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01
(大事記:7月13日,北京贏得2008年奧運會主辦權;9月11日,恐怖分子劫持民航客機撞擊美國世界貿易中心;10月7日,中國國家男子足球隊獲得2002年韓日世界杯出線權;11月10日,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
新世紀的第一個夏天,北方炎熱異常,電視新聞里,專家將此歸結為“厄爾尼諾現象”。七月的一個午后,陳一苗赤裸著上身,坐在臥室書桌前,將早上騎車從音像店買回來,名叫孫燕姿的新加坡籍女歌手的最新專輯拆開外包裝,取出散發(fā)著墨香味的歌詞本,磁帶倒扣進隨身聽,音量鍵調到最大檔,沒多會兒,旋律從耳機中緩緩流出:
“觸電般不可思議,像一個奇跡,劃過我的生命里。”
像拳擊手打出的直鉤拳,這首《綠光》一下把陳一苗震得暈眩。一曲播完,陳一苗倒帶,聽到第三遍,身子隨著節(jié)奏晃動,嘴上也哼哼起來。他一連聽了五遍才心滿意足,播放下一首。
第二首是一首抒情歌曲,陳一苗打開歌詞本內頁,他越看孫燕姿越覺得她和他暗戀的隔壁班班花董依依有幾分相像。陳一苗彎下腰,在書柜正下方熟練地取出《神雕俠侶》下冊,隨手一翻,夾在書中的照片隨即顯現。那是高一運動會結束,全體師生大合影。照片中,獲得短跑男子組第三名的陳一苗站在后排右側,拉拉隊員董依依穿著紅色短袖和白色百褶裙,手舉金色花球,蹲在前排正中央,笑容燦爛。這是陳一苗保存的董依依唯一一張照片。他看了眼董依依,再看一眼孫燕姿,兩個人都是齊耳短發(fā),巴掌臉,骨架不大。當然,孫燕姿要比董依依更漂亮,那是因為她看起來更成熟,更有女人味,明星嘛,出專輯也需要做造型,化妝。陳一苗心中默想。
隨身聽“咔噠”一聲,A面五首歌曲播放完畢。陳一苗打開機盒,手動給磁帶翻面。每當這時,陳一苗就期望趕緊高考,這樣他就能有機會換CD機了。兩年前中考,陳一苗不出意料地考進市重點高中,這臺“愛華”牌隨身聽,是他媽媽李萍當時買來送給他的,以茲鼓勵。李萍答應陳一苗,來年他要能順利考上一本大學,就送他心心念念的索尼新款超薄CD機。
遲遲未等到歌曲播放,陳一苗隱約間聽到敲擊聲,他想著可能又卡帶了,便摘下耳機,按下暫停鍵,打開機身一看,磁帶完好無損。這時,敲擊聲更大了,陳一苗尋聲找去,才發(fā)現是有人在敲門。他站起身的同時看了眼客廳墻上的掛鐘,不到五點鐘,爸媽都還沒到下班時間,那敲門的會是誰?陳一苗詢問著哪位,順手開了門,夕陽下,金色光線中站著一位妝容精致的短發(fā)女人。
“你好,你是陳一苗吧?我是你媽媽公司的員工,我叫葉亞楠。”
葉亞楠歪著腦袋,笑著沖陳一苗揮手打招呼。陳一苗和葉亞楠對視了兩秒,迅速敗下陣來,他從來沒見過這般漂亮的異性。
“這是我家自己地里種的西瓜,剛下來,頭茬的,可甜了,我給萍姐帶了些嘗嘗。這事兒萍姐知道,她讓我送到家里?!?/p>
陳一苗這才注意到葉亞楠的腳邊放了個編織袋,他連忙蹲下抱起,放到廚房的空地上。他慌慌張張,說著笨拙的話語,招呼葉亞楠在客廳沙發(fā)坐下。他試圖打開空調,卻一時找不到遙控器。
葉亞楠笑著說:“你別麻煩了,我這就走了,出租車在樓下等著呢?!?/p>
陳一苗打開冰箱,取出一瓶可樂遞給葉亞楠,葉亞楠說了謝謝,接走放在桌子上,并沒有喝。陳一苗坐到葉亞楠側面的椅子上,周圍忽然安靜下來,他這才想起自己沒有穿上衣。他又羞又臊,扭頭跑到自己的房間,穿上湖人隊籃球服,又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撥了撥劉海,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像是奔赴球場,迎接決賽的球員一樣,再次走進客廳。
那天之后,許多年內,陳一苗在大學的迎新晚會,為了談成一筆生意深夜陪客戶應酬的KTV,帶女兒買冰淇淋的甜品店等等場景,只要《綠光》這首歌的旋律一響起,他如同被設置好程序的AI,腦海中會自動浮現出那年夏日黃昏中,身穿紅色吊帶裝,牛仔短裙,踩著一雙黑色高跟鞋的葉亞楠。
對于少年陳一苗來說,葉亞楠完全超出他對美女這一概念的認知。葉亞楠和小家碧玉的董依依,甚至和遠在異國的歌星孫燕姿都不一樣,她的美貌像是關老爺的青龍偃月刀,鋒銳無比,僅看一眼,就再也難忘記。更不用說葉亞楠短裙下那雙又細又長的美腿,和葉亞楠閑聊的那幾分鐘,陳一苗像是做賊心虛的小偷,完全不敢朝她所在的方向看去。直到日后陳一苗去了北京,讀了大學,二十歲的他才后知后覺,這個世界上形容一個女人的美,除了可愛、漂亮、好看,還有更高級的詞語,比如性感火辣、不可方物,比如十七歲時他初次見到的葉亞楠。
如今已四十歲的陳一苗,年輕時發(fā)生的許多事情,都如同冰雪融化,氣球升空,早已沒了印象。唯獨與葉亞楠的相遇,他牢牢記得是哪年哪天。不單是因為葉亞楠美得發(fā)光,還有個特殊原因,在他遇見葉亞楠的前一天,陳一苗和他爸爸陳援朝有過一場父子對話。確切說,是陳援朝特意找到陳一苗,想和他聊一聊有關他暗戀董依依這件事。
陳一苗的班主任丁老師與陳援朝是多年老友,兩個人同歲,還做過幾年鄰居街坊。陳援朝下海經商前,三十多歲那陣子,成天有事沒事都會約丁老師在內的幾個發(fā)小打牌泡澡,喝酒吹牛。后來陳援朝生意越做越大,丁老師也成了重點高中的班主任,弟兄們的聚會也就隨之減少,有時甚至一年到頭都湊不齊一次。所以當陳援朝接到丁老師的電話時,先入為主以為對方是約他喝酒,沒想到丁老師語氣嚴肅地對他講:
“老陳啊,別總忙著賺錢,都快掉錢眼里了,你家陳一苗你得好好管管了。他馬上就要升高三,心思卻沒完全放在學習上。一苗不只是你們老陳家的希望,也是我們這一屆年級組押寶上一本線的種子選手。咱倆都是一苗那個年紀過來的,按理說男孩子青春期對異性有點朦朧感情很正常,但怕就怕他分不清主次,沉迷其中,胡思亂想,耽誤了學習,到頭來考不上理想的大學,那不只是你和李萍,我都得跟著抱憾終生。老陳,少男鐘情這種事,李萍去說不合適,畢竟她是當媽的,一嗦說多了,一苗不但聽不進去,沒準還會更加叛逆。你是他老子,也都是男人,有些話只能你去和他說,這小子我了解,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你?!?/p>
陳援朝去世三周年祭日那天,陳一苗蹲在他墓碑前燒紙時回憶了一下,他年少時與父親關上門,一對一聊天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其中,陳援朝主動和他聊青春期對異性有好感那次,令他印象最深。
那天晚上也不知是陳援朝事先與李萍商量好,還是碰巧只有他爺倆在家,陳援朝調低電視機音量,點燃一支煙,遞給陳一苗。陳一苗有些局促,陳援朝瞥了他一眼說:“抽吧,老丁早和我說了,他逮住過你在學校廁所偷偷抽煙?!?/p>
陳一苗接過煙,放進嘴前瞟了一眼,是中華牌。
“你要抽就抽點好的,我的煙就放在我臥室床頭柜第二個抽屜里,想抽自己拿。但你最好別被你媽發(fā)現,她要是訓你,我可裝作不知道?!?/p>
陳援朝先問了問陳一苗會考成績,又問他高三哪天開學?想報考哪所大學?這樣東拉西扯了一會兒,直到陳援朝滅掉煙蒂,續(xù)第二根煙時才繞到談話主題。
“我看你床頭的海報換了,是又換偶像了?前兩天不還是什么蘇慧倫嘛,現在掛的這個短發(fā)像假小子一樣的女孩叫什么?”
“孫燕姿,新加坡歌手,一個新人。”
“這名字挺好,聽著是個女孩兒名,就是長得有點像男的?!标愒哉J為講了個還算好笑的笑話,他看了眼陳一苗,陳一苗無動于衷。陳援朝輕咳一聲接著說:“你現在不喜歡長發(fā)的,改喜歡短發(fā)的了?”
聊到這里,陳一苗心中已大致猜出陳援朝想和他聊的究竟是什么。他裝傻充愣,表情卻不失真誠地回答:“我喜歡哪個歌手,和是不是女的,長發(fā)還是短發(fā)沒有關系。主要是歌好聽的我都喜歡,我床尾還貼著周杰倫、許巍的海報,你沒看到嗎?”
看這小子不接茬,陳援朝索性也不再繞彎子,他收起笑容,直視陳一苗,語氣卻不是很嚴肅:“兒子,你聽我講,你快成年了,抽點煙,喝點酒都沒有問題,一個男人,這都是遲早的事。當然了,你這個年紀,對女人好奇,有好感,也很正常。就像歌詞里唱的,春風不解風情,吹拂少年的心。爸也是你這個年紀過來的,爸理解你。只是呢,每個人在有限的時間內,精力也是有限的,得聚精會神,全力去做好一件事情。就像當下,我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我的生意做好,做得更大更強,給咱這個家多賺點錢,給你和你媽未來更好的生活。而你眼下最重要的事,那肯定是明年的高考,你要為你自己,為咱老陳家,也為了從小看著你長大的老丁,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兒子,你和其他男孩不一樣。你要不是學習的料,我保證不會管你,可你偏偏會讀書,打小成績就好,從來沒有讓我和你媽操心過。你是太多人的期望了。爸爸的話,你懂吧?!?/p>
陳一苗也滅掉了煙蒂,他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么,陳援朝搶在他前面又說道:“換個角度說,你只有考出去,考到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大都市,你才能有機會遇見更聰明、更漂亮的女孩。遠了不說,像你近兩年喜歡的這些女明星,蘇慧倫、王菲、梁詠琪,還有你剛才說的那個什么,對,孫燕姿,這些女明星就算是小地方出來的,也沒一個人成名后在小地方待吧。所以說,兒子,你記住了,只有你變得優(yōu)秀,強大了,你遇到同樣優(yōu)秀、完美的異性概率才更大。前些日子,我路過你們學校,剛好趕上你們放晚自習,我在車里看了得有十分鐘,不怕你生氣,你們學校那些丫頭片子,一個個還是花骨朵,小豆芽菜,都還是學生,含苞待放,沒長開。一苗,等你考上好大學,去了大城市,你會知道真正值得你迷戀的女人是什么樣子的。到了那個時候,你不找,爸都會替你去找?!?/p>
那場父子對話,陳援朝沒有拿出父親的威嚴,簡單粗暴禁止陳一苗早戀,聊天全程更是只字未提董依依。陳一苗活了大半生,值得慶幸感恩的事兒不多,能和陳援朝這樣,亦父亦友,開明不說教的老爹父子一場,是上天賜給他最好的禮物。
陳一苗還想著陳援朝即使不訓斥他,至少也會冷嘲熱諷他幾句,沒想到他竟如此尊重、理解自己。陳一苗內心涌起一股熱流,他讓陳援朝和李萍,以及丁老師把心放到肚子里,他陳一苗不是糊涂蛋,他知道孰輕孰重,更不會因為一時的鬼迷心竅抱憾終生。他當場向陳援朝表態(tài),高三一年他會查缺補漏,認真復習,目標瞄準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陳一苗的慷慨激昂,反倒把陳援朝給聽激動了,他硬塞給陳一苗兩盒中華煙以及五百塊錢,讓他暑假盡情玩耍,注意安全就行。
北京申辦奧運會成功的那兩天,陳一苗所在的小城民眾集體陷入節(jié)日般的狂歡中。碰巧又趕上陳一苗高中最后一個假期,盡管只有短暫的兩周,但對即將要讀高三的他來說,已彌足珍貴。假期第一天的家庭晚餐,陳一苗與陳援朝和李萍達成一致,這個短暫且難得的假期,他隨心所欲,自主安排,可以不用學習,甚至連書都可以不用打開,玩就玩?zhèn)€痛快??墒切〕菍嵲谔?,當街攔一輛出租車,十塊錢能繞城一圈。再加上陳一苗未滿十八歲,玩來玩去無非也就是約三五好友在網吧玩反恐精英、錄像廳看錄像、臺球廳打臺球,太陽一落山,去夜市大排檔擼串喝冰啤酒。朋友中屬陳一苗家境好,零花錢多,小哥幾個吃喝玩樂,一天下來基本上每一場都是陳一苗請客買單,哥幾個齊聲向他致謝,調侃陳一苗為陳總。
小城男人們夏日里吃大排檔,無論年紀大小,喝到興起,都喜歡脫去上衣,坦誠相見。好像只有這樣子喝酒吃肉,才是對夏天最基本的尊重。假期最后一晚,陳一苗和幾個即將一同奔赴高考戰(zhàn)場的好友去城南露天夜市聚餐,美其名曰末日派對。
不知是誰先帶頭脫去上衣,陳一苗沒多猶豫,也和大伙一樣,赤裸著精瘦的上身,任由啤酒像湍湍溪流般順著脖頸滑下,在胸前流淌一片。有人提議玩骰子,陳一苗帶頭響應,他一手夾著煙,一手搖著骰盅,嘴里大呼小叫。三局兩勝,他敗下陣來,愿賭服輸,一口氣喝干一大杯扎啤。他那流里流氣的模樣,不熟悉他的人看到,會先入為主認為他是混社會的小青年,很難將他和市重點高中的尖子生聯系在一起。
葉亞楠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陳一苗先是感到后背一陣涼意,他下意識回頭,看到的是昏黃路燈下,一張美得沒有邊際的臉。
片刻間,四周忽然如深海般靜謐,陳一苗呆呆地望著葉亞楠,他明明看到她的嘴在動,卻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么。
“還記得我是誰嗎?我可記得你,陳一苗?!比~亞楠一字一頓說出陳一苗的名字。陳一苗這才晃過神,他慌忙站起身,不小心踢倒一地空啤酒瓶,叮當聲四下響起。
或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陳一苗明明知道他眼前站著的這位美女是誰,卻一時叫不出她的名字。他耷拉著脖子,撓著腦袋,嘴里發(fā)著含糊不清的聲音,像極了課堂上被老師突然點名,站起來回答不出問題的差等生。
“前些天咱們倆還在你家里見過,你忘了嗎?我是你媽媽公司的,我叫葉亞楠?!?/p>
“阿姨好?!标愐幻缢查g紅了臉。
“你還叫我阿姨?”葉亞楠故作生氣狀,“我第一次見你,你就叫我阿姨。我說了,你叫我姐姐,或是直接叫我葉亞楠都可以,你是成心氣我吧?”
陳一苗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后又迅速搖了搖頭。葉亞楠被陳一苗這蠢樣子逗得直笑。
“你八幾年的?”
“八四年,八四年十一月。”陳一苗抬起頭看了眼葉亞楠,又迅速垂下眼睛。
聽到陳一苗的年齡,葉亞楠笑得更加唇紅齒白,她忽然靠近陳一苗,直視著他說:“你喝這么多酒,萍姐知道不得揍你?”
“我媽不會揍我,我喝酒她知道的。再說我也沒有喝多……”猛然間,陳一苗似乎一下子想起什么事,幾乎是跳向桌子的另一側,在一堆汗津津的衣服中翻出自己那件,往身上胡亂一套,全然不顧他的鄰座在一旁大喊他踩痛了他的腳。
“你……是不是穿反了?”
聽到葉亞楠這句話,陳一苗一愣,低頭看了眼,發(fā)窘的樣子惹來眾人哄笑。
陳一苗繞到電線桿后面,背過身換起衣服。待他再次出現在葉亞楠面前,葉亞楠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仰起頭,伸手幫他整理衣領。一時間,陳一苗不知道眼睛該看向哪里。仿佛有人按下暫停鍵,同桌的那幾個小伙子全都看傻了眼,悶不做聲。
“你和我弟弟同歲,我大不了你幾歲。記住啊,以后再見到我,叫我姐就行。阿姨都把我喊老了。”葉亞楠說著沖陳一苗甜甜一笑。陳一苗僵在原地,機械地點了點頭。
短暫的沉默被急促的汽笛聲打破,陳一苗轉頭望去,只見從路邊一輛紅色寶馬車的駕駛室內走出一位穿著米白色襯衫,黑西裝褲的高個男人。男人一步三晃走到葉亞楠身旁,瞥了一眼陳一苗,一把摟住葉亞楠的肩,不耐煩地說道:“楠楠,催你半天了,走不走?你看后面的車堵成什么樣子了?!?/p>
葉亞楠試著掙脫男人緊鎖著她的臂膀,她面露不悅,壓低聲音對男人說:“這是我公司李總的兒子陳一苗,在市一中讀書,明年高考,學習成績特別好,是李總一家的驕傲。”
男人這才認真打量了陳一苗,眼睛里少了些警惕的冷光,嘴角也擠出一抹笑說:“一中的啊,小師弟,我也一中畢業(yè)的,馮XX,認識嗎?”
“我知道,馮副校長?!标愐幻缬腥说哪抗庹f,“我爸朋友?!?/p>
“我小舅?!蹦腥顺榱顺樽旖牵恍家活??!澳銈兝^續(xù)喝。老板,他們這桌算我的,肉串再上兩把,酒不夠再加一箱,先走了,小兄弟。”
男人用手包拍了拍陳一苗的胳膊,幾乎是架著葉亞楠朝前走去。
直到那輛車在濃濃夜色中消失不見,陳一苗才轉身坐回到坐位上。男孩們瞬間如同沸騰的火鍋,噼里啪啦,七嘴八舌。有人說那輛車是寶馬最新款,售價大幾十萬,全市都沒有幾輛。有人說那個男的是他表哥的朋友,市稅務局局長家的公子哥。還有人意味深長地壞笑,不停追問陳一苗剛才那個長腿大美女是誰,和他什么關系?
有那么幾分鐘,陳一苗低著頭,不吭聲,一杯接一杯喝著冰啤酒。晚風拂過,陳一苗的衣領上泛起一陣陣好聞的香氣。那天晚上,陳一苗人生中第一次醉了酒。
二、2018
(大事記:2月7日,美國SpaceX(太空探索技術公司)將一輛特斯拉跑車送入太空;7月16日,短視頻平臺“抖音”宣布,全球月度活躍用戶突破5億;10月30日,武俠小說泰斗金庸先生因病逝世;12月18日,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
接到陳援朝、李萍出車禍的噩耗時,陳一苗剛結束一場管理層會議回到辦公室。有個歸屬地為河北的陌生號碼,在他手機充電期間連著打了二十多通電話。陳一苗剛回撥過去,對方立刻接通,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告知他,載著他父母的車輛在高速公路上發(fā)生嚴重的多車連環(huán)追尾事故,現在傷員已送至附近醫(yī)院救治,請家屬盡快趕來,處理相關事宜。
沒有奇跡發(fā)生,陳援朝當場就沒了生命體征,李萍在手術臺上搶救了一天一夜,還是隨陳援朝去了另一個世界。陳一苗三十六小時內簽了兩份死亡通知書,他來不及悲傷,煙卻一顆接一顆不離手,他想的更多的是接下來他該怎么辦?
陳援朝、李萍六十歲那年雙雙皈依佛教,有了宗教信仰。事發(fā)前半個月,一家人難得坐在一起吃晚飯。飯桌上陳一苗與陳援朝聊起剛去世的遠房親戚的葬禮,半晌沒吭聲的李萍接過陳援朝的話茬說:“小苗,等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幫我找一個清凈的寺廟,按照佛教的儀式流程送走我。你聽我的話,最好別按照山西老家的風俗哭靈守喪、吹吹打打地把我發(fā)落了?!?/p>
李萍的話陳一苗聽時不以為然,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天竟來得如此之快。既然李萍有言在先,陳一苗就得把她的話當做遺言照辦,他吩咐公司下屬,在事發(fā)地附近的山中找了個百年古寺,請了數十位高僧為陳援朝、李萍做法事,誦經超度。
遺體告別儀式上,陳一苗獨自一人站在父母遺像前,從未有過的孤獨感籠罩他全身。來送別陳援朝、李萍夫婦的,少說有二三百人,多數是他們倆各自公司的員工,還有兩人的直系親屬、生前好友。人群順著陳援朝夫婦的遺體繞行一圈,走至陳一苗身前,與他握手,說著節(jié)哀等寬慰話語。陳一苗一一鞠躬,答謝回禮。
說不好是有意為之,還是出于其他原因,葉亞楠走在吊唁隊伍的最后面,她戴著墨鏡、口罩,穿著一襲黑衣,只有珍珠耳環(huán)發(fā)出一抹白光。盡管再見已是十七年后,陳一苗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亞楠姐,謝謝你來?!标愐幻绲吐曊f。
離得近了陳一苗才注意到葉亞楠的臉龐上滿是淚痕。葉亞楠伸出手,陳一苗禮貌相握,他感到陣陣涼意從葉亞楠的指尖傳遞到他的手心。葉亞楠摘掉墨鏡,用紙巾沾了下眼角的淚滴:“萍姐和陳叔叔這么好的人,為什么會這樣子?!?/p>
“楠姐,別哭了,你這么遠趕來,送我爸爸媽媽一程,他們在天上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p>
葉亞楠并沒有回應陳一苗的安慰,她在不遠處一眾吊唁者的注視下,一把抱住陳一苗,放聲哭泣。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令陳一苗不知所措,他雙手半懸在空中,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聲音。好在葉亞楠很快就平復了情緒,她戴上墨鏡,輕拍陳一苗的肩,語氣悲傷卻異常堅定:“一苗,你肯定很難過,想哭就哭,不要故作堅強。今后你要有什么難處,盡管告訴我,隨時和我聯系。你相信我,不好的事情終將煙消云散,別害怕,帶著你爸爸媽媽的希望,好好活下去?!边@是那個夏天后,陳一苗第一次見葉亞楠。
2002年夏末,陳一苗頂著全市高考文科第六名的頭銜,背著雙肩包,攜帶一個半人高的行李箱去往北京。與他一同在綠皮火車的硬座上哐當哐當了一整宿的,還有他鄰座的董依依。雖然他們二人的目的地都是北京,不同的是,陳一苗考上的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名牌高校,而董依依讀的是在京郊、接近河北地界的一所三流大學。
不知是陳援朝與陳一苗的那場父子談話起了作用,還是高三兵荒馬亂,學業(yè)壓力大,陳一苗對董依依僅有的那一點朦朧情愫,上頭得快,去得也匆匆?;疖囆羞M中,準大學生陳一苗看著一旁靠著椅背睡著,嘴巴微張的董依依,心中泛不起半朵漣漪。翌日清晨,兩個年輕人隨著人流涌出車站,陳一苗仰起頭,看到西客站廣場在朝陽照射下金燦燦的“北京”兩個字,旅途顛簸帶來的疲憊感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掩飾不住的莫名興奮,好像前方有無限的可能在等著他。陳一苗與董依依在西站北廣場附近的麥當勞吃了一頓后分開,他請的客。
再次見到董依依已是一學期后,在高中學長組織的同鄉(xiāng)會上。董依依像是解除了封印的精靈,與高中時期判若兩人,她濃妝艷抹,頭發(fā)也從黑長直變成大波浪。董依依略顯得意地向在座的昔日同學介紹她的男朋友,她同系大三師哥,東北人。那頓飯吃下來,陳一苗對董依依男朋友的印象很不好,那人滿嘴跑火車,到處勸人喝酒,說不了幾句話就朝地面吐口濃痰,兩杯酒下肚,手像長在董依依的大腿上,捏來摸去。
那次聚餐結束,陳一苗與董依依人生軌跡也沒了交集。那之后很長一段時期,有關董依依的消息,陳一苗都是道聽途說。說什么的都有,有說她在大學里追求者眾多,其中不乏上市集團的少東家,京城高官的兒子。有說她大三參加某衛(wèi)視少女偶像選秀節(jié)目,和該節(jié)目評委,某知名男歌手私下約會,被狗仔隊拍到,一時花邊新聞鋪天蓋地。更離譜的,說董依依一個單親家庭的小孩,家境普通,居然在北京四環(huán)內新開的樓盤付了首付,房款從何而來?不免讓好事者猜疑。
2007年秋,上海,陳一苗在研究生新生報到處接到母親李萍打來的電話。李萍先是問他再次入學感覺如何?南方天氣、飲食是否適應等常規(guī)話題,然后忽然話鋒一轉說:“小苗,你高中是不是有個女同學叫董依依?你對她了解多少?這些年你們之間是否還有聯系?”
陳一苗第一反應該不會他媽媽拉郎配,想撮合他和董依依。他一著急,實話告李萍說,他已有了個談了兩年的女朋友,打算今年過年帶回家給她和陳援朝正式介紹。
電話那一端的李萍笑出聲,強忍笑意說:“臭小子你想哪兒去了,你的那點破事能瞞得住我?我可是你媽。找你打聽董依依,和你沒關系。還記得你林叔叔嗎?前陣子經人介紹,你林叔叔夫婦都相中董依依這女孩了。你林叔想讓我當媒人,上門給他家小兒子提親。你爸告訴我,說小董姑娘和你高中同一級,我才打電話問問你,看你對她了解多少?”
“哪個林叔叔?”
“你爸朋友,現任市稅務局局長?!?/p>
“他兒子林濤是不是在X縣縣委?那不是你公司葉亞楠的男朋友嗎?上個月我在家還聽你和我爸聊,說葉亞楠和那男的快訂婚了,這怎么又看上董依依了?”陳一苗不解。
“嗨,這事兒三兩句和你說不清。”李萍嘆氣,“再說他們家的私事,和咱們沒有關系,也不重要,你就告訴我你所知道的董依依就行?!?/p>
陳一苗和林濤就在當年的夏季大排檔上見過那一面,他對林濤的印象不是很好。陳一苗想不明白,那么一個痞里痞氣的男人,究竟有什么過人的魅力,憑什么既和葉亞楠談過戀愛,如今又要與董依依相親?不過正如李萍說的,這事兒雖然難以理解,但對陳一苗來說無關緊要,充其量不過是個謎題而已。
謎底在那一年冬天揭曉,陳援朝去上海出差,順道看望兒子陳一苗。父子倆在一家臺灣菜館小酌,兩杯啤酒下肚,陳援朝主動提起董依依,他說他早就清楚,陳一苗高中暗戀的那個女生就是董依依,是老丁私下告訴他的。陳援朝打趣陳一苗說:“你這去了北京,又來上海,見了不少大城市的女孩了,你回過頭再看,那一年我和你聊的,有沒有道理?”
陳一苗笑了笑,與陳援朝碰杯,算是默認,也是感謝。陳援朝說,他會幫陳一苗保守這個美好的秘密,就連李萍也不會告訴。陳援朝還說,陳一苗正在交往的安徽姑娘很是不錯,他媽媽一定會喜歡。另外董依依也好事將近了,春節(jié)過完,婚事一辦,她就會成為稅務局長家的兒媳婦。
酒精的促使下,陳一苗再也抑制不住八卦的心,他嬉皮笑臉地問陳援朝:“我記得董依依的未婚夫林濤不是和我媽旅行社的導游葉亞楠在一起很多年了嗎?他們倆怎么說分手就分手,改娶董依依了?”
陳援朝點燃一支煙,笑得欲言又止,那是男人間心照不宣地笑。陳一苗給陳援朝又倒?jié)M一杯酒,說就讓他當個故事講,或許日后自己寫小說能用得上。
按陳援朝的講述,葉亞楠幼師一畢業(yè),二十歲出頭就去了李萍的旅行社應聘導游。葉亞楠人美嘴甜會來事,見到男的叫哥,見到女的叫姐,半年不到,就能獨立帶團組團在全國各地跑。葉亞楠這姑娘要模樣有模樣,腰細腿長,她每帶一個團,單身男青年都會想辦法要她的聯系方式,試圖追求她。上點年紀的叔叔伯伯們則排著隊,將自己的兒子或者侄子介紹給她,說誰家能娶到她這樣的女孩,三代都會興旺。葉亞楠入行的第二年,帶某縣招商辦去青島考察,途中認識了大學剛畢業(yè)的林濤。林濤一眼就愛上了葉亞楠,對她展開了猛烈的追求。
沒有讀過大學,是葉亞楠為數不多的人生遺憾。遇到名校畢業(yè)的林濤,她對他不單單是喜歡,更多是崇拜。但凡見過林濤和葉亞楠這一對的,無不贊嘆般配。這對外貌出眾,穿著時髦的小情侶肩并肩,手牽著手,活生生把小城灰撲撲的街頭走出巴黎時裝周T臺的感覺。兩個人談戀愛期間表面上風輕云淡,感情卻比掛在廟宇里的同心鎖還要牢固。尤其是林濤,他在不同場合,給不同的人都信誓旦旦承諾過,他這輩子非葉亞楠不娶。至于葉亞楠,她倒不著急嫁,畢竟還年輕,她想多賺點錢,在事業(yè)上做出點成績來。何況在葉亞楠心中,林濤早已是呵護、照顧她,有任何事都會擋在她前面的那個男人,領不領那紙證明,似乎并沒有那么重要。
就連童話故事中,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前,都會經歷種種感情上的考驗,林濤和葉亞楠也難免落俗。他們倆為了終成眷屬,該做的不該做的努力都做了,甚至可以說是放手一搏,可是到頭來還是精疲力竭,倒在了婚姻的殿堂前。阻攔者是林濤的媽媽馮淑娟,她就像電子游戲中的終極大Boss,任憑闖關奪寶般的情侶二人組怎么上下折騰,她始終不為所動,堅決不同意葉亞楠嫁入她們林家。
林濤與葉亞楠談戀愛時,馮淑娟談不上支持,至少不干涉,這也給了林濤錯覺,想當然地認為他娶葉亞楠過門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會存在變數。林濤在他二十六歲生日宴上,抑制不住內心興奮,像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在家庭成員面前宣布,他計劃過了年正式向葉亞楠求婚。林濤完全沒有察覺到,他身旁的馮淑娟聽到他這句話時那冷若冰霜的神情。林濤自以為的喜訊,在馮淑娟看來,更像是打擂帖、宣戰(zhàn)書,自那一刻起,馮淑娟心中就下了決定,只要她活一天,就不會接受葉亞楠成為她的兒媳婦。
當林濤這個傻小子還陷在甜蜜的戀情中,為即將到來的求婚儀式做各種準備時,老紀委出身的馮淑娟不動聲色,親自找到她的閨蜜,葉亞楠的領導李萍,像做政審工作般,對葉亞楠全方位、無死角地深入了解。李萍內心是看好這倆年輕人的,沒少當著馮淑娟的面夸葉亞楠,可是有關葉亞楠的基本信息,李萍知道即便她不說,馮淑娟也會通過其他渠道知曉。她只能實話實講,只是在葉亞楠學歷上,她表述得略顯含糊,她告訴馮淑娟,據她所知,葉亞楠為了能和林濤更般配,已報名了成人自考。
??茖W歷,農村家庭,父親先天小兒麻痹,葉亞楠是大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這些信息足以讓馮淑娟發(fā)起反攻。更不用說馮淑娟手握“核武器”,她打聽到葉亞楠在鄰市讀大專期間,為了賺快錢,曾在夜總會做過陪酒小姐。馮淑娟勝券在握,她的兒子她了解,林濤是個把面子看得比任何事都重的人,他要得知真相,根本無法接受葉亞楠過去的污點。至此馮淑娟已不把葉亞楠當做對手,轉而暗中托人介紹適齡的女孩,她要讓包括林濤在內的所有人清楚,老林家的兒媳婦,必須由她馮淑娟說了算。
“你馮姨做事兒挺絕,為防止林濤偷摸辦結婚證,生米煮成熟飯,戶口本早早就給收走了,她還給民政局的朋友提前打了招呼。有一回林濤帶著葉亞楠前腳剛到民政局,馮淑娟后腳就拍馬趕到,這事兒鬧得挺不愉快,孩子們的事被當媽的這么一瞎攪合,不黃也得黃?!标愒鹊舯芯疲瑩u了搖頭。
“后來呢?馮淑娟這么鬧葉亞楠能甘心?”陳一苗追問。
“她不甘心又能怎樣?好在亞楠是個聰明女孩,事已至此,她沒過多糾纏林濤,選擇主動退出。馮淑娟鬧得最兇的那陣子,葉亞楠忽然消失了,誰都找不到她。因為這事兒馮淑娟對你媽都有意見了,認為要不是你媽暗中撮合,這倆年輕人就不會走到一起。為了解除誤會,那陣子我沒少往林局長家跑,請林局長喝酒。你媽也送了馮淑娟一個翡翠鐲子,特意為這事道了兩次歉,馮淑娟才給了你媽好臉色。”
“那董依依呢?她又是怎么和林濤到一起的?”
“葉亞楠失蹤得很突然,人間蒸發(fā)一樣。她的手機、QQ號等聯系方式一夜之間都注銷不用了。林濤那小子快急瘋了,他來咱們家,差點給你媽跪下,懇求你媽告訴他葉亞楠去了哪里。另一邊,馮淑娟想快刀斬亂麻,她托了好幾撥人給林濤介紹她認為門當戶對的新女友。你同學董依依就是其中之一。董依依舅媽曾和馮淑娟一起共事過,她在馮淑娟面前大夸特夸她這個外甥女長得多么好看,學歷高,還在北京央企工作。馮淑娟只見了董依依一次就相中了,對董依依相當滿意。她一刻也不耽誤,成天就催促林濤抓緊和董依依訂婚。林濤那小子也不是個什么癡情種,他和葉亞楠在一起四五年,葉亞楠不辭而別,我看他也就難過了那么幾天,然后就答應他媽,和董依依約會。也不知道是小董姑娘學歷高,在大城市大公司鍛煉過,有社會經驗,還是會啥法術,也有可能馮淑娟關上門對林濤做了允諾,母子倆達成某種隱秘的交換,反正前前后后也就兩個來月,馮淑娟就把董依依視為準兒媳婦,逢人就夸小董姑娘有多么好多么懂事,和她兒子林濤有多么般配。林濤估計也心累了,不再折騰了,上個月我和你媽同馮淑娟一家吃了頓飯,小董也在,至少飯桌上看,林濤已從他和葉亞楠的那段感情中走了出來,他三句話不離董依依,只字不提葉亞楠。
“那亞楠姐呢?她去了哪里?”
“這我就不清楚了,也沒再問過?!标愒炝藗€懶腰,忽然,他身子前傾,笑容神秘:“不過我總覺得你媽應該知道葉亞楠去了哪里,甚至有可能她離開都是你媽安排的。只是你媽不說,誰也不會知道?!?/p>
三、2023
(大事記:1月14日,電視劇《狂飆》播出,成為現象級爆劇;3月15日,ChatGPT智能AI 4.0版本上線,開啟AI元年;7月5日,歌手李玟因抑郁癥輕生,搶救無效去世;8月24日,日本無視國際社會的強烈質疑和反對,單方面強行啟動福島核事故污染水排海;10月6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全球經濟增速將放緩。)
父母意外離世,陳一苗的人生軌跡也隨之發(fā)生改變。他成了孤兒,孑然一身活在這世上,往后的余生沒有來路,只剩歸途。
一同變化的還有陳一苗的身份,他離開家鄉(xiāng)去北京求學,至父母車禍身亡這十六年間,陳援朝和李萍在小城各忙各的生意,旗鼓相當,經營得風生水起。這人突然間說沒就沒了,李萍名下的車隊、餐廳、連鎖酒店,陳援朝持股的水泥廠、地產、新能源公司都一股腦地交到陳一苗手上,各路人馬幾乎同一時間找到他,希望他能回來接班掌舵,帶領大伙走出困境。陳一苗用最短的時間停掉他個人在北京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像當年獨自赴京讀書一樣,孤身回到小城。他的角色也從北四環(huán)某寫字樓互聯網教育公司的Peter陳,變成年紀能當他叔叔的下屬口中的陳董事長。
每天一早,陳一苗人還沒到辦公室,屋外就站滿了等著給他匯報工作進度的各個子公司負責人。先前陳援朝、李萍各自要面對處理的事兒,如今全都壓在陳一苗一人肩上。他一周七天,有開不完的會,見不完的人,應酬不完的飯局。晚上回到家,四百平米的別墅,只住著陳一苗一個人。陳一苗時常覺得自己就是一臺不帶感情、解決種種棘手問題的機器。
父母雙亡的第一年,陳一苗幾近崩潰,有很長時期,他都得靠著酒精的麻痹才能在深夜睡去。只要他一睜開眼,手機里準會塞滿新的一天待處理的各項工作,以及狀況之外的突發(fā)事情,公司里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猶如奔騰不息的潮水,等著他做決策,給出反饋,容不得他有絲毫懈怠。好在平日不管有多忙,需要處理的事情有多繁雜瑣碎,他還是會逼自己擠出時間,寫寫詩歌或者小說。寫作之于陳一苗,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生圈,使他得以浮出水面,獲得喘息。陳一苗少年時養(yǎng)成的這為數不多的愛好,反倒拯救了成年后的自己。
2023年5月,陳一苗去深圳領取一項文學獎項,此行他還有個私人行程,看少年時的偶像孫燕姿的巡回演唱會。抵達深圳,前往酒店的途中,他更新了朋友圈,大意是赴一場遲到二十年的約會,配圖是孫燕姿當晚的演唱會海報。
朋友圈剛一發(fā)布,評論、點贊激增近百條。這其中最出乎陳一苗意料的,當屬葉亞楠的點贊。他正回想著上一次見葉亞楠是什么時候,葉亞楠像是有感知一樣,她的微信頭像好似飛魚躍出海面,跳進陳一苗的眼簾。
陳一苗愣住,定睛再看,確定新彈出的對話框,是他少年時見過最美麗的女人葉亞楠發(fā)來的。
一苗你好,看你剛發(fā)的朋友圈得知你來深圳了,會待幾日?有空的話見一面,我請你吃飯。葉亞楠。
李萍出事前的那一年除夕,陳一苗結束了一場同學聚會,剛進家門,一陣花香就撲鼻而來。
“你沒碰到葉亞楠嗎?”李萍問,“她前腳剛走,沒一分鐘,你倆沒在小區(qū)遇見?”
陳一苗搖了搖頭,而后猛然反應過來:“你說誰?”
“葉亞楠,以前我公司那個導游,她說在你讀高中時見過你,不只一次。”李萍手指餐桌方向,“那一籃子水果,還有那一束百合花,都是她送的?!?/p>
如同失聯許久的沉船被打撈出海面,葉亞楠這個名字對陳一苗來說遙遠得幾近陌生。他隱約想起十年前,陳援朝在上海深秋的黃昏給他講的有關葉亞楠和林濤的愛情故事。陳一苗來了興致,假裝不經意地問李萍:“她怎么來了?特意來看你?你們倆差不多得有十年沒見了吧?”
“倒也沒那么久,三年前我去廣州出差,還同她和她老公吃過一頓飯。那時候她生完老大,剛出月子,時間過得可真快,一轉眼她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p>
“她嫁給誰了?”
李萍望向窗外,陷入回憶:“亞楠是為數不多我親自面試,招進來的小姑娘,她一進社就跟著我跑東跑西,我?guī)Я怂辶?,可以說我是看著她從一個傻不愣登,連打印機都不會用的農村丫頭,變成能挑起擔子,獨當一面的女漢子。亞楠這孩子要模樣有模樣,要能力有能力,交給她的事,沒有辦不好的。要不是發(fā)生那件事,我一度想任命她為旅行社的副總經理。都怪馮淑娟,太溺愛自己兒子,差點把亞楠這丫頭的前途給毀了?!?/p>
說到這李萍竟有些釋然,她淡然一笑:“不過亞楠幸虧當初沒嫁進林家,要不然現在日子難過的就不是董依依,而是她了?!?/p>
“董依依?這不是在聊葉亞楠么,怎么扯到董依依了?董依依怎么了?”陳一苗滿臉困惑。
“你常年在外不知道,年前馮淑娟胰腺癌剛走,還不到一百天,她那寶貝兒子林濤就被紀委雙規(guī)了。家都給抄了,據說家中光現金就查獲了一百萬。那小子膽兒太大了,這才提副處幾年,真是什么錯誤都敢犯,什么錢都敢拿啊。他這一進去,估計沒個十年八年出不來。林局長呢,快七十歲了,還有尿毒癥,退休這么些年,說話辦事早就不好使了,在任的領導沒人會買他的賬。這可苦了董依依,三十來歲,一個人得拉扯倆孩子,還沒個正經工作。不過,前陣子我聽人說林濤出事前,董依依和他已火速辦理了離婚手續(xù),要真如此,這娘仨今后的日子,熬著過也能有個盼頭?!?/p>
李萍的話讓陳一苗瞬間明白,往年的高中同學會,副縣長夫人董依依風頭盡出,光彩耀人,而今年的聚會她為何連來都沒有來。
“那亞楠姐呢,你還沒說她嫁給了誰?”
“亞楠嫁得好極了,老公是個大老板,呂梁人,是真的家里有礦的那種。”李萍笑,“亞楠現在可是闊太太,她住著深圳灣的海景大平層,家里有保姆,出門有司機,她每天什么都不用做,把孩子帶好就行。剛才她還坐那兒和我聊,明年計劃試一試,想要三胎,婆家還是希望她能生個男孩?!?/p>
“要真細說起來,亞楠能認識她老公,和我多少有點關系?!崩钇碱D了頓,看了眼陳一苗,像是下了某種決心,繼續(xù)說:“那年有一陣子馮淑娟鬧得特別厲害,搞得雞犬不寧,她一度和我說話都很難聽。林濤呢,又和亞楠一時斷不干凈,三天兩頭跑到公司堵她。亞楠不知該如何是好,天天哭哭啼啼。我看這樣子下去不行,感情先不提,人都得被折磨出毛病。我找亞楠聊,做她工作,對亞楠說長痛不如短痛,換個環(huán)境待一陣子,把難題交給時間去解決。我叮囑亞楠,讓她一定要悄無聲息地離開,任何人也不能告訴。亞楠聽我的話去了太原,她有個表姐在那開火鍋店,她在前臺幫忙記賬收銀。這期間林濤倒是找過我,求我告訴他葉亞楠的去處,他也請和亞楠私交比較好的幾個女同事吃飯,打探亞楠的消息。但要我說,他這只不過是演給別人看,裝裝樣子,再順便填補自我良心的不安,逢場作戲罷了。一個人要真心實意想找到另一個人,別說現代通訊科技這么發(fā)達,就是擱到古代,江湖大俠為了找尋心上人,不都是一人一劍一匹馬,從塞北到嶺南,西出陽關無故人?!?/p>
陳一苗好久沒聽過這般引人入勝的故事了,他催李萍快點講下去。李萍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過了得有大半年吧,林濤和董依依訂婚了,馮淑娟這才消停點,不鬧了,也不煩我了。剛好我的一個朋友,在省城也做旅游,公司急缺人,我就推薦了亞楠,畢竟她各方面條件在那擺著,還有豐富的帶團經驗。亞楠去那家旅行社不出三個月,業(yè)績就做到了團隊第一。到了第二年,她從國內部調至國際社,專門做高端私人訂制歐美團。亞楠的老公,就是她有一次帶呂梁的幾個煤老板去澳大利亞考察鐵礦砂廠認識的。那個男的我去廣州見過一次,個兒沒林濤高,長得也談不上帥,可看面相就是個能靠得住,踏實過日子的老實人。亞楠說他老公小她兩歲,兩個人算是姐弟戀,對她疼得沒的說。那男人可了不得,家里面在呂梁有礦山,太原還開了酒店、大型商場,你爸說,人家是省內能排得上名的大富豪,名下資產少說也得有七八十億?!?/p>
“佛家講因果,道家講自然,命運這件事挺神奇,人有時候不信命還真是不行。”李萍像是說給陳一苗,又像是自言自語?!靶∶绨?,你是寫小說的,將來有一天,你可以把這些都寫出來,一定會比那些瞎編亂造的電視劇要精彩?!?/p>
關于葉亞楠的故事,李萍戛然而止。陳一苗還想接著與李萍聊,一時又不知該問些什么。他與李萍一起,把葉亞楠送來的那一大束百合花剪得長短不一,插進高低不同的花瓶里。
赴約的路上,陳一苗試著回想葉亞楠,他只記得她美得驚心動魄,她的模樣卻像斑駁了的電影海報,模糊不清。一場陣雨驟停,陳一苗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一刻鐘,他走進包房,幽暗光線中,葉亞楠優(yōu)雅地跪坐在日式榻榻米上。
“我是該叫你一苗,還是陳總,或者大作家?”葉亞楠淡淡一笑,盯著陳一苗上下打量了好半天:“你是不是胖了?”
“胖多了,這幾年應酬比較多,喝酒喝的?!标愐幻缭谌~亞楠對面屈膝而坐。
與五年前父母葬禮上那次短暫見面相比,葉亞楠頭發(fā)長了,人似乎更瘦了些。不過她保養(yǎng)得相當不錯,白色長裙襯得身材凹凸有致,笑起來眼角的魚尾紋淡得幾乎透明,要沒人說根本看不出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你這次來深圳,是特意看孫燕姿演唱會嗎?我也挺喜歡孫燕姿,她的很多歌,像《我要的幸福》《風箏》《遇見》我都會唱?!?/p>
陳一苗脫掉西裝外套,一五一十地告訴葉亞楠,兩年前他寫的一篇小說獲了獎,他這趟來是專程來領獎的。
“我看過好幾篇你寫的小說,你越寫越好,有大家風范。你那么有才氣,獲獎是應該的?!比~亞楠笑著說:“有機會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你聽一聽,看能不能給你的創(chuàng)作帶來靈感,值不值得寫出來?!?/p>
陳一苗也禮貌地笑了笑,沒有作答。葉亞楠支走服務員,給陳一苗倒了一杯清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手上的大顆鉆石熠熠閃著藍光。
“來,祝賀你,也很高興能在深圳見到你?!比~亞楠主動與陳一苗碰杯,隨后一飲而盡。她這一舉動讓陳一苗頗感意外,他沒想到葉亞楠會喝酒。
不知是相見匆匆,一時間無話可說,還是兩個人想說的太多,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有那么幾分鐘,四周安靜得只聽得見酒精爐上壽喜鍋的蒸騰聲。陳一苗連著接了兩通下屬打來的匯報工作的電話,回復了幾條微信。他放下手機時,桌前的碟子里已堆滿葉亞楠給他夾的三文魚刺身。
“我印象中你還是個高中生,一眨眼,你都快四十歲了??梢娢业糜卸嗬狭恕!比~亞楠注視著陳一苗:“你八幾年的?”
“八四年,八四年十一月,和你弟弟同歲。”
“你怎么知道我弟弟多大?”葉亞楠驚訝,撥了下掉在前額的碎發(fā):“你小我,誒,你知不知道我的年紀?”
陳一苗笑了,晃了晃腦袋。葉亞楠也笑盈盈說:“你別一口一個姐叫著,我本來就不年輕,你再這么叫我,就更顯我老了。你要愿意,就叫我亞楠,當初你媽媽就總亞楠、亞楠地叫我,我很喜歡她那么叫我?!?/p>
提起李萍,葉亞楠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如流星從天際滑過。陳一苗看得出葉亞楠很想和他聊她與李萍之間的往事,他也做好了聆聽準備,可等了好半天,也沒等到葉亞楠開口。
葉亞楠再一次主動舉杯與陳一苗相碰,她問陳一苗現狀,結婚沒有?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平日忙不忙?還去不去北京?陳一苗直視葉亞楠,像是答記者問般一一做答。期間葉亞楠叫來服務生,加了一瓶昂貴的清酒。
“我和你好不容易能見一次,下次見不知道會是什么時候了,今晚要是沒事,多喝幾杯,就當陪我了。”葉亞楠從隨身攜帶的愛馬仕包里掏出根頭繩,微微側身,雙手高舉,綁起高馬尾。葉亞楠那本就傲人的胸部,瞬間鼓得呼之欲出。陳一苗本能地瞟了一眼,趕忙低下頭,大口嚼著烤鰻魚,掩飾一時的失態(tài)。
那一頓飯吃得談不上愉悅,倒也不至于尷尬。陳一苗同葉亞楠本就沒有人生交集可言,況且李萍已逝,林濤、董依依等舊人舊事又不好當面提及,陳一苗思來想去也不知該與葉亞楠聊點什么。只好與葉亞楠一杯接著一杯喝酒,有一搭沒一搭聊深圳的房市,香港的教育,股市的低迷,南方漫長潮濕的雨季。
“我的那點破事,你都知道吧。”第二瓶酒過半,葉亞楠只手托腮,醉眼迷離地望向陳一苗。
陳一苗以為葉亞楠終于還是沒忍住,要聊她和林濤的愛恨情仇,結果只聽見葉亞楠說:“除了我的家人,在咱們老家,只有你媽媽見過我老公。那一年她來廣州,我和我老公一起去看她,吃了頓飯。萍姐還送了我老公一個刻著關二爺的玉牌,他特別喜歡,直到出事前,他每天都戴著不離身,洗澡都不摘下?!?/p>
陳一苗盡可能擺出一副略知一二的神態(tài),他清了清嗓子說:“那件事我有看新聞,也曾聽身邊認識你先生的人聊過幾句?!彼c燃一支煙,猝不及防間,葉亞楠伸手奪了過去。她動作嫻熟,深吸一口,噴出煙霧時輕飄飄地問了句:“他們都挺幸災樂禍,背后沒少說我老公風涼話吧?!?/p>
“亞楠姐,你要是有什么困難,就告訴我,我盡我所能幫助你。”陳一苗答非所問,葉亞楠像是聽到了很好笑的笑話,咯咯笑出聲:“你能怎么幫我?替我還債,替我挨人罵,還是替我養(yǎng)小孩?”
陳一苗一時無言以對,他察覺葉亞楠喝得有點多了。他給葉亞楠倒了杯熱茶,試圖換走葉亞楠杯中的酒,沒料想葉亞楠反應激烈,她一把將酒杯連帶酒瓶揣進懷中,佯裝嗔怒:“這個世界上,一個是我的男人,一個是我的酒,誰要敢和我搶,別怪我和他不客氣?!?/p>
“我不需要你幫我,誰我都不需要。我也用不著你同情我,我和你一樣,過得很好,比誰過得都強。”葉亞楠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一次她沒和陳一苗碰杯,仰頭一飲而盡。
“他是我的男人,孩子們的父親。別說坐十三年牢,就是二十三年,三十三年,我都會等著他回來,我們一家人再在一起,整整齊齊,開開心心?!?/p>
“亞楠姐,我雖然沒見過你先生,但我媽在世時多次和我提過他,說他年少有為,讓我向他學習。我也和你先生在生意上有共同的朋友。在他們口中,你先生是個正直善良,為人大方,有情有義,對社會有杰出貢獻的優(yōu)秀企業(yè)家。講真的,我很難接受,也不會相信他能做出那些聳人聽聞的違法事情。亞楠姐,日后你如果要繼續(xù)上訴,有需要的話,我可以介紹國內頂尖的律師團隊給你?!?/p>
“謝謝你,你能這么說,哪怕此刻你是在安慰我,我也很高興?!比~亞楠紅了眼眶,她仰起脖子,努力沒讓眼淚掉下來。
“沒有人會比我更了解我的男人。他是被冤枉的,從頭到尾都是被人設局陷害。是誰在往死里整他,出于什么目的,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我只要活著一天,就不會放過那幫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比~亞楠昂起頭,一字一句說:“我不敢說,這些年來他賺的每一筆錢都干干凈凈,但我敢拿我和孩子的性命起誓,他的財產,沒有一分錢,傷天害理,沾了別人的血。我不會停下來,我當然會上訴,一級一級地告,誰都勸不住我。我不需要任何人廉價的同情。外人不會理解,我也不需要別人理解,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役,我葉亞楠會斗爭到底?!?/p>
第三瓶酒喝完,已近午夜,整個晚上,葉亞楠都沒看一眼倒扣在桌子上的手機。夜上濃妝,街頭空空蕩蕩,偶爾有車飛馳而去。葉亞楠明顯喝醉了,她站在棕櫚樹下,身形搖來晃去。
陳一苗提議叫一輛網約車,送葉亞楠回去。葉亞楠擺了擺手,她看了眼陳一苗,側著身說:“你最新發(fā)表的那篇小說,其中有句話我特別喜歡,想不想知道是哪一句?”
不等陳一苗回答,葉亞楠向前走了一步,緊緊挨著陳一苗,她聳挺的雙乳幾乎就要貼上陳一苗的胸膛。月光下,陳一苗望著如此近距離,美艷絕倫的葉亞楠,瞬間有些心慌氣短,他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臟在襯衣里面怦怦直跳。
葉亞楠雙手搭在陳一苗的肩上,輕輕地親吻了下他的額頭,然后挪開手,后退一步,注視著陳一苗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說:
“去他媽的命運?!?/p>
責任編輯:曹桐桐
【作者簡介】呂魁,1984年生,山西省運城市人。2005年至今,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微醺時各懷心事》《朝九晚不歸》《莫塔》等小說集。曾獲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中篇小說佳作獎,2020-2022年度“柳林杯·《山西文學》中篇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