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森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
“馬森先生,你在哪里?童煥殺人自首,指定您當他的辯護人,如果同意,請回復!如果不同意,也請回復!石橋縣人民法院。”
收到短信時,馬森正和妻子在三亞海灘上散步。應(yīng)朋友之邀,二人到三亞來過冬,剛到四五天,忽然接到這樣一條短信。馬森盯著那條短信讀了幾遍,心里一片茫然。
妻子見他盯著手機發(fā)愣,問他怎么了?他把手機遞到妻子手中,妻子看完后驚懼地問:
“誰是童煥,殺了什么人?為什么讓你當辯護人?你又不是律師?!?/p>
妻子一句趕一句地發(fā)問,馬森理解她的心情,她是第一次來海南,前幾年說過幾次要來,卻一次也沒來成,今年來了,說好至少住一個月,春節(jié)前回去。這條短信顯然會破壞他們的計劃,她怎能不急?馬森嘆口氣,眼望著不遠處隱隱露出輪廓的鹿回頭石雕,幽幽地說:
“你還記得老童家那個三小子吧?”
“哪個老童?”妻子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還會有哪個老童,童思正?!?/p>
“他三兒子叫童煥?童三不是離婚后神經(jīng)了嗎?老童也死了有兩年了吧!”
童三是不是叫童煥,馬森也不敢確定,平時老童說到他的孩子們,都是老大、老二、老三或他們的小名,很少提他們的名字。馬森不愛操閑心,又沒在組織、人事部門待過,不是很熟的人根本記不住人家姓甚名誰,有次在酒席上跨桌子敬酒,人家讓他先敬首席上的市委副書記,他竟然問副書記,你還在某某縣里吧?弄過不少類似笑話。但這次,一看那短信上的童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老童家三小子。妻子的問話不無道理,他現(xiàn)在腦子里正為此亂轟轟的,沒回答妻子的疑問,碰了碰妻子的胳膊,扭轉(zhuǎn)身說:
“回吧,你也累了吧?”
“回哪里?”
“回住處,還能回哪里,事情總得弄清楚。”
這下,妻子似乎放了心,嘆口氣說:“老童一家子真夠可憐的。可不敢真是他家三小子吧……”
馬森也希望真不是,但他所認識的姓童的除了童思正的孩子們,又有誰會讓他當辯護人呢?而老童家又遭了那樣大的事,如果有些血性的,也只有老童家的孩子們有這種可能。不過,老童家的孩子們一個個像老童一樣蔫蔫的,善善的,是哪個會干出這樣的事呢?他努力回憶,卻怎么也湊不成一個完整面貌。
“幸虧你那年沒去他們學校。”
兩人默默走著,妻子忽然來了這么一句。馬森“嗯”了一聲,心說:不是幸虧,是我根本就不想去。一輩子追求自由,好容易熬到退休,還給別人打工,看人的眉高眼低,更何況是私立學校。馬森對私立學校有自己的看法,學校本是公益性事業(yè),不以掙錢為目的;允許私立學校高收費,將學校辦成掙錢機構(gòu),這讓他始終不以為然,所以當童思正就學校是叫“培人”還是叫“培才”的問題上打電話征求他意見時,他脫口而出說還是叫“培仁”好,仁者愛人。不料一句話說得童思正連聲叫好,并請他題寫校匾,當培仁學校的顧問。對當顧問的事,妻子當時倒是動過心,婉轉(zhuǎn)地勸他去。童思正說了,請他當顧問,主要是借助他的聲望,一個月顧問費3000,并不要求他長住學校,也就是俗語所說,顧上了問問,顧不上問也不用問。妻子肯定是想起了當初希望他去的意思,如今才發(fā)這樣的感慨。馬森想的卻是,或許當初他答應(yīng)了給童思正學校當顧問,培仁學校也不會弄到后來那樣的地步。他雖沒當顧問,但在事發(fā)后,童思正三天兩頭找他,他做的事不比他那些顧問做得少。以致他縣里那些學生朋友,一見他就勸他不要插手童思正培仁學校的事。
馬森又何嘗想插手,但做人的道義不允許他不插手。人之為人,首先應(yīng)該遵循為人之道,滴水之恩尚當涌泉相報,即使泛泛之交,朋友有事,也得幫忙,何況童思正。
馬森剛開始當代教就在童思正任校長的學校。兩人是同鄉(xiāng),村子相隔不過五六里地,每年過六一,全鄉(xiāng)學生都要集中到聯(lián)校所在地聯(lián)歡。馬森上小學四年級時,童思正師范剛畢業(yè),在本鄉(xiāng)當教師。據(jù)童思正說,他在本鄉(xiāng)當教師時就知道馬森,馬森畫畫得好,作文寫得好,每年六一,聯(lián)校的手工和作文展覽上都有他的作品,而且都出類拔萃,這使得鄉(xiāng)里大部分老師都知道他。所以后來馬森高中畢業(yè)回村后,童思正調(diào)到外鄉(xiāng)當校長,聽說馬森在村里當村干部受到挫折,便動員他到了自己所在學校當代教。
童思正這一叫,馬森輾轉(zhuǎn)村鎮(zhèn)教了八年書,正是這八年的農(nóng)村教書生涯使得他沒荒廢學業(yè),恢復高考后,才順利考上了大學。
馬森考上大學后,童思正調(diào)到一座大型國營企業(yè)當教育處長。馬森畢業(yè)分配時,童思正曾寫信給他,讓他到他所在的企業(yè)去,說他所管的企業(yè)中學缺少管理人才,許諾他去了先當教務(wù)主任,校長給他留著。當時正是國營企業(yè)興盛之時,工資高還有獎金,馬森動過心思,最終卻沒有去,分配回地區(qū)師專當了五六年教師,后來調(diào)進地區(qū)文化部門。但他記著童思正對他的知遇之恩,兩人時有來往。后來,國營企業(yè)境況一日不如一日,而民辦學校剛剛興起不久,童思正提前辦了退休,利用國營企業(yè)一處廢棄分廠,在遠離縣城的老家鎮(zhèn)外辦了一所民辦學校。老童一輩子從事教育,教師、小學校長、中學校長、聯(lián)校校長、教育處長都干過,教學管理經(jīng)驗、教育人脈,在縣里無人能比,學校辦得風生水起,生源擴展到鄰近縣市,甚至有知道馬森和童思正關(guān)系的省城朋友還找馬森幫忙轉(zhuǎn)學到培仁。
童思正辦學,經(jīng)常到市里辦事,馬森和童思正又開始有了較多交往。比如到物價局、教育局辦些事,開始時,童思正總是找馬森和他一起去認人,辦完事總要拿錢讓馬森請辦事人吃飯。
馬森忘不了生命中那個決定性的轉(zhuǎn)折,他忘不了童思正,童思正的事他不能不管。
二
回到住的地方后,妻子到廚房準備晚飯,馬森躺在床上,想著該給誰打電話。
事出突然,馬森一時真想不起該給誰去電話打聽。退休快十年了,社會交往的圈子越來越小,縣里的故舊更是寥寥,殺人案這種事,自然會在地方轟動,但他需要的是決定他該不該去當辯護人的事實依據(jù)。
就在這時,“鈴”的一聲,短信又來了,還是同樣的內(nèi)容。馬森腦子一亮,立即撥了短信上方的通話號碼。
電話號碼是石橋縣法院的,馬森在家鄉(xiāng)是上了縣志名人錄的,法院的人稱呼他馬老師,顯然知道他的身份。法院工作人員說,馬老師,你終于來電話了,我們曾經(jīng)去過市里你家,鄰居說你出門了,又不知你去了哪里,只好冒昧給您發(fā)短信。因為童煥拒絕請律師,唯一指定的辯護人就是您老,這一點必須馬上定下來。
從法院工作人員那里,馬森得知殺人者果然是童思正的三兒子。童三小名順順,大名童煥,童思正三個兒子,想要個女兒,所以三兒名“換”,換一下的意思,五行缺火改為“煥”。
馬森問什么時候開庭,那人說開庭時間未定,按規(guī)定在立案后三到六個月之間。馬森放了心,如果這樣,就不用和妻子瞎磨嘴皮商量解釋了。他答應(yīng)了當辯護人,同時告訴對方,他在這里還得呆二十多天,有什么事,電話聯(lián)系。正要掛機,馬森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問童煥精神是否正常?對方回答說:正常。馬森頓了頓說,我好像聽說童思正三兒子曾被送進過精神病院。對方也略一停頓后說,是的,案卷上有這個記載,在市精神病院住過三個多月。
馬森吁口氣,既然曾經(jīng)住過精神病院,他就能為童煥盡些減罪的力了。如果經(jīng)過他的努力,童煥能夠不被判死刑,他也就對得起老童的在天之靈了。
想到離開庭至少還有兩三個月,他完全可以像前些天一樣心無旁騖,在海南島冬天溫馨的環(huán)境中,和妻子度過剩下的二十多天。剛才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了,他手里握著手機竟朦朧睡著了。
馬森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他翻著一疊資料,好像是準備寫辯護詞,忽然發(fā)現(xiàn)童煥坐在他對面。童煥笑嘻嘻對他說:馬叔,你用不著瞎費辛苦了。童煥根本不存在,我不過是你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VHdL6DZSIPWuSOso1P/sT8bgOiTy7vecIa3tlOTUdtQ=人物,童思正二子一女,哪有個三兒子。作家們遇到他們痛恨卻又無可奈何的冤案,總是虛構(gòu)出一個人來快意恩仇。童思正潑天似的冤案,我爸被判刑當年,嚇死了我姥姥,我大哥、二嫂都被判刑,丟了工作。我爸被判刑后,我媽被騙可以重新辦學,交了三百萬辦學抵押金。后來找到你一起跑了多少次,也沒要出一分錢來。幸虧那貪官被雙規(guī),我媽和你以為機會來了,跑了一冬天保外就醫(yī),仍然沒跑成。如果不是我爸在看守所得了病,暈厥幾次,我爸非死在看守所不行……馬叔你看得很清楚,都是背后那股勢力在操縱。對于那股勢力,童思正沒辦法,你也沒辦法,你感到無能為力,所以虛構(gòu)出個童思正的三兒子來,讓我殺了一直隱藏很深的仇人……其實事情哪里有那樣簡單,要那樣簡單,我也不會被逼得精神失常,我比他們還膽小,況且,我一個弱女子,我有殺人的膽量嗎?……
睡夢中,馬森犯了半天迷糊,迷迷糊糊中,馬森想童思正確實沒有個三兒子,而且老童也沒死,似乎前不久,還在電話中讓馬森向省高院認識的副院長打聽他要求上訴改判無罪的情況,他說電話上說不清楚,答應(yīng)和老童一起去省城找那副院長……而童煥到底是他虛構(gòu)出來,還是誰虛構(gòu)出來的,他始終沒弄清楚。好像是今古傳奇還是他看過的什么小說上有這樣一個名字,當時他不是在翻閱資料,好像是在看小說,小說上的字還一行一行清清楚楚……
那個夢到底在暗示什么?馬森想了好久,想到后來,他竟懷疑起那條短信來,莫名其妙的短信,莫名其妙的童煥,童煥為什么要殺人?殺了人又為什么非要請他當辯護人?這個童煥到底是不是童思正的三兒子呢?為此,他竟幾次重新翻出那條短信來看。短信在,他給那人撥過的電話也在。
夢中的童煥說,馬叔你看得很清楚,都是背后那股勢力在操縱。這句話倒是說到了點子上,可是童煥所殺之人是個年輕女子,而且看網(wǎng)上發(fā)布的消息,似乎與嫖娼有關(guān),這和童思正案件那股背后的勢力能扯上半毛錢關(guān)系嗎?
童思正案件本來是一次突發(fā)性傳染病,全國南北五省五所學校先后發(fā)生。
五一長假后,老童學校有兩個學生在省城醫(yī)院被檢查出患病。首例患者是個外縣學生,3月發(fā)病,家長帶到省城醫(yī)院,診斷為疑似結(jié)核;第二例于4月9日因病請假,在同一醫(yī)院診斷為結(jié)核性腦膜炎;后來又有兩個學生在同一醫(yī)院診斷為疑似結(jié)核。
老童聽班主任匯報后,立刻匯報給縣教育局、縣衛(wèi)生局和防疫站,防疫站立刻派人到學校對學生和教職員工進行了檢查,前后檢查出六七例疑似。為了息事寧人,那六七例出現(xiàn)后,檢查治療費都是學校墊付,給每人墊了一萬。就在檢查基本結(jié)束時,老童被通知到北京開會,到北京后,老童才知道這是一次突發(fā)性傳染病。比較起來,他的學校還算較輕的。會上,部領(lǐng)導強調(diào)了大面積傳染病是社會的事,是政府的事,要動員全社會力量防治。老童放了心,帶了會上發(fā)的文件準備回去后向縣領(lǐng)導匯報。
回到縣里,老童才感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首先是學校的六七例患者成了數(shù)十例,這數(shù)十例疑似患者成天堵在董事長、校長辦公室要治療費;而畢業(yè)離校或升了高中的學生拿到檢查結(jié)果的也來學校要錢,說這病就是在老童學校被傳染的;接著是大批學生怕傳染,要求轉(zhuǎn)學。而接收轉(zhuǎn)學的學校都要求學生檢查身體后,拿上醫(yī)院證明才接收,這樣一來,又發(fā)現(xiàn)了不少疑似患者,縣醫(yī)院的床位一時爆滿;最讓人可笑的是一個40多歲食堂女職工二十年前得過這種傳染病,五月份防疫站初次檢查時,證明已經(jīng)鈣化,這時竟也找到辦公室要錢。這女職工一鬧,事情變得更加復雜。外界紛紛傳說,學校雇傭炊事員沒進行例行身體檢查,有個女炊事員就是傳染病源,致使學校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傳染……全縣傳染的源頭都指向了老童的學校。
當老童沖出學校的要錢重圍帶著文件找到縣領(lǐng)導時,縣領(lǐng)導黑著臉接過他遞上去的文件,隨手摔在桌子上,張口就說:“這幾天你躲哪里去了?你看你給縣里惹下多大麻煩!”老童解釋,他沒有躲,他到北京開的就是防治傳染病的緊急會議,縣教育局通知他去的,全國還有四所學校都發(fā)生了。老童說這話時眼盯著被領(lǐng)導摔在桌子上的那份文件??h領(lǐng)導一拍桌子打斷他:“不要說全國,我要的是你怎么處理你們學校問題的態(tài)度?!?/p>
領(lǐng)導告訴老童,關(guān)于這次傳染,縣里已經(jīng)開過幾次會,結(jié)論是源頭在他那里,患病最多的也是他的學校,而他學校是私立收費學校,學校賺了錢,所以,處理傳染的經(jīng)費先由學校墊付資金,并責令學校拿出100萬交縣教育局,作為處理傳染抵押。
老童強調(diào)這是例發(fā)傳染病,北京拿回的文件上明確說應(yīng)該由政府處理。領(lǐng)導冷冷地說:“政府這不是在處理嗎?凡每個住醫(yī)院的學生,縣衛(wèi)生局給每人都墊5000元,最后醫(yī)療費也到衛(wèi)生局結(jié)算。你學校出的只不過是預付學生的住院費。你的學生得了病,你是先送他到醫(yī)院,還是先送衛(wèi)生局,讓政府拿錢?教育產(chǎn)業(yè)化、醫(yī)療產(chǎn)業(yè)化,產(chǎn)業(yè)化就得有產(chǎn)業(yè)化管理。學生進你學校的門,首先得交學費;醫(yī)院不交錢就住不了院,你學校學生得了病,你學校不墊付住院費讓誰去墊付?家長要鬧起來,誰負這個責任?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維穩(wěn),維穩(wěn)!老童!童校長,你給縣里添的亂夠大了,現(xiàn)在,你得全力配合縣里。不!是縣里正全力配合你控制這次傳染,你可不能再給縣里添亂了?!?/p>
在老童和縣政府的配合或縣政府和老童的配合下,傳染病終于得到了控制。暑假前,學生中再沒有新的病例出現(xiàn)。學生中的患者和疑似患者都被安排了住院治療,大部分已經(jīng)康復出院。
從童思正的學校發(fā)生突發(fā)性傳染病后,全縣傳得沸沸揚揚,教育局勒令整改,取消了童思正學校的招生計劃。童思正著了急,開始找馬森到縣里公關(guān)。拉著他跑分管教育的副縣長,找教育局長,副縣長、教育局長那里剛有些松動,就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了學生家長的上訪。馬森看出了其中的玄機,勸童思正先不要著急招生,聽從縣里決定,先搞整改,等傳染平復后再招生不遲。童思正卻讓他最后再找一次教育局長。馬森對教育局長說了自己的憂慮,說學生家長上訪,恐怕是有人在背后鼓搗。教育局長沉默半晌說:“老童這個人就是太摳,只管自己不管旁人,你把肉全吃了,總得給人剩些骨頭吧?”他頓頓又說:“馬老師,你以后不要再摻和老童學校的事了,我們也很為難?!?/p>
果然,在教育局下文件嚴令童思正學校整改,將他的教師、學生整體遷出學校,暫由公辦學校代管后,學生家長上訪的事停了下來。
一年后,當突發(fā)性傳染病事件終于平復,童思正花了100多萬對學校教學設(shè)施硬件進行了改造,通過了縣教育局一年一度的設(shè)施檢查后,童思正又來找馬森。病情事件已經(jīng)平復,馬森任教育局長的學生在馬森多次說服下,初步口頭同意了恢復童思正學校的招生計劃。
為童思正辦了這件事后,馬森到外地參加省里組織的一次活動。馬森臨走前,在老童給他來電話,嗨嗨笑著向他夸說學生們?nèi)绾巫分?、尋著來報名的情況時,馬森心里一沉,一再勸他不要急著招生,還是等上幾天,拿到教育局招生通知后再招。童思正利令智昏,根本聽不進他的話,反倒讓他再給局長學生打電話催教育局下招生通知。
給教育局長的電話,馬森沒打,不想打,也不能打。童思正不接受教訓,幾年來的生源大戰(zhàn)中,他一直處于風口浪尖,不但縣里幾所民辦學校和他爭生源,到他校門口散發(fā)傳單詆毀攻擊他,就連鎮(zhèn)上的公辦初中都對他很有意見。馬森擔心他這次急著招生又會惹麻煩。處理傳染的過程中,幾次學生家長鬧事,都發(fā)生在老童的學校招生或準備招生的節(jié)點上,馬森勸老童親自去找找那幾個鬧事家長,花些錢,套他們說出到底是誰在背后鼓動他們鬧事。老童說是誰鼓動,不用問那些家長,他也清楚。馬森說,你知道沒用,關(guān)鍵是要拿到證據(jù)?,F(xiàn)在官員們最恨鼓動鬧事的人,你只要拿到證據(jù),把這些人的名單提供給政府,自然有人收拾他們。老童口頭上答應(yīng),卻始終沒有行動。有一次還高興地對他說,他一個任公安局副局長的朋友把幾個鬧事和鼓動鬧事的叫去訓了一頓,那些人保證不再鬧事了??墒前雮€月后,又有家長到北京上訪去了。馬森旁觀者清,同行是仇家,那些競爭者不趁此次事件整垮老童的學校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馬森在外地呆了十幾天,果然就這十幾天時間,本來平息的事件發(fā)生了超乎意料之外的逆轉(zhuǎn),幾個學生家長先到北京越級上訪,被縣里截訪人員送回后,沒過幾天,有三個家長到市里找到市委書記鬧事。誰也沒想到,這次僅有三名學生家長的鬧事竟將老童送進了監(jiān)獄。
當三個家長上訪到他那里后,他立即接見了這三個鬧事家長,聲稱市里并不知此事,下令市紀檢雙規(guī)童思正,十幾輛警車開進學校,對學校進行了大規(guī)模搜查,接著又以詐騙罪拘捕了任校長助理的童思正大兒子和任學校會計的童思正二兒媳。
馬森回家后聽到這消息大為震驚,沒過幾天童思正和大兒子、二兒媳都被正式逮捕。
夢是心中所思,馬森想,或許那個夢正是他接到那短信后心中所思演繹出來的,其實當時他是希望童煥所殺的正是他說的那股背后勢力中的人。他既希望童煥快意恩仇,為童思正報仇雪恨,又怕童煥殺的人真與童思正案有關(guān),自己要當辯護人就不單要下大力氣,而且調(diào)查辯護中還會牽涉到一些不愿和不想牽涉的人。他和童思正本是君子之交的朋友,他知道童思正案件水深,所以總是童思正讓他找誰,他就找誰,要求他幫什么,他便就事論事幫什么。去了縣里能不見的人他都回避不見。
現(xiàn)在,既然童煥所殺之人與童思正案件扯不上關(guān)系,他心里就更放松了。在妻子問起他當辯護人的事時,他告訴妻子至少三個月后才開庭,那已經(jīng)是春節(jié)以后的事了,等在這里旅游完回去后再說吧。但這件事畢竟攪亂了一池春水,馬森便不由自主地想日子過得快些。
馬森的家鄉(xiāng)人尤其市里、縣里的退休官員們,許多人在海南島買了房子,都做起候鳥,在這里過冬的不少。馬森初來時想安靜,不愿驚動別人,所以手機很少開?,F(xiàn)在他開始主動聯(lián)系,于是老鄉(xiāng)、同學、朋友,今天這個,明天那個,三亞、海口、通什、瓊?!?,一個月時間把全島轉(zhuǎn)了個遍。他這次出來,主要是陪妻子,女人喜歡熱鬧,妻子高興他就高興。竟在海南比原計劃多呆了七八天才回。
三
回到家里第二天,馬森又接到縣法院短信,說是童煥想見他。馬森立刻去了縣里。
童煥很平靜,他對馬叔答應(yīng)給他當辯護人表示了感謝,說他父親去世前對他弟兄們說過,以后有什么過不去的事,找馬森叔叔,只有馬叔是真心實意幫他們家。馬森問他怎么就干出了殺人的事?童煥眼中閃了一下光,隨即低下頭,吭吭哧哧說:“叔,我那時又犯病了,神智不清?!瘪R森問:“你為什么不請律師?當年幫你爸爸打官司不是有好幾個律師嗎?他們懂法律,我不懂呀!”童煥說:“我爸請的那些律師都是為了掙錢,那次要不是你堅持,他們在二審中連那條詐騙罪也不敢否定?!闭f到這里,童煥眼中又閃了一下光,緊接著說:“不過,馬叔,你也不用為我擔心,能辯下什么就依什么,我無所謂?!?/p>
童煥這一說,讓馬森想起他和律師們的那次爭論來。那時,童思正還在看守所,一審判了七年,四年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即逮捕時所謂的“詐騙罪”,三年是“學校教育設(shè)施安全重大事故罪”。童思正不服判決,上訴到市中院。二審復審前,童思正通過親戚請的省城律師來了市里,童思正三兒子童煥來家里請馬森去飯店陪律師們吃飯。
可以說,馬森對童思正學校突發(fā)性傳染事件全過程是比較了解的。正因此,童思正在二審復議前,要求兒子們請馬森和律師見面商量。馬森到后,省城的律師們早到了,正看著一審判決書,時間還早,大家先喝茶聊天。童煥年輕不懂事,將來人引進來,只對那幾個人說了句,這是馬森叔叔,也不對馬森介紹其他人。馬森也不好問,握手時,三個人自報了下家門,馬森卻也沒記住誰是誰,但他知道其中有一個是童思正內(nèi)弟。
馬森看完一審判決書,指著“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一條說:“這一條根本不能成立,保險公司在社會上雇了大批人收保險,雇的人都是按收回的錢數(shù)提成,學校交保險也一樣,保險公司所雇人員為了能保住學校這個大主顧,拿出自己所得傭金的一小部分給學校負責收保險費的,怎么能算是受賄?學校是私立學校,如果學校負責收管理費的直接拿這筆錢去保險公司,要求保險公司按規(guī)定提成,莫非要定索賄罪?況且,逮捕老童,主要是因為公共疫情事件,老童既沒有直接收錢,又沒有知會下面工作人員收了保險公司提成,罪怎么能算到老童頭上?這一條純粹是制造逮捕老童的理由,欲加之罪。況且還牽涉到兩個孩子,必須堅決否掉。至于‘學校教育設(shè)施安全重大事故罪’,這也是強加的……”
“你不懂法律!我們現(xiàn)在不談這個?!瘪R森正侃侃而談,講到緊要處,卻被茶桌對面童思正的內(nèi)弟粗暴打斷。馬森話被打斷,本就不悅,而打斷他的竟是一句“你不懂法律”。自己已是退休之人,在市里好歹是個人物,哪能受得了這種無理的話,何況打斷他的還是童思正內(nèi)弟。聽他那口氣,好像自己也是他姐夫花錢雇來的。馬森壓住火氣說:“是的,我不懂法律,但我懂是非。我是老童請來和你們談案情的,既然今天不談這個。那么,對不起,我今天還有事,失陪了。”說完,他拂袖而起,出了飯店,叫了輛出租去了另一家飯店,他今天在那里確實還有個飯局。他怕童思正三兒子找他,上車后就關(guān)了手機。
下午回家后,童煥還在家里等著,再三解釋說:“我三舅脾氣不好,頂撞了您,請馬叔原諒。是我爸在看守所一再吩咐我一定要請您陪他們,因為您最知道我家的案情。您走時,我正在那里接電話,他們叫過我來,向我問您的情況。我對他們說,您是我爸多年好朋友,從我家出事以來,我爸就一直找您幫忙。我爸多次說過,除了他自己,您是最了解我家這次案情的。他們聽了后,讓我趕快去追您。您手機一直關(guān)著,我追到家里您也不在。我大哥、二嫂在牢里,我二哥病了,我爸第一次讓我辦事,看我這事辦的……”童煥說話不連貫,這些話是斷斷續(xù)續(xù)說的,說到這里時,眼里涌上了淚花。馬森忙說:“三三,不怪你,是馬叔一時意氣用事。另外,主要是馬叔確實不懂法律,對二審復審也提不出什么有用意見?!薄安?,馬叔,他們對您的意見很重視,只是他們對本地保險公司不熟悉,想請您從本地保險公司復印出事發(fā)那幾年保險公司雇傭下崗工人收保險費的提成情況?!?/p>
這才是童煥下午來家等他的真正目的。那些年,常有保險公司臨時雇員找馬森投保,凡找到他的,都是認識的人或親戚,他們親口對他說過,他們并沒有工資,所以這樣積極地跑,全為提成。他們勸他與其把錢存到銀行,還不如投保,讓他們也賺幾個錢。馬森既知道這個底細,便沒拒絕童煥。當即從手機上翻出一個熟悉的保險公司負責人號碼,便撥了過去。保險公司負責人問他復印這些干什么?他簡單說了情況,對方沉默半晌說:“馬老師,不是我不幫你這個忙,這個忙確實不能幫,你的案件和我公司毫無瓜葛,我為什么要給你出這種證據(jù)?你要是律師,我或許會給你向縣公司打個電話,讓他們盡量幫忙。律師要取證,他應(yīng)該親自到涉案公司去取證,你既不是律師又不是辯護人,我就是打了電話,人家也不會取給你。”
馬森忽然感到,他又上了那些律師們的當,放下電話,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站起來盡量溫和地說:“三三,你走吧!電話你也聽到了,你回去后,就照電話上聽到的對他們說?;厝ズ?,告訴你那個律師舅舅,我?guī)屠贤?,純?yōu)槲覀兌嗄杲磺?,我沒掙過你家一分錢。不信,讓他去問你爸爸?!?/p>
中院接受上訴審理時,已辦了取保候?qū)彽耐颊髢鹤佑址罡该瑢iT接了馬森去旁聽。馬森對律師們的辯護大失所望。律師們只辯量刑太重,要求減刑,根本不敢作無罪辯護。二審法院發(fā)回一審法院重審,一審法院仍維持原判。
老童身陷囹圄,仍惦念著學校的恢復。讓二兒子、三兒子陪著老母親找教育局將學校改造硬件設(shè)施時遷出去的初中三個班的教師學生遷回來。教育局讓老童家交三百萬辦學抵押金。三百萬抵押金也交了,正辦交接之時,三個家長又在鼓噪著鬧事。市委書記聽到后,再一次采取行動,下達了市委對石橋縣政府處理突發(fā)性傳染不力的處理文件。市委書記親自拍板,下令給石橋縣管教育副縣長、教育局長和衛(wèi)生局長撤職處分,市衛(wèi)生局副局長、縣防疫站站長免職,處分了二十多個處理疫情不力的教育、衛(wèi)生干部,幾個科長被抓捕判刑。
馬森做夢也沒想到一場突發(fā)性傳染病,會引起石橋縣這樣大的地震,他無顏面對被撤職的副縣長和教育局長,很長一段時間沒回縣里去。
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童思正被折騰了這一番,在看守所腦梗一次,雙腿麻木,不能行走,被送省監(jiān)獄醫(yī)院救治。童思正要求保外就醫(yī),沒被批準。童思正讓兒子們把馬森接到省監(jiān)獄醫(yī)院,委托他找縣檢察院和縣法院跑保外就醫(yī)。馬森跑了幾次,都無果而歸。法院院長和檢察長都說這是市委書記親自定的案子,他們對保外就醫(yī)無能為力。
童思正保不出來,可家里人總得活,前教育局長答應(yīng)恢復學校時讓童家交了三百萬抵押金,公安局逮捕童思正時扣下了童思正帶在身上一張幾十萬的銀行卡。童思正妻子哭哭啼啼找上門來,讓馬森幫他們找關(guān)系追回這些錢。馬森認為這些都是合理要求,理應(yīng)幫忙,便分別去找縣長、新任管教育副縣長和縣委辦公室主任,三個都是熟人,一聽他又是說童家的事,都變了臉色,委婉勸他別插手,一致認為童思正學校傳染病案給縣里帶來大麻煩,一個副縣長、兩個局長被撤職。一個學生子宮感染,不能生育;一個學生轉(zhuǎn)為腦瘤……馬森一聽他們談案子,便說,我今天不和你們談案子,既然已經(jīng)判刑,當時扣下的銀行卡應(yīng)該還給家人吧?既然學校已經(jīng)不讓辦,辦學抵押金應(yīng)該退還吧?童思正犯法是他犯法,他的家人總得活吧?副縣長說這些事他決定不了,縣長在他據(jù)理力爭下,答應(yīng)開會研究。辦公室主任卻說,辦學抵押金一部分用作學生患者后續(xù)補償,一部分用于對他學校的維護,學校停辦后,縣里雇了保安維護學校,保安的工資不能讓縣里付吧?馬森問:“雇保安的事你們和童家商量過嗎?”主任說:“這還用商量?我們?yōu)樗Wo學校財產(chǎn),難道保護錯了?”馬森說:“童家不用你們的保安,他們要自己回去看守學校。”主任說:“你能代表童家?”馬森電話把辦公樓下等著的童思正二兒子叫上來,說他是童家兒子,他能代表。主任說,“能代表也不行,童思正案是縣里重大案件,我們得保證不出事?!睘榇?,馬森和本是朋友的主任拍了桌子。主任說,“馬老師,我是奉命行事,你還是和縣長、副縣長去說吧?!?/p>
年底,傳出更加爆炸性新聞,市委書記卓某因涉嫌重大貪污受賄罪被逮捕,據(jù)說涉案金額上億。
市委書記被逮捕的第三天,童思正獲準保外就醫(yī)。看守所怕出事,早就不想管這個成天發(fā)病的七十多歲老人了。
童思正保外就醫(yī)后繼續(xù)上訴,中院開庭審判時,他換了本地律師。請到律師后,童思正又把馬森接到縣城,讓他和律師磋商。馬森見到那律師時對那律師也不抱多大希望,這律師是馬森鄰村人,曾在一所完小上過學,在學校時學習并不好,卻不知他后來上了什么學校,竟當了律師。然而,讓馬森沒想到的是這個律師在論辯中否掉了“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二審判決,童思正減了四年刑,兒子、兒媳都改判無罪,恢復了被停幾年的工作。
二審判決書下來后不久,那個律師打來電話,讓馬森向童思正給他再要五萬元,馬森故意問是不是童思正律師費沒付夠?律師尷尬地笑了聲說:“我打聽過,他前面的律師比我收費高得多,還通過他小舅子問他額外要了不少錢,卻沒減一年刑,我這次為他減了四年刑。當時老童說了,只要能減刑就另給我錢,現(xiàn)在,判決書快下來一個月了,他連個電話也沒有。老馬,你不知道,老童有錢,這次你也是立了大功的,我所以讓你和他說,因為他也應(yīng)該給你的。如果不是你堅持讓我作無罪辯護,特別是你講了那條罪不成立,提醒了我。我才拿定了對那條罪作無罪辯護的決心?!?/p>
后來,童思正再給沒給二審律師錢,馬森沒問。但他理解了童煥不請律師的苦衷,童煥之所以和妻子離婚,一個人獨自過日子,就是不想拖累別人,他孤身一人,哪有錢雇律師,像童煥這樣狀況的人,生在一切向錢看的重商社會,哪有為他提供免費辯護的律師?對這一點,馬森在答應(yīng)為他辯護時就有心理準備,他自信,單就童煥目前的案情,只要掌握了資料和證據(jù),研究上幾天法律,他的辯護不會比童思正以前請過的那些律師差到哪里去。但他還是勸童煥請個律師,說請律師的費用不用童煥考慮。童煥卻非常堅決地表示不請律師。馬森詳細詢問了案件過程,臨走時,童煥耳語似地對他說:“馬叔,我之所以堅決不請律師,因為我們弟兄希望你能在法庭上為我家的冤案有所陳述。我大哥會找你的,詳細情況你可以問我大哥,他會給你提供資料和證據(jù)。”
四
童煥要馬森在法庭上陳述他們家的冤案,這讓馬森對他的殺人案產(chǎn)生懷疑,從案卷上看,童煥的殺人案比較單純,一個三十左右的離婚男人去嫖宿暗娼,因為嫖費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男的又有精神病前科,精神病發(fā)作,打死了女的。這辯護應(yīng)該是比較容易的,只要強調(diào)精神病,如果辯護得力,證據(jù)充分說是誤殺也有理由,但如果牽涉到他們家冤案,就麻煩了。那就是沒事找事,鬧不好,就是往故意殺人上引。如果調(diào)查起來,被殺女子和童思正學校所發(fā)生的傳染病有關(guān),豈不是自找倒霉!
世界上事情說不來,但愿不如所料,卻往往恰如所料。
在馬森見到童思正大兒子時,童思正大兒子給他帶來了一大堆資料,對他說:“馬叔,謝謝你這么多年一直對我們家的幫助,我們弟兄無能,翻不了我家的案子,讓我爸爸死不瞑目。但我們努力了,這些資料就是我們一家家找那些患者家長取來的。我們的本意是取來這些證據(jù)后,讓您繼續(xù)幫我們打官司,省高院不行,就上最高人民法院,可三兒卻在取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時失了手……”說到這里,他趕緊收口,抬頭看著馬森充滿疑問的眼光,垂下頭說:“馬叔,我知道最終瞞不過您,我索性和您直說了吧……”
聽著童老大的述說,馬森越來越心驚,這才知道這弟兄三人其實一直沒閑著。他們和他一樣,一直懷疑家長們鬧事背后有推手,這些人他們也大體知道是誰,因為每年的生源大戰(zhàn)中,他們已經(jīng)和這些人明爭暗斗過多次。事情發(fā)生后,從家長們一開始鬧事,他們就要調(diào)查到底是誰在背后煽動,但童思正一直壓著他們,不讓他們?nèi)フ{(diào)查,說你們調(diào)查回來又有什么用?處理傳染病是處理傳染病,只有處理好傳染病事件,學校才能復課,你們這樣一攪和,只會把事情弄得更復雜。
童思正被判刑后,他們又展開了調(diào)查,剛剛調(diào)查得有了些眉目,童思正保外就醫(yī)出來了,又嚴厲制止了他們。他說:“這種事,你就是調(diào)查清楚,對我們家翻案又有什么好處?制造咱們家冤案的是那個貪官和他手下大大小小的貪官,你就是取了證,證明他們曾鼓動家長鬧事,法院會因此而減我的刑嗎?我們要判無罪,有我們現(xiàn)在這些材料就足夠了。何必再牽扯其他呢?他們能鼓動那三個家長找到貪官,說明他們上面都有人,有關(guān)系,你要把他們牽進案子里,咱們要翻案不是更添了麻煩嗎?”
實際童思正最害怕的就是他們弟兄調(diào)查清楚這些仇人后,私下去搞報復,在以前的幾次生源大戰(zhàn)中,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大兒子在社會上有一幫哥們弟兄,他曾花錢指使那些弟兄幾次惹禍,不是打了對方散傳單詆毀他們學校的人,就是砸了人家散傳單的汽車。童大雖然不出面,但童思正一聽到這些事,就知道是大兒子干的,后來他堅決制止了大兒子這種行為。他說:“你不懂,最厲害的報復是咱把學校辦好,把學生教好,年年考得都比他們好,年年考得都比他們多,學生自然會來咱學校。他們散傳單造我的謠,詆毀學校,就能阻擋了學生們來咱學校報名嗎?競爭就要正大光明,他們下三濫,你也下三濫,只能是丟咱學校的人,讓人知道了小看?!?/p>
事實證明父親是對的,所以后來即使最艱難的時刻,他也再沒動用他那些弟兄。再后來二審父親減了刑,他和弟媳恢復了工作,他就更相信父親的話。直到后來省高院一直對上訴沒有批復,父親母親相繼去世后,他們弟兄三人才開始了新的行動,但他們?nèi)杂浿赣H臨終一再叮嚀他們不要采取私下報復的行為,只是想弄清楚到底誰在背后使壞,拿到確鑿證據(jù),準備萬不得已時再說。三弟弟平時木訥,但卻最有主意,他讓妻子送自己進精神病院,最后堅決和妻子離婚,就是做好了以死相拼的準備,等我們對那些背后指使上訪的人一個個都拿到證據(jù)后,如果還平不了反,他就根據(jù)這些人在我家案子中造孽的主次輕重,分別給予懲罰。這些他雖沒和兩個哥哥商量,但他們知道他的想法,他們也有這個準備。
馬森問他:“是否已經(jīng)采取行動?”童大低下頭囁嚅著說:“還沒有,只是稍微給了他們些警告。”馬森問:“什么警告?”童大抬起頭說:“馬叔,你放心,我只是讓人告訴他們,你們背后煽動家長上訪的事,法院已經(jīng)取了證。”馬森問:“再沒其他?”童大點點頭。馬森問:“童煥失手是怎么回事?”童大卻沒直接回答,只說:“馬叔,三三的案子與這無關(guān)?!薄氨粴⒌呐?,與你家案子有沒有關(guān)系?”“沒有!”童大回答得很肯定,但馬森從他眼色中看出,他在說謊,但他沒再追問,只是說無關(guān)最好,稍停又說:“記住,沒有就是沒有!”
但他在看他們?nèi)』氐哪切┳C據(jù)時,卻倒抽了一口冷氣。幾份證據(jù)中都提到一個姓關(guān)的患者,而死去那女子正是姓關(guān),而鬧事家長中,只有姓關(guān)的證據(jù)沒取到。
再翻童大送來的其它資料,姓關(guān)的浮出了水面,在童思正和家長們簽的賠償協(xié)議中,這家的賠償款是最多的幾家之一;在童思正幾年后要求恢復學校的簽名中,患者家屬大部分都簽了名,唯獨找不到姓關(guān)的。
馬森決定按資料上的地址去訪問一下這個姓關(guān)的。到了村里一打聽,才知道姓關(guān)的女子上初中前母親就去世了,父親是村里有名的酒鬼,兩年前喝多了酒,腦溢血去世了。馬森心中黯然,也沒到關(guān)家,掉轉(zhuǎn)車頭回去了。想起童大說童三失手之說,馬森斷定童煥所殺就是這家姓關(guān)的女子。
這一家也是家破人亡,馬森忽然對自己以前要求童思正通過上訪家屬套出幕后策劃者的想法產(chǎn)生了懷疑,固然他那時要求查出背后鼓動鬧事的人是要制止鬧事,但卻沒想到童家還有三個兒子,他們知道了那些鼓動上訪而弄得他們家家破人亡的人會做出什么來,他當時卻是想也沒想。看來還是老童比他了解他那些孩子們,在他們蔫蔫的、善善的外表下,也不見得就都蔫蔫的善善的。想到這里,忽然靈光一閃,他想起童大取的那些證中,都指向一個姓封的,一個姓柳的。
這時他的車已經(jīng)過了縣城一段路了,想到那姓封的,他毅然掉轉(zhuǎn)車頭,返回縣城。
五
石橋縣城這幾年變化很大,路寬了,公路整潔了,一座座高層建筑拔地而起,一個小縣城竟有七八處高層小區(qū),這里一處廣場,那里一個公園,城街上小車穿梭,路兩旁還停著不少,這讓他想起一個笑話,說石橋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堵車了。
馬森一邊瀏覽著故鄉(xiāng)縣城街景,一邊想著該找誰?這幾年老虎、蒼蠅一齊打,有些個官場故舊退的退,受處分的受處分,關(guān)監(jiān)獄的竟也有幾個。當時他為童思正保外就醫(yī)找過的法院院長就被處理了,據(jù)說調(diào)走后一直沒安排。那個前市委書記提拔起來的縣委書記,在縣城改造成全國衛(wèi)生模范城上出了大力,也因和市委書記說不清的交集“帶病”離任,至今仍沒安排,大概也快到退休年齡了。因童思正學校事件受了撤職處分的那幾個人如今都灰溜溜坐在家里打發(fā)日子,被判的幾個教育、衛(wèi)生部門干部,如今連工資也沒了,不知怎么生活?
想到這里,馬森突然有些泄氣,竟想不起該找誰打聽與童思正案子有關(guān)的人來。在石橋橋頭飯店停車后,他終于想起一個人來,在童思正傳染病事件發(fā)生前后任法院副院長的陳鐵。十幾年前,在馬森高中同學當院長時,兩人就認識了。在一審決定判決童思正七年徒刑時,陳鐵是唯一提反對意見的人。后來馬森為童思正找法、檢兩院保外就醫(yī)時,就是陳鐵引著見的院長。他比馬森小七八歲,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退休了。馬森決定見陳鐵只打聽姓封的,他真有些疲累了。
馬森打了電話沒半個小時,陳鐵提著瓶酒來了,一見他哈哈哈笑著說:“好幾年不見,老兄你一點也沒變?!蔽者^手他邊進飯店,邊壓低聲音說:“是為童煥的案子來的吧?從法院出來的?”馬森知道他見面肯定會提到童思正案子,沒想到他職業(yè)病這么敏感,一開口就說童煥案子。馬森打著哈哈說:“不是,到村里走了趟,路過。你退了沒?”“退了,去年前半年就辦了手續(xù)!”
兩人說著話,在二樓一個小包間坐了,馬森要了一盤花生米、一盤豬頭肉,先喝酒。陳鐵回頭看看門口問:“還有誰?”馬森搖搖頭說:“沒旁人,就咱倆,我真是路過,多少年不在橋頭飯店吃飯了?!薄肮阅阆肫鹆宋?,謝謝老兄還記著我,敬你!”他這樣一說,馬森才想起當年和童思正的二審律師就是在這個飯店吃的飯,二審齊律師建議叫上陳鐵,但他不方便叫,聽說老馬和陳鐵關(guān)系不錯,老馬叫,他肯定會來。于是馬森便叫了陳鐵。對那次吃飯,馬森印象不是很深,只記得齊律師在陳鐵面前畢恭畢敬,每說一句話,都要問陳鐵:“陳院長,我說的對吧?”陳鐵對他卻待理不理的,倒是和馬森大談書法,希望馬森能給他要幅市書法協(xié)會主席的字。飯后,齊律師讓他和童思正說說,陳院長這里得打點一下,并伸了三個指頭。馬森沒答應(yīng)他,讓他自己去和童思正說。但為了童思正的案子,他回去后,還是向書法協(xié)會主席給陳鐵要了幅字。
三杯酒下肚后,陳鐵又說到了案子上:“老兄,聽說你接了童煥的案子?”馬森知道瞞不過他,糾正說:“不是接了,是他非要讓我給他辯護。而且是你們法院發(fā)的短信,征求我意見!”陳鐵哈哈笑著說:“說慣了,你又不是律師。不過,馬老,你說你也七十多的年紀了,放著清清靜靜的日子不過,給他當?shù)氖裁崔q護人。這都什么年代了,律師掙的就是那份錢,你說你圖什么。圖名?你的名又不在這里;圖利?他和妻子離婚,和倆哥哥多年不來往,孤身一人,你車費、油費還得自貼。調(diào)查取證,東跑西顛不說,你還得與法官溝通。老兄,打官司可不是簡單事,不是你辯護得好,官司就能打贏。當年老童的案子,最初,我堅決反對立案,后來我堅決反對重判。可頂用嗎?市委書記定的案,誰敢不從。老實說,我當年也是因為自己沒幾年就要退,前途無望,才敢反對。馬老兄,童煥案子復雜,石橋縣誰不知道你,辯淺辯深于你都沒利,鬧不好,還得得罪人,因為你不是律師呀!唉!老弟勸你,你還是推了吧……”
馬森問:“童煥案子有什么復雜處?不就是個嫖娼殺人嗎?”
陳鐵搖搖頭,端起杯,敬過馬森,又搖搖頭說:“不是你想象得那樣單純。馬老,實話對你說,這案子說簡單就簡單,說復雜就復雜。怎么說呢?如果就事論事,這案子就簡單,如果和童思正案子一牽涉,這案子就復雜。主導權(quán)不在你辯護人,而在法、檢兩院。我是個做甚的?一輩子法官了?!?/p>
馬森說:“這我就真不懂了。我沒打過官司,我也不是律師,但我知道法院的基本原則是不告不理,童煥殺人就是童煥殺人,莫非公訴人還能對不牽涉本案的童思正案牽進案子里?”
陳鐵嗨嗨笑了聲:“所以我說這案子說簡單就簡單,說復雜就復雜!如果當事人要告童煥是報復殺人呢?”
“報復?憑什么說報復?”
“聽說這被殺女子也是童家學校的學生。”
“童煥為什么要報復她?”
“聽說她父親是鬧事人之一,而且是主要的鬧事人之一。”
“就憑這?不是說童煥離婚后和她早有來往,還想娶她嗎?”
“問題不在她,她已經(jīng)死了。問題在告狀人?!?/p>
“她爹娘不是都死了嗎?”
“但她還有姥爺、舅舅、姨姨、姑姑、堂兄、堂弟……她爹娘在,反倒好說。多給些錢,安頓住或許能不告報復,但那些姥爺、舅舅等人,你知道他們誰出頭?這就是我說主導權(quán)在法檢兩院的意思。他們都是親屬,對她們家和童思正案件的關(guān)系不是很清楚,按說不會往報復殺人上去想。但是如果有人在背后給上他們錢挑撥鼓動呢?”
“誰挑撥鼓動?為什么鼓動?”
陳鐵看一眼馬森,又嗨嗨一笑說:“老兄如果不是明知故問,就是對這幾年石橋的事太不了解了?!?/p>
馬森心一沉,認真地說:“陳院,這幾年我除了上事宴,很少來石橋,真不知道這幾年石橋的事,來,我敬你一杯,還請老弟多多開導!”
“馬老,別這樣說,你我弟兄,既然你已經(jīng)應(yīng)承了做童煥的辯護人,我今天來,就想到了你可能問我些什么?實際上,許多話我也想和人聊聊,特別是和你,拍著良心說,老弟我一輩子當法官,還是有底線的。我沒收過人錢,也沒枉判過一件案子,我對得起頭頂上法官的帽徽。對童思正案,我至今也認為是冤案,可正因為這冤案,才造成了后來許多不該發(fā)生的事。老兄不是一直懷疑鬧事是有人背后鼓動嗎?這是不假的事,石橋人哪個不是心知肚明??衫贤珦福褪巧岵坏没ㄥX。當年公安季副局長已經(jīng)掌握了那些背后鼓動的人,也曾奉縣委之命出面對某些背后鼓動上訪的人敲打過,這些老童都知道,可他感謝季副局長的就是萬數(shù)八千煙酒把戲。他掙了那樣多錢,季副局長有縣委命令維穩(wěn),如果他拿出三五十萬百八十萬給季副局長,只要季副局長把那些東西逮起來,以擾亂社會治安關(guān)他個半年六個月,看誰還敢背后鼓動上訪?如果鎮(zhèn)壓住鬧事的,還會有后面的事嗎?誰都知道如今是個金錢時代,沒有真金白銀你能辦成事?不過,那些人也遭到了報應(yīng)……”
陳鐵告訴馬森,石橋縣近年來發(fā)生了好幾起無頭公案,都和童思正案件有關(guān)。其中一個姓柳的出了車禍,被撞斷一條腿,肇事車輛逃逸,至今沒有破案;這個姓柳的就是被季副局長叫去警告過的一個背后鼓動者。三個到市委書記那鬧事的家長,一個喝燒酒喝死了;一個半夜賭錢回家,在山路上被什么撞得滾下山坡;一個無緣無故得了啞病,嘴里只會啊啊啊,卻說不清話。還有一個姓封的,也是季副局長警告過的人,老父親得腦溢血死了,出殯的那天響炮,一個大麻炮斜飛過來,恰恰炸在姓封的那個當校長的兒子眼上,炸瞎了一只眼……石橋人都說是報應(yīng)。但據(jù)陳鐵分析,也不完全是報應(yīng),因為那姓柳的和被炸瞎一只眼的姓封的都不承認是報應(yīng),而是有人蓄謀陷害。而這有人,他們都指向了童家三兄弟。但他們沒有證據(jù),也不便明說,因為一明說,他們當年背后鼓動的蹄蹄爪爪也就暴露了。他們花了重金,要求公安破案,但僅憑他們提供的那些蛛絲馬跡,公安根本找不到頭緒。
據(jù)說喝酒死的那個人,同飯店吃飯的人懷疑那天和他喝酒的人里,有一個和童老大是朋友,但死者是喝完酒后死在自己家里的。那幾個人又都不是他們村或附近村的人,認識的很少,喝完酒后這些人就再沒見過。這些年喝酒喝死的很多,有的死者家屬鬧起來,同桌吃飯的都要賠償,但大多數(shù)都不了了之。這死者只有一個在縣城打工的女兒,知道父親嗜好,又找不到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所以那個人們傳言有童老大朋友的說法,根本沒人相信。那個從山崖上滾下來的人,也說不出是什么東西撞了他,只說似乎聽到背后有摩托車聲,但他連摩托也沒看清,更不要說人,也便自認了報應(yīng)……
陳鐵問馬森相信不相信報應(yīng)?馬森說世界上的事說不清楚,也許有吧!陳鐵說:“可是也太奇怪了,怎么凡是和童家作對的人都得到了報應(yīng)呢?”馬森說:“那是因為他們作惡太多,按你所說,這些事都應(yīng)該屬意外事故。在同時間其他人發(fā)生意外的還很多,只不過人們沒在意罷了?!标愯F說:“這倒也是個理,但姓封的那個大麻炮也飛得太邪乎。出殯時孝男孝女們不少,都按大小順序跪著,那炮即使跌倒,也不會越過前面的人頭和棺材飛到中間偏炸他那當校長的三兒子吧?”
馬森想問的就是這姓封的,聽到這里不由打斷陳鐵說:“這封家老爺子出殯是在哪里出的,怎么還有棺材?不是都火化嗎?”
陳鐵說:“馬老,你不知道,咱們縣和市里不一樣,現(xiàn)在許多城里老人死了,都要回村進祖墳。封老爺子生前早就說過不讓火化。要不怎么會出這樣的事。”
“這封老爺子大名叫什么,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大名鼎鼎封效仁,當了幾任聯(lián)校長,后來在縣教育局當督導。聽說和童思正是同班同學,兩個人一直尿不到一個壺里,斗了一輩子。兩個人爭教育局副局長爭不到,童思正放棄,到企業(yè)當了處長,封效仁氣得吐血。后來童思正辦了培仁學校,兩年后他辦了培英學?!?/p>
一聽到封效仁的名字,馬森木然,腦子如突然遭了寒霜的茄子。他從來不相信什么報應(yīng)之類說法,陳鐵所說的那些,他都在腦子里經(jīng)過快速處理,也如姓封的那些人一樣,指向童家兄弟,而當封效仁這三個字一出現(xiàn),他的腦子短路了。陳鐵后來再說了些什么,他根本沒聽到。
陳鐵見他怪異,連叫他三聲,他才仿佛從夢中幽幽醒來。
陳鐵問他是不是喝多了?說:“老兄當年……”
他擺擺手冷靜地說:“好漢不提當年勇。陳鐵老弟,童煥的殺人案就是殺人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殺人是事實。但是他是不是報復殺人得看有沒有證據(jù),不能只靠別人的一面之詞。他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也得需要醫(yī)院出具證明。我會再做詳細的調(diào)查,謝謝老弟!”說著他拿起酒瓶,將剩下的酒給兩人杯中各添一半,和陳鐵碰過杯后,一飲而盡。
【作者簡介】彭圖,山西原平人,195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1980年畢業(yè)于山西省忻州師院中文系,曾任《五臺山》雜志主編。出版《野狐峪》《白虹》《彭圖小說》《我是誰》《中國謠》《漩流》《拭塵集》《言平廣予集》等作品。
責任編輯: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