投稿,應該是在1985年,或者是1986年。我在《詩歌報》第一次發(fā)表作品,在我的創(chuàng)作檔案里是有記錄的:1986年5月21日,是我的一篇翻譯:美國詩人龐德的一篇短文——《語言》。這是龐德發(fā)表在美國《詩刊》(芝加哥)上的一篇著名的文章,也是意象主義的宣言書。我不知道在偏僻的鄉(xiāng)間怎么找到這個資源的,但文中所說的“要么不用修飾,要么用好的修飾”(Use either no ornament or good ornament),一直是我創(chuàng)作上的指引,深深地影響著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一個方面說,這是龐德影響了我;從另一個方面說,如果不是希望在《詩歌報》發(fā)表,我恐怕也不會去找這個資源進行翻譯。人生就是這樣充滿了偶然性。
就這樣,《詩歌報》像忠實的朋友,陪著我走過了我人生最清貧、最難忘,也是最激情燃燒的四年鄉(xiāng)村教師生活。
1988年,我考取了中國新詩研究所的研究生,由《詩歌報》的一個“訂戶”變成了西南師大(今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的一名碩士研究生,與李震、蔣登科、王珂等成了同學;又認識后來的一些師弟何房子、江弱水、北塔、張德明、段從學等。在西南師大的校園里,雖然中外詩歌的資源很多,但《詩歌報》依然是我的“伴侶”。讀研期間,我繼續(xù)給《詩歌報》投稿,陸續(xù)有些發(fā)表。值得一提的是,我所翻譯的安德拉德的《白色上的白》是在《詩歌報》上首發(fā)的。雖然當時只發(fā)表了4首,但國內很多詩人正是在1989年11月6日的那期《詩歌報》上第一次接觸到安德拉德的《白色上的白》。這組50首的長詩,后來在《作家》上發(fā)表過15首,最終在臺北的《創(chuàng)世紀》上連載,以完整的形式呈現給讀者,但《詩歌報》的首發(fā)之恩,我當永遠銘記。
今年正值《詩歌月刊》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編輯部為了激起我們這些“老作者”和“‘老’作者”的懷舊之情,在約稿的時候,還將我們那些年在《詩歌報》《詩歌報月刊》《詩歌月刊》上發(fā)表的作品整理出一個完整的目錄。從這份目錄顯示,我第一次在《詩歌報》發(fā)表作品是1986年,最后一次在《詩歌報月刊》發(fā)表詩歌是在1999年。在這十三年的時間里,發(fā)表過約十次,發(fā)表作品約為三十首(篇)。1999年之后,不知何故,就再也沒有在上面發(fā)表過詩歌,只在2023年發(fā)表過一篇評丁捷詩歌的文章。
從1984年到1999年,從《詩歌報》到《詩歌報月刊》,那正是在方格稿紙上寫作的年代。一字一句,我們所有的寄托,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愛戀,都被濃縮在那一個個的方格內。進入鍵盤時代,雖然發(fā)表的東西更多了,但用方格稿紙寄出去、發(fā)表出來的作品,必將成為我生命中永不消失的里程碑。
一個人在文學的路上走的時間長了,必然會與一些刊物結下緣分。我與《詩歌報》便是這樣。
義海,本名陳義海,江蘇東臺人。比較文學博士,雙語詩人,翻譯家,兼任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客座教授。出版各類著(譯)作三十多種。曾兩度獲得“紫金山文學獎”(詩歌獎、散文獎)、江蘇省文藝大獎·文藝評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