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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xué)會議(短篇小說)

      2024-12-03 00:00:00路福行
      當(dāng)代小說 2024年11期

      我的長篇小說《泅渡》出版后,得到了各方好評。由之帶來的名聲,使我在圈內(nèi)立住了腳跟。縣文聯(lián)特為我組織了一場作品研討會,也就是在這次會議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同為作家的嚴(yán)成。

      嚴(yán)成的大名在圈子里如雷貫耳,但這么多年來我竟未曾有機會同他見一面,實在是太失敗了。會議開始后,主持人即文聯(lián)副主席說了許多言過其實的話,他將我的小說定義為難得一見的精品,是中國乃至世界文學(xué)的重大成果。我慚愧地低下了頭,可心里別提有多受用了。然而正在這時,嚴(yán)成突然插話,擺擺手說,我不敢茍同汪副主席的觀點,我甚至覺得他說得含蓄了,簡直埋沒了這本驚世佳作,豈止是世界罕見,這簡直是宇宙罕見?。?/p>

      誰都能聽出他話中的諷刺,但沒有誰真正在意。汪副主席哈哈一笑,隨機話鋒一轉(zhuǎn),當(dāng)然,嚴(yán)老師也是我們的重要作家,雖然這些年不怎么出書了,可以前的作品也都是光芒閃耀,是留得住的精品?。÷犕舾敝飨绱苏f,嚴(yán)成多少有些窘迫。他一拍桌子,正色道,我最近在寫一部大作,到時嚇?biāo)滥銈儭?/p>

      我們又哈哈笑了一番。

      會畢,我應(yīng)付了幾個熱心讀者的追問,打算走時,嚴(yán)成走過來攔住了我。他剛才貶損我的作品,我心中頗有怨氣,如今他像沒事人一樣款款而來,實在讓我惡心。我把頭一擰,假裝沒看見他,推開椅子,大步而走。他在后面喊住我,老頑,不必如此小氣吧!我猛地轉(zhuǎn)過身,環(huán)視了四周一圈,裝作才看見他的樣子,說,嚴(yán)大作家,還沒走呢。他握住我的手,說,剛才若有冒犯,還請海涵??!我說,怎會怎會。他說,不過說實在的,你寫得真不怎么樣,我也不是針對你,我是覺得你們寫得都不行,說句難聽的,都是垃圾。我才平復(fù)下來的火氣又一下子被點燃了,剛想發(fā)作,他又說,你也不要生氣,生氣只會證實我的判斷,但我還是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能寫的,是能寫好的,這也是我今天攔下你說這番話的原因。其實也沒什么復(fù)雜的,你只要讀一下我最近在寫的一部小說,你的寫作就能更上一層樓。我心想,去你媽的,憑你也想教訓(xùn)我,你夠格嗎?他看出了我的不屑,說,我知道你不會服我,甚至在心里鄙夷我,可說實在的,我比你們寫得好多了,簡直云泥之別,我寫的那才是真正的小說。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跟他廢話了,連基本的人情都不想維護了。我說,是是是,你寫得牛,你他媽天下第一,你比馬爾克斯牛。嚴(yán)成擺擺手說,你不要激動,不要激動,激動只會讓你顯得沒底氣,我前面說了,之所以跟你講這些,是因為我覺得你可以進步,你要是想突破,就得看我的這部小說。我沒有說話,實在不想多言。他說,我晚上會把它發(fā)到你的郵箱里,你看完定會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我仍未說話。他拍拍我肩膀,將手中的一本我的小說隨手丟進垃圾桶,說,記得看郵箱。末了,揚長而去。

      我長舒一口氣,感覺如釋重負(fù)。回到家中,余怒未消,接了杯水,一飲而盡,身上竟沁出了一層細(xì)汗。坐在書桌前,打開前天開始寫的小說,卻毫無頭緒,索然無味。

      正在這時,妻子走了進來。她的手搭在我肩上,隨意瀏覽著電腦屏幕。見妻子進來,我多少有些不太自然。這種不自然幾乎是生理上的。我說不清這種情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突然有天,我意識到自己對同妻子的近距離接觸感到很不自然,是一種生理性的抗拒。難道是我不愛妻子了嗎?我仔細(xì)想想,好像也說不通。我和妻子雖說不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也是一路風(fēng)雨攜手相伴走過來的,可以說是舉案齊眉、感情甚濃。這么多年,我倆也一直忠于感情,誰都沒有過多余的心思。因此,我對妻子很是愧疚,總感覺虧欠于她。但是這種情況仍未得到緩解,最近大有嚴(yán)重之勢——我感覺我有些不想見她。我難以形容我的感受,我很愛她,可我不想見她。我想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能想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她是否也有此種感受?我不敢問。我覺得自己很窩囊。后來,我大概想明白了一點,我想,那可能僅僅是因為我們太像夫妻了。

      妻子睡下后,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為了不吵醒妻子,我輕手輕腳地穿上鞋,走出屋外。坐在書房椅子上,我長嘆了一口氣。我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嘆氣,這毛病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打開電腦后,我猛然想到,妻子會不會也還沒有睡著,是在裝睡?她不愿喊住我,和我輕手輕腳不想吵醒她是否出自同一心理?想到這兒,我忽覺悲涼。我們?nèi)绱讼鄲郏覀冊诤ε率裁??想起早年在書上看到的一個場景,說一對恩愛的夫妻躺著睡覺,睡了好幾個小時,都未睡著,但彼此都以為對方睡著了。丈夫躺得難受,剛想翻個身,床便咯吱一響,丈夫立馬不動了,怕吵醒熟睡中的妻子。妻子也怕吵醒丈夫,一直維持著那個難受的姿勢。于是,恩愛的夫妻眼睛睜了一夜。

      想罷,我立即起身,悄悄走進臥室,徑直挪到妻子枕前。黑暗中,妻子閉著眼睛,鼻息細(xì)碎,笑容甜蜜。我又悄悄走出臥室。我在想,妻子會不會在裝睡,她會不會在我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突然睜開眼睛?

      我打開郵箱,果真有封郵件,是嚴(yán)成發(fā)來的。內(nèi)文寫著:問候老頑,廢話不言,請看附件!附件是一篇幾百字的短文。沒有標(biāo)題。如下:

      男人再度驚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座孤島上,周圍是目光穿不透的霧靄,沒有人煙與生氣。包圍他的,不是實實在在的可以言明的東西,而是無邊無際的空無,是什么都沒有的那種空無。男人緩緩站直,打量四周,腳下忽覺一陣綿軟。男人這才意識到是在自家的床上。男人一臉蒙。他爬下床,卻一個趔趄,直接摔在地上。好像被什么絆了一下。他俯身看去,是一個跟手臂一樣粗的小洞。男人湊近洞口,看見洞已經(jīng)被穿透了。難道是鄰居裝修不小心將天花板打穿了?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把頭伸到洞口上面,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大跳。自洞口向下看去,看到的不是樓下的鄰居,而是深不見底的空無。什么也沒有。什么都沒有。根據(jù)地板上的紋路和僅剩的一面墻上的裝飾,他斷定他是在自己家里??善渌麞|西呢?為什么就只剩下這間臥室了?就連這間臥室也只有一面墻和一張床了。就好像宇宙中的一堵墻、一張床、一個人。就好像宇宙中只剩下了一堵墻、一張床、一個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一切都消失了。

      讀到這,便沒了下文。我有些云里霧里,不知他要寫些什么。難道是寫世界末日?災(zāi)難帶走了所有人,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如果真是這樣,后面大概率就是荒野求生或者文明重建。在孤寂的荒島上,食物不足,前路茫茫,男人憑借強大的意志力,克服重重困難,在荒島上硬是堅持了數(shù)十年,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過往的軍隊,終于回歸社會。當(dāng)然,要是出現(xiàn)女人,那必然將是文明重建。世界末日,人類災(zāi)難,人畜鳥獸皆滅絕,放眼四海,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男人靠著聰明才智,排除萬難,攻克艱險,獲得了重建世界的材料。有天,男人外出,無意間遇見了同樣遭遇的女人。兩人開始互相警惕,說不定還會有場交戰(zhàn),但最終還是走到一起,再創(chuàng)人類文明。再或者,是烏托邦題材。男人有天在小小的地上轉(zhuǎn)圈時,無意中踩到了什么開關(guān),另一個世界的通道隨之打開。男人走入,發(fā)現(xiàn)那里真是良田美景,屋舍儼然,完全是另一種風(fēng)光。這里的人按需分配,實現(xiàn)大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臉上掛滿笑容。又或者寫得扯了,淪為網(wǎng)絡(luò)油文。

      坦率地講,讀罷此文,我稍稍松了口氣。什么大書牛文,不過紙老虎唬人罷了。此等文章,嚇嚇小學(xué)生都夠嗆,還敢來教訓(xùn)我?我點了支煙,回復(fù)郵件:文已閱完,立意是好,但只有立意,后面內(nèi)容跟隨不上,恐也只是辜負(fù)了立意。我們寫作,最重要的是解決怎么寫的問題。我不知道你開頭整這么一出是何用意。當(dāng)然,如此說,你應(yīng)該高興,連同行都說不清你要干什么,說明你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不過話說回來,后面也就那么幾種走向,希望你不要落入俗套。此外,我還想多說一句,前文鋪墊得太啰唆了,讀者不是傻瓜,你那幾大段文字,兩三句就可說明。這是作為朋友與同行對你的真誠忠告,勿煩!期待你的后文!

      回復(fù)完郵件,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了,煙也燃盡。這會兒想必妻子已經(jīng)熟睡,說不定正做著一個奇奇怪怪的夢。我也去睡吧,雖然不一定能睡著,但也得睡,這是一項必不可少的程序。我站起來,關(guān)了書桌上頭的燈,把椅子推進桌下,借著窗簾翹起的一角,看見外面漆黑如墨,連路燈都沒有亮的。

      正往外走時,電腦忽然閃了一下,叮咚一聲,顯示有新郵件。幾乎沒作遲疑,我又坐回桌前。是嚴(yán)成發(fā)來的:深夜叨擾,冒昧冒昧,你能在第一時間去看我的小說,我很高興,當(dāng)然,我高興不是因為你看了我的小說,而是你有上進求知的野心。所以,我很高興,也可以說是很欣慰。我的這個小說必然不會是你說的那樣,這點毋庸置疑。我說過能讓你醍醐灌頂,就一定會讓你茅塞頓開。至于你說的文章啰唆,我不敢茍同。現(xiàn)在,人們正處于一個沒有專注力的時代,沒有理解力和理解欲望的時代,我們必然要啰唆。我們不啰唆,就會被一帶而過,什么都留不下。因此,不但要啰唆,還得啰唆個沒完,啰唆出花樣。由此可見,你的文學(xué)觀也已悄然落后,長路漫漫,還有很多功課要補。希望你能從我的小說中獲得啟發(fā)。后文已貼在附件,望你拜讀!

      男人想朝著看不見的地方走去,可臥室邊緣就是懸崖。準(zhǔn)確地說,不是懸崖,是空無。自臥室地面邊緣向下看去,是深不見底的空無。男人啐了一口痰,痰一會兒就沒了影子。他坐在床上,無奈迷茫,對自己的處境大為困惑。那么,妻子呢?妻子去了哪里?男人這么想時,卻記不起妻子的模樣了。妻子長什么樣子,他似乎忘記了,完全想不起來。頭腦里有的只有“妻子”兩個字和一團黑影,別的什么也記不起來。正這么想著時,床后面那堵僅剩的墻也消失了。這種消失,不是坍塌,不是轟然倒地,而是突然不見了,沒有一絲預(yù)兆,沒有一點聲響。男人回過頭時,那堵墻已經(jīng)不在了,就好像那兒從未有過一堵墻。男人驚訝得口呆目瞪,隱隱感覺后背發(fā)涼,身體打戰(zhàn)。他足足愣了十幾分鐘,才緩過神來,重新坐到床上。床會不會也消失呢?這個想法一產(chǎn)生,男人就嚇了一跳。他連忙爬起來,使勁捏了床幾下,確定床還實實在在地存在,沒有消失??傻叵碌哪莻€孔洞好像比剛才大了一圈。

      接下來的幾天,還算平靜,沒有東西消失,僅剩的一塊地面、一張床,和男人自己,都沒有變化。只是這種日子太過無聊,比關(guān)禁閉還難受。關(guān)禁閉你還起碼知道外面是熱鬧的,關(guān)幾天出來照樣可以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生活;然而現(xiàn)在,他面臨的是絕望的平靜,死一般的平靜,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是茫然的。男人時常坐在床上發(fā)呆,除了床,他哪兒也去不了,屬于他的只有那么一小塊天地。這里是一個混沌的空間,時間也消失了,不知早晚,躺一會兒和躺一天不知哪個更長。男人想到了死。這種想法讓他興奮,這是目前能打破僵局的唯一的辦法,可以一勞永逸地解脫。男人興高采烈地跳下床,好像買彩票中了五百萬。他迫切地想殺死自己,親手宰了自己??蓡栴}隨之而來:如何殺死自己?男人像打了雞血一樣在小小的地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可以自殺的工具。但別說刀了,連個尖銳的東西也沒有。男人絕望地癱在地上,萬念俱灰,難道連死亡也不能自主決定了嗎?

      忽然,男人好像記起了什么似的跳起來。他想到了床架,準(zhǔn)確地說是床頭,即高起的可以倚靠的那部分。他撲到床頭,只見紅色實木閃閃發(fā)光。男人摸著光滑的表面,敲敲堅硬的木頭,說,就是你了,一定要一下子把我殺死,千萬不要來第二次,拜托拜托。為了增加死亡的成功率,男人將床稍稍向地面中間拉了一點。男人退后數(shù)步,直到站到地面邊緣。男人突然猛沖,額頭砸在實木床頭上。在那一瞬間,男人心想,這下死定了。卻只聽見“咣”的一聲,男人疼得在地上打滾,并沒有死去,額頭也只是破了一道口子,落了幾滴血。疼痛未消,他顫抖著站起來,準(zhǔn)備再來一回。他想,上回也許是角度偏了,額頭撞在了床頭邊緣的弧面上,減弱了撞擊的力度。這次定要找準(zhǔn)角度,使額頭正中撞向床頭邊角的最高點。男人再次踱至地面邊緣,向手心啐了兩口唾沫,做出俯沖的架勢。突然,他的腳猛地一蹬,整個人飛了出去,如離弦之箭、出膛之炮,額頭砸向床頭高處。在二者接觸的一瞬,整個床劇烈顫抖,幾近散架。而男人像突然變道的子彈,再次飛起,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重重摔在地上,滿臉是血,一動不動了。

      讀罷,我忽覺心悸,鼠標(biāo)往下一拉,確定是沒下文了。純粹裝神弄鬼,故弄玄虛。我點了支煙,在回復(fù)框里寫道:已閱,此章較之上篇,雖有亮點,但也沒到讓人為之一振的地步,說實話,平庸至極,乏善可陳。而且,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不交代男人的生死,就戛然而止。如果,這純粹是懸念,或者吊讀者胃口,倒也可以理解,怕只怕是你后面沒有想好如何行文,才草草收場,這也是最要命的??梢钥闯?,你已經(jīng)漸入佳境了,后文定要揭示主旨,愿你不要讓我失望。期待你的后文!

      回罷,我靠在椅子上,期待嚴(yán)成發(fā)來后文。但半小時過去,郵箱仍悄無聲息,我不得不回到臥室。妻子熟睡,蜷成一團,像一只過度肥胖的土撥鼠。我輕輕鉆進被窩,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jīng)快中午了,窗簾半掩半開,依稀可見屋外的強光。屋子空寂,沒有妻子的聲音,想是她去上班了。我不上班已有多年,早忘了上班的滋味,作為一個幾乎與社會脫節(jié)的人,時常感到不安與虛無。如果不是有妻子作為我與社會的連接,我恐怕早已社會性消失。

      正這么想時,妻子走了進來。她一身工作裝,精明干練,說,還沒起呢。我含糊地“嗯”了一聲,她又出去了,臥室再度成為我的天地。我穿衣走出臥室,來到客廳,妻子已備好飯,招呼我入座。她說,媽早上打來電話,說身體不舒服,你抽空帶她去看看。我點了下頭。我和父母那邊已經(jīng)好長時間不聯(lián)系了,日常的互動幾乎為零,如果沒什么大事,我們都不會主動聯(lián)系對方。我們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卻變成了最陌生的人,這種夾雜著血緣與親情的陌生,讓人感到悲涼,也讓人絕望。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都不想再麻煩對方,連日常的寒暄也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最后,連這種寒暄也消失了。

      吃罷飯,妻子通常會小憩一會兒,再去上班,由我收拾碗灶,料理家務(wù)。等我收拾完畢,妻子早去上班了,室內(nèi)再次變得空寂。孤獨如雨,灑溢四壁。這種孤獨,不是寂寞,不是想和人說話,不是無聊,更不是空虛,而是一種純粹的孤獨,一種被逼著孤獨的孤獨,一種無可奈何的孤獨。

      我來到書桌前,打開郵箱,嚴(yán)成尚未發(fā)來后文,想必他還在構(gòu)思。雖說寫作是場冒險,但也得有個大致的方向。沒有明確的指向,只一味橫沖蠻干,勢必用力過猛,后繼無力,猝死半途。嚴(yán)成恐是此種情況,且看他后續(xù)如何。我打開前兩天開了頭的小說,繼續(xù)寫作。等到日頭偏西,夕陽斜在書桌上,嚴(yán)成還未發(fā)來后文。

      一連三天,嚴(yán)成都未發(fā)來后文。即便是叫螞蟻寫,也該寫完了。一天就是寫上一千字,三天三千字,也該發(fā)來了。怎么回事?難道嚴(yán)成是在故意戲耍我,要看我被耍得團團轉(zhuǎn)的蠢樣?若是這樣,那他真的卑鄙極了。我給嚴(yán)成打去電話,想問他到底發(fā)還是不發(fā),有什么難寫的,你的故事走向無非那么幾種,無論哪種,盡快發(fā)來,如此吊我的胃口,是何居心?如果你實在寫不出來了,大方承認(rèn)又能怎樣?實在不行,你胡謅個結(jié)尾出來,我又不會笑你。我們寫作最大的美德,并不是寫好,而是寫完,望你有點起碼的職業(yè)道德,速速寫完,快快發(fā)來。若你果真是為了耍我,算我眼瞎,沒看清你這蛇蝎小人,咱倆從此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

      電話只響了數(shù)秒,即被掛斷。我又連打了幾個,皆未接通。不甘心的我將上面的話敲進郵件,發(fā)了出去。沒過幾秒,嚴(yán)成回了郵件,只有冷冰冰三個字:正在寫。

      什么垃圾玩意,短短劣文,還需七八天,真是平庸至極。還妄圖教訓(xùn)我,真是狂妄自大!

      接下來的幾天,嚴(yán)成還是沒有發(fā)來后文。我等得實在焦急,這件事已經(jīng)嚴(yán)重影響了我的正常生活,使我整天心煩意亂,焦躁難安,簡直像得了多動癥。我根本無法靜心做事,滿腦子都是嚴(yán)成的小說。好小子,你戲耍我的目的算是達(dá)到了,你真的把我耍得團團轉(zhuǎn)了。我給嚴(yán)成發(fā)去郵件:嚴(yán)兄安好!你的小說已經(jīng)徹底打亂了我的生活,我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你的故事,看在咱同道的份上,今晚務(wù)必發(fā)來后文,算我求你。我將承認(rèn)你的小說讓我醍醐灌頂,受益頗深。我將承認(rèn)你是當(dāng)代最牛的作家,是21世紀(jì)最耀眼的明星。只要你于今晚12點前發(fā)來你的小說,一切好說。嚴(yán)兄,算我求你。你的故事有無限的魅力,有勾人心魂的魔法,沒有你的小說的拯救,我將癲狂,我將發(fā)瘋!求你于今晚12點前一定發(fā)來,我將睜目不眠,坐在書桌前硬等、死等。

      一直等到翌日天明,嚴(yán)成還是沒發(fā)來后文。迷迷糊糊中,我看見窗外亮了起來,紅色的朝霞照得世界鮮血淋漓。我抿了一口濃濃的茶水,一種如砂紙打磨般的苦味在我舌頭上跳躍,使我身上漾出一種木木的墜感。我忽地生出一腔怒火,咬牙切齒,拿起桌上的茶杯重重摔了出去,大喊,去死吧!

      啪的一聲,茶杯摔碎了,在墻上留下一抹向日葵模樣的印跡。世界重回死寂,如大霧般凝重。我氣喘吁吁,發(fā)抖不止。

      正在此時,妻子闖了進來,用手捅了我一下,說,磨嘰啥,收拾啊!我不想跟她吵架,但此時實在憋悶,怒火像點燃了引信的炸彈,不得不爆發(fā)。我一下跳了起來,說,干啥?要死了嗎?妻子直直地瞪著我,眼角欲裂。她一把推開我,說,你什么意思啊?!不想過了早說,這樣是演給誰看啊?這么委屈自己干啥,不過了拉倒??!我沒說話。妻子立在那兒,氣得渾身顫抖,胸部急劇起伏。她冷靜了一會兒,說,老頑,你說句實話,是不是沒感覺了?我沒說話。她一下?lián)溥^來,扯著我的脖頸瘋狂地晃,說,你說!說!說呀!我一把推開她,說,說這個還有意思嗎?她忽地松開我,不待我反應(yīng)過來,又?jǐn)D在我面前,連撕帶打,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一把推開她,說,你知道啥,別胡鬧了成嗎!她打得更狠了,我感覺臉上裂開了十幾道口子,傷口處有風(fēng)吹過的酥麻感。我一下推開她,站了起來。她后退數(shù)步,摔倒在地,趴著大哭開來。我跨過她,甩門而去。她伏在那兒,哭得更大聲了。

      晚上回到家,已是八點半。妻子已吃罷飯,歪在沙發(fā)上看劇,看見我進來,只盯了一眼,頭便轉(zhuǎn)向了別處。飯菜在餐桌上罩著,等著我去吃。我看向妻子。她靠在沙發(fā)里,安安靜靜的。我繞過妻子,走進書房,坐在書桌前,打開郵箱。真的有幾封郵件,點開,卻發(fā)現(xiàn)是之前投稿的雜志的退稿信。嚴(yán)成那欄沒有新消息。

      被當(dāng)頭潑冷水,我心中的火焰霎時熄滅,一下癱在椅子里,感到萬念俱灰。突然,我心里一股莫名的怒氣猛然高漲,我撲到電腦前,打開郵件框,寫道:偉大的嚴(yán)大作家,您的小說不用發(fā)來了,發(fā)來我也不會再看,您筆筆是金,字字是寶,別浪費了您的金筆寶字,您還是憋著它們,讓它們在您的腦子里下蛋產(chǎn)卵吧。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看您的小說了,即使您寫出了21世紀(jì)的偉大篇章,我也不會再看一眼。您的小說適合裝在肚子里,那就讓它們自己去發(fā)酵吧。我等凡夫俗子,不配看您的神作大文,您還是留著自己欣賞吧。說不定哪天您就一飛沖天、名揚四海了呢!請別再來煩我,勿擾!

      發(fā)罷,我坐回椅子,深呼吸,以平復(fù)心情。肚子適時嘰咕幾聲,該去吃飯了。我轉(zhuǎn)過身,向屋外走去,郵箱忽然叮咚一響,是嚴(yán)成發(fā)來的郵件,后面貼著一個附件,想必是小說。內(nèi)寫:有點忙,附件是后文。只此幾字,冷若冰霜。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看,想著看了是不是太沒骨氣,但最終還是看了。如下:

      男人做了個夢。在夢里他回到了實實在在的家,看見了妻子,但沒看清妻子的臉,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房子的四壁都在,客廳、書房、廚房、衛(wèi)生間都在,窗外還有幾盆花。男人笑著笑著就醒了。他忽地翻身起來,發(fā)現(xiàn)四面墻壁又回來了,眼前是一個完完整整的臥室,窗外還真開著幾盆大麗花。他從床上跳下,來到客廳??蛷d布置典雅,沙發(fā)、餐桌、電視柜,都是熟悉的模樣。他又來到廚房,看見妻子在案板前切菜,妻子穿一件草綠色毛衣,多么熟悉的背影。他欣喜至極,忙喚了妻子一聲。妻子隨之轉(zhuǎn)身??僧?dāng)妻子轉(zhuǎn)過身時,他嚇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妻子成了一個無面人,臉上一片混沌,頭發(fā)下面是一團無法穿透的迷霧。他怯怯地爬起來,試著一點點地挪向妻子,直到抓住妻子胳膊上的肉。他說,你怎么了,是搞什么惡作劇嗎?妻子不說話。他的手顫抖著伸向妻子的臉龐,摸到的卻是一片空無。他拼命地想,妻子長什么樣子,可就是想不起來。驀地,他感覺手里空了——無面的妻子在慢慢消失。她的身體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孔洞,起初是如針眼兒般的小孔,后變成碗口粗的大洞。最終,妻子整個人都消失了,就像她剛才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還沒等男人反應(yīng)過來,緊接著,廚房也消失了。天花板上破了個洞,愈來愈大,地面也在急速消失,像點燃的炮仗一樣向他逼來。他急忙往客廳跑。消失并未停止,還在蔓延,好像大火燒過麥田,狂風(fēng)卷過原野??蛷d也在慢慢消失,不一會兒,地面邊緣就逼到了男人腳下??蛷d也消失了。接著是書房、衛(wèi)生間。男人無處可逃,只好跑到臥室,可這種消失仍在繼續(xù)。臥室門自上而下一點點不見了,墻壁瞬間化為泡影。地面邊緣自門口向床靠近。男人蜷在床上,瑟瑟發(fā)抖。等消失停止后,男人看見,眼前的一切又恢復(fù)了老樣子——只有一張床、半塊地面。

      男人在床上僵坐了許久,無聊至極,想起撞暈后做的夢,忽覺安慰。已經(jīng)不知多久沒有經(jīng)歷如此有意思的事了。那個夢幾乎是他記憶里唯一有色彩的東西了。好多東西他都不記得了,倒是那個夢,喚醒了他的些許記憶。他靠在床上,品味起那個夢。在如此無聊的天地,想一想夢,倒是件有意思的事??僧?dāng)他靜下心來時,卻無論如何也記不清那個夢了,只記得做了個夢,至于夢的內(nèi)容,一點也沒印象了。就好像被人突然關(guān)進了井里,腦海里只有一片黑。就好像那個夢的前面有一座大山擋著,讓人無論如何也看不到山后的情況。心中的興奮勁兒被當(dāng)頭潑了盆涼水,男人覺得憤怒。這種憤怒是對自己的憤怒,是對記憶的憤怒。他氣惱自己為什么沒有記憶,為什么想不起那個夢。越是氣憤,他就越想記起那個夢。他躺在床上,冥思苦想,絞盡腦汁,簡直想把腦袋像擰干毛巾一樣擠出些記憶來,可記憶像見到貓的老鼠,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

      他并未放棄,掙扎了許久,終于記起點什么。是一面墻和床頭柜。墻是白墻,床頭柜是粉紅色的,還是當(dāng)年妻子親自挑選的。正這么想時,身后長起了一堵墻,直直地從地下鉆出來。床頭柜也由一片模糊的粉色,現(xiàn)出了形狀。這一幕,讓男人頗感震驚,也深受鼓舞。也就是說,只要男人能想起哪些東西,哪些東西就會自行恢復(fù)原狀。他說,我一定能想起來,我一定好好想。他琢磨了一番,決定先想妻子,讓妻子回來,他就不用忍受寂寞了,而且妻子也會幫他想起更多的東西,廚房、客廳、小區(qū)、公園、城市、國家……一一都會想起來。男人覺得興奮,簡直合不攏嘴。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開始回憶妻子。他如今的記憶只有那個夢。他隱約好像看見了妻子,看到了妻子踩著拖鞋的腳、穿著寬大睡褲的腿、有些發(fā)福的腰部……后面卻記不起來了,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他一遍一遍地想,嘴里默念:腳上踩著拖鞋,穿著寬大睡褲,有些發(fā)福的腰部,然后是……然后呢?他實在想不起來了。

      他沮喪地睜開眼睛,扇了自己一耳光,眼皮還未完全抬起,又吃了一驚。妻子的半截身子立在地上,她踩著拖鞋,穿著寬大睡褲,一只手別在腰上,再往上,就沒有了。像被削去上半部分的塑膠模特。男人又閉上眼睛想,搖頭晃腦地想。男人想時,女人的身體正在慢慢地生長,長出了整個腰部,可長到胸部時,又停止了。沒有頭部的妻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男人萬念俱灰地跌倒在床上,直挺挺地躺著,眼中滿是絕望與空洞。他感覺天在轉(zhuǎn),四周的氣流順著轉(zhuǎn)動的方向攪動著。男人側(cè)了下身子,眼珠一轉(zhuǎn),坐了起來。他想,既然夢可以傳遞記憶,那為什么不直接做夢呢?做夢不就好了,讓記憶從夢里回來吧。想到此,男人又興奮起來,急迫地躺了下去,想立刻就做一個夢。但由于興奮,雖閉上了眼睛,還是未能睡去。他深呼吸,平復(fù)自己的心情,給自己催眠,將自己放空。也不知過去多久,男人終于睡著了??闪钊司趩实氖?,男人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做任何一個夢。他就那么干巴巴地睡了好久,沒有一個夢光臨他的睡眠。男人心想,是不是睡眠深度不夠,或者心事太重,驚擾了夢神?男人深以為然。接下來的歲月,他努力放空自己,使自己成為一個單純的人,不想任何事,不摻入任何雜念。他有時候會睡很長時間,簡直斗轉(zhuǎn)星移,但無論如何睡,都未再做一個夢。夢神就好像從他身邊消失了一樣。

      如此,又過去了漫長的歲月。一天,男人突然驚覺,是不是跟睡覺的姿勢有關(guān),會不會只有那個睡姿才能做夢?這樣想時,男人便覺得此種可能性極大。一定有一個特定的姿勢,是屬于夢的姿勢,只有睡出這個姿勢,夢神才會光臨。男人便拼命想做夢時的睡姿。首先不是在床上,是在地上。這點叫人疑惑,但每個人的生理構(gòu)造不同,做夢的方式也就大相徑庭,說不定只有睡在地上,才能做出夢呢。男人跳下床,躺在地上。問題又接踵而來,具體是什么姿勢呢,側(cè)睡,趴睡,仰睡還是蜷睡?男人有些糾結(jié)。還有,手該放在哪里?肚子,胸口,額頭,還是地面?男人有些犯難。

      男人絞盡腦汁地想著,恍惚想起了那時的睡姿。那會兒被床頭撞飛,摔趴在地上。也就是說,是趴著睡的,右手被壓在腮幫下面,左手甩在一旁,至于腿,右腿是彎曲的,左腿是蹬直了的。男人按照這個睡姿躺了下去,不久,便睡著了。

      讀罷,我沒有回復(fù),我突然間對這個小說沒有一點興趣了。男人會不會醒來,會不會做夢,會不會記起些什么……我沒有一點想看的沖動。我默默關(guān)閉郵箱,關(guān)掉電腦,從書房緩緩踱出。

      妻子迎面走來,說,有什么急事嗎?我拍拍妻子的肩膀,說,作品上的事。妻子說,妥了?我說,妥了。妻子說,那快吃飯,我又熱了一遍。說罷,她又去看劇了。我本想再說些什么,但她已揚長而去。我坐到餐桌前,大口吃飯。我忽覺悲涼,感覺身體正中出現(xiàn)了一個孔洞,孔洞正在慢慢變大。我會不會從我的記憶或妻子的記憶里消失?

      這么多年了,我仍一事無成,至今未寫出一部很牛的小說。我時常感到窘迫,感到絕望,感到有根鞭子像吆牛一樣趕著我,我好像掙脫不開,又好像甘愿如此。我不知哪個是真實的自己。曾幾何時,我腦袋里充滿幻想,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是幻想的功勞。是它讓我在無邊的暗夜里看到了一點光亮;是它讓我在荒涼的沙漠里尋到了一掬清水;也是它,讓我在奔跑的路上忘記了歸途,讓我在幽邃的人間失去了溫情。我時常覺得悲涼,時常感到無望,我已經(jīng)很久不做夢了,從前的事也忘了大半。是啊,太遙遠(yuǎn)了,我已經(jīng)記不起很多事了,有時候都忘了自己的存在。在那些遙不可及的瞬間,我充滿了恐懼,看見自己一個人奔跑于黑暗之中,迷失在無邊的荒原里。我怕我一步走錯,滿盤皆輸;我怕我墨守成規(guī),一事無成;我怕我消失得太快,成功得太晚;我怕我和社會失去聯(lián)系,和妻子的關(guān)系變得僵硬;我怕很多溫情脈脈的東西消散于無形之中,怕很多僵硬冰冷的事物大行其道。太多東西從我眼前消失了,這么多年過去,我記住的東西太少,忘記的東西太多;我怕我再回首時孤身一人,黑暗籠罩。有太多時刻,我手腳冰涼,感覺身體慢慢變空,五臟六腑連同口鼻耳喉急急下墜,消失于無形。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毫無作為,唯一慶幸的是,我從未放棄做一場大夢的愿望。我知道夢神就躲在某個角落,托著織好的夢境,只等我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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