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的一天,我到新疆伊犁參加《西部》雜志社組織的采風活動,飛機剛落地伊寧機場,我就嗅到一股悠遠綿長的薰衣草香味。機場周邊參差的樹木,令我愈發(fā)對這座邊地小城心生歡喜。等入住酒店并到達餐廳,東道主用爽朗的笑聲、清澈的伊力特和醇香的葡萄酒,讓我們領(lǐng)略了新疆的絢麗和盛情。這些新朋友中,為首的是詩人程相申。我首先驚喜于千里之外遇鄉(xiāng)音——他是河南南陽人;其次,他張弛有度收放自如的舉止并不能遮掩對詩歌的熱情,這一點也令我感到親近。
很明顯,程相申屬于中國當代典型的“以仕敬詩”的詩人。這類詩人很容易被辨認出來,人生軌跡也有鮮明的共性:他們少小即表現(xiàn)出對語言的敏感,青春期洶涌蓬勃的幻想偷偷轉(zhuǎn)化為筆記本上分行押韻的文字,構(gòu)成了青澀的詩歌習作;參加工作后,卓越的處世能力讓他們?nèi)玺~得水,逐步獲得較高的職位。無疑,他們的人生在世俗意義上是成功的,但因為理性的約束和種種顧慮,他們不得不壓抑寫詩的熱情,忍耐著與周圍交流詩歌的沖動。這種壓抑常常轉(zhuǎn)化為對其他詩人的友善和照拂,以及憑借社會身份對詩歌活動的鼎力扶持。簡言之,他們可能寫詩不多,更鮮少發(fā)表,但常以實際有效的行動表達對詩歌繆斯的崇敬和親近。
自此次相識,在之后的十余年里,我多次聽聞程相申對當?shù)匚膶W發(fā)展的引領(lǐng),對詩歌活動的支持,以及對到訪伊犁的外地詩人的熱情招待。這為他贏得了當?shù)卦娙撕屯獾嘏笥训淖鹬睾头Q贊。
讀完程相申的詩歌近作,我發(fā)覺它們與詩人的經(jīng)歷頗為貼合,都表現(xiàn)出隨心所欲又不逾矩的張力,以及遵循傳統(tǒng)又時有突破的復雜風貌。一方面,他的詩歌多抒寫自然之景和思鄉(xiāng)之情,這是中國詩歌史上最常見的主題,此為不逾矩的中庸之舉,與體制內(nèi)的工作十分契合;另一方面,他在自然風景的抒寫中隱藏了洶涌澎湃的世俗欲望。從而呈現(xiàn)出“在風景如畫中還俗”的奇異姿態(tài)。
躺在那拉提腹肌之上
新疆是自然風景的寶庫,沙漠、冰川、高山、河流、草原,戈壁等應有盡有。程相申的筆下隨處可見對自然風景的描寫。細究可見,他的審美更符合傳統(tǒng)觀念對風景的定義,即在平緩地帶呈現(xiàn)的優(yōu)美風景和鄉(xiāng)野景象:木槿花、薺薺菜、成熟的稻穗、雪山下的羊群、草原上的馬匹、那拉提的月光、波光粼粼的鞏乃斯河、雪地上的頂冰花……相比于沙漠、森林和崇山峻嶺,平緩地帶的風景更能呈現(xiàn)“如畫美”的恬靜和柔情:
木棧道上的腳步聲是明快的
保持一種風姿綽約的風韻
初綻的陽光灑在草叢中
恬靜的樹林接受自然愛撫
——《吟唱的草叢》
康德在作于1764年的小冊子《論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中,將審美情感區(qū)分為優(yōu)美和崇高,前者的感受是喜悅和歡快,后者雖也愜意,卻常常伴隨著一些恐懼或傷感。相比于崇高美,人們對優(yōu)美如畫的風景的喜愛有著更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心理基礎(chǔ)。優(yōu)美靜謐的自然風景大量出現(xiàn)在中外田園詩和鄉(xiāng)村風景畫中。文化地理學家段義孚也曾通過溯源揭示古代人們對于森林的恐懼和排斥。這種心理不獨古希臘和古羅馬,還包括古代中國在內(nèi):“作為全世界土地最裸露的國家之一,中國盛行著強調(diào)尊重自然的道教。然而對道教而言,自然更多地意味著一棵極具畫意的樹或是寺廟旁的一小片松林,而非一片森林,更不是一片紛繁茂盛的熱帶雨林。”(《浪漫地理學》)在中國傳統(tǒng)語境中,受道家思想影響,士人追逐的山水多為免除了危險和塵俗的優(yōu)美靜謐風景,詩人在寫作中有意將自然描繪為清幽愜意之境,以滌蕩塵俗之心。
作為一名“學而優(yōu)則仕”的詩人,程相申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了中國古代文人儒道相濟的文化結(jié)構(gòu),一邊耕耘仕途,一邊親近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
如水的月色落在草尖之上
鋪滿萬籟俱寂的夜
草們被允許示愛
并側(cè)身向游人致謝
——《那拉提的月光》
詩人生活的伊犁河谷因景色優(yōu)美、氣候合宜而被譽為“塞外江南”。月色、草叢、花朵、蟬鳴、涼風、樹蔭等意象在程相申詩中隨處可見。他的審美偏好完全符合哲學家、藝術(shù)家和詩人對于優(yōu)美風景和幸福生活的定義:
感知這月色如洗的大地
恬淡的時光通透從容
躺在那拉提腹肌之上
此時適宜做夢
夢里有人煮沸了容器
這醉人的草原之夜
忍不住讓人把酒言歡
——《那拉提的月光》
優(yōu)美風景以平和從容的氣質(zhì),為“躺在那拉提腹肌之上”的詩人提供了親人般的溫情,以致于讓他產(chǎn)生了“此時適宜做夢”的想法。最善于做夢的加什東·巴什拉曾言:“所有的庇護所,所有的藏身處,所有的臥室,都有共同的夢境價值?!碑斣娙藢ⅰ澳抢岬母辜 币曌魅犴g的床榻,這片草原就成為了一座精神的家宅。獲得庇護的詩人是幸福和愉悅的。
與自然的肌膚相親喚醒了詩人聯(lián)結(jié)他者的欲望:“這醉人的草原之夜/忍不住讓人把酒言歡”。這是被美景激發(fā)的渴求。一如我們這些來自外地的拜訪者,在薰衣草的香氣中將初次相見的朋友當作失散多年的親人。從詩意上說,“月色如洗的大地”和“那拉提腹肌”都是極遼闊宏大的視景,詩人用主體間的互動——“把酒言歡”——有效抑制了深夜草原可能滋生的空曠感和孤寂感。另外,這首詩也顯示出程相申詩歌的內(nèi)核:他觀看風景,抒寫自然,實際關(guān)切的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換言之,他詩歌中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底色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這一點也讓他與古人拉開了距離。這位當代詩人看似延續(xù)了傳統(tǒng)的審美偏好,流連于月色草叢,但卻與古人尊崇虛靜、平和、淡泊、天人合一的意境和態(tài)度不同,他親近并耳鬢廝磨的自然,充滿了動物性的活力和野性的欲望。
詩人不指望自然的洗禮和引領(lǐng),而是報之以友愛和親密,有時候甚至是“為我所用”的主客視角:
信仰的色彩可以入藥
清熱利濕又緩解疼痛
彌補臆想中的鄉(xiāng)愁
饑渴從未消失
有時甚至如河流一樣奔騰不息
——《木槿花,朝開暮落的立場》
突出木槿花的藥用價值,是基于生活經(jīng)驗和現(xiàn)代物用邏輯。這一點大大顛覆了古代風景詩主客一元的模式。某些時候,風景甚至被詩人轉(zhuǎn)化為口腹之物:
三天看了三個不同的牡丹園
當然了
中間穿插還看了博物館民俗館
游了小浪底吃了黃河大鯉魚
真是一日看盡八方花
三天享盡口腹之福
臨走時老同學還在饞我:
過幾天有戲曲名家演出
你走了可甭后悔
——《牡丹的濃度》
當自然的觀看與食欲交相重疊,風景被剝離了審美的帷幕,成為一盤開胃菜。詩人已無意附庸風雅,而是將牡丹作為日常表象。詩人與其說贊美“牡丹的濃度”,不如說感念友誼的濃度,“我怎么會不后悔呢/只因我的胃已承受不住這太濃的鄉(xiāng)情/我只有早點溜之大吉”。濃艷絢爛的洛陽牡丹,是故友和鄉(xiāng)情的象征。
如果草原和街頭無人共飲,孤獨的靈魂就會渴望“歸巢”和“回家”:
浸染過的靈魂
如一片孤獨的羽毛飄落
高遠而又真實的表達
是冬去春來的歸巢
是安撫一個人最好的去處
狗吠聲是回家人期待已久的念想
幸福就這樣悄無聲息來臨
——《念想》
與草原和牡丹園相比,巢穴與家宅是更為典型的幸??臻g。它們更具封閉性和私密性,以及個人性和獨特性,自然構(gòu)成了“安撫一個人最好的去處”?!肮贩吐暋睘榧艺⑷肓藵庥舻膽雅f色彩和鄉(xiāng)愁。這也能夠顯示,詩人念想中的幸??臻g與其說是經(jīng)驗性的,毋寧說是理想性和精神性的。它擁有內(nèi)容穩(wěn)定、歷久不變的情感價值。這也是詩人熱衷“做夢”而非書寫實際睡眠的原因,是詩人渴慕林泉的動機:在自然界,時間周而復始,花木肉眼可見地表現(xiàn)著生長的連續(xù)性和回報的穩(wěn)定性。這或許也是詩人將組詩命名為“祝福是一粒種子”的深層動機:種子指向成長與收獲。而播種和收獲的密切聯(lián)系來源于農(nóng)耕文明和自然世界的教誨。詩人的深層心理和審美延續(xù)了農(nóng)耕文明的傳統(tǒng),鄉(xiāng)野經(jīng)驗和自然世界是其主要的詩意來源,現(xiàn)代城市意象則甚少顯現(xiàn)。
值得探討的是,作為生活在城市中的現(xiàn)代人和機關(guān)公務員,在現(xiàn)實生活中,詩人早就擺脫了與農(nóng)業(yè)相關(guān)的生產(chǎn)性勞作。土地和稻穗于他更多屬于審美性和浪漫化的對象:
微笑是重逢后的芬芳
一粒一粒的飽滿泌出汁香
舒緩的預言
溢出白色的交匯后
觸發(fā)另一種生命
一株稻穗的躬身
是一種怎樣的眉目傳情
晶瑩得觸手可及
穿梭于人間煙火之中
秋天時正笑容可掬
接受一場慶典般的檢閱
——《一株稻穗的音調(diào)形色》
詩人也觀賞城市景觀,但僅限于自然風景——如洛陽城中的牡丹,可克達拉的伊犁河落日。他對城市中的人群、建筑、機械等人造物缺乏興趣,更不將工作事務和社會問題寫入詩歌。這種審美偏好從側(cè)面展示了現(xiàn)代理性和體制對人的塑造。驅(qū)使詩人在晨暮時分走向伊犁河大橋的是對自然美景的眷戀,更是對俗世日常的清洗和替換,這也是風景之于現(xiàn)代人的特殊意義:彌補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逃遁,而升華同時意味著匱乏。
在風景如畫中還俗
程相申的身份和性情,讓他的詩歌充斥著理性和欲望的緊張對峙。在優(yōu)美從容的風景中,處處涌動著突破邊界和秩序的欲望和沖動。
時間在喃喃祈禱
一塊石頭潸然時的溫情
阡陌之間飛翔的身姿
在風景如畫中還俗
——《折斷的時間》
“在風景如畫中還俗”,既是有效的詩意策略,又何嘗不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詩人用花的綻放代替潛藏之我的表達,將俗世的誘惑替換為“春天”的誘人:
這個春天好誘人
花在一絲不茍地開放
風被裁成垂下的裙裝
柳枝一樣搖擺
海棠路不知所云
一枝海棠也沒有
開出的都是粉色的杏花雨
一條街道都在水中淪陷
迷人的音樂任性般
在游人的臉上種下春天的胭脂
這是我的江南
花季以甜絲絲的方式打開
蓬勃而又貪婪
垂涎欲滴的眾生相
熟悉得沒有邊界
陷于萬物的撫摸
天堂一樣的伊犁
始終呈現(xiàn)著誘人的成熟
——《隱于萬物》
通過“隱于萬物”,詩人悄悄釋放著日常壓抑的激情。在《祝福是一粒種子》《薺薺菜》《聯(lián)想》等詩中,隨處可見潮濕的呼吸、耳后的密語等意象:
盛夏的呼吸聲是潮濕的
腳印分辨不出
是晦暗或者明亮
下過的雨點密集
唇語在耳后的陰謀
熟悉而又陌生
穿過身體的植物
是一場盛大的冒險
——《祝福是一粒種子》
在功利主義和理性主義的邏輯中,自然世界的偶然、衰亡就是“盛大的冒險”,需要時刻受到規(guī)制、壓抑和剔除。詩人通過身體的植物性和自然性,悄悄實現(xiàn)著對現(xiàn)代理性的反叛、否定和攻陷。
俗世欲望以“失去控制力”的生長和對快樂的追求,突破了理性的柵欄:
相思在柵欄之外
撫慰一盞渴望被點燃的心燈
——《那拉提的月光》
詩人用巴塔耶所言的“內(nèi)心體驗”,對抗著功利性的主體哲學和目的哲學。這種經(jīng)驗是自然的發(fā)芽、生長、綻開、誘惑:
一個人出沒在林蔭深處
一些想象開始發(fā)芽
——《聯(lián)想》
與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相比,詩人或許在寫作中收獲了更有價值的權(quán)力:那就是巴塔耶所言的主權(quán):“超功利的生活是主權(quán)的領(lǐng)域”。巴塔耶以工人下班后喝上一杯酒作為例證:“他喝酒實際上是希望擺脫那種作為勞動原則的必要性”,“這本質(zhì)上是因為一種神奇的嗜好因素進入了他啜飲的酒中,而這一點恰恰就是主權(quán)的本質(zhì)。……一方面,自由地利用世界、利用世界的資源,正像喝酒的工人所做的那樣,在某種程度上帶有這種神奇價值。另一方面,它是我們渴望的實質(zhì)?!瓘娜说慕嵌葋碚f,超越需要的欲望之對象乃是奇跡;這是擁有主權(quán)的生活,超越了必須做的苦役。這使我們愉悅的神奇因素也許僅僅是在春日的早晨照耀著空寂街道的陽光?!?/p>
詩人于晨暮時分的散步,在夜色草原上的對飲,諸如此類的“陷于萬物的撫摸”,都是擺脫了為未來目的的謀劃和思慮,是處在成功邏輯和理性之外的超功利享受。
通過“隱于萬物”的表達,程相申“在風景如畫中還俗”,對自然風景的欣賞及其他俗世欲望,與日常的必然性勞動對位性地處在平衡板的兩端。雖然常常遭遇理性的規(guī)約、掩飾,詩人的欲望卻如伊寧機場周邊的薰衣草,即使看不見,香味也已穿越距離直抵讀者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