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聚焦近現代法律史領域,基于傳統民法的社會倫理、民商合一、公私法融合知識傳統,通過“實踐”與“歷史”視角,針對我國法律崇公抑私、重財產輕主體現狀,演繹出中國法律現代性轉型的知識前提與知識動力?;谥袊穹ㄗ陨韨鹘y和司法基因,消除結構與行動二元對立,將“實踐”置于中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中,對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進行歷史性反思與現代性重建。中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需要超越“形式理性”與“實質非理性”二元對立,基于“實用道德主義”的價值取向,突出傳統司法道德性表達和實用性行動的結合,在認同多元傳統、共同形塑現實基礎上,完成允許移植和本土并存法律制度的自主性知識建構,形成多元價值共識,實現中國法律的現代性轉型與發(fā)展。
[關鍵詞] 現代性;歷史主體;實踐主體;自主知識體系建構
[中圖分類號] D909.9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4)06-0141-08
Construction of the Autonomous Knowledge System of
Chinese Civil Law in “Practice” and “History”
XU Zhongyuan,PAN Di
(School of Law,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3,China)
Abstract:Focusing on the modern legal history,this study deduces the knowledge premise and power driv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law modernity agains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law, emphasizing public interests over private interests and valuing property rights more than individual right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practice” and “history”, based on traditional civil law,social ethics,integration of civil and business, and integration of public and private law knowledge tradition. The binary opposition between structure and action is removed based on the Chinese civil law tradition and judicial heritage. The “practice” is placed at the construction of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of Chinese civil law to realize the historical reflection and modern reconstruction of the construction of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of civil law. The construction of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of Chinese civil law needs to transcend the “duality of formal rationality” and “substantive irrationality” and highlight the combination of traditional judicial moral expression and practical action by 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practical moralism”. Based on the recognition of diverse traditions and co-construction of reality,the autonomous construction of knowledge in both transplanted and indigenous legal systems is realized to form the value consensus and achieve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aw.
Key words: modernity;history subjectivity;practice subjectivity;autonomous knowledge system construction
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我國哲學社會科學應該以我們正在做的事情為中心,從我國改革發(fā)展的實踐中挖掘新材料、發(fā)現新問題、提出新觀點、構建新理論。對中國現代化過程中自主知識體系建構而言,本土現代化的研究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現代化理論與實踐的影響,如何在西方現代性話語中尋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自身轉型的道路,避免陷入對西方法治話語或移植或批駁的二元困境中,堅持走中國特色自創(chuàng)性、自主性法治道路,實現基于中國歷史和實踐的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實現法學傳統理論與現代性知識譜系的對接,是當代法學家們研究的核心議題。早期學者從民事法律領域對這一宏大命題展開探討,聚焦近代法律史領域,通過“實踐”與“歷史”視角,對中國民法的自主知識體系建構進行闡述,由此演繹出中國法律現代化的新型模式和知識譜系。如黃宗智通過對大量民事案例、人類學調查成果、法律文本等文獻的解讀,勾勒出清代以來民事法律表達與實踐的背離與交融過程。研究表明,在中國法律現代性實踐中的自主知識體系建構中,中國法律傳統的實踐歷史深受三種傳統的共同作用,其中有“舊帝國”傳統的延續(xù)和演變,也有“新革命”傳統的創(chuàng)新和延續(xù),更有對西方法律所做出的選擇性轉釋和創(chuàng)造性改造[1]1。而近代以來整體上追求“西化”的中國法律知識體系,實際上也將自身的主體性逐步蘊含在三種傳統的相互牽扯過程中。因此,要創(chuàng)建中國民法自身的現代性轉型,構建中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必須建立在理解三種傳統的基礎上,深入探索思想與行為、制度與文化、理論與實踐的互動,借此溝通中國早期歷史與現實。在美國學者戴蒙德(Neil J. Diamant)看來,黃宗智等人的研究是一場在中國法律史領域轟然發(fā)生的智識地震[2],實際上,黃宗智的研究已遠超法律史領域,在諸多社會科學領域引發(fā)反思。本研究試圖從“實踐”與“歷史”中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范式出發(fā),試圖發(fā)掘“實踐”與“歷史”中我國民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研究旨趣、理論基礎與知識動力。
一 “實踐”與“歷史”中我國民法
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認識前提
理解當代中國的法治話語體系建構,不能脫離歷史主體的歷史邏輯、理論邏輯與實踐邏輯?!皩嵺`”與“歷史”的理論旨趣和方法以歷史延續(xù)性為前提,注重探討“表達”與“實踐”、“過程”與“事件”之間的背離與融合,從而在歷史流變中理解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行動與結構。從研究范式來看,“實踐”與“歷史”的研究既對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反思,具有“歷史”的取向,也對結構與行動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行了關照,具有“實踐”旨趣??梢哉f,“實踐”與“歷史”是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的知識前提與方法論基礎。
(一)“實踐”與“歷史”中我國民法自主性知識建構的歷史取向
基于實踐主義或歷史主義的話語立場,在話語體系或自主知識體系構建中,無論是對域外的法治思想和知識資源還是對我國歷史上傳承下來的法治思想和文化,都應當保持明確的自主意識,要考慮其與我國其他理論、制度及實踐的相適性。具有“實踐”與“歷史”取向的中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研究,對社會規(guī)律的普遍性進行了深刻的反思,通過對我國晚清民事法律知識歷史變遷的分析,展示“過去何以能走到現在”;借助歷史過程中的種種可能性,挑戰(zhàn)被賦予先驗地位的普遍主義的中國法律知識體系[3]。在早期社會科學研究中,歷史分析便頻繁出現于馬克思和韋伯等人關于社會變遷的研究中。然而,隨著主流社會科學研究愈發(fā)向自然科學的客觀性、普遍性靠攏,歷史取向也在社會科學的研究中逐步被邊緣化。20世紀50年代,美國學者賴特·米爾斯提到,每一門社會科學,或更確切些,每一門考慮周全的社會科學,都需要具備觀念的歷史視野以及充分利用歷史資料[4]157??紤]到其批判對象是當時占絕對主流的結構功能主義,強調歷史變遷顯然是為了駁斥結構主義與抽象經驗主義對普遍規(guī)律的執(zhí)意追求。然而,隨著結構功能主義經歷越來越多的批判,社會科學的自然主義傳統喪失了絕對統治地位。后現代主義的興起又使社會科學陷入不斷自我反思、多元對話與包容的境地,學者們開始重新梳理社會科學史,試圖重構中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研究范式。不少學者開始在法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中融入歷史視野,通過對制度史、思想史、概念史、法律史等內容的回顧,對研究內容進行修正與補充。
中國的民法自主知識話語體系構建,不能脫離歷史主體的實踐邏輯。中國《民法典》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具有重要地位,是一部固根本、穩(wěn)預期、利長遠的基礎性法律[5]281。目前,民法領域已正式步入當代民法學范疇,但是清末變法之后,中國民法實踐一直追崇西方學理繼承,受到潘德克頓法學、蘇聯法學和日本法學的影響[6],呈現出公私融合、民商合一、追求社會倫理、崇尚個人契約等局面;而在不斷的實踐變革中,又變?yōu)楝F在的崇公抑私、重視權利保障的民法體系。故此,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應該從“實踐”與“歷史”的角度去探索如何保障多元價值達成共識,實現現代化改革。同時借助歷史材料,從宏觀與微觀、社會與個人等多元互動的歷史過程中,探尋當代中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何以實現。最后在這一過程分析中反思知識建構規(guī)律的普遍性與必然性。
具體來說,我們應將研究的首要目標設置為基于“實踐”與“歷史”的研究視角構建中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從而在研究中彰顯明確的歷史取向和實踐旨趣。由于“實踐”的分析視角強調從過程—事件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出發(fā)詮釋研究對象,秉承此范式的研究大多突出了實踐的歷時性特征。在黃宗智看來,傳統的“歷史”概念試圖解釋“歷史”積累在結構和能動之間所扮演的中介角色,然而“實踐歷史”所強調的歷史維度,比這種歷史認識要更加寬廣,僅僅通過“實踐”的分析范式還不足以描述中國法律運行的獨特邏輯,還需要將“實踐”的視角置于更宏觀的歷史敘事中[7]2。其研究的出發(fā)點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根據普遍主義的觀點,學者對清代法律的認識僅僅停留在形式主義或實質主義、理性或非理性的劃分上,而清代法律的真正面貌需要立足我國歷史上傳承下來的法治思想、知識資源和文化表征,基于歷史主體的實踐邏輯,通過特定情境中的社會條件、歷史前提進一步分析與理解。其二,當代中國法律體系似乎走上了“全盤西化”的道路而忽視了中國法律自身的傳統,要實現對清代以來中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探索,也需要通過歷史取向的研究進行揭示?;诖朔N認識,一個基本的假設被提出:當代運行的法律不僅是改革開放以來法律體系探索的結果,也內含了革命時期、民國時期與明清時期的司法基因??傊?,將“實踐”與“歷史”作為一種研究視角與敘事話語,實質就是在歷史的維度中,通過調和結構與行動的二元對立,將“實踐”置于研究的中心,借助過程與事件結合的分析視角,揭示制度邏輯與實踐邏輯的背離與抱合,由此對中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進行歷史反思。
(二)“實踐”與“歷史”中我國民法自主性知識建構的行動與結構取向
民法自主知識話語體系不等于民法體系話語,它深嵌于法治演進的歷史全過程和實踐的各個方面,是特定歷史主體、實踐主體針對法治價值、規(guī)范和實踐的均衡表達。“實踐”這一概念被引入民法知識體系建構研究,其根本目的在于調和主觀性與客觀性之間的二元結構對立。社會科學應當揭示構成社會宇宙的各種不同的社會世界中那些隱藏最深的結構,同時揭示那些確保這些結構得以再生產或轉化的“機制”[8]6。而要實現這一點,就必須超越二元論的社會知識觀,將社會世界寓于主觀性與客觀性、社會結構與主體行動之間,由此建構一種“二重性”的社會觀[9]。超越二元論的基礎在于認識“實踐”的邏輯,即實踐場域形塑實踐慣習,慣習是場域的必然屬性附加在身體上的產物,而慣習同時也建構著行動者的認知,最終把場域建構成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而“實踐”視角要同時考慮外在性的內在化和內在性的外在化的雙重過程[8]143。在布迪厄看來,“實踐”正是建立在“場域”與“慣習”互動關系上的二重性過程??梢哉f,中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既可以被看作一種有知識的行動者所吸取以創(chuàng)造社會現實的資源,也可以被看作一種塑造和限制被認為是合法行動的結構。
“實踐”與“歷史”的研究視角,帶有調和行動與結構的二重性取向。按照黃宗智的表述,“實踐”包含三個互相交疊而又不完全相同的含義:一是相對理論而言的“實踐”,即一般意義上的實踐,指區(qū)別于理論而采取的行動。二是相對表達而言的“實踐”,直接體現為中國傳統語境下,法律運行相對于法律表述的差異。三是相對制度而言的“實踐”,即布迪厄的“實踐的邏輯”,這種邏輯主張不僅要關注制度結構,還要關注制度結構與主觀傾向之間的互動,從中發(fā)現社會運行的規(guī)律。當前法學領域中影響最大的是形式主義理論及其思維方式。在韋伯看來,形式主義是現代法律的基本特征,這意味著現代法律可以形成一個封閉性的邏輯系統,通過演繹推理構建出法律原則。這種原則可以作為跨時空的普遍真理,指導法律的實踐過程。部分學者對中國法律的判斷正是基于形式主義的尺度,通過法律制度與文本的解讀,提出中國傳統法律缺乏普世、抽象原則的觀點。然而,制度結構并非完全主宰著行動者的實踐,民事法律的制度表達與司法過程也存在著相互建構關系,民事法律的全貌既寓于官方法律的表達中,又寓于具體的審判實踐中。因此,要重構法律研究的話語,就應當超越單一結構層面的制度—文本分析,轉向案例審判的法律主體性建構過程分析。然而,黃宗智所構想的案例分析并沒有忽視傳統的法律文本解讀,原因在于“實踐只是寬闊的歷史和現實中的一個部分,它絕對不能脫離理論和表達……它本身缺乏前瞻性的理想、理論性的洽合,以及精確、系統化的概念”[7]7。正如他所表述的那樣,“實踐”的含義依然包含著布迪厄關于結構與行動關系的思考,法律的主體性表達是立法者邏輯的重要承載物,而立法邏輯與司法邏輯的互動過程,才是法律運行的完整面貌。因此,從注重分析法律文本中對于立法原則和司法構想的表述來看,“實踐”與“歷史”研究視角對“實踐”的界定包含表達與實踐、制度邏輯與實踐邏輯等多個方面。
二 法律表達與實踐:我國民法
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歷史與現實
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基于“實踐”與“歷史”視角,立足自清代以來民法表達與實踐的差異及整合路徑,詮釋不同時期中國法律表達與實踐的互動,并將法律的實際運作解構為不同司法傳統共同宰制下的產物。當然,這種組合也并非不同傳統的簡單累加,而是多重理念在歷史場域中的互相牽扯。
(一)非正式調解、正式司法與“第三領域”:清代民事法律的表達與實踐
清代民事法律將“無訟”作為制度表達的核心,然而在實踐中,民事糾紛不可避免地成為地方官員處理最頻繁的司法事件。黃宗智將有關清代民事訴訟官方表達的研究總結為三個方面:其一,民事訴訟不具有傳統合法性,少數訴訟也屬于“細事”,由州縣自理。其二,一般百姓不會涉及訟事,少數訴訟皆由訟棍唆使。第三,縣官一般采用道德教化的方式解決民事訴訟。[1]176較為典型的,滋賀秀三將訴訟程序視為法律運行的實然,基于傳統官方重視調處、道德教化的表達,他將中國與歐洲的法律分別歸納為“父母官訴訟”與“競技型訴訟”;而所謂“父母官訴訟”,正是建立在家產制或家父長制上的“實質非理性”司法審判[10]。然而,黃宗智的研究更加重視區(qū)分法律表達的應然與司法實踐的實然。在審視了巴縣、寶坻、淡水-新竹三縣的民事案例之后,他對清代基層治理的司法審判作出了重新解讀。他指出,與法律表達相對應,清代司法實際運行呈現三種不同的圖景:一是民事訴訟實際上大量存在,在縣衙事務中占據相當比例。二是訴訟當事人大多數為普通百姓,試圖通過訴訟維護自己的利益。三是縣衙處理訴訟時,除非案件通過庭外社區(qū)或宗族調解獲得解決,否則縣官僅在法庭上聽訟斷案,而較少進行調解。[1]50因此,與法庭斷案相對的民間非正式調解,實際上在清代民事糾紛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從運作機制來看,非正式調解、正式司法以及兩者互相作用形成的“第三領域”,構成了清代與民事有關法律自主知識的運行全貌。在處理糾紛的正式系統中,清代的法律呈現為官方表達與實際運作的矛盾結合。縣官更多扮演的是仲裁者角色,而不完全是官方表述中的調停者,在大多數情況下,正式司法都需要通過一定的法律原則頻繁應對民事訴訟案件。而在以判決為主的正式司法和以“息爭”為主的民間調解之間,還存在半官半民的“第三領域”。所謂“第三領域”,實際上是將國家機器與民間多重力量“粘連”在一起的半正式糾紛處理地帶。這一領域既不同于正式司法,可以越過審判程序提前結束糾紛,也不同于民間調解,其止訟過程處處滲透著政府的影響,正式司法與非正式調解在此處產生交互?!暗谌I域”的概念揭示了國家與社會相互聯結的運作邏輯,也是對一直以來國家與社會二元對立、此消彼長關系的再度反思。基于非正式調解與正式司法的“第三領域”的傳統司法實踐,為現代中國民法的現代性轉型提供了豐厚的本土文化資源和司法傳統,如在我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與土地矛盾糾紛解決的司法改革實踐中,主要重心落在集體經濟組織的自治,特別強調在“非訴”之下解決土地矛盾。2020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扎實開展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xiāng)村治理體系建設試點示范”[11],通過村民、駐村干部、村支兩委以及村黨支部等多方主體,以村民會議、村民代表會議等形式進行自治。這均體現了我國鄉(xiāng)村的中國特色,以及民法領域下實踐的特殊表述。
(二)西方法律現代性話語的接納與融入:民國民事法律的表達與實踐
關于法治現代性轉型的認識,我國已經歷或正在經歷一次重大知識表達與實踐的轉變,即從西方法治話語到中國法治話語的轉變,再到中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這種司法實踐,意圖終結歷時百年的中國法學知識引進運動,確立中國法學、法治思想上的自主性。作為傳統向現代轉型的起始階段,民國的民事法律實踐呈現出明顯的過渡性,即現代性要素不斷增長,傳統司法遭到批判和摒棄,民事法律表達與實踐之間的對立表現得尤為劇烈。自晚清至民國,嚴重的民族危機為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賦予了濃烈的救亡圖存色彩,仿效西方現代社會模式也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對本土現代化道路最初的探索。
自清末變法改制以來,中國古代法律傳統就中斷了,取而代之的是全面移植西方法治的理念與制度。當時,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體系已經支配了許多人對于法治社會理想圖景的基本想象,形成了法治的標準化理解,尤其是知識分子有著根深蒂固的思想偏執(zhí)。民國法律改革者以德國民法典為藍本,試圖吸取一套在他們看來最進步的現代西方法律體系的精髓。在此基礎上,民國立法者也追求超越西方法律制度的可能,提出一個更具綜合性的制度理想:要把他們認為的西方的個人主義重點與中國傳統的家庭主義重點綜合成新的以“社會”為重點的法律制度。[12]168立法者們將諸如單元、排他的產權、男女平等等西方原則作為新民法的出發(fā)點,同時又為傳統習俗留有余地,重新接納清代有關典賣土地、奉養(yǎng)雙親等方面的內容。然而,法律理想最終卻催生了與地方實踐更加嚴重的背離。以婦女處境為例,傳統律例賦予婦女十分有限的自主意志,將其視為家庭的從屬,但在實踐中,婦女有時卻可以借助這種“消極的自主”獲得法律的保護。在新的民法典中,法律將女性的獨立與自主設定為婦女案件司法的前提,但在客觀層面上,婦女的從屬地位難以根本改變;在農村的權力規(guī)訓和司法傳統藩籬之下,婦女無法利用法律賦予的自主權對侵害行為做出回應,新的法律反而使她們失去了傳統律例給予的庇護。概而言之,民國時期法律實踐是西方現代性轉型話語之下,傳統法律試圖革新的一個過渡階段。
(三)司法本土化進程中的調解傳統:當代民事法律的表達與實踐
在不同歷史時期,堅持革命與法治、理想與制度、規(guī)范與實踐的動態(tài)均衡,不斷生成新的融貫性法律的自主知識體系和話語形式,滿足各領域、各方面、各主體對秩序的不懈追求,這成為中國共產黨法治話語體系生成的基本經驗。清末“新政”推崇西方法政之學,建構起以“法治與人治”為核心議題的話語對立,表面上解決了法制現代化之理想方向的問題,實際上傳統法治理想卻并未就此根絕。中國共產黨成立后,通過新的革命理想進行廣泛社會動員,批判舊法治的虛偽,主張保護婦女、兒童、農民、工人的權利;其公開列出的各項奮斗目標,無不反映出新的法治理想的要義。中國共產黨不斷走向成熟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善于將革命理想話語轉變?yōu)橛猩Φ姆芍贫纫?guī)范,用良善的正義新法取代那些舊有的專制惡法。
民事調解的傳統在共產黨革命時期及建政之后依然得以保存和延續(xù),并由此構建出更加本土化的司法原則。在革命時期,由于共產黨控制著廣大農村地區(qū),加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的話語號召,“馬錫五審判方式”被作為典范得到推廣。這種審判方式在民事領域將調解傳統納入司法表達之中,追求在實地調查的基礎上維護社區(qū)和諧,通過法庭調解解決“人民內部矛盾”。而在實踐中,這樣的司法表達實際上也構建了大量本土化的司法原則。以離婚訴訟為例,立法者引進新式的婚姻自由原則,賦予婦女申請離婚的自由;而考慮到婚姻在農村社會中占據的重要地位,以及革命軍人的家庭穩(wěn)定因素,又創(chuàng)建了逐個對待有爭議的離婚案件的法庭調解制度,最終催生了以感情是否破裂為標準的司法實踐。這種調和現代司法與傳統習俗的創(chuàng)新立法,也在長期實踐中證明了其有效性。當然,表達與實踐的互動并不總是協調的,在民事糾紛中,當前的法律依然存在盲目采納西方“當事人主義”的取證程序而忽視傳統“職權主義”的種種弊端。
三 重建現代性話語中
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的實現
對傳統民法歷史與實踐的剖析,提煉出頗具本土特色的中國民法實踐過程,最終揭示了中國民法運作的獨特邏輯與司法實踐傳統。然而,“實踐”與“歷史”視角對中國法律主體性的研究并未止步于還原歷史的真實,而是通過“實用道德主義”理想類型的分析,對中國法律在西方二元對立話語下的“他者”地位進行了反思。而中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應在超越二元對立的本土化理論基礎上,以一種更加積極主動的方式與韋伯、與西方現代性的話語體系進行對話,甚而實現超越。
(一)基于實用道德主義的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
回溯傳統民法實踐轉變至當代民法的歷史過程,將最終導向關于中國民法實踐更具普遍意義的命題,即實用道德主義的理想類型和基于中國歷史的自主知識體系建構。實用道德主義表明了清代傳統司法的兩種基本邏輯:“道德主義”取向與“實用主義”取向。所謂“道德主義”取向,是指傳統民法將道德理想置于司法審判的核心地位,更為注重社會倫理,圍繞道德原則構建一系列律文。而所謂“實用主義”取向,是指基層司法將息訟止紛作為實際目標,采取靈活的手段解決糾紛,并不固守道德化的說教。比如在私法中,平等主體之間的交易追求“法無禁止即可為”,以社會倫理作為束縛其運作的主要方式,更為重視個人利益而忽視公共利益;農村改革中更追求“三治合一”[13],將德治和自治放在鄉(xiāng)村治理的主要構成中。因此,“德治文化”與“實用文化”是傳統基層民事司法過程的兩個重要特征,二者雖然在制度上充滿著緊張關系,卻在實踐中得到整合。而中國法律的主體性也正寓于實用道德主義獨特的內在邏輯之中。
實用道德主義揭示,中國傳統民法實踐實際上將儒家治理道德話語與現實情況結合在一起,實現了本土情境與現實情境的契合,也體現出中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的嘗試。黃宗智將視角放在表達與實踐的差異上,即法律表達體現了制度設計的應然,法律實踐是理論與現實互動之后司法運行的實然[7]3。在此過程中,司法者并沒有完全忽視前瞻性的法律原則,而是偏向于認為抽象原則不能完全獨立于具體事例而孤立存在, 即抽象概念與實踐不可分離。
實用道德主義突出了傳統司法中道德性表達和實用性行動的契合。清代法律在表達中側重于道德理念的闡發(fā),描繪了儒家觀念中理想社會的圖式。然而,這樣的法律并未使司法實踐停留在道德教化層面,也未導致審判的隨意性。通過具體案例分析可以看出,清代縣官們將儒家治理道德話語與現實情況結合在一起,往往能夠做出實用性的裁判[1]10。另外,實用道德主義的理想類型批判了形式主義對普適法則的追求。與韋伯、滋賀秀三等人將法律體系視為統一結合的視角不同,實用道德主義所建構的分析框架從認識論基礎上已區(qū)別于形式主義對普適法則的追求。在黃宗智看來,“在現代主義霸權話語的影響之下,人們相當普遍地認為,中國法律最終只可能走全盤西化的道路”,而通過對表達與實踐互動歷史的梳理,不難發(fā)現,“近百年來中國雖然在法律理論和條文層面上缺失主體意志,但在法律實踐層面上,卻一直顯示了相當程度的主體性”[7]232。因此,基于中國法律的主體性,我國采用“實用道德主義”的概念進行概括,借此突出傳統司法結合道德性表達和實用性行動的特征。
(二)民法自主知識體系構建:超越形式理性與實質非理性二元對立
自韋伯以來,一個以“現代性”為內核的理論體系逐步形成。這一體系將“傳統”與“現代”的二元對立融入共時性與歷時性的敘事中,以“傳統”向“現代”過渡的視角理解我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的當代建構。正如不少學者對當代中國民法現狀的判斷,這一法律制度外觀和內涵的分離,無疑是現代民族—國家與中國傳統社會之間斷裂的體現,同時也是理性化、科層化的司法系統與人民的傳統觀念之間存在巨大張力的后果[14]。這種觀念所潛藏的認識是,傳統要素正阻礙著現代性的增長,而消除這種對抗才是實現現代化的路徑[15]。然而,借由“實踐歷史”的研究路徑,黃宗智將中國民事法律的現代性置于歷史過程中進行考察,并提出中國法律本土現代化的現實路徑。
首先,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不同于任何一種理論或意識形態(tài),而有其自身變遷的特殊性[7]207?!袄硇浴笔琼f伯理論的核心概念之一。按照韋伯的設想,人類社會是一個理性化程度不斷提高的歷時性過程。他曾根據“形式”與“實質”、“理性”與“非理性”的區(qū)分,將人類歷史上的所有法律納入四個范疇,即“形式非理性”“實質非理性”“實質理性”和“形式理性”。[16]17由于“形式”原則本身與“理性”存在天然的親和,韋伯所構想出的四種法律理想類型,最終使得現代法律的核心沖突實際體現為法律“形式理性”與“實質非理性”的二元對立[17]。但對于我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而言,中國法律現代化過程不應簡單理解為“現代”取代“傳統”、“形式理性”取代“實質非理性”的過程?!皩嵱玫赖轮髁x”概念的建構,正是為了通過描述表達與實踐的互動,還原傳統司法運行的運作機制,進而在解讀我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建構時,超越簡單地以“實質非理性”與“形式理性”,抑或以“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的做法。如面對目前時代發(fā)展洪流中所出現的新興事物和矛盾,需要經由超越“形式理性”與“實質非理性”的二元對立,推動實現民法自主知識體系的價值共識。
其次,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應該理解為追求現代理念的歷史主義實踐。自晚清至當代,法律改革的制度表達采納了眾多東西方的法律原則,其改革過程也歷經反復與曲折[12]169。將這段法律現代化的進程視為“移植的”或是“傳統的”,都不足以展示其實質。從歷史的實際來看,現代中國法律已顯示了某種特質,既表達了明確的道德觀念,也體現了實用性的認識方法。這種在現代性理念引導下傳統要素重構與再度整合的過程,使得現代中國法律呈現出原則與方法多元共存的特征,從而達到中國特色民法自主知識體系構建。
最后,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未來不應停留在“實用道德主義”延續(xù)抑或“形式主義”增長的簡單對立中,而應該寓于“實用道德主義”和“形式主義”長期共存、沖突和互相滲透之中[7]208。通過對“實踐歷史”的再審視,基于“實用道德主義”的歷史性司法傳統,可以挖掘其中內含的符合現代價值的要素,而“形式主義”則足以防止“實用道德主義”陷入無原則審判的困境。長時期以來,中國法律一直存在多種要素在實踐中的并存、分工與相互作用,基于此,法律現代化問題的關鍵便轉而成為:在認同多元傳統共同形塑現實的基礎上,實現一種允許移植和本土并存的法律制度,防止以“中國特色”為名的“故步自封”。
四 結論與討論
法學研究是為探求法律的新穎性、 可靠性知識, 采取相應的方法與技巧而進行的智力創(chuàng)造活動[18]。建構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一方面要批判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體系對中國的話語支配性地位,另一方面還需立基于中國傳統、地方性知識以及中國法治實踐,反思性地創(chuàng)建本土的法治話語體系,這是新時代向中國法律人提出的重大歷史使命。中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之自覺建構,其實質是保有思想的自主性,確立中國以及中國法學者的思想主體性、歷史主體性和實踐主體性,使中國學者擺脫西方蠻橫的法治話語的支配,建立中國的自主話語體系和知識體系,是一種更可取的中國法治“自覺”發(fā)展的方向。提倡“實踐”與“歷史”的研究路徑,無疑是為了對我國民法研究領域追求“形式理性”、停留于法律表達的主流思潮進行修正。這種分析方法注重“實踐”與“歷史”的雙重面向,為本土化理論和中國民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提供了有效借鑒?!皩嵺`”與“歷史”的研究方法提出了一種以基層治理的實踐分析為基礎的綜合多元敘事方式,這種方式強調歷史事件分析對于理解民事法律主體性運行邏輯的重要作用,同時也強調制度與理論表達的前瞻性,將中國民法的現代性表達與實踐的互動關系置于長時期的歷史架構中進行觀察,并基于中國民法建構的自主知識體系,以社會科學領域歷史性的視角,嘗試明確中國民法現代性過程中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獨特邏輯。
現代性語境下,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過程體現為下面幾個方面:第一,實現中國民事法律實踐中本土知識的概念化與全球化。經由“實踐”與“歷史”提出“實用道德主義”的理想類型,既是對中國經驗的觀察與總結,也是對西方現代性知識的吸納,為中國法律本土性知識的提煉以及建立在歷史比較研究基礎上的知識的國際概念化提供了有效借鑒[19]。第二,實現“以中國為方法”的中國民事法律現代性的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皩嵺`”與“歷史”取向重視將中國語境視為本土現代化不可或缺的一項要素,試圖構建民族傳統、中國司法基因與現代性的普遍價值互動,由此體現出“以中國為方法”的中國法律現代性實踐的內在理路與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策略。第三,實現對中國民事法律自主知識體系話語的反思與重建。對致力于中國現代性以及中國民法本土化的研究而言,一個重要的批判在于,相關研究割裂了中西方的學術話語,將文化建構的差異上升為知識的差異,使社會科學本土化成了長期存在的本土主義的延續(xù)[20]。而對“實踐”與“歷史”的研究方法與知識動力而言,中國法律本土化知識的建構未曾完全脫離西方現代性語境,而傳統理想類型的建構又再次對西方話語進行反思,“實踐”與“歷史”的研究方法與知識動力以一種更加積極的方式對現代性話語進行反思,實現中國法律現代性中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
我國需要自覺地使用已有的概念和方法,將其放置于整個學科框架和體系脈絡中[21]。從“實踐”與“歷史”中我國民法自主知識體系建構傳統來看,早在民國時期,面對傳統思想的衰落與西方學術話語的入侵,不少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就將目光重返歷史,試圖詮釋中國社會運行的獨特性。政治學家蕭公權曾針對宋代基層自治模式做出評價,在他看來,《呂氏鄉(xiāng)約》于君政官治之外別立鄉(xiāng)人自治之團體,尤為空前之創(chuàng)制。鄉(xiāng)約以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禮俗相交、患難相恤四事為目的;約眾公推“約正”以行賞善罰惡之事。[22]496在傳統鄉(xiāng)約中,重在道德教化與和諧安定的自治模式仍然具有現代意義,同時代的瞿同祖也是通過通史性的傳統法律體系梳理,試圖描繪中國法律基本精神[23]導論??梢哉f,中國法律本土化與自主性知識建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便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焦點,中國法律研究的歷史研究范式轉向同樣受到現代學者的重視,那些缺乏經驗性、實踐性與歷史性而構建出的理論框架,往往流于表面化、抽象化,與現實問題存在隔閡,因此難以引起共鳴或者讓人產生茅塞頓開的感覺[24]??傊?,在中國民事法律主體性建構過程中,重視“實踐”與“歷史”雙重面向的研究范式,可以為理解當代中國法律提供新的啟示,而且對于理解中國法律自主性知識的建構,該范式也是尤為重要的知識譜系與知識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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