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盤下來,劉延昭的頭有些大了。這些年,下棋不能說沒輸過,但也沒像今天這樣讓人家殺得如此丟盔卸甲。
劉延昭下象棋善用兩個馬,自詡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寧可舍棄一個車,也不樂意丟一個馬。憑借兩個馬,他在附近幾個小區(qū)都有一號,別處的人想來找他下一盤,都得排隊。
“劉哥呀,今天這水準不怎么樣啊,是不是沒老李這個幫手,你的馬就瘸了?”對弈的王洪強不失時機地戳他的肺管子。一提老李,劉延昭的頭更大了。
老李是四川人,至于老李叫什么,劉延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他實在和老李不對付,嗯,說是死對頭也行。
聽別人說,老李來這里是因為本小區(qū)的邢春花。年輕的時候,老李喜歡邢春花,可人家邢春花嫁給了別人。老李不死心,跟著邢春花來到了這個城市,還在邢春花住的小區(qū)買了房子。這些年算是相安無事,可老李的老伴去世不久,邢春花的丈夫也病逝了,老李就開始不安分了,尋個機會就往邢春花家里跑。也就是因為這個,老李的兒子嫌丟人,一家人買房子搬到別處住了,回來看老李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劉延昭瞧不起老李這樣的人,這不是主要的,人家都說觀棋不語真君子,可老李一盤棋不下,專門站在人家后邊指手畫腳,還總是站在他劉延昭后邊一個勁兒地念叨。
比如劉延昭大意走臭棋了,老李后面來了句“瓜”;劉延昭準備走妙棋了,棋子還沒放下,老李又來了句“對頭”。后來,他才知道,四川的方言里,“瓜”是傻的意思,“對頭”是正確、好的意思。他下棋,老李一準站在后面不停地說,弄得別人都以為劉延昭勝多負少跟老李在后面支招有關(guān)系。
開始,劉延昭也就是回頭瞅老李一眼,老李沒眼色,毫不收斂。劉延昭把棋子摔得啪啪響,別人都知道他這是摔給老李看的,可老李就像看不出來一樣,還是一味地掐準時機來個“瓜”或“對頭”。
就是因為這些,劉延昭把老李當成死對頭了。
前天,棋子快放下時,劉延昭已經(jīng)發(fā)覺是步臭棋了,但聽到老李在后面來了句“瓜”,為了和老李慪氣,還是把棋子放到了那里。結(jié)果,他輸?shù)煤軕K。
劉延昭把棋盤弄翻了,和老李爭論了半晌,就差動手了。在場的人都拉著,老李才臉色煞白地走了,邊走邊說“真是個瓜”。
劉延昭一整天氣鼓鼓的,可棋迷就是棋迷,到了第二天,他又來下棋了。再有,家里就他一個人,不下棋也沒別的事可做。
劉延昭下了一天的棋,老李都沒出現(xiàn)。不過,他下棋的速度反而慢了,認準的妙招,棋子就是放不下去。后來,他才想明白,以前每次放棋子,準能聽到老李的話,這下聽不到老李的話,他竟有些不習慣了。
今天下棋,他更是大失水準,下幾盤輸幾盤,也難怪王洪強說風涼話。
劉延昭不是輸不起的人,但還是丟下棋,抬起屁股走了,把王洪強尷尬地丟在那里。
“你看你看,老李在,他生氣;老李不在,他也生氣,什么人呀!”王洪強念叨。
以往,劉延昭準會和王洪強理論,而這次他像是沒聽見一樣,蔫蔫地走了。
劉延昭一路走著,滿腦子都是前天老李和他爭論后那張煞白的臉。以前,他和老李沒少斗氣,可只要他一下棋,老李一準還會在后面添亂。但這次,都兩天了,沒見老李人影。
前些時日,小區(qū)里一個比他大幾歲的獨居老太太離世了。等到孩子發(fā)現(xiàn)時,老太太的尸體都臭了。
像他們這樣的老人,哪個沒有血壓高、心臟不好的毛???老李和他一樣,一個人生活,要是來個要命的病,打電話的機會都沒有。想著老李那張煞白的臉,劉延昭心里越來越慌。老李雖是死對頭,但要是因為和他生氣,沒了命,他可就缺大德了。得去看看,劉延昭心里想。
可是因為他和老李不對付,他既不知道老李的手機號,更不知道老李住在哪個單元。劉延昭只能硬著頭皮到處打聽。還不錯,他終于打聽到了。
上了樓,劉延昭怕老李突然開門出來,到時候?qū)擂?,就在老李高一層的步梯上坐了半晌。等了小半天,老李也沒出現(xiàn)。他躡手躡腳地走到老李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也沒聽到動靜。
劉延昭只得一步一回頭地往回走。他晚飯都沒吃好,電視看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記住到底看的是什么。不行,還得去看看,劉延昭心里想,許是老李白天出去遛彎了。
劉延昭在老李所在的樓層來回溜達了半個小時,老李沒出來,老李的對門鄰居出來了。劉延昭一會兒一個動靜,聲控燈一會兒一亮,也難怪人家疑心。
他也沒瞞著,把自己的擔心給人家說了。
聽了他的話,鄰居也覺得不對勁兒。細細想來,老李前天回來時,是摔門進去的,鄰居聽得真真切切。也就是從前天開始,鄰居一直沒看到老李。
沒辦法,劉延昭和鄰居一起敲門。門敲得山響,樓上樓下的都驚動了,可老李家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見情況不好,鄰居覺得必須給老李的兒子打電話,問問老李是不是去了兒子那里了。當初老李的兒子走時,擔心老李的身體,專門留下電話,讓鄰居有急事給他打電話。
鄰居撥通了電話,一說情況,老李的兒子也著急了,老李這兩天根本沒跟兒子聯(lián)系過。
開著免提,通話內(nèi)容被劉延昭聽得真切。他腸子都悔青了,老李一準出事了。要是知道會這樣,他就不會和老李爭論,也不會嗓門那么大,話說得那么重了。
后悔藥沒有賣的,這話沒錯。劉延昭無計可施,只能等老李的兒子來打開門,他幫著處理老李的后事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老李的兒子才氣喘吁吁地趕來,開門的時候,劉延昭的心一個勁兒地發(fā)慌。
“人呢?”老李的兒子問,劉延昭最后一個進來。老李沒在屋里,也沒在床上,被子扔在床上,手機在被子下面。
老李的兒子打開老李的手機擺弄了一會兒,撥通了一個電話。放下電話,老李的兒子就氣鼓鼓地往外走。
劉延昭緊跟在后面,問老李去了哪里?!叭嗣襻t(yī)院!”老李的兒子話里帶著氣。
劉延昭想跟著去看看住院的老李,賠個不是,讓老李消消氣,老李沒有生命危險,他就念阿彌陀佛了??衫侠畹膬鹤铀阑畈蛔屗?。沒辦法,劉延昭只能叫了輛出租車,跟在老李兒子的車后面。
走了一段路,去人民醫(yī)院應該左拐去北面,而老李的兒子卻右拐朝南走了。劉延昭只得自己去醫(yī)院。
下了車,劉延昭腳步匆匆地往醫(yī)院里走,迎頭正碰見老李往外走。
“你這是去哪里呀?”劉延昭臉上帶笑,為的是緩和矛盾。
“你來醫(yī)院干什么?身體不舒服?”老李的語氣倒是很平和。
“不,這不是聽……聽說你住院了,來看看你,我那天話說得不對,你別生氣?!眲⒀诱颜f。
老李說,下棋哪有不斗嘴的,他根本沒放在心上,又問劉延昭怎么知道他住院的。劉延昭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李一聽樂了,說,住院的不是他,是邢春花。前天半夜,邢春花覺得胸悶氣短,知道心臟病犯了。孩子在外地工作,這個小區(qū),她就和老李熟絡(luò),就撥通了老李的電話。人老了,加上匆忙,老李把手機丟在床上沒帶。兒子撥通的是邢春花的電話,知道老李這些天在陪護邢春花,才生氣的。
現(xiàn)在,邢春花的孩子從外地趕回來了,老李也就沒有留在醫(yī)院的必要了。
聽了老李的話,劉延昭才松了口氣。有這么一出,劉延昭和老李的關(guān)系緩和多了,在出租車上,劉延昭有一搭無一搭地調(diào)侃老李和邢春花的關(guān)系。
老李也不避諱,說年輕的時候,他和邢春花交往過一段時間,但陰差陽錯,邢春花嫁給了別人。老李成親后,跟著老婆來到這個城市安家。說來也巧,竟和十多年沒見面的邢春花住在一個小區(qū)。
邢春花的老伴去世后,孩子在外地工作,一個人孤零零的,就喜歡和熟絡(luò)的人說說話。人老了,沒了太多的避諱,和老李的來往就多了些,才引來一些風言風語。老李的兒子一氣之下也不和老李一起住了。
老李嘆口氣說:“一個人了,才知道獨居的苦,沒人說話,心里空落落的,最怕的是像前些時日死的老太太一樣,臨了,弄個臭了的尸首?!?/p>
聽老李這么一說,劉延昭的眼圈紅了,他也是獨居,知道空巢老人的苦。他把想了很久憋在肚子里的話說了出來,能不能把整個小區(qū)的空巢老人組織起來,建個微信群什么的,一天早晚兩次在群里簽到,有意外了,也能及時發(fā)現(xiàn);有個急病,孩子來不了,這伙人撥打個120,在醫(yī)院輪流做個陪護,應該沒問題。這樣,大家伙兒在一起也有個樂趣,孩子們的后顧之憂也多少能解決些。
老李說了句“對頭”。
到了第二天,兩個人棋也不下了,聯(lián)絡(luò)王洪強一伙獨居的棋友,把劉延昭的建議挨家挨戶地說給獨居老人聽。
一天下來,整個小區(qū)的獨居老人都問到了,沒有一個不同意的。他們建了一個微信群,把所有人都集中在群里,還把各自的昵稱改成了樓號單元號。
忙完這些,劉延昭的棋癮犯了,別人都說累了一天要休息一下,不跟他下,最后,老李竟主動提出要和他殺幾盤。
這些年,老李只跟在他屁股后邊品頭論足,從沒有和任何人下過棋。
沒等劉延昭問,老李就把不下棋的原因說出來了。他年輕時就是因為太好下棋,冷落了邢春花,兩個人才沒走到一起,從那時開始,他只觀棋,不下棋?,F(xiàn)在,人老了,年輕時的那點愛好也該拾起來了,他今天要拿劉延昭試試手。
“你為什么總是站在我后邊說這說那的?”劉延昭想把事情弄個清楚。
老李說:“別忙,下幾盤,你就知道答案了?!?/p>
殺了兩盤,劉延昭覺得自己找到對手了,又幾盤下來,他笑著對老李說:“我總算明白你為什么喜歡給我品頭論足了,鬧了半天,你下棋和我一個套路,喜歡用馬呀!”
老李說:“對頭?!?/p>
劉延昭學著老李的四川口音說:“我們這叫不是死對頭不對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