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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被(短篇小說)

      2024-12-05 00:00:00曹應東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4年11期

      張臘梅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她太瘦小了,棉被只是微微隆起一小塊,乍一看都看不到床上還躺著個人。

      劉小果的視力不太好,她走進房間就沒有看到張臘梅。她第一眼看到是那張床,那是張雕花床,是劉棉匠娶張臘梅的時候用榆木打的,床是榫卯結構的,通體沒用一根釘子,床上雕的是百鳥朝鳳圖,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很是喜慶熱鬧。劉小果就是在這張床上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她出生那年劉棉匠已經(jīng)死了快半年了,所以劉棉匠在劉小果的腦海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某種意義上劉小果記得劉棉匠還得歸功于這張床,張臘梅曾一次又一次地對劉小果說,這床可是你爹請人花了十八個工打的。劉棉匠就是劉小果的爹,張臘梅就是劉小果的娘。張臘梅說這話時語氣里充滿了驕傲,十八個工,這是什么概念?就是一個壯勞力不間斷地工作半個多月啊。這對一張床來說,那是何等巨大的工程!接著,劉小果就看到床上的棉被,這種棉被她很熟悉,她仿佛看到張臘梅坐在陽光下,瞇著眼穿針引線,然后戴上頂針開始釘被。長長的針從棉被這一面扎進去,用頂針一頂,針就穿過棉被,帶著更長的線從棉被那一面鉆了出來……一床溫暖的棉被就是這樣一針一線成就的。被面子是花棉布的,花是牡丹花,紅黃藍紫,艷麗奪目;被里子是白棉布的,白色里透著三分黃色,張臘梅說這才是純棉的顏色;被芯子是棉花絮的,是用棉花彈成的絮狀物,這是一床棉被的核心部分,也就是說,棉被的質(zhì)量是由棉花絮的好壞決定的。

      就在劉小果望著一床的花團錦簇發(fā)呆時,劉小花走了進來。她一進來就大聲說,娘,小果回來了。

      劉小花是姐姐,當姐姐就該有姐姐的樣子。

      劉小花出生時地里的棉花正在陽光下熱烈綻放著。劉棉匠問張臘梅女兒叫什么名字呢?張臘梅想了想說,就叫小花吧。張臘梅是這樣想的,先開花再結果,后面再努把力,爭取給劉棉匠再生個兒子。女兒的名字叫劉小花,那兒子的名字就叫劉小果吧。想法是美好的,過程卻是艱難的。說來也怪,生下劉小花后,無論怎么努力,張臘梅的肚子就是沒有動靜。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張臘梅都四十多歲了,這個年齡甭說生兒子了,估計生什么都沒什么指望了。沒想到的是,就在快要放棄的時候,劉小果來了。只是這姍姍來遲的劉小果并不是計劃中的劉小果,雖然名字也叫劉小果,卻不是兒子是個女兒。所以,劉小果是張臘梅的小女兒,比大女兒劉小花小二十歲。

      劉小花一喊,劉小果就看到張臘梅了。張臘梅躺在床上,就那么小小一點,像個孩子似的。劉小果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她撲過去抱住張臘梅喊了一聲,娘。

      劉小花驚叫了一聲,小果,你看,娘的眼皮眨了一下呢。

      張臘梅從醫(yī)院里回來躺在床上一個多星期了,剛開始她每天還有那么一小會兒意識是清醒的。一清醒就喊小果小果,聲音悶在嗓子眼兒里,很是含糊,只有把耳朵貼在她嘴邊才能聽清楚。張臘梅喊一次劉小果,劉小花心里就疼一次,她知道張臘梅拖著這口氣不斷,就是在等劉小果。劉小花就一遍一遍地給劉小果打電話,在電話里哭著罵劉小果,你可還是人,你娘都要死了,你還不回來?劉小果也想回來呀,可手里的事正處在緊要關口走不開啊。就這樣,劉小果硬是在劉小花的哭罵聲里挺了好幾天,等手頭上的事一有了著落就急著趕了回來。

      聽到劉小花這樣說,劉小果也去看,卻見張臘梅的眼皮還是和先前一樣耷拉著,像石頭刻的一樣紋絲不動,只有口鼻間若有若無地還在縈繞著一絲呼吸。

      劉小果不由得悲從中來,又抱住張臘梅哭喊了一聲,娘。

      劉小花又驚叫了一聲,娘的眼皮又眨了一下,娘知道你回來了。

      劉小果回來了,劉小花就不罵她了,她知道劉小果忙的是正事,忠孝不能兩全,自古就是如此。作為姐姐,她太了解劉小果了,打劉小果考上了大學,成了唯一一只飛出蟠龍村的鳳凰,她就知道劉小果的世界和自己不一樣。自己是守著一畝三分地守著丈夫和一雙兒女過日子的,可劉小果卻不一樣,雖然她今年三十歲了,依然獨身,一個人一年到頭都在忙,有時忙得連過年都沒有時間回家。張臘梅也知道劉小果忙的是正事,知道歸知道,可她還是一見到劉小果就碎碎念,就像廟里的和尚念經(jīng)一樣念個不停。她是這樣念的,你這丫頭,再忙也要成個家呀,我像你這么大時,你姐都十歲了。每回一次家,劉小果頭皮發(fā)麻一次,眼前發(fā)黑一次,心里發(fā)慌一次,恨不得立馬落荒而逃。

      人就是這么怪,平時劉小果恨不得張臘梅一下子閉上嘴不要再碎碎念了,現(xiàn)在張臘梅真的閉上嘴了,劉小果的耳朵清凈了,卻又巴望著她能爬起來繼續(xù)碎碎念。劉小果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張臘梅起來碎碎念,可張臘梅聽而不聞,躺在床上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劉小花手腳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一張床。她對劉小果說,你晚上就睡這張床,有事我叫你。

      這意思很明顯,就是要讓劉小果好好歇歇。

      劉小果沒回來時,都是劉小花在照顧張臘梅,現(xiàn)在劉小果回來了,按理說就該輪到她盡孝心了??蓜⑿』R歸罵,心里還是心疼劉小果這個小妹妹的。她知道劉小果這一段時間天天都在加班,忙得沒白天沒黑夜的,忙完了又馬不停蹄地往回趕,這會兒恐怕連氣也沒有喘勻,就別說好好休息了。

      劉小果一看那床上的被子就知道是自己買的,這被子不是棉被,而是時下最流行的蠶絲纖維被,據(jù)說這種被子柔軟舒適,導濕透氣,還抗菌防螨。劉小果想了想,這被子買回來至少也有兩年了吧,怎么還是新的一次也沒用過呢?

      劉小果指著被子問劉小花,怎么還是新的?

      劉小花沒有回答,她在盯著眼前一個大柜子愣神。這個柜子其實也很普通,看上去和家里其他柜子并沒有什么兩樣。劉小花這是在發(fā)什么愣呢?劉小果正在疑惑,就聽到劉小花說,這個張臘梅,也不知道在弄什么玄虛,怎么連個柜子還上鎖呢?難道里面還有什么金銀財寶不成?

      原來這個柜子上了鎖。在劉小果印象里,家里的柜子都是敞開的,從來不上鎖,怪不得劉小花覺得奇怪。

      劉小花性格屬于大大咧咧的那種,她對柜子上鎖這件事雖然覺得奇怪,可也沒有興趣去追根究底,況且張臘梅能有什么金銀財寶?她知道剛才劉小果在問她話,只是當時被這柜子上的鎖分了神,沒聽清楚劉小果問的是什么。于是,她回過頭來問劉小果,你剛才說什么?

      劉小果又指了指那床被子問,這被子怎么還是新的呢?

      劉小花這下聽清楚了,就實話實說,這床被子一看就很貴,娘哪里舍得用,她說等你回來給你用。

      劉小果好不容易才把眼淚收回去,眼睛還是紅的,劉小花的話又讓她的鼻子酸了起來。她不想讓劉小花看見自己的眼淚,轉身跑回張臘梅的房間,任憑劉小花說破了嘴皮就是不肯出來。劉小花沒辦法,就只好隨了劉小果的意思,讓她也盡盡孝心。

      從上高中那時候起,劉小果就很少待在家里了,等工作了,工作的地方離家好遠,回來一趟必須飛機高鐵汽車一齊上陣才行,就這樣還難得有時間回來。劉小花雖然離得近些,可她也有一大家子人,手里雜七雜八的事情也是忙不完的,不可能老是陪著張臘梅。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張臘梅漸漸地老了。劉小果不放心張臘梅一個人在家,要張臘梅去她那里,張臘梅不同意。劉小花也不放心張臘梅一個人在家,要張臘梅去她那里,張臘梅也不同意。張臘梅說,金家銀家都不如我這個窮家。其實,劉小果姐妹倆心里都清楚,張臘梅戀這個家不假,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給兩個女兒添麻煩。

      沒辦法,那就裝個監(jiān)控吧。趁著一次回家劉小果就裝了一個,攝像頭就放在床前桌子上。這個監(jiān)控很智能,攝像頭會跟著人轉動,有動靜它就攝像,沒動靜它就靜默。有了監(jiān)控,劉小果想張臘梅了,就打開監(jiān)控在里面找張臘梅,找到了就默默地看著她。有時,劉小果也在監(jiān)控里喊張臘梅,比如,到了吃飯時間張臘梅還沒吃飯,劉小果就喊她去吃;夜深了張臘梅還不去睡,劉小果就喊她去睡。張臘梅嗔怪地說,小果,你這是要管著我呀。劉小果撒嬌地說,娘,我這是在“云陪伴”你呢。

      張臘梅的臉上溝壑縱橫的,干巴巴的全是皺紋;張臘梅的身子瘦骨嶙峋的,摸上去竟有些硌手;張臘梅的頭發(fā)已然全白,看上去猶如山頂尚未化盡的殘雪??粗鴱埮D梅病成這個樣子,劉小果的心里就像針扎一樣疼。聽劉小花說,經(jīng)常有人在張臘梅面前豎起大拇指夸自己,你家小果這孩子真有出息。張臘梅說,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也就孩子自己能有一碗飯吃罷了。張臘梅這話說得很謙虛,其實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歡喜。此刻,劉小果想起張臘梅這句話,心里卻別有一種滋味,鴉有反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可自己呢?這么多年來,這個讓張臘梅感到驕傲的自己又為她做了什么呢?給張臘梅買了一床被子,張臘梅還收在柜子里不舍得用;張臘梅做夢都盼著自己找個好人家嫁了,可自己一年一年地讓張臘梅失望;裝了一臺監(jiān)控,其實大半是在給自己找點心理安慰,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張臘梅生病了它能代替自己照顧她嗎?小時候,自己沒能力讓張臘梅享福,等長大了,自己有能力了卻又顧不上張臘梅了。

      張臘梅把自己養(yǎng)這么大,何曾享過自己一天福?

      劉小果一邊給張臘梅洗臉擦身子梳頭發(fā)一邊輕聲地對張臘梅說,娘,小果回家看你來了,小果不孝,你能原諒小果嗎?說著說著,劉小果看到張臘梅的眼角滲出了淚水,一點一點地滑到她枯瘦的臉上,一下子就溜進皺紋里不見了。

      劉小果把手里的毛巾一扔,一把抱住張臘梅,一連串地喊,娘,娘,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你醒醒吧。

      劉小花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終于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她伸手拍了拍劉小果的后背,輕聲地勸道,娘累了,你就讓她歇歇吧,娘歇好了自己會醒的。

      看來,張臘梅一時半會兒還沒有歇好,她還是閉著眼睛安靜地躺在床上。既然她堅持要歇歇,那就讓她歇歇吧。

      劉小果把張臘梅的被子掖好,這才一點點地鉆到棉被里,棉被溫暖的氣息頓時就包裹住了她的身體。這種氣息劉小果很熟悉,當年上高中上大學時,她蓋的就是這床棉被,這是張臘梅能拿出的最好的棉被了。同寢室的同學是來自城里的,哪里見過這種棉被,一個個都好奇地對棉被指指點點的,目光里有好奇也有嘲笑。劉小果可不管這些,她記著張臘梅的話:棉被是最好的被子。

      在蟠龍村,姑娘出嫁陪嫁的就是這種棉被,陪嫁的東西是娘家的門面,那還能不是好東西嗎?嫁姑娘大多是陪嫁四床棉被,取的是事事如意的意思,出手大方的陪嫁六床棉被,取的是六六大順的意思。劉小花出嫁時,劉棉匠還在世,棉匠家的女兒出嫁陪的棉被自然不能比別人的少。劉小果記得,當年劉小花是帶著八床棉被嫁到婆家,取的自然是恭喜發(fā)財?shù)囊馑?,八床棉被堆在那里足足有兩人高,那個風光勁,一直支撐著劉小花到今天在婆家都能把腰桿挺得筆直。

      那時,就有人故意激張臘梅說,你家小花出嫁你陪嫁八床棉被,等你家小果出嫁,你可不能少了八床哦。

      張臘梅根本就不用激將,她想都不想就許諾道,等我家小果出嫁,我陪嫁十床棉被。

      十床棉被,真是好大的口氣!問的人聽了忍不住地咋舌??蓮埮D梅卻真的不是炫耀,她心里就是這樣想的,也就這樣說了。十床棉被取的是十全十美的意思,她希望劉小果今后的日子十全十美。

      可能是這些天來太累了,也可能是棉被的被窩里太溫暖了,也可能是貼著張臘梅睡心里踏實,很快,劉小果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劉小果回到了過去。一會兒她還是個扎著沖天辮的小女孩,成天都前跟前后跟后地跟在張臘梅的后面,張臘梅種棉花她跟著,張臘梅摘棉花她也跟著,張臘梅曬棉花她還跟著,人人都說她是張臘梅的尾巴;一會兒她又背著書包去上學,張臘梅天不亮就起床用雞蛋炒飯給她吃,吃多了她心里就很忐忑,問張臘梅要是自己考不上吃了那么多雞蛋又吐不出來怎么辦?張臘梅安慰她說你只要盡力了就不用吐了;一會兒她又對著鏡子穿新衣,那是張臘梅給她做的,衣服很合身。她夸張臘梅手巧,張臘梅說手巧不稀罕,我家小果心巧才稀罕呢。沒想到,夢里也分春夏秋冬。春天來了,燕子飛回了屋檐上的巢里,她也回到了張臘梅身邊。本來她只準備待兩天就走,可張臘梅卻蹊蹺地病了,上吐下瀉的一看就病得不輕,沒辦法她只好退了回程的票,說來也怪,票一退張臘梅的病就奇跡般地好了;夏天來了,她考上大學,大學在外地,很遠,要坐火車去。去的那天,張臘梅硬是把她送進火車站,她進站后吩咐張臘梅回家就上了火車。后來聽劉小花說,那天她上了火車后張臘梅并沒有走,而是趴在車窗上找她,可無論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等火車開了,張臘梅就揮著手跟著火車跑,火車越跑越快,張臘梅卻越跑越慢。一直到火車消失在視線里,張臘梅才肯回家,是一路走一路哭著回到家的,哭得好傷心。劉小花問張臘梅哭什么?張臘梅哽咽著說,從今天開始小果就不再屬于我的了;秋天了,她又回到高中,一到星期五下午她就步行五十多里路回家,大約走到一半路程時會遇到一座山。山路僻靜,少有人煙,她多少有些膽怯??擅看嗡蛔叩缴竭吘湍芸吹缴侥_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張臘梅來接她了,她走了五十里路,張臘梅也走了五十里路,還比她多翻了一回山;轉眼就到冬天,她剛上初中,天好冷,冷得她只好爬到那張雕花床縮在棉被里讀書。讀著讀著,瞌睡蟲就從鼻孔里鉆了進去,眼皮子開始打架,書上的字開始模糊。她只好使勁掐自己的大腿,大腿都掐紫了,瞌睡蟲才從鼻孔里逃了出來,可是過了一會兒瞌睡蟲又鉆了進去,這下死活都不肯出來了。劉小果再也扛不住了,手里捧著書,頭一歪就睡著了。劉小花看到了,就跑到張臘梅那里去告狀,娘,小果好懶,一看書就睡覺呢。張臘梅搖搖頭說,唉,你說錯了,小果好勤快,連睡覺也在看書呢。說著,張臘梅就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把劉小果手里捧著的書拿下來,扶著她慢慢地躺到床上,再蓋上棉被掖好。

      棉被如繭,劉小果像一枚蠶臥在里面,夢里有清風拂面,有草長鶯飛,有春暖花開。

      這一夜的夢真的是好長好長,長到無邊無際浩瀚無垠,長到把這一生的夢都夢完了,長到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夢了。

      劉小果是在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中從夢里走出來的,她茫然地睜開眼,看到劉小花正趴在張臘梅的身上哭。劉小花看到她醒了,哭的聲音更大了,就像在她的耳邊敲著一面鑼。劉小花邊哭邊說,小果,娘走了,以后我們就是沒娘的孩子了。

      日頭從屋前遙遠的山坳里升起,在門前的天空不動聲色地劃過,又從屋后不遠處的山岡落下,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張臘梅這樣一天天地過著,終于把自己在這世上的日子過完了。三天后,張臘梅安葬了,就葬在屋后不遠處的山上,這山上又新添了一個墳包。村子里過世的人都葬在那座山上,劉棉匠也葬在那座山上,張臘梅的墳就緊挨著劉棉匠的墳。

      劉小果一直跪在張臘梅的墳前哭,不管誰勸她也停不下來,不管誰拉她也不起來。劉小果的哭聲仿佛具有感染力,聽到的人也忍不住流淚了,一個個都在說,劉小果這孩子真有孝心。劉小果聽了,哭的聲音更大了,就自己這樣還算有孝心?哭著哭著,劉小果眼前一陣發(fā)黑,一頭栽倒在墳前。

      等劉小果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的正是那床嶄新的蠶絲纖維被。沒想到,還真如了張臘梅的愿,這床被子終究還是給自己蓋上了。劉小花趴在床邊睡著了,她頭發(fā)散亂,竟打著輕微的鼾聲,從張臘梅生病后,她就從來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天。劉小果伸出手想幫劉小花理一下紛亂的頭發(fā),不料手剛一落下,劉小花就醒了。

      劉小花看到劉小果醒了,揉揉眼對劉小果說,小果醒了啊。已經(jīng)喊醫(yī)生來看過了,你沒什么事的,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劉小果一翻身就坐了起來,正要下床,就見劉小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亮閃閃的東西遞到自己的眼前,問道,你看這是什么?

      劉小果一看,竟是一把鑰匙。這是劉小花在整理張臘梅床上的棉被時發(fā)現(xiàn)的,它就靜靜地躺在張臘梅的枕頭下。

      劉小果望著鑰匙,眼珠一轉,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問劉小花,這該不會是開那個柜子的鑰匙吧?

      劉小果猜得一點也沒有錯,鑰匙正是開那個上鎖的柜子的。鑰匙插進鑰匙孔,輕輕一扭,就聽到咔嗒一聲,柜子的門應聲開了。

      門一打開,就聽到劉小花發(fā)出一聲驚呼,啊。幾乎就在同時,劉小果也發(fā)出一聲驚呼,啊。

      滿滿一柜子棉被,從下到上,一層壓一層,壓得結結實實的。在最上層還蓋著厚厚一摞大紅色的被面子,雖然都一層層地疊著,可依舊能看得出那是綢緞被面,上面印的是一朵朵的牡丹花。富貴牡丹,這是蟠龍村姑娘出嫁時用的被面子。

      劉小花想起了張臘梅說過的那句話,就伸出一根手指頭數(shù)了起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劉小果也想起了張臘梅說過的那句話,也伸出一根手指頭數(shù)了起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沒錯,從下到上一共是十床棉被。十床,一床不少。張臘梅說過十床,還能不是十床嗎?

      劉小果喊了一聲,娘。在這喊聲中,她撲通一聲朝著那滿滿一柜子的棉被跪了下來。

      過完了“頭七”,劉小果就不得不回去了。逝者已逝而生者如斯,張臘梅不在了,可劉小果還得要好好地活著。劉小果相信,自己活得越有出息,張臘梅就越開心。

      機場離蟠龍村很遠,劉小花想把劉小果送到機場,可劉小果不同意,她讓劉小花把她送到高鐵站,她自己坐高鐵去機場。劉小果的理由是坐高鐵去機場比開車快,其實是劉小果心疼劉小花。這些天來,劉小花一直在忙,忙得連梳頭洗臉都沒有時間,忙得兩只眼睛都成了熊貓眼了。

      坐高鐵到機場一共有十站,每到一站,總會有許多人上車,也會有許多人下車,人就像一浪一浪的潮水一樣涌動著。在涌動的人潮中,劉小果像一尊木雕一樣呆呆地坐在座位上。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一個作家曾經(jīng)說過話:親人的離去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我永遠困在這潮濕中,在每一個波瀾不驚的日子里掀起狂風暴雨。這一刻,她的腦海里全是張臘梅的身影:張臘梅微笑的樣子,張臘梅生氣的樣子,張臘梅焦急的樣子,張臘梅高興的樣子,張臘梅在陽光下摘棉花的樣子,張臘梅站在山腳下朝她招手的樣子,張臘梅趴在車窗上找她的樣子,張臘梅邊揮手跟著火車跑的樣子,張臘梅躺在床上眼角流下眼淚的樣子……那么多的張臘梅排著隊一個接一個走到劉小果的腦海里。劉小果無論是睜開眼還是閉上眼,她看見的都是張臘梅。

      快到一半路程時,上來了一對母女,正好坐在劉小果的對面。小女孩三四歲的樣子,正是對一切都感到好奇的年齡,一上車就小嘴叭叭地問東問西地問個不停。小女孩的媽媽大約是察覺到劉小果的神情有些異樣,就掏出手機朝著小女孩晃了晃,小果,別鬧了,我們一起來看昨天拍的照片吧。

      小女孩的名字竟然也叫小果。

      聽到媽媽的話,小女孩歡呼了一聲,好欸,看照片了哦。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經(jīng)爬到媽媽的腿上了。

      劉小果心里一動,也掏出了手機,她想看看監(jiān)控里的張臘梅。這時候正好有時間把這幾天的視頻下載下來,再找個時間,把這段視頻和以前的放在一起制作成一個視頻相冊。這樣,想張臘梅的時候就可以看看視頻相冊了。

      劉小果點了幾下手機屏幕,打開了監(jiān)控。

      監(jiān)控的畫質(zhì)很好,每一幀都非常清晰,連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的。還好,劉小果是個細心的人,她掏出手機時就戴上了耳機,聲音再大都落在自己耳朵里,不會影響到別人。劉小果回來了,紅著眼睛喊,娘,我回來了;劉小花驚喜地說,小果,你看,娘的眼皮眨了一下呢;劉小花指著那床被子對劉小果說,這床被子一看就很貴,娘哪里舍得用,她說等你回來給你用;劉小花望著那個上鎖的柜子說,這個張臘梅,也不知道在弄什么玄虛,怎么連個柜子還上鎖呢?難道里面還有什么金銀財寶不成?劉小果邊給張臘梅梳頭洗臉擦身子邊對張臘梅說,娘,小果回家看你來了,小果不孝……看著看著,劉小果突然愣住了,她全身顫抖起來。

      時間又回到了那天夜里,劉小果鉆進棉被里不久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畫面靜止了,張臘梅靜靜地躺在床上,劉小果也靜靜地躺在床上,躺在張臘梅的身邊,仿佛又成了當年那個扎著沖天炮成天黏著張臘梅的小女孩。好久好久,畫面又動了起來。劉小果似乎覺得有點熱,往左翻了一下身又往右翻了一下身,最后還是回到原來的樣子,臉朝上靜靜地躺在床上。只是這樣一折騰,棉被就給掀開了一道縫隙,劉小果的手臂和肩膀從棉被里露了出來。畫面又靜止了,時間不長,畫面又動了起來。張臘梅的眼睛竟然眨了眨,歇了片刻,又眨了眨,又歇了片刻,張臘梅睜開了眼睛。天哪,張臘梅醒了。如果沒有監(jiān)控,誰都不可能知道,在那個夜晚,張臘梅曾經(jīng)醒過來一次。從畫面上看,張臘梅一睜開眼睛,就沒有多余的動作,她使勁地想扭頭去看身邊的劉小果,可頭太重了,她扭了好幾次頭都紋絲不動。張臘梅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看樣子接下來她要拼盡全身力氣了。劉小果把手機握得緊緊的,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呼吸眼前的畫面就會消失。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張臘梅沒有扭頭了,只見她顫顫巍巍地把手從棉被里抽出來,一寸一寸地往劉小果這邊挪。劉小果躺在張臘梅的右邊,張臘梅挪的是右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稍趧⑿」难劾?,張臘梅挪手的過程卻無比漫長,比她長到這么大的時光都要漫長,比這一生一世都要漫長。張臘梅這是要干什么呢?時間就像是凝固了,又仿佛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張臘梅的手終于挪到了劉小果這邊,她的手終于停了下來,擱在棉被上劇烈地顫抖著,在這令人心碎的顫抖中,就看到那五根枯瘦的手指緩緩地張開抓住了棉被。天哪,張臘梅這是要給劉小果蓋被子呀。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然不忘記給她的女兒蓋被子。這時,就聽到畫面里傳來一聲從心里發(fā)出的吶喊聲,那聲音低沉而又壓抑,那聲音又是高昂而又激越,那是用盡全部生命才能發(fā)出來的聲音。棉被微微動了一下,然后棉被就靜止了,張臘梅的嘴巴靜止了,張臘梅的手也靜止了,畫面也靜止了,這個世界也靜止了,一切都靜止了。淚眼蒙眬中,劉小果看到視頻里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一點都沒有錯,凌晨三點。

      如果不看監(jiān)控,誰都不可能知道,就在那天夜里凌晨三點,張臘梅曾經(jīng)醒過來一次。這是張臘梅這一生中最后一次醒過來了,是她最后一次看這個人世間了,是她最后一次看她這個放心不下的女兒了。劉小果原以為那十床棉被就是張臘梅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等看到這段視頻,劉小果才知道一個媽媽為女兒做的事還遠遠不止這些。

      在這風馳電掣的高鐵車廂里,突然間,劉小果哭了起來,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紛紛落下。那一刻,劉小果簡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又要往哪里去。她放任著自己的眼淚往下流,她放任著哭泣聲從自己的身體里往外溢。此時此刻,她一點都不想掩飾了,好吧,那就不掩飾了吧。

      對面的小女孩聽到哭泣聲,就不再看手機上的照片了。她抬起頭來盯著劉小果看了一會兒,又扯了扯媽媽的衣袖,用一根纖細如蔥的小手指指了指劉小果,小心翼翼地對媽媽說,媽媽,你看,阿姨在哭呢。

      小女孩的媽媽是個細心的人,她一面和小女孩一起看照片,一面用余光留意著劉小果臉上的神情變化。她摸了摸小女孩的頭,伏在小女孩的耳朵旁低聲說,小果啊,你現(xiàn)在還小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懂了,阿姨這不是在哭,阿姨這是在想她的媽媽了。

      責任編輯張凡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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