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沈德潛是清代著名詩學(xué)家，論詩主格調(diào)，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十分看重作者的胸襟和學(xué)識，強(qiáng)調(diào)有第一等胸襟、第一等學(xué)識，方有第一等的真詩和藝術(shù)。他創(chuàng)作了不少題畫詩，以為“指點畫理，無非詩趣”，又有“畫師心，心師天”之說。其書畫思想與詩學(xué)主張相得益彰，顯示作者心胸與作品天趣之間存在密切聯(lián)系，一流的詩人和畫家，乃胸襟高遠(yuǎn)、學(xué)識超凡之人，其作品能展現(xiàn)自然神理和生動氣韻。

關(guān)鍵詞：格調(diào)胸襟學(xué)識天趣

沈德潛是清中期主掌詩壇的重要人物，其詩學(xué)主張和書畫品題對清代詩學(xué)和文藝思想的發(fā)展影響很大。他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xué)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如太空之中，不著一點；如星宿之海，萬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fā)生。”由于長期生活在江南藝文重鎮(zhèn)吳中，沈德潛“游于藝”時多受江南書畫家的熏染，于前輩有忘年之交王翚，于門生有王崗齡，于好友則有黃鼎等人。他的詩選、詩論和書畫品評，以作者胸襟學(xué)識為作品格調(diào)的基礎(chǔ)，以為創(chuàng)作者胸中必須“有真樂者”存焉，才能在意匠經(jīng)營中洋溢天趣。在具體的文藝創(chuàng)作和鑒賞中，他主張“外師造化”與“中得心源”相結(jié)合，強(qiáng)調(diào)“畫師心，心師天”，這樣才能得自然“神理”而盡顯“氣韻”生動之美。

一

論詩重“格調(diào)”并非沈德潛的首創(chuàng)，明代的復(fù)古詩學(xué)就有格調(diào)說，但明人所言詩之“格調(diào)”偏重于對盛唐詩歌音律聲調(diào)的模擬，而沈德潛講“格調(diào)”則多針對詩人主體的胸襟和學(xué)識而言。他說：“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yuǎn)，儲太祝有其樸實，韋左司有其沖和，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xué)焉而得其性之所近。”陶淵明被視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根本原因在于其超然物外的胸襟，能在自然的興感中達(dá)到無我之境。沈德潛《題淵明像》云：

淵明本志士，慷慨詠荊軻。有愿托空言，天也無奈何。采菊聊寄興，飲酒陶天和。忘我并忘天，世事遑知他。至今南村詩，可續(xù)西山歌。

稱贊陶淵明“忘我并忘天”的超然不群，有一種屏除世事所累的高遠(yuǎn)胸襟在。所謂“松風(fēng)萬壑吹衣巾，一聲鶴唳山月曉。嗒然似欲忘其身，笑看天地成塵埃”。清高的格調(diào)，來自灑脫的品行，受儒家思想影響的詩人，也可以有志在隱逸的方外之想，高隱與枯禪，地異而心同。沈德潛《題靜默上人照》云：“面目誰能見本真？清言指示宰官身。沸湯忽現(xiàn)青蓮朵，祿位能輕便活人?！薄办o坐圓蒲萬慮忘，一彈指頃悟滄桑。世間事事消磨盡，只有松風(fēng)意味長?！本佑谌宥佑诙U之人，輕利祿，看淡功名富貴，曾經(jīng)滄海而不忘本心。有這樣第一流的胸襟，無論發(fā)之于詩和呈之于書畫，均能創(chuàng)作出第一流的作品。

詩之格調(diào)涉及作者的胸襟和氣度，故與人格性情相關(guān)。在編撰《唐詩別裁》時，沈德潛認(rèn)為言唐詩格調(diào)不能只標(biāo)榜王、孟一派的閑淡清遠(yuǎn)，也應(yīng)推舉李白、杜甫甚至韓愈等人的雄豪壯闊。他在《題凌藝薌同年遺照》里說：“胸次真堪隘九州，醉余得句與天游。賞詩別有麒麟閣，那數(shù)人間萬戶侯?！痹诮M詩《題王樓山中丞遺照十二首》里，其《觀?！吩啤埃?胸藏大九州，目極大四海。何來算步人，局束嗤章亥？”《黃鶴樓》說：“憶昔楚游日，高歌黃鶴樓。今觀圖畫里，前輩足風(fēng)流。云擁晴川閣，江沉鸚鵡洲?！边@幾首題詠人物畫像的詩，都涉及唐代大詩人李白—— 一位胸次極寬廣的性情豪放之人。沈德潛《為樹園題李太白像》說：

金鑾殿比蓬門里，視高將軍如鼠子。眼中早識郭汾陽，尋?？袷磕怯写耍吭娙司迫藦?fù)仙人，三公之位糠秕耳。埋骨青山山亦靈，斯人至今常不死。披圖意氣余浩然，高空朗朗長庚懸。

睥睨公卿，視功名富貴如糞土，這就是詩仙李白的襟懷，這樣的詩人品格，比之于天上的星星，就像天邊最亮的那顆啟明星，或者說是明月當(dāng)空。沈德潛《芥軒行樂圖》的《對月》云：“萬古有此月，百年無此身。舉杯邀月飲，同爾謫仙人。”他還說：“太白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fēng)，濤浪自涌，白云卷舒，從風(fēng)變滅。此殆天授，非人力也?！迸c天才詩人李白并立于唐代詩壇的是詩圣杜甫，二人堪稱雙子星座。沈德潛《題杜少陵像》說：

道子久不作，何人畫少陵？杜鵑春再拜，駿馬老還騰。萬里懷宮闕，孤舟斷友朋。憂時蕉萃意，貌出竟誰能。

朱鳳失瑯玕，翻飛不暫安。饑寒依舊友，諫諍落微官。入蜀詩篇老，浮湘去住難。千秋傳帶笠，想象鬢毛殘。

在瞻仰杜甫畫像時，想到了他憂國憂民的胸懷以及那沉郁頓挫的雄渾詩風(fēng)。沈德潛說：“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宮，千門萬戶；如巨鹿之戰(zhàn)，諸侯皆從壁上觀，膝行而前，不敢仰視；如大海之水，長風(fēng)鼓浪，揚(yáng)泥沙而舞怪物，靈蠢畢集：與太白各不相似，而各造其極，后賢未易追逐。夔州以后，比之掃殘毫穎，時帶頹禿?！崩隙旁姟捌K接渾茫”的雄渾壯闊，是值得后人學(xué)習(xí)的榜樣，詩人有寬廣的胸襟，才有海納百川的氣度。

詩人胸襟與性情有關(guān)，其藝術(shù)表現(xiàn)有法度可言。沈德潛說：“詩貴性情，亦須論法，亂雜而無章，非詩也。然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應(yīng)，承接轉(zhuǎn)換，自神明變化于其中。若泥定此處應(yīng)如何、彼處應(yīng)如何，如積沙僧解三體唐詩之類。不以意運(yùn)法，轉(zhuǎn)以意從法，則死法矣。試看天地間水流云在、月到風(fēng)來、何處著得死法？”詩法貴活，所謂如“行云流水”，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不得不止，乃化用蘇軾論文的名言。沈德潛在《鮑南皋得東坡先生遺像屬賦長句》里說：

東坡先生天人流，高文大節(jié)無與儔。鳳鳥剪翅魚中鉤，畢生竄逐罹窮愁。身騎箕尾名千秋，遺像珍重逾琳球。短笻箬笠髯而修，白描妙手輕朱繇。當(dāng)年謫官判杭州，來往時作金焦游。至今圖畫朱方留，南皋詩老游江濱。戴公山畔餐煙云，時夢坡老通吟魂。卷圖相贈來野人，六百載后逢其真。忠義滿腹流精神，豈獨文采長鮮新？誰為尚友追先民？溪毛烹芼明信敦。薦以真乙（東坡所造酒名）香清芬，作詩一笑君應(yīng)聞。（用東坡《題太白像》句）

對于蘇軾，像李白一樣以天人視之，觀其畫像而想象其精神風(fēng)貌。沈德潛《題溫迂齋照》說：“迂齋胸存嗜古癖，寫照欲仿西園圖。晉卿主客細(xì)摹畫，侍立先及雙名姝。精神全注蘇玉局，灑就長箋并短幅。驚看峭壁走龍蛇，米老揮毫往而復(fù)。其余面目俱有神，共得名賢一十六。迂齋靜對烏皮幾，背蔭長松面流水。披圖如與前哲游，筆墨中間覓知已。嘐然連喚吾師乎，吾師吾師在蘇、米。蘇、米于今七百春，古今兩兩共傳真。”這是對蘇門“西園雅集”的追憶，充滿以蘇軾、米芾為師法對象的敬仰之情。蘇、米是宋代的著名書法家，蘇軾還是士人畫（即文人畫）的倡導(dǎo)者。

在沈德潛看來，詩書畫作品的格高調(diào)遠(yuǎn)，是由作者的心胸和性情所決定的。他在《題?厓覽勝詩后》里說：“吾宗?厓先生喜游歷，嘗之三吳，之兩浙，之金陵、淮揚(yáng)，之豫章、荊楚、夔門、巴巫之間，準(zhǔn)之少陵壯游，蹤跡相類。登山臨水，輒寄詠吟；而于往古廢興存亡、是非得失之跡，唏噓悲嘆，若欲呼冷魄而問之。中間或綺思麗語，或羌無故實，甚或亂頭粗服，宗不一家，家不一格。無庸繩以少陵，而胸次之高，興趣之遠(yuǎn)，古今人有略相似者也。抑?厓長于作畫，每逢絕境，托諸點筆以寫胸中磊落奇?zhèn)ブ牛酱ǚ郾净ハ嘈坶L，此又補(bǔ)前人之闕略者。然予所重于?厓，又不在區(qū)區(qū)詩畫間也?！痹娙烁裾{(diào)應(yīng)于辭章技藝外求之，只有不慕世俗的富貴榮華，以天爵自貴，方能有高遠(yuǎn)的心胸和磊落的情懷。長于書畫的詩人以筆墨寫胸中奇趣，更能顯示胸次之高遠(yuǎn)、情感之深厚和氣概之宏偉。

二

沈德潛的格調(diào)詩學(xué)滲透在其書畫品題的各個方面，生動表現(xiàn)于他對詩人畫家的題寫詠嘆中。他在《題凌靜圃愿游黃海圖》里說：“繪圖寫奇狀，滅沒難為容。哦詩吐懷抱，煙霞滿心胸。息壤在彼詎可負(fù)，焉能直待抽卻手版扶孤笻？愿君裹糧攜宿舂，我當(dāng)追隨比蛩。生平百事俱疏慵，獨有尋山賈勇情偏濃。更聞羅浮離合風(fēng)雨中，匡廬千丈懸玉虹。武夷水樂聲潺淙，天臺石梁跨穹窿。雁湖瀑布廬山同，豈獨海外推方蓬？請君廣抱九宇愿，他日遍游洞天福地，四方上下尋仙蹤?！卑牙L畫的圖寫奇狀與志在丘壑的詩人心胸聯(lián)系起來，主張在意匠經(jīng)營慘淡時，亦應(yīng)追求自然的天趣。

明清藝壇流行文人畫，在南宗畫的譜系里，元四家被視為正傳。沈德潛《逸園圖三章》詩序說：“慕逸園名久，癸酉春往游。主人迎客，坐高臺，眺花林，酌清酒，至晚始別。后屬題畫卷，因述前事，并及為園之由，見予之重主人，不獨以園之佳也?！痹娫唬骸包S癡倪懶，會而成圖。筆分理合，詎論形模。此卷亦然，或蒼或腴。南宗正傳，歸于王家（葉）。大阮存素（名愫），小阮日初（名昱）。樓閣煙云，水天竹樹。虛白無痕，遙青欲露。指點高丘，舊經(jīng)行處。一回披攬，一回神遇。時涉名園，無煩杖履?！秉S癡、倪懶，指元四家中的黃公望和倪瓚。沈德潛《奉敕題黃公望山居圖恭和御制元韻》云：

畫師如將，將兵兼正奇，大癡富春山居之圖世所知?！短m亭》右軍神到候，生氣坌涌何淋漓。此卷興會不相亞，筆所欲赴神先之。岡連嶺復(fù)勢合沓，偶然忽斷便有云相隨。想其解衣磅礴處，著墨飛動奕奕軒須眉。上追右丞雪江幅，同音笙盤夫何疑。圣人得此屢評品，探抉亭毒窮端倪。江山萬里入毫楮，大造在手非關(guān)思。敕命小臣題紙尾，迫窘詰屈安能為。昔年曾跋富春卷，今閱此本俯仰生赍咨。天章云漢敬賡和，秋蛇春蚓敢望佝僂山尖碑。

以具有王羲之《蘭亭》書法的淋漓氣韻，稱贊黃公望作畫筆墨的神奇，并用“解衣磅礴”形容其作《富春山居圖》時的情景。這幅畫當(dāng)時藏于清廷石渠，沈德潛在題畫詩的后注里說：“御制云：‘我欲壽之以佳作，德潛筆墨猶能為?！┰疲骸囋u此畫得所否，更須紙尾揮韓碑?！甲灶櫽谷酰y稱期許，竊愧恧焉?！彼凇栋宵S子久富春山居圖》里說：“子久于元四大家中為冠，而此卷又為生平神來之筆，比之右軍《蘭亭》，不虛也。入國朝，歸高江村詹事，詹事以六百金收之?！嬚彩隆⑺巨r(nóng)品地聲勢，極一時之盛，今不三四十年，如春花飄零，云煙解散，而山人筆墨長留人世間，洵秾華難久，而淡寂者多味外味也?！薄拔锻馕丁痹怯脕碚撛姷?，沈德潛用來品評畫家筆墨。其《題王二癡白云棲圖》詩云：“大癡石屋幽棲處，傳是當(dāng)年尚父廬。一自畫師仙去后，白云深閉洞門虛?！薄岸V雅慕黃公望，畫筆癡情皆我?guī)?。六法沈酣捐世味，盡教占斷十分癡?！币簿褪钦f，正是一往情深的“十分癡”，造就了畫家充滿自然天趣的杰作。

沈德潛是蘇州府長洲人，耳聞目睹吳中風(fēng)雅，對書畫藝術(shù)有很深的了解。他在《題文南云先生畫》里說：

南云下筆有神助，氣韻幽閑總天趣。山沓水合坡壟隔，莽莽云煙自回互。木葉半脫波微寒，下有漁舟系古渡。幽人獨坐靜無事，終日忘機(jī)狎鷗鷺。展畫儼逢隱者流，竹塢高風(fēng)緬如故。（先生隱居竹塢）先生文肅之裔孫，世有節(jié)義留清門。瞥眼滄桑變朝市，閑云孤鶴歸山村。蕭然白發(fā)被兩耳，常同野老談開元。閑驅(qū)造物入毫楮，鄭老倪迂共儔伍。云林竹石寂無人，思肖幽蘭少塵土。南云畫異意則同，此心貞白常千古。山蒼蒼兮水潺潺，作者通神識者難。更寫羊裘釣煙水，于今猶有富春山。

文南云即文點，清代吳門著名書畫家，其高祖文徵明曾主盟吳中風(fēng)雅三十余年。沈德潛在《文待詔祠堂碑記》里說：“公學(xué)古文于吳文定寬，學(xué)書于李太仆應(yīng)禎，畫則講論于沈處士周，詩則承厥考溫州公林遺法，而并能由師友家法以上窺古人。故談藝者，于有明吳中如沈、唐、祝、仇諸家，各有所長，然或長于此者闕于彼，唯公有兼擅者。而天子以藝之一言該之。至生平清節(jié)，于德藝中隨處可征。迄今二百余年，猶清風(fēng)披拂也?！蔽尼缑魇敲鞔皡侵兴牟抛印崩锏念I(lǐng)袖人物，詩文書畫樣樣精通。他胸有丘壑，率性作畫而天趣悠然，正如沈德潛所言“披圖如遇性情真，杖履逍遙自在身。胸次盎然天趣滿，四時一氣總陽春”。文點的“氣韻幽閑總天趣”，可以說是得其藝文世家的家傳。

胸次滿山川才能天趣盎然。沈德潛《題徐友竹山水長卷》說“： 身在廬山外，乃得廬山真。超然脫形像，縱筆傳其神。徐君興來寫山水，綿綿延延勢千里。無依無傍往而復(fù)，忽斷忽續(xù)起兼止。正峰運(yùn)以斧劈皴，樹石微茫水渺彌。寫時輕舟停板閘，千艘邪許聲喧涾。不聞不見凝于神，瓜步閑如泛苕霅。謙言追仿吳漁山，興會已趨黃董間。萬木奇峰（北苑本）緬機(jī)理，富春山卷（大癡本）思沿緣。香光臨摹不相似，此趣難與他人傳（見董香光自記）。還君畫卷有余戀，夢寐常欲親煙鬟?！痹娎锾岬降摹岸愎狻奔炊洳?，也稱董宗伯，南宗畫（即文人畫派）的倡導(dǎo)者。沈德潛《董宗伯煙江疊嶂圖用東坡韻》說：

似煙非煙山非山，群山吐煙山藏?zé)?。香光潑墨作游戲，造化在手然乎然。溟濛合沓杳難極，但見空際飛出無聲泉。斜穿林壑勢忽斷，逆折下走成回川。村落幾處隱復(fù)見，板橋沙嶼前山前。平湖渺渺云作岸，輕舟泛泛波連天。畫禪筆與晉卿異，不愿皴染歸清妍。楚山仿佛在堂上，便欲指點云夢長。沙田往時楚中持，使節(jié)興高眺覽忘衰年。正則荃蘅尚馣馤，湘靈環(huán)佩疑嬋娟。漢江一棹入煙雨，迥異繡被舟中眠。對景如逢虎兒畫，哦詩更憶東坡仙。于今八載付夢寐，雪泥鴻爪空塵緣。披圖云煙倏過眼，萬事?lián)軛壡翼毟哒b《逍遙》篇。

董其昌是著名書法家，作畫屬于文人墨戲，能做到造化在手而具有天趣。沈德潛《題董東山少宗伯畫》（鎖院中作，寫趙松雪《松陰亭子圖》意）云：“東山前身松雪翁，寄興常在煙云中。典文余閑聊點筆，意在筆先勢超忽。寫出松陰亭子意，天半無端落空翠。亭中不著一閑人，松杪疑聞響清吹。想當(dāng)心手相應(yīng)時，機(jī)趣欲流縱則逝。略同號舍費苦心，神妙忽來斷思議。松雪翁，鷗波亭，到今白蘋洲畔余清泠。東山能事通幽靈，知君鎖院揮毫處，神往吳山點點青?！睍嫾壹那樯剿氖窒鄳?yīng)，自然就能創(chuàng)作出天趣盎然的作品。

在沈德潛看來，畫家若“畫從我心心從天”，其作品就會帶有天真爛漫的天趣，故天趣也可以稱為“天真”。其《題吳梅查疏泉圖》云：“松風(fēng)萬壑聲颼飗，寒泉相和鳴幽幽。舊時湮淤略疏導(dǎo)，導(dǎo)之屈折瀠沙洲。人工便可引天巧，不滯水與心同流。幽人無事靜相對，置身每在白云外。閑中悟得行水方，就下自然無窒礙。山水清音終古新，琴弦那可比天真。移情即是我?guī)熢?，海上何須訪子春?！蔽乃嚨奶煺胬寺?，極難能可貴。沈德潛在《為程風(fēng)沂給諫題張南華宮詹畫扇》里說：

潑墨成畫總游戲，欲與張旭同稱顛。有時經(jīng)月不點筆，有時片刻掃盡床頭箋。偶為知交寫方曲，興所到處神隨焉。杈枒老樹蒼而堅，雜以修竹形便娟。怪石突怒勢欲走，下有縱橫回折飛來泉。胸中那存倪黃董巨法，畫從我心心從天。斯人幻化去無著，詎有形影過花磚。惟余筆跡在人世，匹郭忠恕疑神仙。故人開匣共睇視，墨瀋猶濕常新鮮。知君念舊因貴畫，肯使聯(lián)綿過眼飄云煙。

所謂“倪（瓚）黃（公望）董（源）巨（然）法”，指文人畫創(chuàng)作而言，可總結(jié)為“畫從我心心從天”。道法自然，是“游藝”的極高明境界。沈德潛《四詠閣記》說：“遇春水則賞其瀠洄，看夏云則樂其奇幻，坐秋月而自敞空明朗照之襟，經(jīng)冬嶺而并堅冰霜清澈之節(jié)。中有真得，發(fā)為歌吟，夫豈尋常棲隱之士所能同其樂意者耶？是知閣中閣外之景，畫家得以寫之；而天趣之優(yōu)游自得者，已亦不能喻諸他人，而他人亦不能形諸筆墨者也?！辈粌H品鑒書畫重天趣，沈德潛自己的題畫詩也充滿了情滿山水的天趣。

在本朝畫家中，沈德潛很推崇王翚（字石谷，號耕煙散人）。他說：“從來藝事之極者，必歸大家。論詩推少陵，論書推平原，而論畫，于宋推北苑，于元明推子久、石田，此三人者，畫中之少陵、平原也。當(dāng)今之世，能繼北苑、子久、石田而興起者，則有耕煙王先生。先生童時無嗜好，常引荻畫壁，作山水，即生動。……心游目想，盡得古人秘奧，而一以靈心運(yùn)之。垂二十年，遂成大家?！痹娙遂`心通于書畫，從元的黃公望、明之沈周到清初的王翚、王鑒和惲壽平等書畫家，無一不是以靈心運(yùn)筆而造化在手之人。沈德潛《題王石谷夏山雨霽圖》云：

雷聲殷殷如轉(zhuǎn)磨，后山雨腳前山過。須臾雨止風(fēng)亦收，日光射罅云欲破。近看余藹停陰陰，遠(yuǎn)望翠嵐橫個個。耳邊忽送淙潺聲，懸溜下垂玉虹大。烏目山人寫作圖，淋漓元氣誰能那？此時遙憶拂水巖，倒躍飛流灑佛座。封泥靜看果揺落，刷羽徐聞鳥鳴和。四山不見一人行，知有巢居正云臥。

用元氣淋漓形容王翚畫作的格調(diào)，有一種師法造化的天真、天趣在。沈德潛《王耕煙墓志銘》說：“予聞國初有‘三王’之稱，謂奉常、廉州與先生也。后有‘二王’之稱，謂先生與麓臺侍郎也。分位懸殊，聲望則一。又聞惲南田壽平寫山水，兼神品、逸品，見先生畫，曰：‘我讓子為第一人?！鞂９せɑ?，稱絕藝。于此見南田之虛衷，而先生之致其退讓者，實有無忝大家之目，而畫外之品，尤有足重也夫！銘曰：烏目秀起，蔚生名人。造化在手，寢食煙云。辭榮還山，耄年頤神。昔親仗屨，歲惟丙申。別余一載，辭塵歸真。于今三紀(jì)，交其曾孫。逢君歸藏，來征銘文。”沈德潛與王翚及其家人是有往來的，他把王翚視為清代吳中能傳南宗文脈的大家。

沈德潛在論書詩《雁字》里說道：“鐘繇字跡擬群鴻，今見鴻文體勢同。螉蠮塞邊秋寫怨，鳳凰樓畔夜書空。問奇共識天章麗，觀象還夸鳥篆工。畢竟太虛無一點，漸看飛白入冥濛?！兵B篆為篆書之一種，以飛鳥入書為象征，重在筆勢的生動自然，追求通神靈的天趣和藝境。沈德潛提倡詩書畫的融通，視以書入畫為文人畫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故其品畫的“胸次盎然天趣滿”也可用來論書。其《恭和御制題林逋詩帖真跡，用卷中蘇軾書和靖林處士詩后元韻》云：“山人吐語總冰雪，清氣泠然洗凡俗。舊跡留遺直至今，淋漓墨瀋堪旁燭。揮毫想見襟抱開，著紙驚看意態(tài)足。詩求神韻不賞詞，書貴鋒棱豈夸肉。天家珍此逾拱璧，書后佳篇并編錄?！币詾樵娭耥?，畫之意態(tài)，書之風(fēng)骨，均與作者的胸襟和學(xué)識密不可分。

三

受南宗文人畫說的影響，沈德潛把“畫中有詩”作為繪畫應(yīng)有的品質(zhì)。他在《張南華太史詩序》里說：“張南華先生嘗官于朝矣，人因其氣之清，品之潔，才之敏，以仙稱之。……為人作畫，十?dāng)?shù)紙頃刻盡，或終歲不可得。綜其生平，取適而已。”“與人論畫，謂右丞、董巨，蕭散閑逸，全以韻勝。后代精工嚴(yán)整，無一筆無成出，然彌近彌遠(yuǎn)。指點畫理，無非詩趣?！币詾闀媱?chuàng)作與作詩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書畫之神理和氣骨有如詩之神韻。沈德潛在《石香詩鈔序》里說：“聞之白沙陳氏曰：‘詩全主韻，無韻則無詩矣。’夫韻不以跡象求，不可以聲響著，流于跡象聲響之外，而仍存于跡象聲響之間。此如畫家六法，然無論神品逸品，總以氣逸生動為上，蓋無韻則薄，有韻則厚；無韻則死，有韻則生。北宗之不如南宗，韻不足也。審是而詩之貴韻更可知也?！币岳L畫六法之一的“氣韻生動”，論詩韻之形成，將畫之神品逸品作為詩歌貴有神韻的說辭。

沈德潛將書畫品題建立于詩畫融通的意境之上。他說：“張子墨岑，予山居舊友也，以畫名得南宗之正，固有合于氣韻生動者，與靜思并官清江。靜思之于詩，猶墨岑之于畫也，得吾說而更參之墨岑氣韻神韻之間，其有相與于無相與者乎？”詩重情韻，如花之艷，如泉之清，如古琴之和平，如美人之明麗，如哀猿孤鸐之嘯鳴于空林峭壁間。書畫亦然。沈德潛《恭和御制題隆興寺壁元韻》說：“昔聞道子工畫壁，揮灑恍遇如來禪。題詩嗟異有坡老，風(fēng)雨筆快無鉛丹。此畫已入道子室，能事詎止窺其藩。惜無題識昧姓氏，幸逢睿鑒通幽玄。趙州畫水有吳筆，此間相去百里無疑焉?！币浴叭鐏矶U”形容畫家用筆的出神入妙，并聯(lián)想到了前輩詩人對開元寺吳道子壁畫的吟詠，畫理與詩情水乳交融。但人物畫創(chuàng)作要“以形寫形、以色貌色”，有一些超于形色之外的情思是畫筆所無法表現(xiàn)的，必須籍詩歌的語言藝術(shù)方能傳達(dá)。沈德潛《題湯式九畫像》詩云：

遁軒豪蕩才不羈，唾棄珪組輕如泥。酒酣淋漓拔劍舞，四座閃爍生虹霓。中年作畫窮物態(tài)，花竹翎毛壓儕輩。生動還令西爽驚（童西爽，云間人），蕭疏欲接南田派（惲南田，毗陵人）。權(quán)門屏幛苦難求，貧士綃縑不辭繪。從此得名四十年，年光冉冉近華顛。盛名終古遭坎壈，卜居無室囊無錢。高人寂寞徒為爾，豪士頹唐亦可憐。披圖仿佛見顏色，白眼看天岸巾幘。當(dāng)時激壯故依然，驥馬長鳴悲伏櫪。酒仙劍俠老畫師，后世聲名有人識。

在題詠友人畫家的畫像時，彰顯其豪爽的個性，并將其畫藝與他人作比較，這些是畫像本身無法表達(dá)的內(nèi)容。沈德潛在《商寶意太史〈畫聲集〉序》里說：“大造之生物也，峙者山，流者水，紛葩者花木，飛走者鳥獸，秀而靈者為人。而畫家獨能肖之。方其衣解磅礴，極天下賁侖之氣、選蠕之狀，悉舉而歸之筆端，其生氣全也。然能以形寫形、以色貌色，而真氣之流于形色之先，與超于形色之外者，必得有韻之語以傳。蓋畫家未到者，詩能神會之，并大造未及者，詩能回斡之，故曰‘筆補(bǔ)造化天無工’也。……或?qū)憫驯?，或狀物情，或憑吊古人成敗興壞之跡，以垂法戒，而感激、頹放、荒幻、游戲之語，時亦間作。累積既多，遂成卷秩，題曰‘畫聲’。凡以畫為無聲之詩，詩為有聲之畫；無聲者中蘊(yùn)乎聲，有聲者共聆其聲。夙世辭客，前身畫師，萃于一人之身也?！敝厣昵百t“畫為無聲之詩，詩為有聲之畫”的觀點，主張“無聲者中蘊(yùn)乎聲”；將題畫詩視為“畫聲”，于無聲的形色之外，別有情韻和精神寄托在。

在“讀書圖”和“覓句圖”的題詠中，沈德潛對如何化學(xué)問為詩情畫意頗有心得。他在《題家駿天中峰讀書圖》里說：“讀書隨處有真樂，況入名山深復(fù)深。片念集將千載事，清心證入古人心。”又謂：“當(dāng)年我亦寓中峰，聽徹寒泉和古松。只是讀書輸脈望，阿蒙自笑舊吳儂。”尚友古人的讀書有得，與聽泉水叮咚和松風(fēng)呼嘯本無聯(lián)系，但用來形容“清心證入古人心”卻十分貼切。沈德潛《題顧南千山居讀書圖》云：

空巖萬籟滅，一葉下亦響。之子久棲息，茫然斷心想。手把一編書，古人共偃仰。觀理昭有為，叩虛通無象。澗泉資情深，嵐光助蕭爽。我欲往從之，相期指迷罔。

任俠逞豪氣，爭名趨勢途。二者無一可，何如讀我書？要領(lǐng)貴玄覽，漁獵輕鄙儒。境以靜得閑，味因澹轉(zhuǎn)腴。

以空巖無聲而澗泉情深寫山居讀書，饒有詩歌情韻和畫之神理。這種詩畫融合的意味在“覓句圖”顯得更突出，沈德潛《陳授衣閉門覓句圖》說：“擅長對客揮毫，仍自閉門覓句。裨諶謀野則獲，之子避人澄慮。思乙乙其若抽，想非非而難駐。妙語天外飛來，塵境靜中滌去。嗒然吾自忘吾，直與羲皇相遇?！睂⒃娙艘捑淅L制成圖，只能表現(xiàn)靜態(tài)的深思狀，其“妙語天外飛來”的微妙，還需用意在言外的詩境來表達(dá)。其《戴星垣松風(fēng)覓句圖》云：“閉門覓句陳無已，君獨尋詩丘壑中。謖謖濤聲助吟興，化工相與自然工?！薄霸姵珊伪厥谷梭@，天外飛來韻最清。炎月忽然涼到骨，句中字字有松聲。”除了以“天籟”為美外，還揭示了“無聲者中蘊(yùn)乎聲”的自然神理及詩歌情韻。

靜觀天地人，揮筆詩書畫。沈德潛在《懷舊詩十三章》里說：“大地山川皆我?guī)煟＿z法此分支。（煙客，太常侄，有耳患。）聞塵欲斷憑雙目，妙手將揮費三思。豪貴難求倪瓚畫，朋儕兼得右丞詩（圖成，得意者必系以詩。）兒郎也授南宗派，略比書家羲獻(xiàn)之?！币詾槔L畫佳作必有題詩，畫面上題詩，詩書畫三位一體，乃南宗派的正傳。沈德潛《文待詔畫蘭亭修禊于扇并書右軍序文同學(xué)邵灑夫得之屬予賦詩》云：

衡山先生藝林最，六法八法幾無對。曾寫《山陰修禊圖》，群賢列坐囂塵外。右軍一敘書入神，點畫臨摹與神會。晉人風(fēng)度便面中，流觴曲水疑溶溶。昭陵繭紙久滅沒，把玩方曲猶重逢。玉磬山房舊藏庋，到今開匣生清風(fēng)。灑夫嗜古已成癖，金薤琳瑯堆幾席。生平最重文先生，斷紙零縑等尺璧。夢魂常與先生游，笑言揖讓如莫逆。心領(lǐng)神摹從尚友，疊扇一朝為君有。仿佛衡山親授之，永日摩挲難釋手。示我同看晉代賢，崇山峻嶺故依然。辯才藏本今誰見？得此風(fēng)姿絕可憐。

繪事六法與習(xí)書的永字八法，在沈德潛眼中同等重要，但他更欣賞具詩人雅趣的晉人風(fēng)度，深于情而又能超越之。他在《題王鶴書看梅圖》里說：“向南枝干受春溫，隨意經(jīng)行水竹村。看到目成唯是笑，坐來心醉欲忘言。鉛華盡卻誰真賞？風(fēng)骨雙清許并論。我本萬峰臺畔客，披圖便已動吟魂?！边@不僅豐富了畫圖的蘊(yùn)含，還生動展示了畫家創(chuàng)作的情態(tài)。

沈德潛的門人里不乏詩書畫兼擅之人。他在《王崗齡畫記》里說：“王生崗齡游于吾門，善帖括，工韻語，為名諸生。兼好繪事，一以待詔文衡山先生為師。蓋待詔畫遠(yuǎn)宗摩詰，近法松雪，又與石田翁上下議論，故其骨相豐采，精神氣韻，獨具秀色。良由待詔少樹名業(yè)，晚輕紱冕，唯詩文自娛。余閑點染林壑，聚生平人品之高，學(xué)殖之富，流露于寸縑尺幅間，珍之者逾于拱璧，不唯其工，唯其秀也。……予嘗顏其讀書處為‘停云小筑’，兼贈以‘詩家有名人’舊跡。近世自南田、石谷、漁山、麓臺、尊古外，慮為時氣所染，屏不經(jīng)目。而于文氏書畫，收藏獨多?！彼^“詩家有名人”，指有畫名的詩人，詩畫兼擅，這是南宗文人畫派對畫家的要求。王岡齡作畫學(xué)文徵明，同時也繼承了吳門畫派作詩的傳統(tǒng)，沈德潛多次對王崗齡的詩與書畫加以褒獎，他說：

根荄藏石中，歲久漸成石。對待判死生，渾合混形跡。是松是石難強(qiáng)名，造化神通那能識？主人無事來閑亭，點筆欲貌蚴蟉形。宛然相對天都最高頂，如遇浮邱跨鶴來空冥。靈心幻入虛無際，寫出虬枝面面青。

如削煙嵐插碧霄，松林主客自逍遙。修將山史分泉品，那有余閑話市朝。

從來變化先追仿，畫擬停云已及肩。滅沒更超形象外，請看相馬九方歅。

吟詩有自己的風(fēng)格，與作畫能入流一樣，是對詩書畫名家創(chuàng)作的要求，所謂“論詩尊風(fēng)格，看畫別宗派。……把酒復(fù)看花，化工滿庭際。萬事付自然，水流與云在?！鄙虻聺撛凇锻鯇g詩序》里說“： 古來畫師兼詩人者，于唐為王右丞摩詰，于元為趙承旨子昂，于明為家隱君石田、文待詔衡山，余畫家亦有能詩之人，然偶爾及之，初非專家。甚矣！二者并工之難也。吾門王生岡齡本名諸生，少善病，慕煙云供養(yǎng)者多壽，因習(xí)繪事，以衡山為師。始模規(guī)格，漸得神理，觀者目為小停云也。予作記贈之亦云然。近則專力于詩，凡憑吊古今，友朋贈答，與夫模范山水，刻畫飛潛動植，皆以己之性情流貫于其中，如古琴之泛音也。……昔人品摩詰畫，謂畫中有詩，言粉本即韻語也；論摩詰詩，謂詩中有畫，言韻語皆粉本也。岡齡雖未能至，心向往之，他時詣極，烏可涯量？”雖然前人有“藝之至者不兩能”的說辭，但沈德潛依然對王崗齡既習(xí)繪事、亦專力作詩表示鼓勵。

四

在工形似與重意趣之間，沈德潛傾向于表彰重意趣，以為書畫家應(yīng)洞悉造物的奧秘而有通靈入妙之意趣。他認(rèn)同唐代畫家張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之說，常以“畫師心，心師天”品評書畫作品。其《贈畫史張子》云：“昔人作畫重工意，今人作畫重工似。模形寫態(tài)稱仿佛，區(qū)區(qū)之見兒童耳。君家寫生手，流輩難抗衡。巧搜造物秘，意匠通幽靈?；ɑㄈ~葉帶生氣，蟲羽點綴能飛鳴。有時興到更畫竹，淡煙微雨枝縱橫。乃知工意不工似，意所欲到神先行?！?寫生的花鳥畫，尤其是以書入畫的寫竹，更能體現(xiàn)意在筆先的文人畫旨趣。沈德潛《張未君畫竹歌》說：

南華先生畫中仙，畫師寸心心師天。不拘董巨舊模范，筆所到處生云煙。南華仙去誰人續(xù)？有子紛披工寫竹。睢園萬綠蟠胸中，潑墨淋漓生氣足。瘦骨挺勁縱復(fù)橫，枝枝葉葉風(fēng)雨聲。張芝草書君悟得，左盤右蹴俱神行。須臾揮灑十?dāng)?shù)紙，滿堂色動人皆驚。知君畫法本家學(xué)，不受文同夏昶縛。況當(dāng)卷軸浸潤余，書味流行樂復(fù)樂。勸君扄鐍藏籜龍，恐逐風(fēng)霆作勢歸云中。

對畫竹者來說，師心意味著成竹在胸。沈德潛說：“寫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謂意在筆先，然后著墨也。慘淡經(jīng)營，詩道所貴。倘意旨間架，茫然無措，臨文敷衍，支支節(jié)節(jié)而成之，豈所語于得心應(yīng)手之技乎？”意匠經(jīng)營慘淡中，心手相應(yīng)神乎技，才能有直擊人心的力量。沈德潛《題顧且庵畫竹》云：“且庵畫竹枝，見竹不見畫。淇園千畝藏胸中，揮掃但覺腕底快。沈生展畫圖，見畫如見竹。虛中強(qiáng)項故依然，對此可以療我俗。滿堂蕭颯枝從橫，葉葉盡帶風(fēng)雨聲。知君久通篆籀法，不向尺寸摹其形。時無巨眼精賞識，十年浪走名難成。寫將幾幅鵝溪絹，付與時人論重輕。”以風(fēng)雨聲入懷，以篆籀法寫竹，生動而有韻味。沈德潛在《魏傅巖畫墨竹歌》里說：

醉余揮筆掃竹枝，倏忽瑯玕勢千尺。一叢新長成籜龍，亭亭直上捎青空。一叢澗畔忽斜岀，寒梢俯地?zé)煗鳚鳌Ｒ粎操儒看┦?，蕭疏鳳尾搖清風(fēng)。兩枝枯干頭且童，勁節(jié)中斷如截蔥。其后崇岡怪石各異態(tài)，千梢萬纛隨橫從。乃知成竹在胸次，元氣入手人無功。自言北地寒威酷，只有黃沙少修竹。平生愛竹如性命，借此豪端洗塵俗。披圖涼氣來滿堂，觀者動色神蒼茫?；秀憋L(fēng)雨黃陵鷓鴣語，令人咫尺游瀟湘。

強(qiáng)調(diào)只有“成竹在胸”，方能“拈將禿筆掃寒枝，拂拂清風(fēng)起墨池。記得夢魂曾見處，黃陵古廟月斜時”。構(gòu)成漢字的“六書”之一是“象形”，書畫同源，故寫竹還須八法通。沈德潛題《夏仲昭墨竹》云：“太常墨竹誰與匹？湖州以后稱勁敵。胸中肝肺忽槎枒，吐此夭矯蒼虬骨。一叢直干凌青空，上有霜籜飛天風(fēng)。一叢石畔忽斜出，竹梢俯地?zé)煗鳚鳌！酥蟮子谐芍瘢と胧痔鞜o功。太常草書體奔放，時為君王寫屏障。（歷永樂至天順，俱以善書受知。）六書之法通畫竹，絕技縱橫出天匠。披圖忽聽風(fēng)雨聲，把玩人人共惆悵。畫竹儼同真竹真，此中妙理能入神?！背庠诠P先的神妙之外，畫竹的意匠還體現(xiàn)在以六書之法入畫。

虛心靜慮，澡雪精神，有利于書畫家想象力的發(fā)揮。沈德潛《題徐文長雪中雜花圖》說：“夙聞王摩詰，雪中畫芭蕉。用意每出造物外，世人俗見空訾嗷。青藤山人更荒幻，花花紛紛寫凌亂。春秋冬夏雜然陳，飛雪壓枝堆素練。每當(dāng)換景詫詭譎，睇視寒光目揺眴。想當(dāng)點墨時，縱飲傾千卮。醉中忘物并忘我，筆所著處俱神奇。……山人筆墨惟師心，變化橫縱自為主。千載質(zhì)之王右丞，相視而笑稱良朋?！庇惺帨烊f古之心胸，以及物我兩忘時的坦蕩，方可能于類似草書的縱橫變化中巧奪天工。沈德潛《丹青引贈李芥軒》云：

江南是處多花草，天為畫工留本稿。芥軒老子善丹青，筆尖工巧奪大造。有時密處交枝橫，花花葉葉披精英。有時只寫半幅絹，三朵四朵神如生。點綴竹石更蒼秀，雜以蟲鳥能飛鳴。平生佩服楊補(bǔ)之，徐熙雙鉤吾所師。黃荃錢選名亦盛，略嫌方板無神姿。當(dāng)今花卉誰第一？南田惲叟聲籍籍。長安卿相盡傾倒，千金為壽索真跡。君今實同名不同，老向吳門作羈客。酒酣耳熱忽大叫，放眼看天墮巾幘。君不見曹霸當(dāng)年畫入神，終日坎壈纏其身。折枝神藝真無敵，知我他年自有人。

稱贊惲壽平的花卉畫為當(dāng)朝第一，而李芥軒的折枝畫法可與其并肩，關(guān)鍵在于用筆如神，藝與道合而巧奪天工。所謂“植物重耐寒，堅貞異韶媚。天筆寫幽姿，清香間蒼翠。味澹全其真，道合從以類。更懷君子朋，虞庭二十二”。除追求“畫中有詩”外，以書入畫也是南宗文人畫的特色，尤以竹畫和花卉畫最顯突出，故沈德潛在書畫題詠里多有提示。他在《題漚也兄畫蘭卷后》里說：

墨花零亂湘江浦，葉葉縱橫帶風(fēng)雨。睇視全無點筆痕，吾兄能事師前古。中鋒獨連殊有神，所南松雪傳其真。不須接葉取嫵媚，世間畫手空紛紜。當(dāng)年過我留筆跡，頃刻煙云滿堂集。日月崩波十?dāng)?shù)年，淋漓墨氣今猶濕。秋蘭近日委蓬蒿，何事荃蘅更化茅。此意今人誰共語？與君痛飲讀《離騷》。

畫蘭而以中鋒運(yùn)筆，形神兼?zhèn)涠珰饬芾?，這一方面得益于出神入化的書藝，一方面則在于心靜時的超悟。沈德潛《題松云聽梵圖集圣教序字》說：“云寒松復(fù)深，半嶺積空翠。心靜多遠(yuǎn)聞，境閑息凡慮。幽巖流禪音，煙中藏古寺。想象東阿王，吾山聞梵貝。有聲得湛寂，無相謝智慧。松耶與云耶，不礙空明地。還期凈聞根，更超無上義。”詩境清凈有禪音，字含無上第一義，洋溢著得意、忘我的氣氛。真可謂“坐間欱歘狂飆起，旋聽奔流激雙耳?？仗没秀本劬`，炎月生寒徹肌理。睇觀知是王孫筆，萬壑松濤泉汨汨。古藤如幄揺晴空，突怒蛟蛇勢難掣。中有逸士湛幽林，虛巖獨坐橫清琴。想見伯牙刺船至，海上鳥鳴水涌皆琴心。忘言得意足天趣，仿佛古調(diào)一曲聞”。詩題的附注說：“主人名穆，畫松風(fēng)、奔泉、古藤、怪石、高人抱琴獨坐。”穆主人乃道家高士而參釋氏之旨，山林靜坐觀心，風(fēng)入松，心與孤云遠(yuǎn)，故有此“忘言得意”的心師天之作。

沈德潛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畫師心，心師天”的重要，他在《題戴愚堂侍御觀夜潮圖》里說：“畫圖清光出塵表，素娥素蜺（入）同在幽虛天。伊人方寸起堆阜，三長五難擅君手。驚濤靈府漂泥沙，朗月澄懷鑒妍丑。觀潮興寄冰壺中，云夢真堪吞八九。披圖為我補(bǔ)缺陷，此景從前未曾有。何時與君共酬曲江月，淋淋看涌兼天之冰雪？”澄懷觀物，山水盡在方寸間。其《翟子厚山水歌》云：

畫師心，心師天，九州四海憑云煙，囊括元氣神理全。畫家失此意，界域分區(qū)區(qū)，寸山尺水一一窮追摹。追摹形跡拙變化，源頭既涸聊枝梧。翟君蹶然起，高懷脫形似。胸中如有造化爐，意在筆先后著紙。左揮右攉氣欲流，諦觀便是真山水。大家逸品兼有之，前身畫師應(yīng)在此。紛綸眾手各擅場，眼中之人見之子。畫師心，心師天，天機(jī)參以人，驅(qū)山走海逾精堅。愿君更師荊關(guān)董巨維摩詰，镕冶眾妙忘蹄筌。君家不求名，韜晦守蓬篳。負(fù)米養(yǎng)高堂，調(diào)膳馨有飶。詎知逃名名轉(zhuǎn)高，鶴鳴九霄聲自徹。

書畫家的通靈筆，有助于詩人領(lǐng)悟真山水的美妙。沈德潛在《陳楚望西山挹爽圖》里說：“秋山清在氣，詩人清在心。清心挹清氣，襟抱殊愔愔。嵐光落小艇，泉聲答幽林。即此天趣足，至樂何須尋?！逼洹肚锷郊t樹圖》云：“秋山合沓秋云封，清霜零后秋林紅。似憐白藏少顏色，一番絢染勞天工。高高下下添麗景，藤蘿銀杏連丹楓?！砷g跳珠下白鷺，奔赴谷口泉淙淙。喧寂濃淡俱可愛，隨人自領(lǐng)關(guān)心胸。憑誰寫入尺幅里，方今能手推婁東?！痹谔烊ぐ蝗坏膱D畫鑒賞中，詩人對清心與清氣有了更深的感覺。

書畫家有山川清氣在胸，且清心絕俗無掛礙，方能畫出山水的真精神。沈德潛在《贈魏浮尊道士》里說：“虞山畫師獨往客，五岳經(jīng)行一笻屐。歸來潑墨掃煙云，胸次山川有誰敵。晚年倦作諸侯賓，筆床茶灶移吳門。升堂弟子有數(shù)輩，誰其秀出今浮尊？浮尊道人餐霞子，谷神養(yǎng)就長不死。愛將余事弄丹青，山是真山水真水。尊前示我《海岳圖》，方丈蓬壺乍有無。泰岱松云落幾席，蠶叢殘雪寒肌膚?；腥蛔覠熕?，獨往精神呼欲出。”詩中講的“虞山畫師”，指吳中書畫家黃鼎，系蘇州府常熟人。他號曠亭，又號獨往客，“生平好游覽，嘗之齊魯，登岱。歷燕、韓、趙、魏，入秦，登太行、終南、太華諸山。又出塞垣數(shù)千里，經(jīng)于闐，近身毒國，至蹤跡俱斷乃還。后巢黃山，上匡廬、羅浮、九嶷，陟嵩、衡，升峨眉顛，攀岷山，窮長江之源。后乃入天臺、雁蕩、武夷諸勝，仗履所到，凡詭奇殊絕之狀，一一寄之于畫，前人粉本中未嘗有也”。遍游名山大川打畫稿，是黃尊古筆墨入神的重要因素。沈德潛在《集黃尊古草堂觀山水圖作歌時黃將游武夷》里說：

陰晴明晦遞變態(tài)，粉墨真許追冥搜。坐間劉廣文（湘洲），嗟咨嘆欲絕。亦有王文學(xué)（學(xué)舒），睇視分豪末。我時把酒還披衿，意興能窮造物窟。我謂主人工畫如工文，筆未落時先凝神；主人謂我作文如作畫，使筆力回千鈞。主賓相視復(fù)相笑，此中三昧外人那得探其真？我不能畫解畫理，如君畫師辭客兼一身。

稱贊黃尊古作畫能將山水的各種變化表現(xiàn)出來，用筆蒼勁，品格超逸，有如作詩能窮盡造化本源一般。在《黃尊古墓志銘》中，沈德潛記載了黃尊古的論畫之語。黃鼎嘗言：“畫品超逸，過于沉著，然不沉著不能超逸?！庇终f：“吾所指授者，乃馳轥古人之途，若骨相、豐采、精神、氣韻，隨其人性情、學(xué)問變化之，毋沾沾面目為也?！鄙虻聺撘虼硕縻懺唬骸爱嫀熜?，心師天；歸自然，神理全。急奔義，避權(quán)貴；散榮利，身無累。行萬里，憑孤笻；歸去來，藏幽宮。人云亡，粉墨在；煙云中，永不壞！”以為自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之后，吳中已久無享譽(yù)全國的大畫家，至黃尊古以“畫師心，心師天”重振吳門宗風(fēng)，發(fā)揚(yáng)光大了文人畫超凡脫俗的藝術(shù)精神。

（張毅，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