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第十四次了,夏天向我們展示他收藏的火花。這一次仍同第一次一樣,他分給我們一些香皂沫,香皂沫是從他爸爸夏海洋沐浴用的香皂上偷偷摳下來的。我們學著他的樣,莊嚴而神圣地在溪水里洗濯雙手,甩去水珠,并且在各自的衣服上擦拭干凈,直到雙手泛紅,散發(fā)出好聞的香氣。
那是春天的某個午后,我,夏天,還有吳黑子,我們?nèi)齻€人呈三角形圍坐在小溪邊的草地上。草地上開著野花,黃色的,匍匐在地,不遠處有株薊草,它的花正艷,是紫色的。夏天仿佛是另一株薊草,占據(jù)三角形的頂角位置,我和吳黑子分別蹲坐在左右兩個底角上。夏天似乎比平時要高大一些,我們看他時不得不抬起頭,仰視著他,他可是我們當中個頭最矮的,比吳黑子矮了足足半個腦袋。所幸的是我們不必經(jīng)常盯著他的臉,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他的手上。他手上的動作總是慢慢吞吞的,好像他的指頭被口袋里的什么東西給鉗住了,一時掙脫不出來。他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下定決心,掏出一只火柴盒來。好像他要借助這個動作來證明他的慷慨,證明他對我們無與倫比的恩典。
沒錯,我們的確被火柴盒里的寶貝吊起了胃口,迫切想看到它。那里面都有些什么呀?夏天從火柴盒里拿出來的是一疊齊齊整整的火花,就像一塊四四方方的印有斑斕圖案的積木。他將火花托在手掌心,一張一張展示給我們看。每看完一張,他就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火柴盒里。火花上的圖畫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以往所見大多是宣傳畫,那些典型的畫面在顯眼的墻壁上、宣傳欄里、黑板報上,無數(shù)次被我們看見。如果說有特別的,無非是一盒十二生肖的火花,鼠?;⑼谬埳唏R羊猴雞狗豬,每種生肖形態(tài)各異,可是筆畫簡單粗糙,勾不起我們的興趣。有幾種生肖畫得呆頭呆腦,顯露出一副愚不可及的蠢樣子。我和吳黑子的欣喜都是佯裝出來的,完全是為了照顧夏天的面子,也擔心日后他有什么收藏不肯再拿出來讓我們一飽眼福。
第一張火花上的畫圖是單桅帆船,潔白的帆鼓得滿滿的,好像正在奮力航行。它讓我們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夏天的手掌仿佛變成了無垠的大海,那一刻,我們好像站在船上,是我們在操縱著它。我伸出手,想讓夏天把火花放到我的掌心,夏天卻抽了我一巴掌,把我的手給撂開了。第二張火花是雙桅帆船,模樣比單桅帆船好看多了,鼓滿的風帆呈現(xiàn)出優(yōu)美的弧線,同單桅帆船一樣在乘風破浪。第三張是三桅帆船,明顯比前兩張氣派得多,雄壯得多。那會兒,我們不知道世界上有海盜,如果知道,一定會以為那就是海盜船。吳黑子探出手,想摩挲一下火花,啪的一聲,夏天給了他一擊,迫使他訕訕地縮回手去。之后是雙桅橫帆船,雙桅縱帆船,三桅縱帆船,雄偉的大輪船……也有烏篷船,兩頭翹的打魚船,端午節(jié)劃的龍舟,畫舫,還有一些小不點兒,小舢板、獨木舟、竹排之類的。
夏天將火花收拾整齊,裝回火柴盒里,草地上留下我們萎縮的身影。夏天看著我和吳黑子,期待我們說些什么話,而我們都盯著他手中的火柴盒,火柴盒上的火花是單桅帆船,鼓脹的風帆證明它正在飛速前行。夏天以一種百萬富翁才有的驕矜表情瞅瞅我,又瞅瞅吳黑子,可我們倆始終緘默不語。漂亮吧?后來,夏天不得不打破沉默,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探詢,而更多是嘚瑟。他有這個優(yōu)勢,他爸爸夏海洋在鎮(zhèn)上的火柴廠上班,雖然不清楚他爸爸在火柴廠干些什么,但這個事情用腳指頭都能想明白,夏天的火花必定來源于他。當夏天第一次向我們抖摟收藏的火花時,我們就被驚艷到了,內(nèi)心涌起難以抑制的嫉妒。那些被我們當成珍寶似的彈弓、木頭手槍、紙片、一兩顆玻璃彈珠,在夏天的火花跟前算得了什么呢,好比乞丐見了王子,只能自慚形穢。
漂亮。我附和說,其實再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詞。
夏天轉(zhuǎn)向吳黑子,吳黑子赤紅著臉,囁囁嚅嚅說,我沒看清,能不能再給我們看一遍?
這可把夏天給氣壞了,一下子從草地上蹦了起來,抻直手臂,兩根指頭直搗吳黑子的雙眼,沒看清!你的眼珠子呢?讓我摳出來看看是不是玻璃珠子?吳黑子驚慌地偏了偏腦袋,用手擋住夏天的手指頭,嘟嚷說,你怕有人搶似的,我的眼快也沒你的手快啊,誰來得及看啊?阿鐵,你說是吧?吳黑子的求援正中我的下懷,我也希望重看一遍,最好是能得到一兩張。我違心地應(yīng)和說,是沒怎么看清楚。夏天瞧瞧我,又瞧瞧吳黑子,一臉不信任的表情。但后來,他還是拗不過我們,將火花從火柴盒里重新拿出來,一張張攤開在草地上。日頭有點兒偏西了,吳黑子擋住了一部分陽光,夏天揮揮手,讓他走開一點兒。吳黑子很不情愿地挪動了一下瘦長的身體,我們?nèi)齻€人的位置變成了銳角三角形。
我們得以重新審視那些單桅帆船、雙桅帆船和三桅帆船。我們圍起來的那塊不規(guī)整的陽光好像成了汪洋大海,海面上白帆點點,扯動了我們無盡的遐思。哪兒能看到這樣的帆船呢?吳黑子癡癡地問,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問題。夏天嗤地冷笑了一聲,我知道哪兒有。哪兒有?我和吳黑子異口同聲向著他。要說遠也不遠,要說近也不近。夏天賣起了關(guān)子,他就這個臭德行。就你知道,就你能!我恨恨地說。
洋湖港呀。夏天拋出了答案。
他的話音剛落,不知從哪里刮來一陣風,那些火花像樹葉一樣被卷了起來。我們慌忙去追逐宛如蝴蝶一般飛到了半空的火花,很不幸的是,有幾張火花還是掉到了溪水里。雖然最終把它們都撈了上來,有一張在被卷入激流前被吳黑子一抓,撕開了一道口子,這把夏天的臉都給氣綠了。他發(fā)誓不再給我們看任何東西,如果違背誓言,他就是狗,是豬,是爛眼胯下的鳥。爛眼是村里的瘋子,一雙眼睛長期紅腫腫的,流著膿水,讓人不敢直視。我們問心有愧,被他教訓得抬不起頭來,完全沒有意識到那陣風預(yù)言了什么。
二
接下來的日子,我對火花上的那些帆船著了魔,被它們擄走了魂,單桅帆船,雙桅帆船,帆船,帆船,無時無刻不浮現(xiàn)在腦子里。有時,它們結(jié)伴闖進我的夢里。我站在船頭,海風吹拂著我的臉,我像個飛行的俠客一樣,衣袂飄飄。有時,我爬到了桅桿的頂端,朝遠處張望,可是什么也看不真切,遠處一片混沌。后來,我們不止一次央求夏天,讓他把那些火花重新拿出來,讓我們好好瞧瞧。每當看到帆船的圖案時,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終有一天,我們說服了夏天,讓他帶我們?nèi)パ蠛劭纯?,說不定那里真有帆船呢。我們暗暗籌劃起一次目的明確而又充滿冒險意味的旅程,只要想到這一點,我的內(nèi)心就止不住戰(zhàn)栗,身體打擺子似的發(fā)抖。我們規(guī)劃好了旅行路線,沿著水門河往下游走,到達水門鎮(zhèn)上。我們可以在那里搭乘拖拉機,如果幸運的話,拖拉機是免費的。如果沒有拖拉機,我們可以坐給火柴廠拉木頭拉火柴的汽車。給他五角錢,司機就會把我們帶到洋湖港去。夏天信誓旦旦地說。萬一碰到你爸爸咋辦?我有些忐忑。傻瓜,我們可以守在鎮(zhèn)子的出口處,我爸爸不可能到那里去的。夏天輕蔑地斜睨了我一眼,一臉的不屑。過后,他又想到了對付他爸爸的辦法,我們可以先在火柴廠的大門口偵察一番,掌握了夏海洋的動向后再隨機應(yīng)變。我們雖然有些擔心,可瞅著夏天胸有成竹的樣子,也就釋然了。
我們的旅行要付諸實施尚差關(guān)鍵的一步,必須籌到錢。夏天給我和吳黑子的任務(wù)是,每人拿一元錢。你們每人拿一元,我就能拿兩元。這是夏天的優(yōu)勢,誰叫他有個在火柴廠拿工資的爸爸呢。對我來說,一元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對吳黑子同樣如此。果然,當夏天將一張面值兩元的紙幣亮出來時,我和吳黑子的錢湊到一起也不過三四角錢。你們得加快點兒,不然……就看不到帆船了。夏天教給我們許多向爸媽討要錢的招式,可沒一招是管用的,因為他們本身就缺錢。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絞盡腦汁去搞錢,一分錢一分錢地積攢。我太想有一次像樣的旅行了,長這么大,我只去過一趟鎮(zhèn)上,還是趕集的日子,爸爸要我跟著他扛一捆竹掃帚到集市上去賣。
一次冒險的旅行之所以讓我們?nèi)绱伺d奮,還有另外一種原因,我們受到了太多拘束,我們的每一天好像都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綁縛著,完全聽命于它的擺布,它讓我們往東,我們就得往東,它叫我們往西,我們就得往西。你們要是不好好讀書,將來哪兒也去不了,一輩子就捆死在這塊土地上。我記得班主任謝寶珠老師這么教訓我們,他說話時總是拉長著一張馬臉,繃得緊緊的,仿佛隨便用力一掰,他的臉就會碎成好幾塊。那時,我們沒有地理課,謝寶珠老師也沒告訴我們該去哪里,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校園像座封閉的城堡,被一人多高的磚墻包圍著,進了城堡,哪兒都別想去。在我們看來,謝寶珠老師也像我們一樣,被那間并不寬敞的教室,被三尺講臺逼仄壞了,脾氣染上了狗屎臭,很不近人情。
我們計劃在六月第一個星期五的早上出發(fā),選擇這個日子,是考慮到當天沒法趕回來,有可能要在洋湖港住一晚。我們約好在村前的老石橋下碰面。夏天最為狡猾,頭天就偽裝肚子疼,下午沒來上課。我和吳黑子找不到請假的理由,只能硬著頭皮逃學。我們把書包藏在土地廟的神龕下,那里很安全,不會有人留意,即便下雨,書包也不會淋濕。藏好書包后,我們迅速下到河道里,沿著河灘奔跑起來。我們怕被干活的大人們發(fā)現(xiàn),不得不躲躲藏藏。當我們氣喘吁吁趕到集合地點時,迎接我們的是夏天鄙夷的目光,瞧你們這副德行!我們也看出了他的緊張,此地不宜久留,得繼續(xù)往河的下游奔跑。
我們的旅行從一開始便演變成了逃亡。我們不知道后面有誰在追趕,也許壓根兒沒有人,追趕者純粹是我們臆想出來的。我們跑出了水門村界,腳步才慢下來,一個叫松源街的地方近在眼前。這兒有供銷社、糧食收購站、榨油坊、藥店,還駐扎著一支不知從哪里開來的地質(zhì)隊。我們不止一次來過這里,有一回,供銷社的柜臺外放著一大包白砂糖,本來袋子上只有針鼻大的小孔,硬生生被我們給撕開了。那是個午后,我們的肚子里裝滿了白砂糖,后來好長時間都不敢去松源街。雖說這兒不是目的地,我們還是忍不住跑去觀看地質(zhì)隊的鉆井塔。鉆井塔被帆布蒙著,比附近的房屋不知高出去多少,它的尖頂仿佛要把天給刺穿了??赡苁且驗樘鞖庋谉?,帆布被卷到了鉆井塔的腰上,這讓我聯(lián)想到了單桅帆船,鉆井塔就是一艘形狀怪異的帆船。
小鬼!一個男人趴在鉆井臺的欄桿上抽煙,用侉腔叫喊,并朝我們招手,上來!
我們仰頭看著他,他朝我們噴了一個不斷旋轉(zhuǎn)的煙圈,他的眼睛居然是紅色的。他侮辱性的叫喊讓夏天聽了很是不爽,他蹦起來回敬說,你才是鬼!老鬼!大頭鬼!男人可能是郁悶得無聊,嘻嘻笑著,又喊了一聲小鬼,聲音比之前還要高。這可把夏天給激怒了,他拾起一塊土坷垃朝鉆井臺擲去,沒砸到抽煙的男人,土坷垃撞在鐵欄桿上,乓的一聲,碎土落了男人一頭。你們等著。男人抹了一下頭,作勢要從鉆井臺上跳下來。來呀,有種來追我們呀。瞧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們呵呵笑著逃走了。那男人并沒有來追我們,我們跑得也很從容。吳黑子說,他長了一雙兔子眼,你們發(fā)沒發(fā)現(xiàn)?他的話招來夏天的側(cè)目,咋不早說?你當時就該罵他兔子眼!
我們花三角錢買了六只糖包子,離開了松源街。
我們沿著河岸繼續(xù)往下游走。天氣善解人意,陽光明媚,視野無遮無攔,房屋樹木莊稼,一目了然。河岸邊的植物綠意盎然,河流過了松源街,河面變得開闊一些,田野上有人勞作,但什么也不值得懼怕,沒有人認識我們,真是爽極了。我們像小鹿一樣蹦跳著。河流拐彎處有個水潭,水面上上百只鴨子在呱呱叫著,扇著翅膀,水花潑濺。夏天第一個沖下了河岸,我和吳黑子緊隨其后。水潭邊有塊沙灘,沙灘上長了淺草,夏天在水邊停住腳步,學著鴨子的樣朝水潭呱呱叫著。我們也跟著呱啦呱啦叫起來,可是,我們的聲音蓋不住鴨子的叫聲,可能是因為我們助陣,也可能是因為我們挑釁,鴨子的叫聲更加歡快了。這讓夏天很沒面子,很是惱怒,他撿起一塊石頭朝鴨群丟去,沒打中鴨子,石頭咚的一聲落進了水里。我和吳黑子效仿夏天,也撿起石頭朝鴨群投去,鴨子受了驚嚇,紛紛逃到了水潭的另一邊。正當我們?yōu)閯倮鴵P揚得意時,不提防一個戴著破草帽、肩扛細長竹竿的瘦小男人不聲不響走了過來。
哪里來的野孩子?你們要干什么?他的嗓音尖厲,仿佛要扎穿我們的耳膜,你們攆我的鴨子干嗎?它們吃了你們的嗎?禍害了你們的嗎?
我們干了虧心事,被他嚇住了,站在原地沒敢動。要是打傷了我的鴨子,你們就得賠。放鴨人罵罵咧咧的,朝水潭邊打量了好一會兒,沒發(fā)現(xiàn)有鴨子受傷,這才回過頭來盯住我們。夏天已經(jīng)邁開腳步了,我們也跟著想溜。站住,不許走!讓我看看你們是不是撿了我的鴨蛋。放鴨人朝我們呵斥。他肯定發(fā)現(xiàn)我們的口袋鼓鼓的,那是糖包子呀,他誤以為是鴨蛋了。是你們主動拿出來呢,還是我來搜身?他用一雙三角眼盯著我們,聲音變得低沉了。我們沒有動,他便一步一步朝我們逼近。抱腿呀。夏天突然說。我和吳黑子趁放鴨人沒來得及反應(yīng),撲上前去,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雙腿,夏天一頭撞在了放鴨人身上,放鴨人四仰八叉跌倒在地。這是我們對付強大敵人的絕招,幾乎屢試不爽。趁放鴨人沒爬起來,我們趕緊跑開了。但他鐵定不打算放過我們,爬起來后揚起竹竿舍命追趕,邊追邊罵,你們這伙小強盜,賊崽子,看我不逮住你們!剝了你們的皮,抽了你們的筋!我們在咒罵聲的歡送下落荒而逃。
三
我們將放鴨人遠遠甩在了身后,我們唱起了《義勇軍進行曲》,我們?nèi)f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我們飛快地朝鎮(zhèn)子行進,當火柴廠那幢四層高的辦公樓遙遙在望時,我們忽然變得膽怯起來,收斂了歌聲,腳步也放慢了。夏天比我和吳黑子更熟悉鎮(zhèn)上,他帶領(lǐng)我們抄小路進入了鎮(zhèn)子。但很快發(fā)覺在鎮(zhèn)上我們幾乎無處容身,不管走在哪兒,人們都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夏海洋派來的監(jiān)視者。我們專往犄角旮旯鉆,撞見的人就少了,偶然撞見一個,看待我們的眼神更為警惕,我們走出去老遠,還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像釘子一樣扎在我們的背上噗噗直響。
火柴廠不在鎮(zhèn)子的主街上,那里卻比鎮(zhèn)子的主街更為熱鬧?;鸩駨S的前面有飯館、旅店、雜貨店,飯館里有人在喝酒,嗓門一個比一個高,旅店的窗口有人在抽煙,居高臨下,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我們佯裝要買東西,趴在雜貨店的柜臺前,偷偷用余光偵察火柴廠的情況,但收效甚微,我們只是看見了高高的圍墻,圍墻是用紅磚砌的,在陽光下很是堂皇。我們不得不轉(zhuǎn)過身來,透過鐵柵欄朝火柴廠的內(nèi)部探視,有兩輛汽車停在場院里,一輛正在卸木材,而另一輛正有人搬著紙箱子朝車廂里拋。還有些人來來往往,不知在干什么,其中并沒有夏海洋的身影。雜貨店的老板見我們鬼頭鬼腦的,拿起雞毛撣子來轟我們,走開走開,這兒不是你們玩的地方,別妨礙我做生意。我們也挺識相的,趕緊開溜了。
我們跑到了鎮(zhèn)子的出口處,那里有幾棵烏桕樹,我們隱身于樹后,守候汽車的到來。汽車來得比我們預(yù)想的要晚一些,就在我們以為它不會來時它才出現(xiàn),發(fā)動機巨大的轟鳴,輪胎碾軋著地面,連烏桕樹都被震動了,瑟瑟發(fā)抖。剛才還若無其事的夏天這時候變得極為緊張,他探出腦袋朝汽車張望,眼睛一眨不眨的。待汽車駛近了,他立馬從樹后跳出去,站在路中間,不停地揮著手。汽車猛然剎住了,一顆留著短發(fā)的碩大頭顱從駕駛室的窗口拱出來,小崽子,你找死??!這會兒我們很是敬佩夏天,他絲毫沒有懼色,把手擎得高高的,揮舞著一張五角錢的紙幣,我們要搭車,我們要搭車。司機的一雙小眼睛快速地眨動著,他的大嘴咧開了,想搭車?老規(guī)矩。司機豎起一根指頭。我們就這樣上了車。
司機的模樣讓我們有些畏懼,他的胳膊比我們的大腿還粗,剛開始他目不斜視,全神貫注開車,但很快就撩開了假正經(jīng)的面紗,吹起了口哨。口哨聲有些異樣,我們說不出異樣在哪里。他吹著口哨時側(cè)臉看了我們一眼,你們,誰有相好的?我們清楚地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誰也沒有接他的話。不會沒有吧?都是男子漢,有什么好害羞的。他有些鄙視地看著我們,這事可是得從小開始培養(yǎng),不然……血直往頭上涌,我的臉火燒似的,大概已經(jīng)通紅了。夏天坐在我和吳黑子中間,不停地扭動著身子,臉上的表情極不自然。吳黑子的頭別向車窗外,好像不關(guān)他的事,實際是他在躲避什么。
司機沒有從我們嘴里撈到想要的笑料,并不氣餒,饒有興致地自顧自說開了。他說他有十幾個相好的,她們分布在各地,他接連說了好幾個陌生的地名,那些地方到底在哪里,東南西北我們都搞不清楚。他說哪個相好的對他最好,每次見到他都是好酒好肉款待他。他說他最喜歡哪個相好的,為什么喜歡她,他使用了幾個讓我們聽起來耳熱心跳而又羞于啟齒的詞語。我們都盯著車窗外,好像注意力不落在他身上,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聽得津津有味,意興盎然。
你們不是去洋湖港嗎?那里就有我相好的,待會兒你們就能看見她。他可能覺得我們不說話是懷疑他在吹牛,想要拿個鮮活的例子來證明。
我們?nèi)タ捶?。夏天頗為自豪地說。
噢,帆船。司機溜了我們一眼,隨口附和了一聲。
我們已經(jīng)跑了好長一段路,時間已近中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分到來了。路面反射著耀眼的白光,雖然汽車行駛會帶來風,但駕駛室里依然熱烘烘的。司機裸著上身,汗水順著他的胸脯往下流,流過他顫動的肚皮,把他的褲襠給濡濕了。
你認識夏海洋嗎?夏天炫耀似地問。
司機睇視了夏天一眼,認識啊,夏副廠長嘛。
他是我爸爸。
司機猝然剎住車,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我們往前一栽,險些撞在了擋風玻璃上。我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眼瞪瞪地瞧著司機。司機摟著方向盤一動不動,一會兒后,才用手拍了一下方向盤,我不能載你們了。我和吳黑子看看司機,又看看夏天,夏天不動,我們也不動。司機突然咆哮起來,聽明白沒?下去!他用手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身子一歪倒在夏天身上,夏天倒在吳黑子身上,吳黑子打開車門,第一個跳下了車。司機也下了車,關(guān)上右側(cè)車門后又上了車,將按老規(guī)矩收下的一元錢紙幣從車窗里丟了出來。
你個臭老鬼!夏天撿起紙幣后沖司機罵道。
夏海洋是我?guī)煾?。司機竟然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呵呵大笑。
我們就這么被轟下了車,所幸離洋湖港不算太遠,我們沿著公路繼續(xù)前行,邊走邊啃著包子。公路兩側(cè)栽有烏桕樹,我們借助樹蔭躲避灼熱的陽光。如此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抵達了洋湖港,洋湖港比水門鎮(zhèn)闊氣多了,隨處可見火柴廠那種四五層的高樓大廈。市面也要熱鬧得多,街上人流熙熙攘攘的,汽車鳴著喇叭,自行車響著鈴鐺。我們被裹挾其中,有那么一會兒,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我們東瞧瞧,西望望,沒有任何方向。經(jīng)過一處炸油條的,夏天做主買了三根油條,后來,又買了三瓶汽水,我們實在太渴了,一口氣喝干了汽水。我們閑逛到某處街尾時,發(fā)現(xiàn)不遠處立著成排的高大的楓楊樹,它們提醒我們,河流就在那兒。我們徑直朝楓楊樹奔去,很快一條寬闊的河流便袒露在眼前。
四
我們站在楓楊樹蔭里,誰也沒有吭聲。有限的經(jīng)驗制約了想象,水門河的下游居然這等浩蕩。河水綠盈盈的,好像碧玉一般,水面波瀾不興。河水到底有多深,我們無從判斷。讓我們遺憾的是,河面上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帆船呢?吳黑子問。肯定有的。夏天的回答明顯底氣不足。你說有就有。吳黑子揶揄他。你說有就有。我也是一臉嘲弄。夏天撇開我們,低著頭往水流的方向走,我們只好跟著。十幾分鐘后,我們到了洋湖港的碼頭,這兒的景象同剛才所見不同。河堤上堆放著剝了皮的杉木,杉木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有些刺眼的白光。雖然不見帆船的蹤影,但堤岸下停泊著幾艘竹筏,有個男人袒胸露腹躺在竹筏上。
碼頭用花崗巖砌了臺階,我們下到最底層的臺階,坐在臺階上,將雙腳泡進水里,這樣就清涼了許多。我們不敢鬧出響動,怕驚擾了竹筏上的人,畢竟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惹惱了人家,說不定就麻煩了。我們眼巴巴瞅著水面,期盼著帆船快點兒出現(xiàn)。我們的耐心快要消耗殆盡時,夏天站了起來,我們來早啦,帆船還在回來的路上。夏天在圓他撒下的謊言,但我們沒有讓他再次難堪。
下面,我們?nèi)ツ膬耗??吳黑子問?/p>
夏天抬眼往河面上打望,這是徒勞的,水面上什么也沒有。我們跟在夏天身后,又往下游走了一段,完全是漫無目的地瞎走。河堤下有片灘地,有人在不遠處游泳,赤身裸體的,他的衣服連同褲衩都丟在沙灘上。河道到這兒有了落差,河面雖然寬敞,但河水涌到了河道中央,現(xiàn)出湍急的氣象。灘地下方靠近河岸的地方,河水綠幽幽的,有股說不出的誘惑。
我們?nèi)ビ斡景?。夏天提議,邊說邊往灘地上跑去。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脫掉褲衩,夏天早已脫個精光,撲通一聲,扎進了河水里。吳黑子也跟著下了河。我們同那個游泳的男人保持一定距離,他在上游,我們在下游。他招手讓我們過去,但我們都假裝沒看見,沒有搭理他。河水涼爽而絲滑,泡在水里真是說不出地愜意。就數(shù)夏天的水性最好,扎猛子,仰泳,踩水,花樣不斷。吳黑子水性比我好一些,至少能仰個泳。我只會幾下狗刨,不敢往深水里去。那個游泳的男人從水里直起身,慢慢朝岸邊走,他好像一點兒也不害臊,到了岸邊,就那么裸著身體朝我們呼喊,你們別貪水,當心腿抽筋。我們都將目光望向別處,不好意思看他。
男人見我們沒理睬,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穿上衣服,上了岸。他離開后,整條河流就完全屬于我們的了。我們玩得更為大膽,更為痛快。什么帆船,早已被我們拋到腦后了。我在淺水里躺了下來,將頭枕在石頭上。河水波光粼粼,瀉金流銀的。我被閃爍變幻的光芒魅惑得有些恍惚,好像不在真實的世界里。那種感覺是我從來沒有的,沒法說得更準確一些。總之,我是迷糊了,靈魂出竅了,忘記了身在何處。后來的日子,我再也沒有重溫那種感覺,它是美好的,卻很虛幻,什么也沒留下。
夏天!夏天!是吳黑子的叫聲驚醒了我,吳黑子站在齊腰深的水里,朝河面上喊叫。他站立的位置在灘地下方,靠近那灣綠幽幽的河水。幾只野鴨受了驚,撲棱著翅膀,在水面上劃出幾根波浪線,逃向了對岸。
吳黑子沒有得到回應(yīng),一臉驚惶地回過頭來,阿鐵,你看見了夏天嗎?
我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一激靈,從水里爬了起來,沒看見,怎么了?
夏天不見了!吳黑子突然朝岸邊奔了過去,一邊嘶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他奔跑的樣子真是丑陋,像只瘦骨伶仃的螞蚱似的,似乎下一步就會散架。我嗔怪他有些大驚小怪,要說落水,是我和吳黑子還差不多,夏天肯定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不由得我多想,河堤上跑下兩個人來,有一個就是先前叮囑我們不要貪水的男人,他邊跑邊問吳黑子,哪兒呢?哪兒呢?吳黑子指著那灣碧水,那兒,就是那兒。那個男人連衣服也沒脫,一頭扎進了水里,后面那個男人,比前者瘦小一些,他跟到水邊時猶豫了一下,也一頭扎進了水里。這下,我才慌了起來,吳黑子不像在開玩笑,夏天真有可能落水了。
兩個男人從水里冒出腦袋,換口氣,又拱著屁股鉆了下去。這當口,從上游下來兩艘竹筏,竹筏上立著幾個男人,都脫了上衣,光著膀子。竹筏是沿著河道中央沖下來的,速度很快,眨眼就到了出事地點,留下兩個人守著竹筏,其他人撲通幾聲,全都跳進了水里。
夏天被救上來時,灘地上來了不少人,也不知這些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夏天仰臥在草地上,先前那個游泳的男人用雙手按壓夏天的胸部,每按一下,就有水從夏天嘴里流出來。我和吳黑子嚇傻了,想擠到夏天身邊去,又不敢去,只在外圍看著他們施救。如此忙活一陣后,那個男人站起了身,另一個人接替了他,俯下身去。那個游泳的男人鳥瞰著夏天,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吳黑子忽然嗷叫著,夏天,夏天!朝夏天撲了過去,但被人們阻擋了。我的身體也止不住顫抖,牙齒咬得咯咯響。一頭水牛被牽了過來,夏天被放置在水牛背上,那個先前游泳的男人牽著牛,在灘地上轉(zhuǎn)起了圈,像是舉行著一種古老的儀式。夏天被顛簸著,不斷有水從他嘴里拉線似的掉出來,后來是黏稠的胃液。他的屁股高高在上,泛出那種在河水里浸泡過很久的石頭被太陽曬干后才有的寡白。
水牛大概被轉(zhuǎn)暈了,拽扯韁繩,用竹枝抽打它的臀部,都不能再使它挪動腳步。夏天被放下了地,他的臉被他下水前脫下的衣服遮蓋了。這是誰家的孩子?那個先前游泳的男人朝圍觀的人們問,沒有得到答案,又轉(zhuǎn)過頭問我們,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水門。
你們真是耍得刁,大老遠跑到這兒來玩水。
我和吳黑子默不作聲,哪里敢申辯我們原本是來看帆船的。
五
誰也沒有預(yù)料到我們的觀看帆船之旅如此結(jié)局,簡直是滅頂之災(zāi)。我想象不到等待我和吳黑子的將會是什么。有個聲音告訴我,快,快點兒走開,走得越遠越好。我溜一眼吳黑子,他仿佛木樁一樣呆立著。我不得不慢慢朝他靠近,偷偷掐了一下他的手。我們以一種讓人不易察覺的速度往堤岸上退縮,很快我們的身影便被楓楊樹遮擋了。我們朝河的下游飛奔起來,盡可能在人們發(fā)現(xiàn)之前跑得遠一些。在無法承載的悲劇面前,我無師自通,學會了逃避。這可不是什么美德,是自我保護在作祟,除此之外,對于弱小的我們,還能找到更有效更有力量的保護措施嗎?逃避的代價是漫長的,幾乎貫穿了我們一生。
我們只顧亡命似的奔逃,直到雙腿麻木,喘不過氣來,才停下腳步。我們躺倒在河岸邊的草叢里,盡可能斂聲息氣,但胸部炸裂似的劇痛令人無法忍受。胃在痙攣,我們哇哇嘔吐起來,似乎五臟六腑都要被吐個干凈。好在沒有人追上來,我們稍事休憩后,接著往下游走。我們不知走到了哪里,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夕陽西下,河面上像撒了一層碎金,隨著波浪跳躍,起舞??矗瑓呛谧油蝗惶鹗?,指向遠處的河面。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艘單桅帆船正逆流而上,沒錯,就是一艘單桅帆船,它的帆已經(jīng)放下來了,那根孤獨的挺立的桅桿證明了它的身份。我們都怔住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它來得太不是時候,如果早一兩個小時,那該多好。它可不管這些,正奮力朝上游行駛,一點兒一點兒朝我們迫近。我們害怕被船上的人看見,后撤到了楓楊樹后,看著它劃開波濤朝洋湖港駛?cè)?。浪花消失,水面恢復了平靜,夜幕降臨。
當晚,我們露宿在楓楊樹下,我們找來一些干草鋪在地上,權(quán)當床鋪。半夜里,吳黑子哭泣起來,哭泣的聲音猶如貓叫。我被他哭得煩死了,哭有什么用,哭能讓夏天活過來?我呵斥他,別哭了!是你爸死了還是你媽死了?吳黑子才噤了口,安靜下來。阿鐵,我們該怎么辦啊?他戰(zhàn)栗著問我。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不耐煩地吼他一聲,等天亮再說。
第二天早上,天剛有點兒曙色,我就叫醒了吳黑子。我盤算好了,原路返回,這個時候不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出事的灘地時,我們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誰??墒浅艘蝗θΣ灰?guī)則的牛腳印,灘地上空空如也。在確定什么也沒有留下后,我們快速離開了那里,繼續(xù)往上游行走。脫離危險區(qū)域后,我們不得不歇息一會兒,昨天的晚飯沒吃,肚子里早已饑腸轆轆,實在走不動了。后來的行程一直走得很慢,我們要趁人不注意時尋找吃的,黃瓜,藕根,半生不熟的梨,遇到可以充饑的,都要設(shè)法弄一點兒。我們閉口不提昨天發(fā)生的事,也不去回憶。我們當它沒發(fā)生過,事實上只是外表如此,內(nèi)心正為回去后怎么面對而驚恐不安。如果不是這件事像石頭般重壓在我們心上,返程的過程其實更為刺激,更叫人興奮。我們?yōu)榱瞬槐蝗税l(fā)現(xiàn)隱行去跡,為了一口吃的同人斗智斗勇。
我們溯河而上,后面的路程越走越慢,抵達松源街時已是第三天的半下午,吳黑子發(fā)誓不愿再走了。我們本想買個賣剩的糖包子吃,可是沒有錢,我們把錢都交給夏天了。后來,我們在河邊的菜地里找到了一畦黃瓜,幾根大大小小的黃瓜被我們摘光了。我們躲到一個僻靜處,三下五除二,全部解決了,然后躺在河邊的草地上,等待天黑下來。到了這里,半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家門,內(nèi)心似乎踏實了一些,可是恐懼也在劇增。
我們摸黑硬著頭皮進了村,可是誰也不敢回家去。我們躲藏在稻草堆后,陳年的稻草經(jīng)太陽暴曬散發(fā)出溫暖的腐敗氣息。我們緊挨著坐在一起,成了一個整體,誰也離不開誰,誰也不敢離開誰。入夜后,村子里慢慢岑寂,我想去夏天家探探情況,當我把想法說出來時,吳黑子立馬贊同,我們繞了好大一個圈,來到了夏天家屋后。屋子里亮著昏黃的燈光,沒有人說話,但能聽到沙啞的哭泣聲,偶爾有人走動,腳步聲放得很輕。有人在嘆息,也有人在勸慰夏天他媽,夏天媽,你可要愛惜身體,躺下休息一會兒吧,你都一天一夜沒合眼了。我們小心地趴在窗臺上朝屋里窺視,夏天媽坐在床邊,仰著臉,身體一顫一顫地動,每顫動一下,她就發(fā)出嗝的一聲。幾個女人包圍著她,一個女人摟著她的肩膀,另一個女人挽住她的胳膊。沒有看見夏海洋,廳堂里傳來時斷時續(xù)的說話聲,但我們看不見,大概夏海洋也有人陪著。
吳黑子拽了拽我的衣角,叫我走開。我的內(nèi)心正不是滋味,仿佛被夏天媽傳染了,喉嚨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她嗝一聲,我跟著嗝一聲。我們從窗臺上滑了下來,滑進了黑暗中。我們轉(zhuǎn)過幾道彎,終于看不見那點悲傷的燈火了。我們在夜色中佇立良久,誰也看不清誰的臉。頭頂上繁星點點,同人間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后來,吳黑子猶猶豫豫同我說,他想回家去看看,要我陪著他。這種時候,我當然沒法同他分開,如果他拋下我,我也不知該去往何處。
我和吳黑子悄無聲息地摸到了他家屋后,屋子里黑燈瞎火的,什么也窺不見。我們在窗戶下待了好長一會兒,才聽見他爸爸恨聲說,這狗崽子,要是他回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他媽媽抽泣說,他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就說打斷他的腿,他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就不知道疼。他媽媽的埋怨把他爸爸惹惱了,他爸爸呵責說,你沒聽他們說那兩個惹禍精躲了嗎?這會兒你還慣著他,把他慣壞了,知道不?!嬌兒不孝,嬌狗上灶。他媽媽的哭泣聲放大了,她以這種方式向她蠻不講理的丈夫抗議。就知道哭!我還沒死,你哭個毛呀。吳黑子爸爸更惱火了,你知道他闖了多大的禍不?一條人命?。∥茵堖^他,天都不會饒過他。
六
接連幾天,我們晝伏夜出,變換了好幾個躲藏地點,有時在河岸邊的竹林里,有時在稻草堆里。還有兩天,我們白天跑到松源街附近,晚上再返回村子里。我們過著半饑不飽的日子,由于白天沒法察看,只有晚上瞎找,找到什么吃什么,全憑運氣。有一次,我們潛入一戶人家的灶房,幸運地搞到了半碗剩飯。離開時帶走了一盒火柴,火柴盒上是慣常可見的宣傳畫,火柴為數(shù)不多,就剩三五根。我們以為有機會吃點兒熟食,甚至想去偷只雞吃。我們還真搞到了一只落單的鴨子,下半夜,總算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一處廢棄的薯窖,生了火,那是我們這些天吃得最美的一頓。我們以為干得隱秘,但還是暴露了行蹤。我們低估了失主們對竊賊的痛恨,某個晚上,我們鉆進人家的菜園里偷摘黃瓜時被當場捉住了。
我們被堵在菜園里,手上握著帶著齒痕的半截黃瓜,手電筒的光罩著我們的臉,讓我們無處遁形。跑呀,看你們往哪里跑!菜園子的主人一手操著扁擔,一手晃動著手電筒,手電筒的光跳躍著,一下落在我臉上,一下又跳到吳黑子臉上。好在他認出了我們,扁擔才沒有落到我們身上。很快,我爸媽和吳黑子的爸媽,都被喊來了。更多手電筒的光罩住了我們,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你個討債鬼!看我怎么收拾你!吳黑子挨了他爸爸一腳,立刻癱倒在地。他媽媽號叫一聲,撲上去,像母雞護崽似的護住了吳黑子。我沒有吳黑子那么倒霉,在我爸爸動手之前,我媽媽早已兜頭蓋腦抱住了我,因為喜極而泣,她的眼淚鼻涕決堤似的奔涌而出。她像豬拱食似的,在我臉上不停地拱著嗅著,一邊喊著兒呀兒呀,一邊把眼淚鼻涕涂抹得我滿臉都是。
這同我想象的見面場景不一樣,偏離了太多。我很佩服自己,那樣的嘈雜和混亂中,我始終是清醒的,雖然有點兒懼怕,但我還是冷靜地偷偷觀察著,看看我爸爸臉上是否有異常反應(yīng)??上У氖?,他掩藏在手電筒光的背后,讓我看不真切。我隱約看到的是,他的臉繃得緊緊的,對我回來的態(tài)度并不明朗。
我是被爸媽押回家的。一路上,媽媽死死地攥住我的胳膊,將她全身的重量壓到了我身上。她的個子本來不高,淚痕未干的臉時不時摩擦我一下,將殘余的淚水涂刷在我臉上。到了家,她立馬鉆進廚房,進去之前我發(fā)現(xiàn)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了我爸爸好幾眼。媽媽給我下了碗面條,還臥了幾顆荷包蛋。我實在太餓了,吃面條時幾次嗆著了。哎,你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媽媽又是給我拍背,又是給我端水。吃飯的過程中,我爸爸幾次想張嘴說什么,還是沒有說。他的臉仍繃著,但比剛回來時已經(jīng)放松了許多。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被爸媽押解著去往夏海洋家。半路上,遇到吳黑子一家,吳黑子埋著頭走在前,他爸媽緊跟其后,瞧那架勢,他爸爸手上就缺一根鞭子?;蛘哒f,他爸爸手上正握著一根無形的鞭子,甚至能隱隱感覺到它摩擦空氣時激起的嘯音。我們兩家匯集到一起,朝夏海洋家走去。路上偶遇的村鄰加入了我們的隊伍,他們一眼就看明白了,我們要去干什么。我們沒法攆走他們,只能任由其跟著。這支隊伍越拉越長,人越走越多,我回過頭去想瞧瞧都有誰,但碰到的是我爸爸宛若巖石一般板著的臉,還有他灰暗而又有些兇狠的目光。而我媽媽卻用眼神告訴我,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有媽媽在呢。
到了夏海洋家門口,我和吳黑子收住了腳步,不敢往里走。后面的人也跟著停了下來,我爸媽站在我身后,吳黑子爸媽站在吳黑子身后。夏海洋和他老婆都在廳堂里,夏海洋的臉陰沉沉的,布滿了悲傷的云朵,他乜斜了我們一眼,便轉(zhuǎn)過身背對屋外。他老婆原本趴在桌子上,可能是我們的到來驚動了她,她抬起黯然的眼看著我們,看了好長時間,才認出我們。她像只夜鳥似的飛起來,雙手像鷹爪似的舞動著朝我們撲過來,你們這些兇手!魔鬼!你們還我兒子!還我兒子!但她沒能捉到我們,半道上被夏海洋抱住了,她拼命掙扎著,近似于同夏海洋在搏斗。我們淪為幸災(zāi)樂禍的觀眾,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觀看了一場本不該觀看的內(nèi)部電影。這中間,夏海洋向我們投來憎恨的眼神,示意我們走開。我爸爸不知是領(lǐng)會錯了他的眼神,還是出于別的原因,猛然在我膝蓋窩里踹了一腳,我便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我爸爸的作為很快被吳黑子爸爸效仿,吳黑子也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夏海洋終于把他老婆勸住了,拉回桌子邊的椅子上。也許她是沒有氣力了,整個身體軟軟塌塌的,像被抽去了骨頭。夏海洋安撫好他老婆后,回身朝我們走了過來。我聽到我爸爸的喉嚨咕嚕了一聲,響聲巨大。夏海洋對我們什么也沒做,甚至都沒再看我們一眼,就把大門關(guān)上了。他家的大門質(zhì)地不錯,嚴絲合縫的,外人休想透過門縫看見屋里什么。門框兩邊張貼著褪色的春聯(lián),那是過去的幸福和歡樂。我和吳黑子被人群簇擁著,一直跪在門口。后來,是我媽媽拎起了我,吳黑子媽媽拎起了吳黑子。
我們重新回到了校園,迎接我們的卻不是謝寶珠老師,而是新來的代課老師,謝寶珠老師因為夏天的死被取消了民辦教師資格。這是我們始料未及的。自打我們走進教室,代課老師的臉色始終是嚴厲的,他命令我們寫檢討書,深刻檢討自己,我們寫了五遍才勉強過關(guān),爾后又被要求用毛筆謄寫,張貼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我再次萌生了逃學的念頭,但是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付諸行動了。
我們很快體會到了,校園不再是之前的校園,不只是老師對待我們的態(tài)度變了,同學們也在疏遠我們。m5uPH8L6/XDtuvXAV0XG2qsu591WllFGBZF5Cmjbcz0=我們被孤立了。做早操,或者體育課,我和吳黑子成了固定的一隊,要么是我站在他身后,要么是他站在我身后。我們嘗試了好多辦法,別的同學做游戲時,我們?nèi)ブ鲃蛹尤?,結(jié)果他們像鳥雀一樣轟的一聲飛散了。我和吳黑子有時會做一些多人玩的游戲,期待別人加入,但是沒人理會。我們把偶然得到的零食拿去與人分享,也被拒絕了。我和吳黑子成了一個孤獨的整體,我們一塊兒上學,放學時我們走到分岔路口,然后各回各家。
小學畢業(yè)時,我們都松了一口氣,以為事情就此結(jié)束了。我們到鎮(zhèn)上念中學,誰承想這種被孤立的癥候,好像痼疾似的在我們身上扎下了根。在鎮(zhèn)中學就讀的三年時光,完全復制了我們在村完小的生活。雖然不像在村子里那樣赤裸,界限分明,但沒有人愿意走近我們。我們沒有朋友,沒有值得信任的友誼。我們始終孤零零的,我們在教室里是同桌,在寢室里睡同一張雙層床,要么我睡上鋪吳黑子睡下鋪,要么吳黑子睡上鋪我睡下鋪。課余,我們?nèi)ズ拥躺贤孢^,我們坐在楓楊樹下,望著湯湯流淌的河水,想起那艘單桅帆船,那是多么遙遠的事情啊。好不容易熬到初中畢業(yè),吳黑子長舒了一口氣,阿鐵,你去上高中吧,我就不陪你了。說這番話時,我們正被楓楊樹的陰影籠罩著,從樹葉間漏下的光落在吳黑子臉上,一塊光亮,一塊暗淡。
后來,我到城里上高中,這種被孤立的狀況才有所改觀。在緊張的學習之余,我最熱衷的事情就是發(fā)展友誼,試著去同每一個同學交朋友。我把友誼的邊界拓展到了異性世界,一個女同學誤以為我對她有意思,我再三說明,我不是她認為的那樣,只想同她建立友情。你這個騙子!她給了我一巴掌,在我臉上留下五根鮮紅的手指印,爾后用扇過我的那只手掌捂著嘴,哭著跑開了。
我在城里收獲了眾多友誼,并且沉溺其中,差點兒把吳黑子給忘記了。有一年暑假,黃昏里,我去河壩里洗澡,意外遇到了吳黑子。當我看見他時,他也看見了我,一剎那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我們之間重新聯(lián)通了。洗澡時我們沒有說話,穿上衣服后往河岸上走,吳黑子走在前,我緊隨其后。我們來到了河岸邊的竹林里,我和吳黑子曾在這里睡過兩個晚上。此時,夜色已經(jīng)傾圮,竹林里是濃釅的黑暗。吳黑子告訴我,沒事時他會來竹林里坐坐。我不知說什么好,伸出手想去握握他的手,當他碰到我的手時仿佛受到驚嚇似的,猛然把手縮了回去。
阿鐵,你要好好念書,考上大學,別再回來。離開竹林時,他對我說。
那時候,我完全被交友的熱情沖昏了頭腦,吳黑子的話無疑給我潑了一盆冷水。我從他的話里窺探到了我的未來,如果我考不上大學,只有回村一條路,到時我和吳黑子又重新回歸一個被孤立的整體。后來,我如愿考上了大學,雖然不是什么名牌重點,但因此只要我不主動,就不會再回到村子里去。上大學期間,每逢寒暑假,我回來后都會去找吳黑子,同他說說話。我們一起不止一次見過謝寶珠老師,但是始終拿不出勇氣去見夏海洋,夏天去世后的第二年,夏海洋家又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夏寶。我們不敢驚擾他們,我們的出現(xiàn)有可能會撕開他們早已結(jié)痂的傷口。大三那年寒假,我同吳黑子有過一次長談,我們當年一塊兒上學的兒時伙伴大多已結(jié)婚生子,只有吳黑子仍是孤身一人。更多是吳黑子在說,他說他原本想學門手藝,木匠、泥水匠、剃頭匠什么的,可是有什么用呢,有手藝沒人請,捧著金飯碗照樣挨餓。我聽出了他的苦悶,建議他離開村子,到深圳去闖闖。深圳在哪兒?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把所了解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并且告訴他我的想法,大學畢業(yè)后我不要分配,揣上畢業(yè)證南下。他真的聽從了我的建議,去了深圳,幾年后我們在深圳會面,又在一起了。
幾十年過去,我們在深圳有了自己的天地,各自建立了家庭,也有了自己的事業(yè)。當然,我們擁有一大幫朋友,天南海北的,都匯聚在這座新崛起的城市。每年的年末,我們回到村子里,仍是那個被孤立的整體。我們照樣一同去拜訪謝寶珠老師,少不得帶些禮物。謝寶珠老師常常無話可說,只是陪著我們笑笑。他的面部肌肉因為笑而被撕扯著,好像里面有什么在打架,總讓我們覺得有些不對頭。后來,謝寶珠老師中風了,行動不便,口齒不清。我們?nèi)グ菰L他時,他已無法正常說話,其實我們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墒沁@一次,他混沌不清地說了好多話,只有一句話我們聽清楚了,如果不是夏天……
我們告別時,謝師母不住地抹著眼淚,同我們說起謝寶珠老師的一些怪異行為。說到有一次,她在窗外聽到臥室里啪啪作響,透過窗戶看去,我們的老師正用手拍打自己的腦袋,拍打過后,又開始揪扯自己的頭發(fā)。他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好像要把自己從床上提起來。她說,自從夏天……他就出毛病了,有些不正常了。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