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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云從這里升起(短篇小說)

      2024-12-03 00:00:00南澤仁
      作品 2024年11期

      一陣忽暗忽明的銅鈴聲從七日村口傳來,變得清亮動聽時,場壩上出現(xiàn)了七八匹騾馬。走到場壩中間,騾馬停了下來,它們在用鼻子嗅聞地面上凌亂密集的腳印,從而識別村里人一天經(jīng)歷的大小事情。很快地,騾隊后方有人高舉馬鞭在空中極速地畫了一條弧線,騾馬就在一聲脆亮的音波里猛地抬頭繼續(xù)向著村子深處走去。

      銅鈴聲穿透一片核桃林時,引來幾聲刺耳的尖叫,有幾個又幾個孩子飛速地奔出家門,他們背手靠在墻邊迎這群騾馬。孩子們第一次見到這樣小巧的馬群,他們的眼睛里盡顯出稀奇。騾馬支棱起尖而長的耳朵,敏銳地凝聽著路邊的動靜,長眼毛下的黑眸子卻專一地注視著凹凸不平的路面。這群矮山騾馬的忽然到來,似乎增長了孩子們的見識,有一個小男孩脫口說出:“它們是馬的表弟。”其他孩子就一齊笑了起來,他們在笑中看見騾隊后面跟來了兩個反穿著羊皮褂子,皮膚黧黑,身材瘦削的漢子。他們看到孩子們歡喜的笑臉,也一綻笑容來表達友好。

      有幾戶人家聽到鈴鐺聲,走出門來觀望這群遠道而來的稀客。領(lǐng)頭的騾馬走到一戶高大古舊的宅院門口時,一聲短而快的鞭打聲使馬群停了下來。其中一個趕馬人,快步走到馬前方,停在了一位個頭精壯,鼻子高挺,頂一頭大鬈發(fā),眼神像鷹一樣深沉穩(wěn)重的男人面前,喊了一聲“阿哥吉麥”,同時,一雙熱情的手就已經(jīng)握在了吉麥寬大的手掌上。吉麥看看眼前這個滿面笑容的年輕人,又去看身后的騾馬陷入了短暫的沉思。趕馬人朝騾隊后的同伴揮了揮手,他快速地趕上來與他一起從馬背上卸下幾個鼓脹的麻布口袋,堆放在吉麥家院門口。卸下馱子的騾馬顯出了輕松自在,它們抖動周身的毛發(fā),純銅鈴鐺由此發(fā)出了輕靈靈的音樂。這聲音在提醒吉麥,家門口來了遠客,站在門外并非待客之道。吉麥看了一眼身邊的老婆斯曼和孩子,他們正喜盈盈地看著眼前的騾馬,他低沉嗓音用方言吩咐大一點的兩個兒子去為騾馬準備糧草,斯曼就已經(jīng)用圍裙揩拭著閑散下來的雙手走進了灶房。吉麥打開手掌,指尖對著院落,兩個趕馬人抬頭就看見了一座青石墩子建造的轉(zhuǎn)角樓房,在夕照中盡顯古樸莊重,他們隨吉麥進了院子。

      月光下的村莊散發(fā)著銀子般的光輝,孩子們摩挲著騾馬額上的毛發(fā),撫慰它們一路的疲憊。騾馬的眼眸里,每一個孩子都發(fā)著微光。吉麥家的兩個兒子背著滿背簍潮濕清香的菜葉和青草從菜園子里走出來,一直等在路邊的孩子們一人抓取一把就去喂食騾馬。

      吉麥進門時,順手在柴垛上取了幾根青岡柴添進火塘里,又在火苗照亮鍋莊屋前為客人換上了嶄新的氆氌氈墊。兩個趕馬人坐在火塘邊,他們對著吉麥客客氣氣地微笑,不說一句話?;鹛寥_架上熬煮著清茶,吉麥往一個茶桶里放入鹽、羊奶,又咚一聲放入一坨酥油,兩個趕馬人聽到酥油落入桶里的回音,相互看了一眼后露出了喜悅的表情。吉麥見狀,發(fā)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笑,他提起茶壺將茶湯倒入茶桶里,大半桶了,便開始緩緩地抽動茶桶里的茶柄,酥油茶在桶里發(fā)著豐實的響聲。這聲音越來越綿厚時,吉麥停下手,取出兩個碗,在火塘的煙火上熏沐一下,方才倒入酥油茶一一遞到客人手中。兩個客人恭敬地端起碗,噘起嘴去吮吸浮在碗中的奶泡,一口酥油茶就吸入了喉嚨里,他們把碗中的茶喝到底才滿足地把碗放在火沿邊。吉麥又為他們續(xù)茶。斯曼烙好了一摞散發(fā)著甜香味的麥餅,端到客人面前。他們并不馬上吃餅,他們看著火光照亮了幾扇煙火熏黑的木格子窗戶,精雕著八寶圖案的柏木壁櫥。佛龕臺上,一尊小巧精致的佛像前點著一盞酥油燈,跳動的燈火將吉麥的身影照得忽左忽右,他端坐其中,面容莊敬,修長的雙手自然垂放在盤坐的膝頭上,他們隱約看到了日月曾為這戶人家升落的光景。

      坐在吉麥身旁的趕馬人含著笑對吉麥說:“阿哥不記得我了?我是找馬人伍葉啊?!?/p>

      吉麥聽到伍葉這個名字,他微微蹙眉,只見伍葉黧黑的臉龐和清異秀出的五官有不分明的光在流動,一雙眼睛里熠耀著些許濕潤。吉麥發(fā)出了“哦”一聲豁然,他是從那些時常借宿牧場的找牛人和挖藥人分辨出,那夜忽然闖進牛場棚子的幾個遠鄉(xiāng)人。

      那天,太陽的余暉照亮了深山牧場,吉麥把最后一頭小牛犢趕進乳養(yǎng)圈后,回望了一眼,牛犢們正齊整可愛地站成一排目送他。他由衷地對它們道了一聲:晚安!這一聲晚安喚起了他對母親的思念,心也為此柔軟了起來。兒時,吉麥和弟弟妹妹在家仆服侍洗漱后,躺在散發(fā)著柏木芳香的藏床上等待母親來逐個兒親吻他們的額頭,然后在他們耳邊歌唱般地輕道一聲“晚安”才深深睡去。每次,母親溫軟的嘴唇印在他額頭上時,他的心一陣甜蜜美好,之后又會帶著隱隱的不安睡去,因為他總在夢里看見母親獨自朝著遠方走去的背影,任他怎么呼喚都不回頭來。

      吉麥輕嘆一聲,回到木屋。斯曼和孩子們圍坐在火塘邊,三腳架上已燉好了一鍋牛骨粥,滿屋逸散著濃郁的香味,他們在等他回來一起享用晚餐。吉麥落座在火塘正上方的位置,孩子們一起去凝望他,個個生猛可愛的樣子。最小的兒子頂著一頭同吉麥一樣的鬈發(fā),他對著小鬈發(fā)抿嘴一笑,繼而一轉(zhuǎn)威嚴態(tài)度雙手叉在了腰上,他用眼光極快地掃視了一遍孩子們。小鬈發(fā)知道對方發(fā)起了一場角斗,立即翻身站在吉麥面前,其他兩個孩子也跟著起身,他們貓著腰,緊握拳頭護在小鬈發(fā)身后。小鬈發(fā)感到了群起的力量,他微皺起眉頭,黑眼睛晶瑩發(fā)亮,一雙手指彎曲做抓咬狀。正當他要對著吉麥發(fā)出一場獅子般猛烈的攻擊時,屋外的藏獒發(fā)出了一陣狂吠,牛群慌亂的蹄聲隨之響起。吉麥并不起身,他彎曲食指噙在口中持續(xù)吹響洪亮的牧哨,蹄聲慢慢靜止下來,門口陡然出現(xiàn)了幾個黑黢黢的人影,孩子們受到了驚嚇,一哄跑到吉麥身后藏匿。吉麥像一座大山那樣嚴峻地看著門口的人,像看著另一個世界。他們頭發(fā)蓬亂,眼神里透露出無助、慌亂和極度的疲乏。見到屋中情景,其中一個人忙開口說:“阿哥,我們是禮莊的找馬人,已經(jīng)走了幾天幾夜……”吉麥沒有等他用微微發(fā)顫的聲音把話說完,就已經(jīng)朝他們招了招手,他們順著這個手勢噼噼噗噗地歇落在火塘邊。斯曼忙招呼孩子們把手中的晚飯先送到幾位客人面前,他們雙手接過,粗率地吃起來。孩子們看著他們吃粥,想發(fā)笑,但看見吉麥皺起眉頭關(guān)切地看著客人,他們就在那眼神中安靜了下來,并在斯曼的示意下一次次走到客人身旁為他們添粥。

      客人們一直埋頭吃粥,直到他們用拇指揩擦碗弦后輕放在火塘邊,才表示他們身體已經(jīng)溫暖飽足,他們布滿汗?jié)n的臉膛也透出了一點紅光。進門前喊阿哥的客人,抬眼去望坐在對面的孩子們,女主人開始為他們盛粥,他們的晚餐進行得安靜而秘密。他的目光落在了小鬈發(fā)臉上,他對小鬈發(fā)露出真誠懇切的笑,像那笑是一份甜蜜的許諾。

      客人告訴吉麥,他叫伍葉,也順便介紹了邊上兩個同伴的名字,他們對著吉麥點頭致意。伍葉說起了進門時沒有說完的話:“我們這趟馱茶經(jīng)過仙靈崗,途中歇宿大河邊時走丟了幾匹騾馬,我們翻山越嶺地尋找,差點迷失在大山深處了。身上帶的干糧早已吃完,靠著吃羊奶果、喝山泉充饑,就在我們快要放棄尋找的時候,看到了大山深處的這座小木屋,閃耀著一點火光。真的,我們以為已經(jīng)走到了天上。”吉麥聽著那有些哽咽的聲音升起目光,見伍葉的眼睛微微發(fā)紅。吉麥略低下頭,用鐵鉤團了團火塘里散開的炭火。伍葉在用袖口窸窸窣窣地揩擦眼睛,收拾情緒。吉麥放下火鉤,屋子里就增添了一份明亮,他抬眼環(huán)顧簡樸的棚屋,還有穿著羔皮褂子的斯曼和孩子們,心想,這里不是天堂,我們只是生活在離天最近的地方。

      吉麥用眼梢打量起這幾個趕馬人身著的輕巧裝束,藍布衣衫外套薄棉褂子,腳穿黑棉鞋,小腿上纏著黑色的裹腳帶子。吉麥想,他們一定來自一個氣候溫和的地方,那里的土地平坦而寬廣,撒上什么種子都能發(fā)出苗子,結(jié)出果子。他們的房子是白色的,圍墻上布滿了青藤,開著各色花朵,蜜蜂和彩蝶在花上飛來飛去,只有孩子們揚起捕捉的小手才會驚走它們……那真是一個鮮亮豐饒的地方啊,吉麥為自己的想象發(fā)出了不易察覺的感嘆。

      伍葉從吉麥打量他們的眼光里看到了新奇,便接著與吉麥聊起了他們的來歷:“禮莊在涼山州的邊界上,氣候溫暖潮濕,出產(chǎn)紅薯稻米。禮莊的山不高,卻也連綿,半山上有一片野生的古茶樹林,長期有云霧籠罩,采摘這種茶葉熬煮的茶湯香味醇厚持久,不常喝茶的人喝一碗就會醉茶。”吉麥聽到最后一句話,臉上顯出了不可思議的神奇。

      伍葉見狀,細微地思考了一下后解釋道:“就像抽紙煙的人猛地抽上一斗蘭花煙葉,感到頭暈?zāi)X漲,但又很享受這后勁十足是一個道理?!奔溔粲兴嫉攸c了點頭,他從村里老人們抽蘭花煙時那種充足安逸的神情,就知道了其中的奧妙。

      斯曼在這絮絮的擺談中,斂裙起身,從門后抱來幾根柴火添進火塘。孩子們眼睛里的光瞬間被點亮了,他們看到火塘對面的客人,像看著幾顆星子一樣稀奇地看著他們。

      伍葉沉浸在與吉麥的擺談里,并不注意火塘的冷暖。他繼續(xù)剛才的話說:“高原上的人愛喝茶,是追求這種濃烈的勁道,他們還為這種茶取了一個藏族名字叫‘絨巴’。這種茶樹其他地方也有生長,但是,每年都有高原上的人偏愛到禮莊來買茶,而且買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我們幾個在外做點小買賣的年輕人,從這件事情上看到了新的愿景,商量再三后,租了莊里的一群騾馬組成了一個騾隊,然后在地圖上找了一條近道把茶葉馱到高原上去賣?!蔽迦~說著,撿起火塘邊的一個黑木炭在火沿邊畫著起起伏伏的黑線,對吉麥說,這條道路就是我們開辟的一條茶馬新道。接著又用木炭在黑線上點了點說,這幾個地方和從前的茶馬古道重合,最后到達康定。現(xiàn)在,莊里人忙著采茶,馱茶、賣茶便成了我們最主要的活路。”

      伍葉說著這些話,不時輕拍一下自己年輕有力的胸脯,又豎起大拇指半朝著吉麥。吉麥感到他說話的語氣那么熟悉,面貌那么親切,這讓他想起了自己趕馬的父親,往事一點一點被照亮了。吉麥用手指了指伍葉用木炭點過的其中一個點說,這是我家的驛站。伍葉驚訝地抬頭,他觸到吉麥的目光時,感到他的內(nèi)心是開展的、平坦和希望的。吉麥想要為他們重溫的時候,他輕嗽了一聲。

      “我的父親出生在康定果覺家,家族以買賣茶葉等物資營生。母親家是八角鎮(zhèn)七日村人,房名叫夏楚。有一年,夏楚家糧食豐收了,便承擔(dān)起舉辦小鎮(zhèn)上每年一度的廟會。果覺家收到了夏楚家傳書帶信送去的購買清單,父親正值少年,需要在路上歷練,他便趕著馬隊走了幾天幾夜的路,按時為夏楚家送來了辦廟會所用的第一批物資。那時,我的母親也剛長成人,正學(xué)著打理家中大小事情,就由母親接待了他們馬隊。一來二去,迎來送往,一通溝都開始流傳果覺少爺要入贅夏楚家的佳話來。后來,隨著我和弟弟妹妹出生,我們時??匆娢壹曳壳拔莺笠灰归g就支起了一頂頂白帳篷,他們是與我父親一道馱運物資的馬幫?!?/p>

      吉麥看著溫暖的火塘繼續(xù)回想:“夏天,我的母親會為那些趕馬的人送去一壺壺奶茶,讓他們就著糌粑吃。冬天,母親會熬一鍋酥油酒端到寬闊的院子中間,請趕馬的人來喝酒驅(qū)寒。他們像守著默契似的,一人捧出一把糧食裝入一只蛇皮口袋里,用一條哈達拴住袋口放在院中,然后圍著糧食口袋徹夜地唱山歌、跳卓舞。他們離開后,院中還放著那袋糧食,是作為對母親款待的答謝了。母親解開哈達,袋口就展露出來自那些趕馬人從家鄉(xiāng)帶來的糧食種子。接下來,母親就會讓我們牽開衣角,裝入一捧捧糧食,讓我們送到村中的每一戶人家去。勤快人家的地邊,第二年秋天就會收獲同樣的糧食。看著地里長出各種糧食,成了村里人最期待的大事。只是,那些糧食隔兩年就凋零了。所以,村莊里的人一直在尋找像青稞和洋芋那樣堅韌的種子。時間久了,不斷有經(jīng)過的馬幫到我家來歇腳休整,他們不稱我家是夏楚家,而叫夏楚驛站?!?/p>

      吉麥不經(jīng)意間說出的這番話,令伍葉睜大了眼睛,他驚訝不已。他們在趕馬路上風(fēng)餐露宿的時候,總會一遍遍聽到關(guān)于夏楚驛站的傳說:夏楚家在形似大鵬金翅鳥的雙翅中間,鳥嘴剛好銜著一條銀蛇樣的小河,河水從早到晚響著甘甜的聲音;夏楚家的房子是用齊整的青石墩子修造的,他家的門永久不會關(guān)閉;女主人的相貌真是少見的好看,很少有人聽到過她說話,微微一笑就是她對待人的態(tài)度……每個人說出的情景都不一樣,它們匯集起來就是趕馬人的理想家園啊。

      伍葉的話讓吉麥的心受了感動,他聳了聳肩背,好似有一縷細風(fēng)拂過。坐在伍葉邊上的小伙子,手托著腮靜靜地聆聽他們的對話,那輕言細語的調(diào)子有一種奇特的力量,使他內(nèi)心安寧,忘記了一路上的勞頓。坐在最邊上的那個趕馬人,禮貌地用手按住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眼淚花開始在眼睛里打轉(zhuǎn)。斯曼見狀,起身在他們身后鋪展了牛皮墊子,又在上面展開了氆氌毯子,她對打瞌睡的趕馬人說:“困了就睡吧。”聽到這話,那人像一頭困獸一樣鉆進毯子里深深地睡了過去。

      吉麥看到這情景,不再擺談,只問伍葉:“你們走丟了幾匹騾馬?”

      伍葉回答:“五匹。其中有一匹是小騾子,這趟才跟著上路歷練的。”

      吉麥點了點頭,他看了斯曼一眼,她低著頭,一雙手輕拍著趴在膝頭上睡著的孩子們。

      第二天早上,幾個趕馬人是從一串熟悉的馬鈴聲里醒來的,他們起先以為是在做夢,后來,他們一起奔出木屋,只見吉麥正趕著五匹騾馬從遠處的塔黃林深處走來,小騾子在邊上跳躍……

      此刻,吉麥眼神柔和地看著眼前的伍葉,問:“你們這趟是……?”伍葉被吉麥認出,他欣喜地用手肘碰了碰身邊的同伴,他們一骨碌起身,從門外抬進來幾個鼓脹的麻布口袋,放在火塘邊上。斯曼的身體往里挪了挪,為麻袋讓出寬綽的位置,同時她疑惑地看了看吉麥。吉麥并不表示出任何態(tài)度,他不動聲色地看著伍葉,嘴角略帶著一絲微笑。他們坐回火塘邊,伍葉看著對面的斯曼說:“阿姐,我們馱了幾袋禮莊的蕎子和谷米,給娃娃們煮粥吃吧?!彼孤皖^看了一眼孩子們,他們的臉上并沒有露出歡喜。伍葉看到孩子們的樣子,倏忽記起了一件事情似的,他摘下身后的黃挎包,朝鬈發(fā)男孩隱秘地招了招手。小鬈發(fā)從吉麥身后走向他,他把挎包塞進小鬈發(fā)懷里說:“叔叔一直惦記著你們,想帶給你們一份甜蜜的禮物。”

      小鬈發(fā)從挎包口看見了許多花花綠綠的糖塊,其他兩個孩子就從他逐漸綻開的笑容里知道了挎包里也是他們喜愛的東西了。小鬈發(fā)把包放在哥哥們面前,他們就把那個包當成了一個小火塘圍攏來,屋子里隨之響起了孩子們的笑。

      吉麥握緊雙拳,又打開來面對著火塘,他沒有對兩位趕馬人說一句道謝的話,他思忖他們還會接著往下說,說一些蕎子和谷米一樣實在的話。

      “阿哥吉麥啊,我們這趟是帶著全莊人的托付來與你相見的。上次找馬,我在牧場上跟阿哥說起過禮莊的氣候和出產(chǎn),這次是想說說高原特產(chǎn)帶給我們的好處。我們的騾隊馱著絨巴茶一路翻越雪山草地,途中寄宿牧人家里,牧人知道我們來自潮濕的矮山后,就熬化酥油兌茶招待我們。吃了以后,一夜睡眠都很沉實,第二天走在路上身體輕巧,吃個冷饃都覺得很有滋味。頭兩次,我們還覺得吃不慣,時間長了,竟然想念起酥油奶渣的滋味來。之后,我們便用茶葉與牧人交換酥油奶渣作為禮物帶給莊里人,他們的身體也受到了酥油奶渣的滋養(yǎng),我們馬幫除了馱茶便開始幫著莊里人捎帶酥油奶渣回去。不僅如此,莊外的人也來請我們捎帶。去年過年,我們莊里人看準勢頭湊錢買回來一群牦牛,準備自己蓄養(yǎng),這樣我們就有自己的牧場了??墒牵I回牦牛才知道,養(yǎng)牦牛和黃牛是完全不一樣的,牦牛性野,我們一直無法馴服,更不要說是擠牛奶了,到現(xiàn)在都只能放養(yǎng)在山坡上每家輪流看守。這趟,我們就是想請阿哥去禮莊,教我們放養(yǎng)牦牛,制作奶制品。我們按天給阿哥開工錢。”

      吉麥深知,自己和斯曼成親后才開始學(xué)做牧人的,斯曼才是真正的牧人。他還記得當年,父親因為母親忽然離世而心懷離殤,不愿獨自留在七日村莊,就把他和弟弟妹妹一一馱上馬背準備回到康定。他們趕著馬隊經(jīng)過磨房溝口的時候,斯曼的父親追趕上來,并躬身請求:“果覺少爺,懇請您把吉麥留給我家做上門女婿,我承諾絕不讓他吃苦,只和斯曼生活在沒有紛擾的深山牧場?!备赣H看見了老人身后藏著哭紅眼睛的斯曼,又去望馬背上的吉麥,他紅著臉低頭看著斯曼——這個從小的玩伴。父親便知道了他的心意,也知道斯曼的父親是淳樸良善的牧人,就把夏楚家的宅子和吉麥留給了斯曼。如今,他們的孩子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就回到了七日村夏楚家的老宅里,他們將在這里耕種生活,供養(yǎng)孩子。

      伍葉早在趕馬途中打聽過吉麥家的近況,也就知道吉麥的顧慮,他說:“我們這趟趕了一隊騾馬來,就是想請阿哥全家都去禮莊住上幾年,孩子們可以在氣候溫暖的禮莊讀完小學(xué),學(xué)校我們都打好招呼了?!奔溌牭竭@里,他的眼光就不再那么平淡自然了。斯曼在這時往火塘里添了兩根柴火,火苗旺盛的時候,他們都去看吉麥的態(tài)度,他在思忖,雙手交叉合攏胸前,一對拇指在打轉(zhuǎn)……

      深夜,吉麥輕悄悄地上了露臺邊的閣樓,月光照著兒時的那張柏木藏床,散發(fā)著令人安寧的馨香。吉麥的身量早已超出了這張木床,他先是坐在床邊低頭沉思,后來他蜷曲著身子睡在了藏床上,他的心像兒時在等待母親到來那般美好安詳。他在那樣的等待中慢慢閉上了睡眼。

      吉麥腰背一把閃亮的彎刀立在白巖子山腳,蕨草和刺藤樹荒蕪了通向深谷的道路。正當他要反手去取彎刀的時候,見一位老人叢林中走來,她身穿黑藏袍,打結(jié)的白發(fā)拖到了腳邊,對吉麥行合掌禮后,引他朝深谷走去,路上的荒草藤樹在他們腳下讓出了一條小路。陡然地,老人在前面停了下來,她轉(zhuǎn)頭對吉麥朝前方一指,吉麥就看見了自己的母親,她還是從前那般容貌端方地盤坐在一頂黑帳篷前扯羊絨,扯得那樣細致。羊絨在她手中蓬松起來的時候,她就把它舉到頭頂,一陣微風(fēng)徐徐吹起,羊絨輕輕地飄到了天上。吉麥在那刻恍然知道,他總愛看天上的云朵變幻,有時像微笑,有時像懷抱,原來那是母親給他捎來的消息啊。吉麥在不知不覺中落下了兩行眼淚,他想要喊出一聲阿媽,老人立即掩住他的口,表示不可出聲。吉麥觸到老人的手像后背上的彎刀樣冰涼,他打了一個冷噤。這讓吉麥很快想起自己原本是想砍掉這一路上的荊棘,跪拜在母親墳前與她道別,他將拖家?guī)Э谌ヒ粋€叫禮莊的地方放牧生活。母親在吉麥的淚眼中,又扯了一片羊絨,莞爾著朝吉麥的方向輕輕拋出,吉麥剛要伸手去接住,云朵就又被微風(fēng)吹送到了天上。吉麥看著滿天的云朵,心逐漸飽滿起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失去過家,也沒有失去母親,云朵飄動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啊。吉麥再去望母親的時候,她變得漸漸模糊了,他使勁揉眼,就從夢里醒來了。

      窗外的天光已經(jīng)大亮,吉麥準備了一些酥油糌粑裝入筒包就去放羊。羊群在他吹響的哨聲中涌向村道,村中所有的牛羊聽到這牧哨的指令,它們像河水樣匯入場壩。吉麥只消站在平石板上持續(xù)吹響哨聲,牛羊就經(jīng)過磨房溝,走向了深廣的小草坪。

      吉麥走向山腳的古柏樹下,他采摘了一大把鮮綠的柏枝后,朝著半山腰的祭祀塔大步攀去。在第一個彎道口,他看見伍葉和他的同伴像失魂了一樣在村中轉(zhuǎn)悠。

      到了祭祀塔,吉麥不歇一口氣地撿起一些干木葉和木枝堆放在塔下的簡易火坑里,然后在上面碼放起柏枝,再往最上層倒入筒包里的酥油糌粑。吉麥用打火石點燃干草枝,一股濃濃的白色桑煙隨即升騰而起,吉麥立在石塔下,用方言念誦祈請文,字字響亮,只是一出口就被山風(fēng)吹遠、吹散了。伍葉和他的同伴抱膝坐在平石板上看著對岸的小鎮(zhèn),看著小鎮(zhèn)上偶爾經(jīng)過的車馬,伍葉嘆出了一口氣,大清早的,他們就已經(jīng)開始擔(dān)憂起禮莊半山上那群牦牛的命運了。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平石板上,像這樣坐著就能得到最好的回音。這時,他們聽到一陣嘹亮的海螺聲從天空傳來,他們轉(zhuǎn)頭就看見村莊后山上升騰而起的白色桑煙,濃厚、溫暖、繚繞,他們幾乎以為所有的白云都是從這個地方升起的。村莊里的人聽到村后祭祀塔傳來的海螺聲,都趕到場壩去眺看,桑煙正以前所未有的莊嚴朝著東方升起。

      伍葉和同伴回到吉麥家院中,見騾馬們正把頭深埋在一截長木槽里酣暢地吃番麥籽。走進鍋莊門,他們又看見大大小小的氆氌口袋鼓脹地圍團在柱子周圍。吉麥換上了一件簇新的絳紅藏衫端坐在火塘正上方喝茶,伍葉見到這情景,眉間的憂郁散開了,吉麥沒有說一句話,可他知道吉麥已經(jīng)回應(yīng)了去禮莊的請求。伍葉坐到火塘邊,親切地望著吉麥,望著他衣服上的折痕,看到吉麥的鬈發(fā)上粘著柏葉,就體貼地為他摘下。吉麥對他們露出了不明顯的笑,孩子們肩扛著小布袋準備為每一戶人家送去禮莊的谷米,他們默記著吉麥囑咐他們送米時要說的話:禮莊的叔叔送谷米來了。

      第二天,村里的女人領(lǐng)著孩子帶著青椒和蘋果去吉麥家表達感謝,見緊閉的大門上扣著一把老鷹鎖。男人們懷揣著一瓶散酒去吉麥家喝酒,酒揣熱和了也沒有等到吉麥家人回來。之后幾天,他們不時聚在吉麥家門口猜想他們的去向,他們的記憶卻回溯到了門口那把老鷹鎖的過往,那是夏楚家發(fā)生一場變故后的事情:

      一個深夜里,七日村莊的人在睡夢里忽然聽到一陣海螺聲響徹村莊,緊接著,夏楚家的老宅就傳出了念誦《度亡經(jīng)》的悠長聲音,村里人都驚慌地趕到夏楚家,他們聽到了吉麥的母親倏然離世的消息,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都含著淚自然地去圍坐在夏楚家鍋莊屋,低聲吟唱慈悲的真言,兩種誦經(jīng)聲在村莊上空傳送。吉麥跪守在母親身旁,她穿著華麗的藏袍,面容美好得像做著夢一樣。三天后,吉麥作為長子開路,引領(lǐng)眾人將他的母親抬到白巖子山腳葬于幽靜的深谷中。自此,夏楚家關(guān)閉了兩扇大宅門并扣上了一把老鷹鎖。就在那年深秋,七日村的青稞和洋芋成熟的時候,村里人聽到了許久沒有聽到的馬鈴聲,他們以為果覺少爺回來了,紛紛打開門去迎,他們收到了果覺從康定為村中每戶人家捎去的一麻袋番麥籽。從此,村莊再無馬鈴聲,但七日這片土地上卻種滿了番麥,村里人看著金色的番麥,吃著香甜的番麥,心里總會想起村中有過一戶叫夏楚的人家,隨著女主人的離世,這家人的大門便扣上了一把老鷹鎖,直到吉麥從牧場歸來才將它開啟。

      幾天,十幾天,幾個月過去了,有人驀然記起,收到吉麥家孩子們送來谷米的第二天清早,似有一串閃閃爍爍的銅鈴聲從場壩穿過,他們以為那是一個舊夢。

      責(zé)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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