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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夢者

      2024-12-03 00:00:00徐佳貴
      上海文學 2024年12期

      等了半小時,方叢伊才晃蕩著在路口出現。他叼著煙,肚子里裝著書上學不到的關于這條老巷的一切。其實多數人對他肚子里的老巷也沒有熱情,他們惦記的只是巷口的街機廳。走近了,方叢伊拉開腰包,每兩人分一把工具,再反手把煙頭彈飛到河里,領著我們踱到了馬路對面。

      街機廳,四面的墻像是新粉刷過,但墻根的油漬、腳印、蛛網,還是暴露了它年深日久的本質。老板姓姚,和這屋子一樣年深日久,見了叢伊哥,眉宇便如同捏成團的廁紙似的,靠著分子力自動舒張。喏,就那臺。他手往角落一指。趕緊的吧,新機子,不能就這樣成了賠錢貨。方叢伊來到墻角踩掉蛛網,把機器搬過九十度,抽出螺絲刀卸掉后擋板。上次誰修的啊,線都接反了。情況有點復雜,你呢也別當甩手掌柜,要什么零部件安回去,就搬張凳子尋來給我,可以提高點效率。

      這些要人伺候的話飄進姚老板耳朵,叫他心里冒火。但老板自詡無師自通,結果線都接反了,他實在沒能耐和專業(yè)人士計較措辭問題。給孩子們換過銅板,他就照叢伊哥說的做了,這頭一人半身埋在機器里,那頭一人邊抹汗邊在地上給零件分類,兩廂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孩子們領了銅板,分散到兩側有空位的地方。只有兩臺機子,空位早先被人占了,那是兩個眉發(fā)五光十色的社會青年,正對著各自的拳皇97汗出如漿地忙碌著。

      照事先安排,我應該站在姚老板和孩子們之間。一只眼可以放松,品評臺前的操作,一只眼則高度緊張,提防老板和閑雜人等的異動。每個操作臺前分配兩個小鬼,一個機靈點的望風,另一個笨得令人發(fā)指。如果一切正常,我就會使個眼色,收到眼色的機靈鬼會側過身,確保外人的視線被擋死,然后靜悄悄掏出方叢伊剛剛分發(fā)的工具,一點點探進兩公分開外的凹槽。那是一根鉛絲,弧度恰到好處,叫末端精準打到計數器,制造出投幣的假象。這樣一來,銅板就徹底變成象征性的,再爛的技術也能在臺前屢敗屢戰(zhàn),把攻高皮厚的驕兵悍將一個個磨損到空血躺平。

      照理說,每投一幣,機器都會叫喚一聲,但方叢伊上次來大修時做了手腳,這些機子就像調教過的寵物狗一樣,不會發(fā)出多余的聲音。只是姚老板比較警覺,長時間沒聽到金屬落肚為安,他就要抻長脖子,悻悻地往外瞄一眼。這時,我就會輕咳一聲,提示機靈鬼往槽里補一枚,權當對老板的安撫。機靈鬼們起初很配合,不想幾輪過后,卻開始忘情加戲。一位瘦高個一拳擂向搭檔的顴骨,另一只手猛地攤成巴掌,插到搭檔掌心下方一捶按鈕。許是搭檔又慌忙補了一下,屏幕上的寶刀就揮空了,關羽被隨后沖到腋下的胖子一個抱摔,折掉了最后一條命。瘦高個拉高嗓門宣布,你是扶不起的阿斗,搭檔則朗聲回答,士可殺不可辱。真是,兩個顯眼包,該我去勸架了??梢习宓淖⒁饬σ脖晃?,他的臀部離開凳子懸在半空,遲遲沒有下落,叫我一時進退維谷。

      關鍵時刻,方叢伊蹬了一下腿,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碰著了露出瓤的電線。姚老板只好又坐下去,俯身問候他的生死。方叢伊答:活著吶,別催。給我剛擰下來的螺絲,還有扳鉗。姚老板環(huán)視一圈說,哪兒有螺絲,沒瞅見。怎么可能,剛擰的,你眼花了嗎?姚老板從上衣兜掏出眼鏡,戴上去找子虛烏有的螺絲,他背后遠端的二人組終于統一意見改用魏延,危情如愿得以化解。

      不想,一位彩發(fā)青年的行動軌跡卻有了意想之外的變化。八神庵被一招連擊KO了,可青年卻沒有惱,單是從位子上站起來,插著口袋側移兩步,對小鬼們的揮汗如雨萌生了好奇。我想回身引開他,卻來不及了。許是貪心,許是想著一勞永逸,一對組合拿鉛絲多敲了許多下,屏幕頂端的投幣數便失控地翻滾起來,突破了理論上的峰值。

      小子,你是把你爸辦廠子的錢都砸上了嗎?

      我咳得前仰后合,可是已無法挽回局面。姚老板從凳子上跳起來,向青年暗示他從未收到過如此巨款。好在方叢伊撐住后擋板,緊跟著從機子里滑了出來。他往抹布上蹭兩下煤黑的手,就把胳膊伸到兩方之間,開始收拾局面。

      姚老板的手架在他胳膊上,連上胖子的腕關節(jié),虎口往里收緊。那個胖子腳下的汗和淚水迅速匯成湖泊,卻沒有能換來寬恕。地一下,鉛絲從手心滑脫,方叢伊蹲下去把在湖心下沉的鉛絲撈起來,拿布把上面的液體一層一層抹掉。好吧,我提醒過,這么干會被抓現形,可他們就是不聽。這是睜眼說瞎話,但本意不是推卸責任。喏,機子好了,跟原裝出廠一樣,你驗收一下。他一面說一面踩住門檻,點著一支煙。這趟算免費,要是還不夠,就來我的店,存的軟殼你抽幾根,咱們就當兩清了。

      折騰這么一出,方叢伊反而要賠錢賠煙。彩發(fā)青年看完了一出戲,臉上帶著“還有這種事”的表情,滿意地出去了。姚老板吐口氣,說:好吧,我不和崽子們計較。他臉上的褶皺經歷復雜變化,落定成“你圖什么”四個字,對此,叢伊哥卻未回應。這趟出發(fā)前,他給過說法,說是快期末考了,越是無可救藥的憨貨,越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來提振信心。

      作弊的勝利也是勝利,只要沒人強調那是作弊就行。此行的機靈鬼們都很乖覺,遵了叢伊哥的囑,保持歡聲笑語,大體杜絕了不必要的言語刺激。出門后,世界就安靜了,怎奈那個憨胖子像是沒過足癮,回去的路上在其他人表示欣慰之后,又怯生生地補上一句:可惜最后曹操跑了,剛才手該再快些的。一旁的瘦高個再忍不住,一巴掌扇過去,震得胖子胸脯劇烈搖晃:曹操跑了就是結局,正兒八經的結局,你說他要是被逮著了,還會有后來的三足鼎立嗎?

      三國是在曹操沒了以后才開始,胖子不曉得,好在前半句他聽懂了。于是他一掃愁容,兩腮擠出兩坨格外豐滿的笑。這個……能不能送我?回頭拿全套高達和你換。其他孩子都把鉛絲還了回去,他卻表達了對于神器不合時宜的留戀??墒牵兄o欄的方叢伊把自己埋在月影里,臉上始終沒有表情。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一樣特種工具,要申請專利的,怎么能說送就送。你們吶,回去還是鎖上嘴巴,別說來見過我,小心家長人到中年肝火上躥,往死里揍你。

      管他們叫“孩子”,其實當時的我年紀也不算大。只是剛參加過成人禮,于是覺得自己跨過了一道門檻,和仍在門檻內掙扎的“孩子”們儼然屬于兩個群體。但是方叢伊提醒我,我其實還沒跨出去,眼前還有一道檻,那就是高考。高考之后,我會平生頭一遭離鄉(xiāng)背井,那才算是真正脫離了孩提時期。

      叢伊哥只比我大六歲,但擺這種上輩人的譜,我也不會和他計較。說著,我隨他走進和憨胖子家隔了兩個門面的館子,各要了一碗豬臟粉。方叢伊問:新區(qū)那邊吃不到這么正宗的粉吧?其實從老巷搬出去幾年,我一直在家或在學校吃飯,新家附近有什么館子我都沒有調查過。老巷的鄰舍,除了叢伊哥基本不來往了,關系斷了也就斷了,就好像身上被生生剜掉一塊,但仗著年輕細胞繁殖迅速,希望假以時日還能再長回來。

      方叢伊抄起醬油罐子,往粉上澆了一圈。和出眾的修理手藝配套,他能在粉上信手澆出一個規(guī)整的圓。以前我會和他比試,結果總是我輸,因為線條延到一半就漫漶了,只能提前棄權。這次,他看我直接推走罐子,嘴角便微微一抬,把頭埋在米粉里,沒有再評論什么。豬臟粉滑溜,三下五除二就都嗦干凈了,他把筷子拍在清湯上,說剛才又加了一碟鰻鲞,你悠著點吃,不急回去。

      印象中,方叢伊從來不碰鰻鲞和其他一切水產,可以說枉在海濱小城活了這么多年。方伯伯本是漁民,從離城區(qū)很遠的河海交界處遷來,那條河不是門外那條護城河,但與護城河相通,因為河水一天天變得污濁,很快魚蝦絕代,才舉家搬到了看不見海的岸上。記得我爸說過,按理方伯伯可以跑去更遠的海上捕撈,但他兩相權衡,說再受不了那種腥臭逼人卻依然窮得叮當響的生活,便一咬牙出此下策。方伯伯學名叫方明,和我爸做過一年小學同班,此后就再沒進學。再后來,方伯伯變賣了大部分家當,靠這筆錢托我爸還有別人打通關節(jié),在城里安頓下來。

      當然,不管我家還是方家,照規(guī)矩說在城里都是暫住,都是鄉(xiāng)下戶口。老巷左近按臭氣的濃郁程度形成鄙視鏈,鄙視鏈底端也就是最臭的一段全是外來戶,也似乎要永久保留外來者的烙印。進城時,方明還是單身,家的門面比已然娶妻的我爸家更小。兩年后,鄙視鏈上半段的住戶便迎來轉機,市里決定把那半段河填了,原址變成連接新舊城區(qū)的高架橋的一部分。

      至于另半段河,則沒有了下文。據說是市里一幫退休老人集體進諫,說現今城里只此一條河,都填了就會造成生態(tài)災難,以及文化災難,進而影響經濟。這叫市領導犯了猶豫。整日鼻子受罪的老爸說,他當時很恨這幫老頭,而他不過是基層公務員,對高架橋工程只是參與,不可能左右決策。至于方明,許是他的鼻子在海上時就麻痹了,許是當時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又過一年,一個城里女人就進了他的家。女人皮膚白晳,五官標致,這讓許多街坊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受了侮辱,百思不得其解。

      幾經打聽,人們才知曉了個中情由。原來女人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一個在“文革”中病死,一個下鄉(xiāng)后自己吊死,她回城時寄養(yǎng)在一戶遠親家里,整日給遠親端茶送水,擦窗洗地。后來遠親也挨了整,自顧不暇,對于離家出走的“女傭”也就沒有留意。流浪一段時間后,她不知怎地來到了老巷左近,碰上了方明。許是方明對海上生活的熟稔讓陸生的女人感到新鮮,許是在酒后他發(fā)了什么毒誓,他們很快確立了特殊關系。成家的決心,至少有一小半來自方姨,簡單的婚禮后,她的肚子就大起來,在舊居粉刷一新不久,誕下方叢伊。

      問題是,脫離了海的方伯伯發(fā)現,岸上的世界遠比他想象的陌生。岸上到處都是機會,但漁具零售、水產批發(fā),生意卻跑一筆黃一筆。不久,他的合伙人因為往魚藥里摻甲醛被抓,他好不容易撇清關系,逃脫牢獄之災,可血本再也收不回來。船老大,他也做不回去了,或許也從來沒有做過。傳說中他在水上時的手下一個個開始暴發(fā),但這些手下覺得方明每個毛孔都發(fā)散著晦氣,對于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過他的手下,也都覺得沒有必要再出面澄清。

      方明能從一籮今天的魚里一條條揀出摻著的昨天的魚,但沒法和人解釋他是怎么做到的。漁船的柴油機停轉,他抄一把扳鉗,左一擰右一扭,機子便又轟隆隆蹦起來,可柴油機普遍更新換代后,原先可以擰的位置沒了螺母,他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所有人說,他是得罪了老天爺,在我們的理解里,這位老天的學名就是時間。不管怎樣,之后的方明只是酒量越發(fā)見長,給人打零工,再去老相識的飯館里買醉。那些老相識本是漁戶,平日允他賒賬,而方明也一直沒有還的意思。每回到了過年,都是方姨背著老公去賠禮,順帶和債主交涉早先欠的余款能否通融,允許他再次延期。

      方明對酒的要求越來越苛刻。他說,要是度數太低,他就沒法把腳下的水泥當成水,走路就會缺少水上漂移的松快感。在陸上泅水的時候,他也有可能表現出建設性的一面,比如診斷廚房龍頭漏水,是因為底下哪一截出了故障,然后去倉儲間,三兩下剪一段廢舊的皮管,大小剛好可以替換破損穿孔的管道扣環(huán)。插孔不出電,是火線零線還是地線,然后麻利地挖開地板,拿新線換掉舊線,等酒醒后再用水泥把磚糊上。他那里有一套從船上帶下來的老舊設備,水電都能測,具體怎么測只他自己知道。我爸送一只新款測電表給他,他卻當我爸的面把這只玩意兒砸得粉碎,說做事的門道在腦殼子里,在十根指頭的感覺里,不是這些專門應付傻子的洋玩具可以取代的。

      他的無可取代,在旁人看來顯然是幻覺。然而通過遺傳,幻覺似乎有了變成真實的可能性。是的,在生命的頭幾年,方叢伊就顯出了心靈手巧的特質,那些老舊設備,他碰一次方明打一次,卻沒讓他學乖,繼續(xù)趁老父外出討酒的當口偷玩得忘乎所以。而且青出于藍的是,方姨早早教他認字查字典,方叢伊在知其然后,開始明白了某些所以然。進學以后,他便創(chuàng)下了一學期內各科考試全滿分的記錄,把那小學班主任感動得花枝亂顫,在家長會上動員所有人務必調整眼光放下城鄉(xiāng)尊卑之別,向這對母子求取經驗。于是,這座河邊氣味最濃郁的老屋一時升格成了一處景點,隨時會有街坊以各種借口上門參觀,向方姨咨詢讓自家孩子在學業(yè)上脫胎換骨的意見。

      顯然,他們什么也見不到,除了一臺隨時會斷信號的電視、四腿長短不齊的飯桌兼書桌,就只有方姨臉上全程掛著的拘謹和窘迫。她說,該是我運氣好吧。這種話只能被他人理解為謙虛,過分謙虛,便是虛偽的同義詞。也是在那段時間,剛剛生產的我媽開始頻繁抱著我往方家跑,我通常都在睡覺,可她還是想方設法,要把她在方家感悟到的東西提前托夢給我。所以從很早開始,我就感覺腦袋里被塞滿了各種聲音,若干年后,才發(fā)覺這戶鄰居就是這些奇怪音響的來源。頭腦的飽脹感消解了,對于源頭的親切感也讓我變成了方叢伊最起勁的追隨者。那幾年他先是步行,再變成騎車上學,而我總是和他使用一樣的交通工具,兩人保持在兩米之內,堪稱形影不離。

      至于追隨的內容,我家人則有誤會,因為那根本無關學業(yè)。方叢伊進了初中,開始喜歡上賽車模型,基礎配件就是鄰街小超市里十來塊錢的粗制濫造。他會拿著鋼銼,小心銼掉零件板上的每一處毛刺,涂勻每一處502膠水,力求外觀和正品一樣精致、完美。至于我,在一次把車前的保險杠多銼掉一個角之后,就被他轟出了生產車間。外觀是一方面,此外還需要電力,超市配件動力不足,就需要對電路進行改裝。通常情況下,電池和廢塑料由我從家里拿,要是不夠,他才會偷剪幾根方明老舊設備上的電線,權充試驗的材料。

      車間所在,就是方家前廳,只能在方明不在家時開工。但方伯伯難保不會提前從酒館回來,所以后續(xù)情節(jié)如何,全都要看運氣。運氣好時,方明會噴方叢伊一臉酒氣,夸他如何照搬了自己的基因,甚至當我的面一把摟住他的頭,嘟嘴向下雞啄米似的親了又親。運氣差時,他則會留意到幾根電線似曾相識。這種敏銳會喚醒他的中樞神經,指揮他的手去摸旁邊能摸到的東西一股腦兒往方叢伊身上招呼,那些勁風凌厲的聲音會嚇得我拔腿就往外跑,之后至少十天半月不敢在他家門前駐停。

      方明的攻擊性,是針對所有人的,但對方姨,施展拳腳的次數似乎要少些。畢竟方姨早已學會沉默,明示、暗示她擔的責,她本就不會討價還價??墒窃诹硪幻?,方姨平日也總是給足兒子零花錢,畢竟方明平日除了自我證明的花銷,也從沒給方叢伊添置過任何東西。不管她的本意如何,這就成了斗爭的經濟基礎。方叢伊吃的鹽巴少,他的斗志和所引發(fā)的斗志都格外昂揚。賽車被打爛一次,叢伊哥就再去弄一輛,添幾處新配件提升馬力,若干天后再被打爛,如是循環(huán)。

      漸漸地,方姨供不出錢了,而叢伊哥自己對賽車的興趣也漸漸淡了。這一部分是因為太耗時間,學業(yè)被拖累,一部分是因為拿這些模型去參賽,他從沒有獲過像樣的名次。他把其他所有愛好都停了,專攻此道,但學校和市里組織的模型賽只有競速一種類型,美工和手工全無同情分。相比正品買家的車輪可以在賽道上擦出火星,叢伊哥的車一上跑道,收獲的卻是旁人錯愕的目光。錯愕的意思是“這都可以”,接下來就會變成“這都想贏”。也就在最后一次失利后,他舉起自己打滿補丁的模型朝裁判席砸過去,沒有砸中人,卻還是收獲了學校的記大過處分。之后,他就把家里車間的工具統統打包,屬于我的還回我家,其余的全部用榔頭捶扁、用腳踩爛,末了總結說,他好歹悟出一個道理,有些東西是你天然愛不起的,那些東西看上去人人有機會,其實只不過是拿信這套鬼話的憨憨湊背景布罷了。

      問題是,他似乎還是相信,有些極個別的事還是人人有機會的。進了高中,他放棄了幾乎所有的愛好,開始一門心思刷卷做題,只是排名不升反降。這開始了另一種惡性循環(huán):他越來越不搭理我也不搭理別人,家人在他的日常中就越重要,他就越是急于擺脫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處境。擺脫不了,就影響考試發(fā)揮,發(fā)揮失常,心態(tài)就越發(fā)失衡。上到高二,他才決定改變策略,留在學校食堂解決正餐,直到晚自習后回家。其實晚自習結束得也沒那么晚,于是他學會了在黑黢黢的馬路上晃蕩,一直晃到算準家里人已再受不住困意侵襲,先于他結束了屬于這一天的焦慮與期盼。

      所謂的“家里人”,貌似專指方姨。方明通常在酒館通宵,直到一次,得了重病的方姨懇求方明代自己出門去尋兒子,事情才起了變化。打后半夜開始,方明守在學校門口,直到第二天一早方叢伊現身,才又悄無聲息離開。方叢伊怕被方明秋后算賬,可結果卻是方明自己消失了。他消失的鐘點不詳,按多數街坊的說法,那是在方明熬夜當天的日落之后,新一輪的夜幕降臨之前。

      整整一年后,方明回來了。他向老婆孩子保證,自己不會再出去了,因為家里的大半債務已還清了。確實,那段日子方明似乎和家人還有聯系,而來敲方家門的債主也越來越少,方姨平日出門給別人家做臨時會計,氣色也變好了許多。大伙打聽一陣才明白,原來方明是和姚老板搭伙,尋到了一條倒賣游戲機的路子。紅白機和街機,姚老板運營了兩年,發(fā)現這條財路比起競爭激烈的家電市場更有賺頭。方明入行時已太晚,好在別個內地省份還有拓展空間,他被找去管庫房、裝卸貨,報酬也差強人意。問題是,這些錢一半給姚老板收走,一半拿來還債,實際上他除了酒飯錢一分也沒剩下。當然,有酒錢也許就夠了,加上連月奔波,腿腳變得不靈光,他也想著趁早衣錦還鄉(xiāng)。就在這時,姚老板決定在老家開一家街機廳,選址就在老巷的庫房。這只是為了錦上添花,所以裝修簡單,到落成后,方明就成了店鋪看守的不二人選。

      方明當面向老板賭咒發(fā)誓,可姚老板還是做了以防萬一的布置。他讓自己老婆留在店里,在前臺裝了監(jiān)控,以防方明酒癮發(fā)作,監(jiān)守自盜。至于老婆會不會被偷,姚老板倒不擔心,因為幾年來方明的樣貌變化,不可能再對任何年齡段的異性構成一星半點的吸引力。方明和我爸同歲,這會兒看上去卻像是比我爸大了至少一輪,四十出頭,穿一件波浪紋襯衫,卻越發(fā)反襯出花白的鬢角和不自主蜷縮的脊背。坐門口時,他會同時依據自己的皺紋、服裝、身份證,展示三種年齡讓過路人猜,每次路人都會勾選三者中最大的那個選項,然后目不斜視地加快步伐,一點也不給他搖搖晃晃迎上去解釋說明的機會。

      這樣下去,方明的存在必然影響生意,于是姚家老板娘找他談話。方明答應控制酒量,從此洗心革面。其實即便沒有老板娘的談話,他也不能像抽水泵一樣無限制地灌自己了。在不沾酒時,他的嘴角也會不自主地抽動,不時干嘔幾聲,再來幾次如牛喘般粗重的呼吸,表情連帶神志才能略略恢復正常。方姨給他換了小號酒瓶,他也沒再偷偷換回大瓶。晚九點半,曲終人散,他把瓶子里的最后一滴搖出來,用指頭接住,抹到唇上,才意猶未盡地起身去拉卷簾門。拉到底后,對著在門上折成七八段的影子,他又觀察了很久,直到再觀察不出什么東西,才一提褲腿兩腳一高一低折回去,捶著鐵鎖大呼小叫地喊他老婆開門。

      每次,那道鐵門都會匆匆拉開,隨后更加匆匆地關上。也許只有我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對于多數人,他們只知道老巷也有了一個與時俱進的去處,這是之前他們不敢奢望的。我是班級里出了名的乖乖孩,老爸幾次威脅和我斷絕父子關系,所以對于街機廳我從來都只是經過,在同學那里聽懂了游戲規(guī)則,而從未親口嘗鼎一臠。有一陣,老巷入口的電線桿上被人掛上橫幅,鮮紅的底布寫上“電子毒品,禍國殃民”,可沒幾天就被城管以影響市容為由摘下來了。之后墻上又有了涂鴉,咒罵姚老板斷子絕孫,可老板不在此地,這些涂鴉又很快被小屁孩們留下的白衣紅衣或是春麗主題的壁畫覆蓋,沒入了肉眼不可見的地層。

      到了寒假,我對自己家門口的誘惑再也無法忍受了。看一整天電視,是爸媽默許的,為什么游戲就不行了呢?我不想再騙自己,想要真誠地面對自我,于是在一次名義上是去書店實際上是瞎逛的外出途中,我在那間門臉的入口處停下了。內心還有猶豫,結果猶豫的目光躲閃不及,正對上了門內柜臺后的那雙老眼。那雙老眼和下方兩片枯癟的唇同時一開一合,像是在說:唉呀呀,這么大點歲數都戴眼鏡了,放假就該有放假的樣,要懂得勞逸結合。

      就這樣,我咬咬牙,平生頭一回在這個位置選擇了左轉,平生頭一回站到機器前方。大冬天的,掌心手背竟全是汗。汗落到搖桿上,一時打滑,便見得天地一片血光,整條黃槽從右端一退到底。不要緊,再來。方明離開座位,走過來一搭我的肩,笑瞇瞇地低語一句。他攥了十枚銅板,嘩啦啦全填到幣孔里,這份慷慨足夠讓一只菜鳥當場進化成老鳥,順帶把一整塊的午后時光啃噬凈盡。

      這誰家的崽?手這么殘廢,經得起這么照顧嗎?果然,有成年人感到憤憤不平。里間的姚家老板娘聞風撲了出來,擋住方明折返柜臺的方向。她語速如沖鋒槍,很難算清要多久才會換彈夾,我坐在機子前,如坐針氈,對下一關敵人的好奇煙消云散。當斷則斷,我鼓起勇氣一點方明的胳膊,說我今天還有下學期的教輔要買,咱們就此別過。低頭出門,不想又撞進另一個人懷里,定睛一瞧不是別人,正是方叢伊,他們高三還沒放假,他不知何故提前回了,竟一頭扎進了劇情最尷尬的橋段里。

      叢伊哥……我問候一聲,聲音細得像蒼蠅腳。我以為他會指責我,可接著就發(fā)現,我根本沒有我所想象的重要。老板娘見了叢伊哥的怒容,也有些吃驚,自動閃開一個角度。方叢伊在店面臺階上站定,保持軀干干干凈凈地在門外,出手揪住了方明的衣領。

      濃郁的白氣,從方叢伊的鼻孔不斷涌出。他換手去奪他爸手上的酒瓶,沒有成功,接著想要把方明從門里拽出去,但前提是自己不進店門,所以這樣的任務也注定了不可能成功。狗崽子,你要干什么?方明猛地一掙,順勢扇了他一記耳光。方叢伊失去平衡,一手撐上石板地面,手的邊緣補過來幾雙鞋子,那是有好事者圍上來,咬住小指關節(jié),吹著口哨開始起哄。

      找份正經差事吧。這種地方,和發(fā)廊賭館有什么區(qū)別?盡管嘴角滲血,叢伊哥發(fā)音還是字正腔圓。

      區(qū)別?區(qū)別大了!盡管用了感嘆號,方明還是先收了聲。這活兒可是你姚伯主動給的,你爸在人前,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好吧。方叢伊滾燙的目光冷卻下去。你是爛泥扶不上墻,算我白講。

      這幾句話,不禁讓我感到困惑。只要有技術,窮人在此也能玩到爆機,這應該屬于常人“愛得起”的東西,叢伊哥卻報以憎惡,可以說一反他的常態(tài)。也許人就是一個矛盾體,也許他這樣的表態(tài)另有原因。不管怎樣,周遭的觀眾臉上保持著如霜霧般曖昧的表情,不久便散場了。街機廳的敵與友自此都認定方家男人的不可理喻,大伙聊起他們,往往也用“那個老的”“那個小的”,不再稱名道姓。

      至于耳光留下的五指印,似乎透過表皮,印到了真皮層,在開學后才完全消掉。開始兩天,叢伊哥還避不見人,但很快他又走出家門,似乎是把手印當成勛章,有事沒事就在人前晃蕩,生怕別人沒有機會感慨欣賞。有人說,這是方叢伊被打出毛病了,但學校老師沒有采信,因為他的排名在連續(xù)滑落后居然穩(wěn)定了下來,這表明他沒有瘋,而是學會了調整心態(tài),坦然面對一切。對此,我爸媽還是報以贊賞的,盡管打方明回來起,他們就不準我再獨自去方家做客了。天氣開始回暖,而方家對我來說也逐漸變成了信息黑洞,一些人找我印證關于鄰居家的流言,我也只能抓耳撓腮,如實以無知無能作答。

      直到經歷春天,又到夏天,街機廳門口添了塊黑板,上面描著一行“未成年人不得入內”,我才明白有些歷來的規(guī)矩已經變了。據說全城的游戲廳都被要求展出這句聲明,在清查行動期間誰家若是沒有聲明就要關門大吉,甚至要去班房里待上至少一個星期。至于巷口的這行字,是方明自己寫的,他沒有進班房,只是隨方姨學會了寫字,覺得夠用了,從新學期起,他便開始了對更高級事物的追求,說是要講究審美了。風聲過去,他就把那行“不得入內”擦掉,開始在黑板上練起了別的字。他練了好幾天“方叢伊”三個字,無法滿意,擦掉后就呆望著板上殘留的粉筆屑,像在思考拿什么去填補這份空白。那件波紋襯衫,波紋也洗褪得差不多了,倒是花花綠綠的石膏粉,在他前襟留下了眾多狀貌瑰奇的圖案。洗一次,又染上一次,一天他靈光乍現,意識到圖案比文字容易把握,便轉而觀察起了機器屏幕上閃爍的內容,打算從變動不居的畫面上裁下某個局部,加工成自己的作品。

      人物太難,他決定繪景畫物。景物也不是靜物,而且物的出現有一定隨機性,有時屋旁瓦罐里掉出來的是包子,有時是烤蝦,樣態(tài)也不盡一致。還有箱子,里頭是掉出長刀還是斧頭,會直接影響角色的攻防,他也要把所有可能性列出來,位置一一標記出來,才讓自己感到滿意。包子和蝦的像素很低,他就在買早點時去觀察街頭一籠籠真實的包子,為色塊補充細節(jié)。到后來,他畫的蝦和包子已能做到纖毫畢現,似乎可以直接寄給出版社,拿去當青少年讀物的插圖了。大材小用,生不逢時。對于趨附時尚的老朽,竟有玩家從開始的鄙夷變成了半調侃半衷心的贊嘆。之后,那位和我同年級的玩家就向他建議,這些玩意兒更適合畫在紙上,一頁一頁攢成一本書,要是書真能出來,他就會出雙倍價錢,把初版初印都買下來。

      事實是,他們關心的根本不是畫的美術價值,而是蝦和斧頭出現的位置。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這種東西有個專有名詞叫“攻略”,人人都需要它,但不會真有人花錢買它,這純粹是當雷鋒,為他人一閃即逝的福祉義務勞動。可方明卻不這樣想,他似乎覺得一般人還不配享有義務勞動的光榮,于是頗為干脆地采納了這項提議。他開始收集方叢伊用剩下的草稿紙,不久又從酒錢里勻出一部分,買下兩刀干凈的美術紙,走上專業(yè)之路。為捕捉畫面,他會搬把凳子坐在玩家身后,捧著畫紙的姿勢,有如正經的寫生。畫得多了,他的五指連帶整個人也靈動起來,算計紙幣和硬幣的總額時,目光就像清空氣槽、放出大招的一剎,和在魚兒落網時猛拽的那一下,起落迅捷精準,有如回到了某個遙遠或本不存在的叱咤風云時。

      到成書時,已是盛夏。那天,方明在街機廳揮汗如雨地展示訂了一整排訂書針的畫冊,在老巷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我也抱著湊熱鬧的心態(tài)去了,結果在門口只看見一片黑壓壓的后腦勺,仿佛明星劇團的下鄉(xiāng)演出。待擠到最前,內外兩層觀眾卻已傳閱完了,第三層觀眾閱到一半,扯破封面一角,方明就把畫冊搶走,宣布展覽結束。待滿溢著汗味的人群散去,方明把畫冊夾到潮濕變色的腋下往外走,可在踩上門檻時又停下腳步。卷簾門的陰影里,他又把畫冊一頁一頁掀開,用布滿繭子的指頭把紙上的水漬吸掉,再換根手指在紙上沙沙地摩著,末了,眼瞼竟漾起一片猩紅,在發(fā)現我偷窺之后,才又抬起巴掌堵住眼眶,遲遲沒有松手。

      回去后,我向爸媽打聽,一本書要怎樣才能出版,二老瞎掰一通,我也不得要領?;蛟S等到經濟獨立,我就可以幫方明這個忙,盡管我還想不出他會有什么坦然接受小輩幫助的理由。至于街機廳,就像剛舉辦過演唱會的場館一樣,開始了為期半月的蕭條。蕭條沒有更具體的原因,許是因為方明告了病假,可在病假結束后他也沒有回去,因為那本畫冊在其中一天晚上他高燒昏沉時,突然不見了。

      他曾在我家門口攔住我,而我也沒能提供什么線索。之后我才明白,他這是抱著最后的希望,不是為了鎖定嫌疑人,而是為了排除僅有的嫌疑對象。沒錯,他從一開始就猜到是誰干的,但依然心存僥幸,直到我也給不出其他答案,他的希望就像氣泡上被彈了一指,破滅得無影無蹤。至于后續(xù)的情節(jié),我沒再打探,爸媽也提醒我別管閑事。兩家之間隔了一道墻,這道墻就是國界,是讓我心安理得保持沉默的理由。

      大部分情節(jié),其實我也猜得到。方叢伊說,這種事在電視上放過太多次,放在他們一家身上,再也正常不過了。是叢伊哥,他晚自習偷跑回家一趟,就發(fā)現了抽屜里的那本畫冊,想了一會兒,便把它帶去了學校后方臨河的空地。那天那片空地上有一群人,就著一只鐵桶潑油點火,一邊喝酒一邊起舞,連帶焚燒課本、試卷和練習冊。后天就是高考,那些冊子一般人在考后才銷毀,可是他們等不及了。方叢伊是最后決定加入的,他沒喝酒也沒跳舞,只是往火里扔東西,其中燒的也不只課本,還有他自己從前一切不想留存也不想叫別人留存的記錄。

      為什么?晚飯時間方明問他,一只手用力搓著赭紅的臉,快要把整張皮給搓下來了。

      不為什么。就當告別,儀式么總是紅火些好。

      燒就燒吧,為什么把我的也捎上?

      這都不明白。老爺們還學那種下三濫的玩意兒,替你覺著丟人。方叢伊坐到桌邊,沒事人似的總結一句。

      省省吧,難道你還想吃藝術飯?方姨也坐下來,在兩人之間打圓場。好了都過去了,不管這檔子破事了?;苫伊耍裣梢沧儾换貋?,明天你兒子大日子,有什么事全部考完再說。

      是啊……都到日子了。方明的臉色在紅的頂峰停了一陣。時間過得真快。我崽子剛剛才豆芽那么大,這會兒都大小伙子了。說著,紅色終于淡了幾分,他擠出一絲微笑,無奈,自嘲,或二者兼而有之,轉而端詳起了菜品,嘴唇開始加速抖動。喏,那就多吃點,趕緊補腦子,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你爸托老哥們挑的,香料全用上了,老爸保證吃到嘴里,肯定是從水里剛撈上來的那種最鮮最利口的味道。

      三個“這個”,是三盤水產。白魚、鯽魚,還有一盤蝦。也許這真的是方明破天荒特地為他買的,可是魚刺太多,他以前經??ㄗ?,而蝦的個頭小得沒必要剝,直接吃就是一堆殼,不會在舌尖上留下任何味道。方叢伊拿起筷子,又放下筷子,表示自己很久不碰這些了,今天也不想破戒。方明抿抿嘴唇,加強語氣:很久不碰,所以要碰,再說船老大的兒子怎能不愛吃魚?給你爸面子,就算囫圇吞,你也得把這些魚一塊一塊解決掉。

      再次破天荒地,他主動給方叢伊夾了一塊。看著平躺在米飯上的魚的眼睛,叢伊哥還是沒有食欲。抄起筷子,翻到被挖空眼睛的一面,再輕輕一撣,它便失去平衡,沿著米粒壘成的斜坡滑進了碗下的垃圾碟。

      這是在表達什么,他意識里當然清楚??伤€是做了,許是方叢伊以為高考在即,方明不會有多余的表示。方姨看著兩人,似乎想和兒子說“你錯了”,可還是慢了半拍。方明的食指在桌上點了一下,兩下,第三下就是兔起鶻落。他離開凳子,一手抓起那條白魚,另一手穿過桌子擒住那塊沒有胡須的下頜,把魚頭轉著,全力往方叢伊的牙齒縫里插下去。

      方姨拿巴掌扇她丈夫,從灶臺搬來鍋鏟打,全都無濟于事。方叢伊從位子上摔下來,后背靠住灶臺,牙齒死命往外頂,可還是一截也頂不出去。魚眼睛,鉆進去了,滾過他的舌頭,接著在眼睛后面的一段骨頭砰地斷了。斷骨上翹,橫插在食管壁上,向下一劃拉,就此卡住。方叢伊眼珠垂直向上沖著天花板,眼珠底部的液體仿佛浪花一樣,一層一層往天頂上翻。天花板被淹沒了,巨大的一截尾巴隨著最后的浪頭掉了下去,漩渦旋轉起來,將他拖到水下,接著就是越來越密集的黑暗,從頭頂開始死死籠住了他的視野,直到遍及他的全身。

      那不是我第一次聽到老巷響起120的聲音。但我分明記得,那次救護車頂環(huán)射的光把夜空染得分外紅,像起了山火似的,看上去要把河兩岸的半座城市燒成廢墟。又一次,擠開密密層層的后腦勺,紅光的中心卻開始遠離,方家母子已經上車,之后剛剛好把車門關上。大伙回頭去尋索肇事者,不想鐵門也早被方姨隨手拉上。窺探的路被堵死了,濃郁的異色便開始瓦解,眾人喧嘩了一陣便分頭散去,到黎明前,老巷的顏色和聲音都已恢復如常。

      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失眠了,如今竟不記得了。方叢伊自然也不記得,他說他隱約聽到,有個聲音先是如雷電般響,再如細雨般輕,說要全身麻醉,很快又說可以局部麻醉,總之,那段時間直接在他生命中消失了。當時間恢復存在時,除了間歇發(fā)作的痛楚,他還感到舌頭到肺之間像被鋸掉了一段,空落落的。至于那段拔出來的魚骨,他也找到醫(yī)生討了回來,回去后往骨頭表面噴一層防腐涂料,用早先盛長條校牌的盒子裝起來,沒有扔掉。那是他讀了這么多年的書,積存起來的所有期待,期待已然猝死,可骸骨還在,他似乎是在保存一段舍利,要把它封存在無人知曉的陰涼處,謝絕外人的窺探與祭拜。

      方姨說,你去復讀,我砸鍋賣鐵,也會再供你一年。但課本、試卷都已燒了,他說那些都是一次性的,他不會把吃下去的再吐出來,說服自己這些富含營養(yǎng),值得再吃一遍。這是他的決定,也就不會允許自己后悔。他甚至也沒考慮外出打工的可能,推翻了似乎一直在醞釀中的出逃計劃。之后,他領了高中畢業(yè)證書,方姨陪他跑了幾個月,動用了能想到的所有關系,才讓他在兩條街以外的一家電子設備維修店安頓下來。

      至于方明,那幾個月像是人間蒸發(fā)了。后來我才知曉他沒去外地,而是在長途汽車站附近的廉價旅館住了,白天在附近打零工,沒掙到錢就去快要建好的高架橋底,鋪張?zhí)鹤踊驇讖垙U舊報紙對付一個晚上。一次去工地視察的我爸湊巧在橋下碰著了他,過了幾天,就幫他進了工程隊,爭取到了一份相對輕松的活兒。那一陣我爸每次回家,都要抱怨幾句老同學的無能與遲鈍,四五塊磚就能壓得他直不起腰來,橋邊人行道的修復進行到一半,就不好再讓他參加了。

      不得已,方明又回到老巷。他說他快要凍死了,嵌著方叢伊牙印的手背反復感染發(fā)炎,一直沒有好。方姨即使不念舊情,也該像可憐一個普通流浪漢一樣可憐一下他,比如給一杯熱水和一條毯子,他會識趣地在鐵門外睡,不會企圖再溜進來。方姨心軟了,先給他一支藥膏,又決定放他進來,讓他在前廳打地鋪。到后半夜,在外閑晃了一宿的叢伊哥回家,當即把方明連藥膏一塊兒給攆了出去。他對方姨說: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我不復讀是對的。方姨沒明白眼前的事和復讀有什么關系,過了半晌,只說:過去了的,總得讓它過去。能過去嗎?該讓它過去嗎?方叢伊反問。方姨怎么答的,叢伊哥沒再透露,許是他自己早有了答案,別人縱有異議,在他看來也是一點都無關緊要的。

      所幸,妥協還是達成了。第二天方明故伎重施,又重蹈覆轍,這樣反復幾次,雙方都有些疲了。前廳的鋪位終于固定下來,此后一家人又舉行談判,明確劃分兩個男人行動的界線。方叢伊答應不會再管方明每天做什么,條件是方明答應限制日常開銷,從此不再以酒為借口向家人逞兇。

      和平條約締結后,條款不知怎地泄漏出去,街坊們巴望著哪天條約被撕毀,然后他們就會有新的熱鬧可看。但方家人這次像是拿出了最大的決心,要讓刀槍永遠入庫,熔化的鐵水永遠不鑄兇兵。太平靜了,除了方叢伊悶聲不響去店里、回家,方明搬把凳子在巷口曬太陽、靠著外人聽不懂的念叨忍受酒癮的煎熬,我們真的開始忽略這家人的存在了。方姨還時常出門去做別家個體戶的會計,面色蠟黃而且暗沉,已不見城里的半老徐娘常見的那種風韻??墒撬€惦念著丈夫的出路,來回幾趟便捎帶回了一個消息,說有個體戶在農貿市場擴張鋪位,老公如果有意,她可以前去說項。

      不久,方姨便搞來一輛小三輪,讓方明每天半夜兩三點起來,去近海碼頭邊上的批發(fā)市場進貨。這種小三輪屁股上一般刷著“寶馬”兩字,而方姨刻意保持低調,托人刷的是“飛馬”,反而在一整支寶馬車隊里顯得卓爾不群。當然,這種不群我也不大能見得到,把貨拉到農貿市場,在鋪位熬到早市結束,方明就回家躺著去了。他從上午睡到半夜,而方叢伊則是早上到傍晚駐店,所以一人離家或回家時,都不用和另一人相見。換句話說,他們兩人只需要在夢里相見,一旦醒來就儼然分處兩個世界,在夢清空以后,不會、也沒有條件互相侵越。

      老實說,對于方叢伊聲稱的井水不犯河水,我是心存懷疑的。他們畢竟還活在同一屋檐下,低頭不見抬頭見,況且與其這樣費盡心機地躲避,倒不如一方遠走高飛來得爽快。照此推想,我甚至有了越來越強烈的感覺,那就是方叢伊是自主選擇了這條路,是他要用一種否認存在的方式繼續(xù)存在于方明的世界?,F實的方明越來越虛弱,歷史的方明就越來越值得被清算,清算者形同鬼魅,連帶清算也就畫不出邊際,猜不到終點。這是一種別樣的依賴,就像鼠兔之于蝮蛇,蚊蠅之于蝙蝠,前者的疲憊卻又生生不息,乃是后者自我延續(xù)的必要條件。

      當然,這種話也許是后來的我強加上的,當時的我就算有此認識,也不可能理得足夠清楚,或者放到臺面上講。新區(qū)有新高中,幾年來從舊城高中挖走了不少名師,這也是在老爸預判之中的。搬家后,我只是偶爾會坐公交車回舊城區(qū)看看,看舊城的街巷一天天衰敗,用以反襯自家長輩的明智與果決。偶爾去趟鄰街,和方叢伊打個照面,那時他通常在拿電烙鐵焊錫,抬頭瞄我一眼,便又把頭埋進電路板上方像已纏繞了許久的松香里,如同回應一個路人一樣,有的只是眾生平等的冷漠與決絕。

      直到今天,我才確定太陽有了一絲從西邊出來的意思,因為這是方叢伊再次在我面前展露笑容。笑容顯得十分克制,就像一位早早參透世情的空門老僧,欲望沒有殺滅,只是埋得太深,深過丹田,正常情況下這輩子再沒可能翻出來。我問他,近來可有什么開心事,或者是心上人。果然,他臉上多余的笑馬上就收了,改成鼻孔一哼,說你想多了,妞兒們會先列清單,開條件,你說我哪一條會符合。接著他頓了一頓,又說:就算斷子絕孫,日子照樣得過。老家伙當年打魚的老友有不少人是文盲,那些人教不了孩子,還會七轉八轉找上我去做家教,上門補一補基礎課。

      方姨的會計活停了,她得了失眠,精神頭有些不妙。下午她叫方明拿上處方,去藥店買兩盒地西泮或阿普唑侖,但方明出門沒回,可能是昨天停了一天工,今天有些興奮,上棋牌室搓麻了。說著,方叢伊起身去結賬,帶我走出飯館的門。望一眼月明星稀的天,他說時候還早,可以再帶你去逛一下左近不熟悉的街道,那些街道都是扒掉老房子后新修的,以后這邊會建成新新區(qū),重新比你那邊的新區(qū)高出一頭。

      確實,新街修得分外寬敞。十字路口廣闊得像一座廣場,要拔腿飛跑才能趕在綠燈變紅之前攀上對面的人行道。但是人氣還沒起來,開張的只有一排色彩俗艷的足浴按摩,夾在霓虹中間的兩家網吧,和側面一家賣電腦元件的店鋪。叢伊哥進了店鋪的門,和老板打招呼,他倆自顧自聊起來,把我撂在一邊。聊天的內容,從主機箱、CPU、網速到游戲,既是展望未來,也是在感慨歲月。是的,街機的黃金年代過去了,但方叢伊卻剛剛對那里萌生好感,開始矯情地懷舊了。他像在重寫過去,可這不是他的過去,這種過去沒有所有者、沒有主語,只是讓他身處的現在看上去有了某種勉強說得出口的理由。

      姚老板在外的資金鏈斷了,生意黃了,老婆和他在老巷當街打了兩架,也和他離了。老巷的那間門面就成了姚老板的歸宿,方叢伊則不時上門,作為他唯一能聊幾句天的伙伴。聽叢伊哥的口氣,是姚老板需要他的憐憫與安撫,且店里的游戲基板盡是盜版貨,卡殼、死機、按鍵失靈是家常便飯,通常只有他出手調試,才能安穩(wěn)足夠長的時間。方叢伊還負責街機廳的客源,一是他當家教的那些住戶的孩子們,一是在附近游蕩的社會青年。孩子們的玩樂時間,他會控制在一小時內,而社會青年則無限制。要是時間富余,他還會帶娃娃們去店里挑選紅白機或掌機,擰開機器的螺絲鑒定電路板的做工。偶爾有孩子當場掏出巨款嚷嚷著要入手,他也從來不問錢的來路,而是由著老板數完錢后從中抽張零頭,權充他的中介費用。

      而當店鋪老板說到具體的游戲內容,從未碰過游戲本身的方叢伊就像被擰緊了的水龍頭,沒話講了?!班虐 睉稁拙洌瑢Ψ揭部闯鰜?,話題就沒有繼續(xù)下去。是啊,你說網游、電玩和電動模型有啥本質區(qū)別?有些憨憨,就是人云亦云罷了。這么敷衍一通,他眼角的余光才掃到了一直在旁靜聽的我。接著他咳嗽一聲,一指我說這個是我老鄰居,還是讀書郎,改天給你詳細介紹,這會兒我要送他去趕末班車了。

      其實末班公交車還早,是叢伊哥自己想走。從門里出來,迷離的燈火遠去,我和他都不再說話。直到路面收窄,復歸于逼仄,那道鐵門先于我的預計映入眼簾。我提醒他,我好久沒見方姨了,你說我是不是該進去一下,同她打聲招呼。

      方叢伊一怔,好一會兒才說:也是,就見見吧。他掏出鑰匙,把那道銹住的鎖一點點轉開。銹厚如巖石,我忍著巖石被一層層磨平的聲音,最后還是后悔了。后悔的不是選擇本身,而是我沒有預判眼前的風景,眼前豁然展開的是一片荒漠,是時間粉碎后留下的廢墟,而不再是某個“家”理所當然的一部分。

      荒漠的主體景觀,是易拉罐、泡面盒、撲克牌,還有余燼未熄的煙灰缸和煙蒂。中間是一條供人往返的羊腸小道,小道對面是一張脫了毛的毯子、一張席子,搭配一個黑黃發(fā)霉的枕頭包。垃圾積如山高,單是靠著山腳的笤帚和畚箕擋著,才沒有發(fā)生山體滑坡。里間傳來什么人咕咚從床上翻下來的聲音,是方姨。她從里間出來,晦暗的臉上寫著驚恐,很快更正成驚喜,一拍手說:趕緊,趕緊進來坐坐。接著她去廚房燒開水,惺忪的目光在我和方叢伊之間來回掃著。她拉高嗓門問:這是有多長時間沒見著了?我答不上來,而方叢伊也沒打算代答,他只是側過臉去,靜聽前廳墻上掛鐘的滴答聲,儼然置身事外。

      終于,方姨忍不住喊:還不趕快清一下,狗窩一樣算什么事??煞絽惨吝€是紋絲不動,像在聲明,這狗窩不是他的。畫面僵住了,方姨嘴角扯一下,變成嘟嘴往杯子上吹口氣,巴掌照杯口扇兩下,把水端到我跟前。方叢伊看著我一口一停把水喝光,我看著玻璃杯另一側的那雙眼睛,輪廓扭曲搖曳,它的真正含義我之前一直忽略了。接著那雙眼睛開始后退,退出鏡面,本體回到門檻上,點著一支煙。他說,剛剛沒見著老家伙,我再去棋牌室看看,指不定他又被那幫老騙子拉住,身上搜得一個子兒都不剩了。

      方姨也是一動不動,看著叢伊哥拉上鐵門。這種雙人配合的靜止,像是已成了這家的特色。待門外的影子徹底消失,方姨才活動了下肩肘說,你還是到里間吧。我進去了,就見方姨一手拄著床沿,背對著我清理了一下面頰。床對面是那臺沒換過的電視機,這時一直在播廣告,聒噪一會兒,方姨就把手伸到床頭柜下面,把插頭唰地拔掉。

      再無雜音,我在電視機旁的板凳上坐了。方姨說,我們家現在什么樣,你都瞧見了吧。我說,瞧見了。沉默一會兒,輪到我問:沒見著方伯伯,他眼下都還好吧?方姨笑笑,似乎覺得這是個弱智問題,好一會兒才說,還沒有瘋,但應該快了。曉得嗎,外頭那些瓶瓶罐罐,都是你叢伊哥弄的。我也不曉得這爺倆到底哪個會先瘋,我是造了什么孽,攤上一個膿包再生下一個怪物,然后這輩子就算完了。

      不管怎樣,她自己是賢妻良母的典型,我打算這么安慰她??蛇@話終于沒出口,只是呆呆坐著,聽她繼續(xù)前言不搭后語地嘮叨。方叢伊成天和一幫狐朋狗友在此聚會,那些人沒有正經營生,一個個把自己涂抹得厲鬼一般,放些厲鬼似的音樂,從早一直嚎叫到臨近正午。而方明回來,就直接膝蓋一軟,倒在垃圾堆旁,他的鼻炎也讓他再聞不到近旁逼人的腐爛味道。方姨是清潔工,聚完了、躺過了都歸她清理。過幾天,在同一個地方又立起一座新的垃圾山,如同西西弗斯的日常,倦怠,徒勞,根本望不到頭。

      怎么辦呢?打他?攆他走?攆哪兒去呢?方姨問,不知道要誰回答。即便打和攆只限于念頭,她也不可能把這類念頭付諸大義滅親的實踐。這不再是暴風雨,而是靜水深流的侵蝕,而我有種感覺,就是叢伊哥其實也一樣,硬如鑄鐵般的外殼包裹下,或也只有腐蝕留下的一片空洞。想到這兒,方姨的臉從靠窗的一側轉過來,兩眼像挖空了似的看著我。你說,我干嗎要對你說這些?我想了想,只好答,我不知道。之后,方姨才緩過神來,說:你是要高考了吧,我都忘了。這一趟你就當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早點回去,我不能叫他們自己要完了再去禍害你這種不相干的人。

      我起身告辭,想給方姨留點什么,褲兜里卻空空如也。方姨沒再理我,視線又轉向窗外灰白的月光。月光漫衍,又透過玻璃滲進來,暫時填補了她臉上的溝壑。回到鐵門外側,卻見方叢伊不聲不響回了,他站在門外的月影里,不知向我還是向誰低語一句:你瞧見那老家伙了沒有?

      沒吶。前出一步,我才發(fā)現門外的飛馬不見了,又順口補一句:不是你去找的嗎?

      可是棋牌室沒見著人。叢伊哥臉上煙霧繚繞,煙絲又一點點攏成不安。這在今晚是頭一回,如同磐石被經年的風磨開了一條紋路。方姨聞聲從里間趕出來,向我問明情況,接著又問叢伊哥,你找了幾家棋牌室?叢伊哥報了幾家棋牌室的名號,方姨說,你得去遠些的地方找。方叢伊猶豫著不想動,方姨又一巴掌,打掉他嘴上的煙:狗東西,你晚上要是找不著,就別打算再進這個門了。

      我隨在方叢伊身后,一路忘掉方姨最后的表情,快步走出巷子,最終來到河邊。方叢伊說,你干嗎跟著我,沒有好戲給你看,就省省,回去吧。接著他就驅趕了一路,我們終于在維修店門口分開。我沒死心,繼續(xù)一個門面一個門面打聽,沒有結果,河段到頭了,我只能折回另一方向,指望再找著叢伊哥和他交換一下情報。

      交換?又何必。他不需要我的情報,他家里人也不見得需要。我聽到末班公交在身后剎住輪子的聲音,司機似乎看見了我,按一下喇叭,嗚——顯示他的耐心如這聲音一般可觀,卻也是有限的。走嗎?否則回不去了??墒蔷瓦@么不管了嗎?等下,我管得了什么?我自顧不暇,我還有我的明天,況且就算我多事,始作俑者有可能回過味來自降身段,向我表示感謝嗎?

      幾秒鐘內,我腦子里的鐘擺來回蕩了三次。第四次,擺繩原因不詳地傾斜,叫末梢的球撞坍了一側盡頭的障礙物。一晚看到、聽到的,可以放下了吧。于是我沖過去扒住車門,認領了車上最后一張空椅。隔著車窗玻璃,望見老巷剩余的燈光如鬼火躍動,很快綴成一片,光亮開始隨風往河面蔓延,蔓延到地平線上。爸媽問我,方家人如今怎樣,我只答還是那樣,他們也沒有追問??磥恚@個夜晚就要這么過去了,本想再給方叢伊發(fā)個消息,可我的決定來得突然,也不曉得應該怎樣解釋才能讓他讓我都好接受。

      一小時后,我上了床,一直睜圓了眼,一分鐘都沒有睡著。因為某種預感在腦子里生長、膨脹,它行將撐破我的顱骨。是的,也許只是虛驚一場,但這話越來越像是自欺欺人。這不是預感,不是事后諸葛亮,到窗外紅光再次升起,把陸地淹沒,事情的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就傳出老巷,沿著河道,流進了我家人的耳中。

      方姨挨個打電話,叫醒了左近的鄰里街坊。隨后小半條巷子的街坊趕去街邊,再是河邊,開始逐段搜查。作為舊友的我爸也在隊伍出發(fā)后收到消息,托在馬路上開店的朋友問,卻一樣沒有獲得線索。我打電話給方叢伊,他手機卻關機了,去維修店問老板,也說打早上起就連他的影子也沒見著。

      陸上都找遍了,那只能在水里了。意識到這種可能性,走在最前的方姨迎向刺眼的陽光,搖晃兩步,差點一步踩空。河邊沒有護欄的地段出現得毫無規(guī)律,飛馬打彎沒剎住,就有可能沖下去。這時,方叢伊出現了,他似乎從一早開始找遍了整條河,卻什么也沒發(fā)現。他只說,水里的可能性不大,這是他差可自信的,因為他已尋到證據,可以證明老家伙是離開這座城市,旅行或是躲藏到陸上的別處去了。

      叢伊哥眼眶紅腫,臉色被汗洗成煞白,哆嗦著從褲兜里摸出一張紙條。紙條揉皺了,飽浸汗水,攤開,掉出一串晶鹽,原來晶鹽底下是一張汽車票,時間是一周前,在長途客運站的窗口買的。趕到客運站,方家人沒再留意我的跟隨,單是直撲售票窗口。結果工作人員搖搖頭說,都一星期了,怎么可能記得,而且就算記得,你們又想要證明什么呢。

      是啊,要證明什么呢?是他早就有出走的計劃?家里翻過,老家伙什么值錢的物什都沒帶走。那他是帶了錢?他手頭多少零花錢,方姨也很久沒過問了。他被其他人忽略了太久,人間蒸發(fā),便有如飄走一片輕塵。待我趕到時,方姨已在窗口邊沿跪了下去,售票員喊來保安,兩個保安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方叢伊近身拉扯的同時把方姨貼著水泥墻面拖走。

      連云港,我去連云港找。叢伊哥向方姨宣誓。相隔一周,方明也可能起意去了新的地方,所以他還會去別的城市找,翻山越海也要把父親找回來。這是我這么多年第一次聽到,他把老家伙說成父親,然而一切已經太晚。方姨遲遲沒站起來,但也只能選擇相信,她不知道的是,方叢伊此去同樣只買了單程票,接下來的五天、五年,以至十五年,他也沒再往家里掛過一個電話,報過一聲平安。

      這趟回來前,老媽已經向我通報,護城河真的變清了。“真的”,這個詞說明她這輩子本不指望會發(fā)生這種事,結果真的發(fā)生了,驚訝之余還是有些莫名的欣慰。不僅如此,當年的新區(qū)也已經和二老一同衰老,倒是老巷后方的新新區(qū),已然煥發(fā)出了新一輪的生機?!袄舷铩?,就連這個地點也變成歷史名詞了,如今那里只剩下一攤瓦礫,等待原址建起一片簇新的仿古建筑,和鄰街合并成一條歷史風情街,作為新新區(qū)新的外圍部分。

      二老在新新區(qū)買了新房,剛裝修完畢,等年底甲醛散盡搬進去。夏天,空調卻停電了,老爸說他年紀大了,再看不清機器里電線的位置,因此也就一直擱著沒修。我去打維修電話,說錢我來出,老媽忙攔住我,說不用浪費,夏天么忍一忍就過去了。擺臺電扇將就一下,飯就在廚房吃,因為客廳和陽臺連起來變成園圃,供二老養(yǎng)花種豆子。灶上一片黑乎乎的油垢,老媽也懶得擦了,她說新宅的新房也給你和新婦備了房間,甚至嬰兒玩鬧睡覺的地方也在計劃中,早就預留好了。

      到這歲數,你們才想著領證,算個什么意思?老爸質問。我提醒他,這個問題我去年就回答過了,你忘了不是我的錯。像我這學歷,普遍結婚晚,況且大學“青椒”壓力大,還要六年內非升即走,好不容易提前上岸,飯碗保住了,才敢談婚論育。聽到這兒,老爸撓一下灰白的鬢角,不吱聲了。新婚妻子和我在一所大學教書,但要下一趟火車才到,同火車的有她旅游系的導師,他們來是要參加市里組織的論證會議,為歷史風情街的規(guī)劃建言獻策。

      飯后,我去街上閑逛,沿著高架橋下的步道,從城東走到城西。護城河上仍有漁船來來回回,馬達轟鳴,帶起一網網腐爛的水藻或是垃圾。青色的河水成了主流,多年受罪的鼻子也破天荒地清通起來。所有河段都補上了護欄,漆上了俏皮的天藍色,在沒有云的日子,藍天就像一個孩子,從太陽邊緣一會兒伶俐一會兒笨拙地爬向地面,那股無遮無擋的純真,如今我們伸手就觸摸得到。

      可是藍色總要消失的。接下來一段,純真感就不見了,目光觸到了那片瓦礫堆,磚石之間還有草莖、苔蘚,讓新生和消亡的過渡不至過分刺目。但是如今我只記得其中幾間門面的樣子,其他的都無法現場還原。西邊巷口的街機廳,后來改成網吧,幾年前終結于一次斗毆,一股新興的青年力量不知何故抄家伙砸了店面,姚老板索要賠償,判決只有他要求的零頭,他就病倒了,如今被子女接去新區(qū),一勺稀飯一勺藥粉地照顧。我家的門面后來曾經再次出租,卻收不到幾個錢,就做人情讓給幾戶鄰居,當了公共車庫。至于方家,我回想起那個夏天,在我高考結束后,這個家似乎便已瓦解。到了第二年,家里僅剩的女主人會在路口隨機攔下一輛熟人的小三輪,坐上車斗去菜市場,在市場的攤位上如泥塑木雕般坐著,有過客來問果蔬的價錢魚肉的斤兩,她都只是癡癡地看著對方,扳著手指頭,卻還是聽不懂那人究竟在表達什么。

      她變成了影響生意的存在,很快就沒再在市場出現了。老媽說,有人說方姨其實很快就意識到,兒子再也回不來了,所以某天從派出所出來,腦子里那根弦就啪地斷了,剩下一堆破碎的音符,旋律再也接不上了。從市場回去居家?guī)滋?,一對老夫婦跟著街道辦的人找上門來,說是要承包她的下半輩子,沒過兩周,這對老夫婦卻又自個兒消失了。方姨滿頭油垢外加一身霉臭,在老巷走來走去,模樣已叫人認不出來了。她半夜里的聲音引起了騷動,鄰居果斷撥打了120。一戶鄰居鼓起勇氣上門,用家里燒的熱水把方姨洗得香噴噴的,隨后把她扛上自家三輪,送去了市郊一家新裝修的福利院。

      是的,被人可憐太久,可憐本身就會慢慢地不值錢了。方姨走后,他家就給一幫債主合伙估價賣掉,老屋有了新的屋主,這位屋主卻一直沒有現身。也許屋子已經屬于幽靈,幽靈沒有形體,沒有重量,可以隨時駐留,隨時離開。挖掘機的鏟斗這會兒延伸過來了,我還沒有認出我們兩家在地上的分隔線,也只能放棄了。又一排碎磚被撈起,帶起漫天揚塵,我捂著鼻子望著鏟斗收縮的方向,確定最后一片記憶的遺存很快也要轟然倒塌,被無情的造物主帶走。

      只是在帶走之前,我提醒自己,還是要盡人事,待天命。在磚塊堆里撿拾,還能扒到金屬,那是鐵門的斷梁,是和墻一起被推倒的。鐵門底下似乎還壓著不少東西,我一塊磚頭一塊磚頭地往外清,覺得腰板有些吃不消了。但是終歸,努力有了回報,一只小號的塑料盒從苔蘚之間冒出頭來,盒蓋已經消失,里面裝著的物什四下遍找不著。再往下挖,又挖出一枚黃色信封,郵票脫落,寄件地址溶解于滿身泥漬之中。白色信紙,卻還是潔凈而干燥的,我抽出來展開,開頭是鋼筆寫的一個“媽”,冒號,冒號以下是文字和黑色涂塊的交替,終以一條疑似無意識的下劃線。

      我說服自己,我必須把它解讀出來,盡管上面沒有年月,我也不是收件人。晚上在家,我把內容謄抄到一張紙上,隨后打定主意把舊紙燒掉,新紙收起來,讓它在記憶的墻角永遠封存下去。

      媽:

      不知道家里怎么樣了,你是否還健康。多少年沒提筆了,字丑得不能看了。我現在的工作,就是成天對著電腦,搞得手擱在鍵盤上就想吐,所以這次我想試著手寫。好在地址還記得,似乎記得,萬一填得不對,你也要相信我是給你寫過信的。

      好吧,想吐其實和電腦輻射沒關系,是藥的副作用。和你明說了吧,上個月我查出來胰腺問題,說是擴散得很快,估計是到不了新年了。我知道我是罪有應得,但有些話再不說,可能就來不及了。老板說,我煙酒沒個消停,這是遲早的。天天煙酒應酬,是老板的安排,他說這話時就像和他沒一丁點關系一樣,我想這也就是他之所以能一直當老板的原因吧。

      我應該還沒跟你說我這些年做的什么工作。出去后,我馬上改了名字,結果一改就改出了運氣,修了兩年電腦,期間我從硬件換到軟件,電線換到網線,自學了網絡,再去總部在的一家網站應聘,居然一試中的。那是十年前了吧,網絡普及沒多久,機會多,也許我該更早意識到這一點的。英雄不問出處,我當然不是英雄,可還是參加了那個網站最早幾年的建設,負責的是財經板塊,關于房地產信息的欄目。

      接著,我跳槽去了現在的公司,以后再沒有挪過。后來公司新招的后生們技術能力一個比一個牛,我也有自知之明,不能和他們拼技術,只能擺資歷,還有搞關系混圈子的能力。你也知道,在這方面我也沒有任何天賦,關鍵就是舍得折騰自己。我曾經決心往后只抽煙,不沾酒,可很快就破誓了,但凡重要的客戶,我必須每次都爭取把自己喝得接近斷片,并爭取先把客戶灌到斷片,然后大家群魔亂舞一通,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下賤,第二天各自清醒后,才能有底氣說咱們一見如故,就像上輩子彼此欠了很多錢一樣。

      房地產么,就是低買高賣,沒有什么技術含量。我的老板看不起那些暴發(fā)戶,暴發(fā)戶們也看不起我們,當然我一直是小卒,不管看不起還是被看不起,我都沒有資格名列其中。但至少,我覺得自己是越活越明白,也越來越能理解以前有些人的心情了。沒錯,當年的他是酒鬼,我也成了酒鬼,酒是懲罰,但我已不知道在懲罰誰,只知道它是唯一的快樂源泉,叫我忘了我是究竟為什么出來,到想起來時,照著原先那個目標去做的勇氣也已經沒有了。

      我沒有找過他。一天也沒有。因為我打一開始就知道他不在連云港,不在其他任何地方。也許我應該感到內疚,但內不內疚的我也無所謂了。我不指望你的原諒,也許你看到這里就不想看下去,可我還是得把該說的話盡量說完。

      事實是那天晚上,我在河邊碰到他了。他好像是等著被我找到,因為那輛三輪就停在那里,似乎已經停了很久。他見了我,也沒有躲閃,只是彎腰,去撿地上的什么東西。那是一只酒瓶,戒了好多年,他又想著要重新開始。我當然不能給他機會,搶上去一腳把瓶子踢到河里。瓶子感覺很空,可能大部分已經在他肚子里了。接著他看著我的表情,就像他取得了又一場出其不意的勝利,而且這是決賽,在此之后,他面前這個唯一的對手也再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我想提醒他,翻盤云云,都是小孩子在意的把戲。可接下來卻是他提醒我:累了嗎?我們真的停不下來嗎?這樣一來,就變成是我害怕了。也許我嘴巴說了句什么,后來根本沒印象了。接著他遞過來一袋安眠藥,叫我捎回家。我沒有接,說要捎你自己捎,他也沒有再遞。然后他就爬上了車,蹬起輪子,車輪的印子歪歪扭扭的,可我沒有攔他,只是問他,你接下來還打算去哪里。

      我沒看清,他像是在拿手戳前面的路燈。這也許就是他的回答,那盞路燈過去了,再是下一盞,他繼續(xù)戳,好像中間還回頭看了一下我。他頭沒有完全轉回去,過了一會兒,畫面就全黑掉了。我等著他重新出現,等了一分鐘,兩分鐘,趕到他理應出現的前方那根燈柱下面,居然什么也沒看到??赡苁怯袧i漪,可是漣漪平復得很快,近旁沒有住戶,沒有路人,所以沒人告訴我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也許只是錯覺,他早就穿過一盞又一盞燈,自顧自走掉了。也許他是真掉進去了,那一段沒有防護,但第二天,第三天,他還會出現的,就算沒有人,那輛車很重,很顯眼,也會很快給撈上來的。但興許是那晚水流太快了,太洶涌了,從護城河開始,一路將他沖到了海里去。而我第一下選擇了隱瞞,造出了第一個謊言,接下來就需要用越來越夸張的謊言挖坑,把之前的謊言填埋進去。

      所以,謊言像滾雪球一樣大起來了。所以你沒有收到藥,只收到一張假的汽車票。那張票本身是真的,卻是我之前買的,要是我提前一星期走掉,也許后來什么也不會發(fā)生。你說得對,有些東西是基因,是遺傳,可我們當中只要有一個走掉,另一個也許就安寧了。厭惡、憎恨,和煙、酒還有其他東西一樣,都是會上癮的,可是有一個區(qū)別,就是對象如果不在了,那么憎恨就成了無源之水,不會持續(xù)太久的。

      不過我現在得說,你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為這不只是愛或者恨,還有別的。很多時候我會想,為什么有些人不用做夢,就可以一步一個腳印走下去,我的夢不過分,卻一開始就被粉碎了。看不見那只最終的、敲碎它的手,你就會渴望那只手長在你身上。知道嗎?夢拼不攏了,但是手卻長出來了。它長出越來越多的手指,假裝替你抓住了什么,可你再分不清你的哪一部分是手,手以外哪一部分是你,你只是越來越害怕掉下去,從此再也砍不掉它。

      好了。該交待的,都交待完了。我都快忘了是在給你寫信,還是寫給別的誰。不管怎樣,忘掉他,還有我,就當是時間沒有走。我知道我沒資格說這種話,但如果你真的能頭腦空空地活下去,那我的目的也算達到了吧。

      徐佳貴,浙江瑞安人,歷史學研究人員,現居上海。曾在《青年文學》《西湖》發(fā)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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