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乾隆雅好詩書畫,精于創(chuàng)作和鑒賞,在清宗室中引領(lǐng)吟詩品畫的風流時尚。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自題繪畫的詩,推崇書畫同體的文人墨戲,追慕元代畫家的“逸品”境界。受其影響,以慎郡王允禧、固山貝子弘旿為代表的清宗室,也雅好文人畫和書藝,將“依仁游藝”作為儒雅人格修養(yǎng)的不二法門。怡情悅性的書畫游藝,不僅使原本尚武的滿清貴族具有了書卷氣,也是他們追求滿漢融合的文化認同,體現(xiàn)了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弘揚。
關(guān)鍵詞:乾隆宗室詩畫書卷氣
清代統(tǒng)治者以異族身份入主中原后,自清世祖到清高宗,均對漢文化秉持積極崇尚、努力融入的策略,至乾隆朝在貴族上層中興起品畫題詩的文藝風尚。昭梿《嘯亭雜錄》說:“國朝自入關(guān)后,日尚儒雅,天潢士胄,無不操觚從事?!背錾頋M清皇族的“天潢士胄”們,受崇尚儒雅文化的政策影響,自幼接受漢文化教育,不乏畫技書藝出眾而詩筆清秀者。乾隆帝就常以追慕古人“筆墨自娛”,熱衷于在繪畫上題詩,對元代畫家的“文人墨戲”和“逸品”境界心向往之。以慎郡王允禧、固山貝子弘旿為代表的皇室宗親,畫風饒具“四王吳惲”的文人畫風格,他們常奉旨作畫,由皇帝題詩于其上,成就君臣“依仁游藝”的風雅。在乾隆現(xiàn)存的三千余首題畫詩歌中,題詠宗室繪畫的題畫詩多達二百余首。乾隆將書畫游藝作為文治的手段,倡導修身要具備“書氣”,這既彰顯了他寄寓于文藝的“圣王”理想,也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滿漢融合的文化認同,客觀上對多民族國家的文化發(fā)展有促進作用。
一
中國古代帝王中不乏精研書畫藝事而頗得其道者,如宋之徽宗、高宗,明之太祖、宣宗,他們以帝王權(quán)威豐富了皇家的書畫收藏,對中國古代書畫藝術(shù)的保存和發(fā)展不無裨益。宋徽宗在其御制《宣和畫譜敘》中說:“是則畫之作也,善足以觀時,惡足以戒其后,豈徒為五色之章,以取玩于世也哉!今天子廊廟無事,承累圣之基緒……故得玩心圖書,庶幾見善以懲惡,見惡以思賢?!彪m說也知道繪畫有揚善懲惡功能,但卻難免“玩物喪志”之虞。乾隆題徽宗《竹枝雙雀》詩云:“兩兩珍禽翠羽修,綠筠深處舞風流。筆端多少江南意,何事終成塞北游。”對其因藝誤國不無唏噓。他在《題宋徽宗手敕卷》里說:“徽宗不崇實政,專事繁文,以致浮費無度,國事日非?!闭媸且箬b不遠。
清代以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而能留意收藏,尤其是乾隆的書畫收藏與品鑒,為保留歷代法書名畫珍品,促進滿漢文化的融合做出了卓越貢獻。乾隆對筆墨丹青等文人雅事心馳神往,即位后于勤政余暇,游藝翰墨。時人這樣評價他:“游藝筆墨,兼擅山水花草蘭竹,梅花折枝筆用中鋒法兼草隸,古秀渾逸,天機洋洋,老勁過于沈周,清雋駕于宋元趙孟頫、王冕,陳淳,無足道也?!鼻∩飘嬌剿【芭c花草蘭竹,常以書法的中鋒、草隸用筆入畫,畫風秀逸、老勁、清雋。未登基時,乾隆曾臨摹清代宮廷畫家鄒一桂的《三余逸興圖》,自題跋文云:
憶余乙酉歲,偶習繪事,而獨愛花鳥,因博覽所載畫冊,如林椿、邊鸞、徐熙諸名家得意之作,無不規(guī)模殆遍,然唯形肖,與氣韻何有。后乃悟大塊文章即目可尋,正不在效顰前人也。于是出以己意,任筆所之,不拘拘于規(guī)矩法律,每于春淡風清之際,桃李盛開,或夏蔭濃深,秋英瀟灑,以至歲寒松柏或薰芷蘭盆,稽古之暇,撫景興懷,抒清思以消永日,良可會也。但裁花纈葉之間,動經(jīng)旬月,始成尺幅,即以與人,故鎖存極少。茲檢舊篋,惟馀兩幀,而予無暇繪事又經(jīng)年矣,因思所曾留心,不忍棄置,乃命裝成長卷,時娛目焉。
乾隆初習繪畫時對花鳥畫偏愛有加,他博覽林椿、邊鸞、徐熙等畫作,發(fā)現(xiàn)這些“得意之作”只見形似而未見氣韻。乾隆認為,作畫如同作文章,不能只效仿前人,當以己意為先,任手中之筆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作為一個經(jīng)年“無暇繪事”的親王,他表示自己臨摹、裝裱繪畫只是為了“撫景興懷,抒清思以消永日”,“娛目”實為追慕元代文人畫“聊以自娛”的主張。乾隆曾評價倪瓚畫竹道:“瓚所畫竹位置略高而平淡天真,不似之似正得竹之神理耳。”評其所繪之竹具有“平淡天真”的格調(diào)。受到倪瓚“逸筆草草,不求形似”文人畫宗旨的影響,乾隆將繪畫作為清娛雅興并“聊以自娛”,在繪畫表現(xiàn)上試圖從“存形”轉(zhuǎn)變?yōu)椤斑_意”,追求“不似之似”的傳神之功。
元代畫家多能書善畫,崇尚書畫同體的“文人墨戲”,乾隆作畫追求獨樹一幟、聊以自娛的筆墨趣味,與元代文人畫重逸筆的“尚逸”特征相吻合。他曾仿趙孟頫《枯木竹石》圖,并自題詩云:
枯槎密筱離披,間以詭石參差。不擬刻楮求似,頗作行篆兼之。
此圖用行篆筆法,以墨繪竹、石、枯木,畫面中老樹枯枝繁密有致,紛披下垂,間有異石參差其中,蒼勁簡率,不求形似而神韻盡出。趙孟頫主張“以書入畫”,其《自題秀石疏林圖》云:“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鼻≡u趙孟頫《竹石圖》云:“作石無非飛白法,作竹兼能金錯刀。松雪齋中偶弄墨,如不經(jīng)意神常超?!狈Q其采用東漢蔡邕所創(chuàng)的飛白法畫石,似枯筆寫成;而繪竹采用晚唐李煜的金錯刀法,圓滿渾成而風神有余。乾隆還仿元代畫家王蒙作《鐵網(wǎng)珊瑚圖》,自題詩云:
黃鶴山樵自逸民,玉崖范生亦高士。一時酬倡留墨戲,致我興勃掀髯起。摹將皴法石為根,枯枝不約秋與春。更森筠籜蒼巖畔,崛強飄蕭率可人。圖成自視笑絕倒,筆法何須論嫩老。寓意風流聊爾為,刻楮求工見何小。
《鐵網(wǎng)珊瑚》一圖乃王蒙寄與范生的酬倡之作,畫中王蒙自題詩云:“鐵網(wǎng)網(wǎng)得珊瑚枝,寄與吳興范高士?!蓖趺?、范生皆為高士,無論是繪畫的意境還是二者的交誼,都體現(xiàn)著隱士的閑情逸致和高蹈情懷,表現(xiàn)文人“墨戲”的灑脫。乾隆的仿畫采用王蒙首創(chuàng)的解索皴和牛毛皴,以湖石為樹根,在蒼巖之畔繪出枯枝、樹石的森然氣勢,表現(xiàn)植被茂密、郁郁蒼蒼的景象,其筆法可謂領(lǐng)悟“墨戲三昧”。
乾隆輕視“刻楮求工”而標榜“寓意風流”,以詩畫逸趣表現(xiàn)帝王附諸風雅的風流。他在《慢成畫筌》一詩中寫道:“于求似忌求太真,不薄今人愛古人。腹鮮詩書豈有韻,筆饒刻畫也無神。”對書畫同體的“文人墨戲”推崇備至,贊賞追求自然天成的藝術(shù),認為只有腹有詩書,成竹在胸,作畫方有不俗的氣韻。他曾仿倪瓚作《葉湖別墅圖》,有“摒擋筆研鋪金粟,刻楮何必求精織”句,認為在仿畫中,筆致未必求肖似,刻畫未必求精工,當以“傳神”為首要追求;又有“傳神信得水鄉(xiāng)樂,坐對每令澄襟恬”。仿畫得其神韻,坐對便宛然有澄澈襟懷之樂。乾隆對元人寫意山水極為中意,其題倪瓚《松亭山色圖》云:
會以神而寫以意,意也神也隨煙霧。此是懶瓚千古偈,豈向世間論朝暮。
倪瓚于山水,神會于心而畫以表意,意趣與神韻隨煙霧彌漫于畫面之中,反映了元代文人畫“逸品”的審美取向。清初畫家王原祁說:“云林纖塵不染,平易中有矜貴,簡略中有精彩,又在章法筆法之外,為四家第一逸品?!蹦攮懖痪心嘤谛蜗笠?guī)范與程式章法,用無拘無束的筆法表現(xiàn)出清澄純凈的情懷,是“逸品”的最高典范。乾隆稱贊倪瓚“把酒看云,志游寫照”的“逸事”,有“安能高逸學迂仙”之嘆。他評倪瓚山景真跡為“氣韻天成,自然生動”,稱其“簡筆含趣,面目如神”,謂“元稱四大家,逸品推倪迂。師承自北苑,筆與造化具”。倪瓚寓繁于簡、自然天成的藝術(shù)個性,正是乾隆在文藝中追求的“逸趣”所在。
“逸品”繪畫講究通過簡潔意象釋放無盡意趣,這種追求簡約而意味深長的繪畫理念也影響到了乾隆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乾隆好作小景山水,用簡單的筆墨傳達出深遠的內(nèi)涵,簡中寓繁,以小見大,用以愉悅性情,體現(xiàn)出以“筆墨自娛”的逸趣。他在《偶為山水小幅兼題以詩》里說:
文石枯枝間草堂,坐來兼可俯滄浪。煙云堪悅吾情性,山水何知彼范王。不有今人那有古,設無閑者亦無忙。儒臣謾自夸多藝,聊爾憑消幾暇長。
圖畫繪草堂于文石枯枝之間,高人靜坐其中有俯視滄浪之趣。山水煙云歷代悅?cè)硕?、愉人性情,不論今人古人,閑者忙者,皆可將繪畫作為生活的消遣。有學者認為,“元代山水畫總體呈現(xiàn)出‘尚逸’的特點,表現(xiàn)為畫家主體心靈空間的自由敞開”,“投向充滿‘逸趣’的心靈空間的自由表達”。充斥在元代文人畫中的“逸趣”,也是乾隆試圖在繪畫中寄寓的風流。乾隆認為,自己并不是如儒臣所矜夸的“天縱多能”、“才藝俱佳”,而只是將繪畫作為萬幾宸翰中消遣時光的樂事,以“筆墨自娛”作為構(gòu)筑精神人格的途徑。他在創(chuàng)作和題詠中,時時以“娛情”“去形取神”為旨歸,追慕古人詩書畫三絕的雅趣,體現(xiàn)了其內(nèi)心深處對于儒家士大夫的身份認同。
二
出現(xiàn)乾隆這樣詩書畫創(chuàng)作和鑒賞均入流的“天潢士胄”,與清宗室注重“依仁游藝”的文化素質(zhì)教育密不可分。以六藝之教陶冶身心,乃中國儒家立德樹人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在北宋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中,將“王公士大夫依仁游藝臻于至極者”,作為文人書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耙烙谌省笔恰敖y(tǒng)攝于內(nèi)心的文化自覺”,“游于藝”則是“通過藝術(shù)的學習、欣賞、陶冶,獲得審美享受和精神自由”。清代統(tǒng)治者重視皇子的漢文化教育,宗室中善者有允禧、弘旿、允禮、永瑢、永璇、永瑆等人。他們身處權(quán)力中心卻無心政事,普遍具備良好的文藝素養(yǎng),詩書畫成就斐然。慎郡王允禧,號紫瓊道人;固山貝子弘旿,稱瑤華道人,他們既工詩,又善兼書畫,作畫深得清初六家心印,具有文人畫的風格與韻味。
被乾隆以“二十一叔父”稱之的慎郡王允禧,自幼專心于筆墨丹青等文人雅事,穿戴服飾宛然儒者。李放《八旗畫錄·自敘》云:“紫瓊九思瑤華諸王公,其粉繪之妙,非但可以陵金轢元,且欲駕唐宋宗室而上?!鼻υ熟脑?、書、畫贊不絕口,常向其索畫求詩,他在《夏日寄二十一叔父索詩畫》中說:“庭院清涼竹柏新,懸知詩畫倍通神。胸中早貯千年史,筆底能生萬匯春?!痹熟鳌度臻L山靜小景》,畫面中一峰插天,高聳入云,波面上池亭林立,瀑布飛瀉于山峰之間,清流環(huán)繞在池亭之畔。乾隆題詩云:
吾叔乃詩翁,裁句清而好。近復參畫禪,頗得畫中道。高齋長日暇,為我濡毫掃。即景繪為圖,筆法特高老。一峰插天青,波面池亭小。峰腰瀑布飛,亭畔清流繞。更無別妝點,寫意殊了了。我聞詩兼畫,妙品古來少。摩詰真跡無,元鎮(zhèn)清風渺。吾叔乃升堂,況值青年早。從知天授奇,不憑人力為。嗟我學畫法,年來曾探討。高山但景仰,興恰林泉杳。
乾隆將慎郡王與文人畫家王維、倪瓚相提并論,稱賞其詩畫雙絕、堪稱“妙品”,以為其繪畫筆法蒼勁雄渾,參畫禪頗得其道,王室罕可匹儔。昭梿《嘯亭雜錄》說:“慎郡王詩筆清秀,擅名畫苑,可與北苑、衡山把臂入林?!痹熟姽P清秀,畫技尤工,其繪畫以山水名世,得力于元代倪瓚較多,又集清初畫壇六家中王翚、惲壽平之所長,“所作山水能合石谷、南田為一手,本朝宗藩第一”。
允禧酷愛京東盤山的山水佳景,曾數(shù)度登臨游覽,詩畫詠記,并作長詩紀事。乾隆命他繪盤山山色,題詩云:“吾叔詩才素所知,于今學畫畫尤奇。同來勝地寧無意,為寫山容更詠之?!薄皥D冊”是文人山水的重要形式,如文徵明的《拙政園三十一景圖》、清代“四王”的《山水圖冊》。允禧曾為盤山行宮“靜寄山莊”寫生創(chuàng)作《盤山十六景冊》,畫面的構(gòu)圖、用筆、設色,具眼者可以看出深受王原祁的影響,重情境渲染而少見刻板的細節(jié)刻畫,具有文人畫的審美追求。乾隆各題五言律詩一首,其題《靜寄山莊》詩云:
別業(yè)構(gòu)田盤,潤挹千峰翠。陵谷因天成,軒齋稍位置。境唯幽絕塵,心以靜堪寄。披圖以重歷,悅此煙霞意。
靜寄山莊建于盤山南麓,可攬觀千峰翠色,疊山松巒峻峙,山澗之中瀑布飛流之下、軒齋安置于陵谷之中,頗有天成與人巧合一之妙。景致幽靜,絕塵脫俗,有靜寄心靈之意。題《金山寺》有云:“偶爾寄林泉。誰云娛翰墨?!睙熛贾烙鋹?cè)诵?,造物之妙盡展圖上,翰墨娛目可寄林泉之思。這種以向往精神自由為內(nèi)核的“林泉之思”,是乾隆題畫詩中的常見主題,允禧的繪畫和乾隆的題詩,采用了傳統(tǒng)文人的表達方式,共同追求不被世俗羈勒的精神人格的至高境界。
乾隆的同宗兄弟固山貝子弘旿,乃和碩諴親王之子,能詩,工書、畫,以三絕稱,自署“瑤華道人”,與“紫瓊道人”齊名。《八旗畫錄》說:“瑤華書兼四體,畫備諸格,予有見其手治石印數(shù)方,亦不失元明人規(guī)矩,昭代天潢固多異人,如求色色當行,終須還他第一?!焙霑J書法兼擅眾體,繪畫諸格皆備,袁枚稱他“畫筆高妙,直逼云林”,乾隆亦贊賞弘旿繪畫,以為具有元人筆意。《題弘旿翠巗高秋圖》云:
千尋翠巗嵌丹楓,秋色臨平想象中。真跡楊昇曾未見,精神直欲逼思翁。
《石渠寶笈》著錄王蒙《臨平秋早畫軸》列為上等,弘旿此圖繪翠巗秋色,丹楓嵌于其中,與王蒙所繪筆墨繁密、重巖疊嶂的臨平秋色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弘旿作畫筆墨秀潤,深得南宗畫派的旨趣,乾隆欣賞其“去形取神”的刻畫功力與詩畫相得的意境之美。
弘旿繪有山水畫二幀:《竹閣臨流》一圖,曲徑通幽處,溪亭有豁然開朗之勢,用筆墨間渲染出湖山之意趣與神韻;《楓溪縱葦》一圖,寫溪流回環(huán)、曲水縈繞,乘船沿流觀金秋景色。乾隆題詩云:“竹徑通幽萬個青,豁然開朗有溪亭。主人欲寫湖山意,會以神非會以形。”“楓溪幾曲水瀠洄,攬景沿流一棹開。未肯秋風吹落葉,恐仿杜句涉重臺。”求神會而不求形似,在離形得意之間,饒有清賞之趣。在乾隆題弘旿山水冊中,《歸云擁岫》一圖有詩云:“底論得神及去形,滃然韻白與山青。別開生面浣花句,不見山村露一亭。”贊揚此畫繪出白云青山的清妙景,具有別開生面的趣味?!扼彝に唷芬粓D有詩云:“一個危亭幾株樹,不爭多景只爭神。幀中弗署仿誰筆,知是深于倪法人?!痹诤喚毜墓P法和“有意無意,若淡若疏”的景物中,顯出蕭散淡泊的氣質(zhì),畫風簡約、疏淡,頗有南宗畫派“風神秀逸,韻致清婉”的逸格。這種“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審美特質(zhì),正是文人畫所獨創(chuàng)的意境空間,也是乾隆與弘旿在詩畫中追求的文人逸趣。
三
出于鞏固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統(tǒng)治的需要,清代帝王對學習漢族文化和重用漢族士大夫是很在意的??滴踉_創(chuàng)“博學鴻詞科”以籠絡在野文人,乾隆亦標榜自己的“書生”形象以增加親和感。他將怡情悅性的書畫游藝作為文治的手段,強調(diào)詩書畫作者應具備“書卷氣”,這既滿足了他作為太平天子的清娛雅興,也是他追求儒家“圣王”理想的體現(xiàn)。
在乾隆自身的文化結(jié)構(gòu)中,代表儒家傳統(tǒng)價值觀的士人文化占有重要地位,他重視文教,好以書生自居,在士人文化體系中塑造了博學多才、知書懂畫的形象。他標榜“書卷氣”以體現(xiàn)文化修養(yǎng),獲得了漢族士人的認同與好感。他強調(diào)“書氣”對于士大夫文人品格的重要性,自言:
朕自幼讀書宮中,講誦二十年,未嘗少綴,實為一書生也。王大臣為朕作倚,任朝夕左右,皆書生也?!劣凇皶鴼狻倍?,尤可寶貴。果能讀書,沉浸醞釀而有書氣,更集義以充之,便是浩然之氣。人無書氣,即為粗俗氣,市井氣,而不可列于士大夫之林矣。
清宮廷彌漫的“書氣”,實為讀書人在經(jīng)典中沉浸醞釀所獲得的精神力量,是士大夫必備的文化素養(yǎng),與“粗俗氣”和“市井氣”相對?!皶鴼狻敝兴N含的不僅是一種文史修養(yǎng),同時還有依仁游藝的審美情趣,這是對士大夫修身養(yǎng)性的要求。
乾隆重視文治,令文臣編撰《四庫全書》,以學術(shù)門徑即目錄昭示學人,這對有清一代及后世學人之功不可磨滅?!吧w其搜羅之富,評陟之詳,為私家所不能逮,亦前古帝王所未及為也?!迸c此同時,他命人編纂大型書畫著錄文獻《秘殿珠林》和《石渠寶笈》,成為我國書畫著錄史上集大成的巨著。乾隆時期,“三希堂”帖名揚天下。在《三希堂記》中,乾隆曾講述自己珍藏東晉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和王珣《伯遠帖》,將內(nèi)府書室命名為“三希堂”的緣由:
人人有盡心知性之責,則人人有希圣希天之道?!ON摹⑾T欢?,古人托興名物以識弗忘之意也。則吾今日之名此堂,謂之希賢希圣希天之意,可慕聞之先生之二希而欲希聞之之希,亦可謂之王氏之帖,誠三希也。
借蔡世遠書房“二希堂”之意,乾隆認為儒家“士希賢希圣希天”的最高理想涉及學者的心性修養(yǎng),其珍藏“三?!?,在于“托興名物,以智弗忘”,即通過觀物品鑒、寄興詩書畫進行人格錘煉,以期達到“內(nèi)圣外王”的儒家人格理想。乾隆曾在經(jīng)筵御論中闡發(fā)《大學》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認為“修身”對于人格塑造至關(guān)重要。他說:“天子庶人其分雖殊,而修身則無二。致修身者,天子之所以為天子,庶人之所以為庶人也故。《中庸》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收?,人也。以見身為心之所托,而家國天下之本也?!薄吧怼辈粌H是心之所托,而且是“家國天下”之本,以儒家之“仁”作為修身之本,便可以實現(xiàn)“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德理想。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修身”的道德實踐是一種反求諸己的人格追求,是實現(xiàn)“內(nèi)圣”心性修養(yǎng)的必由之路。
在儒家人生價值觀的影響下,文人士大夫常將松、竹、梅等植物意象賦予清新雅正的寓意,將其作為美好道德品質(zhì)的象征,故“五君子圖”和“三友圖”自宋代以來便是文人花鳥畫的常見題材。乾隆御繪花鳥,也常以“五君子”“三友”作為表現(xiàn)對象,表彰其寓意的真善美品質(zhì),以此涵攝帝王的道德自省。他曾戲擬松、竹、梅、蘭四友圖,題詠《松》曰:“性是白鶴孤,形乃蒼龍偃。試問如擇交,可能遺楚畹?!痹⒁馄返鹿赂?、堅韌挺拔。題詠《蘭》曰:“氣味出塵凡,豐姿自高格。把臂君子林,寧當厭生客?!痹⒁飧邼嵶栽S、超凡脫俗。乾隆《寫三友圖疊舊作韻題句》詩云:
奚必庾嶺及淇岱,松竹梅何處無有。率筆朅然寫三益,試問與真同異否。真真幻幻人謂之,是異是同適當偶。直諒多聞我向評,詎不可為帝王友。王順長息豈足云,一再圖之識以久。
《論語》云:“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鼻≡}三友軒,以松喻直,以梅喻諒,以竹喻多聞,以傳統(tǒng)繪畫之“三友”代指先賢道德之“三友”,就其品格秉性觸類旁通,頗有發(fā)前人未發(fā)之新創(chuàng)。
作為帝王應該時刻以儒家優(yōu)秀的道德品質(zhì)自省,以期達到“內(nèi)圣”的境界,這是乾隆時常銘記于心的。他曾命詞臣張若靄、鄒一桂、錢維城等各作五君子圖,自己也親自臨仿一圖。他在《偶為五君子圖仍疊舊韻題句》中說:
幾余命筆聊仿為,寓意要不失于正。藝林偶涉那求工,玩物誠恐妨于政。
強調(diào)仿畫要始終明確清新雅正的寓意,不可因重視文藝而玩物喪志、貽誤朝政。乾隆在《續(xù)纂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序》中說:“然予之此舉,實因志過而非夸博古也。蓋人君之好惡,不可不慎,雖考古書畫為寄情雅致之為,較溺于聲色貨利為差勝。然與其用志于此,孰若用志于勤政愛民乎?”表明自己追求“內(nèi)圣王道”之道,不會因醉心文藝而曠廢治國理政之要事。乾隆深知人君之好惡會導致上行下效,難免因文藝誤國事,故而告誡后人:“書以志過,后之子孫,當知所以鑒戒去取矣。”作為一國之君,乾隆系念書畫只是勤政余暇的“寄情雅致之為”,他始終以勤政愛民為己任,堅守作為人君的天命與職責。
滿清貴族在政治軍事上以實力統(tǒng)治漢人的同時,在文化上又以“善辭章工書畫”懷柔之,他們以詩文書畫名世,塑造了博學而風雅的形象,得到了漢族士人的好評。在乾隆所繪《三余逸興圖》的題贊中,任啟運對乾隆畫藝予以褒揚,詩云:“所以君子功,依仁亦游藝。造化蘊我胸,寫生出我指?!闭J為乾隆有“依仁游藝”的精神追求,詩畫是其人格胸襟胸的展現(xiàn)。鄭板橋稱賞允禧詩書畫三絕,謂“主人有三絕:曰畫,曰詩,曰字。世人皆謂詩高于畫,燮獨謂畫高于詩,詩高于字”。袁枚也在《隨園詩話》中這樣評論弘旿:“瑤華主人之賢,能詩工畫愛士憐才……忽慶大司馬桂以《聽泉圖》屬題,展卷,見其畫筆高妙,直逼云林,詩亦唐人高調(diào)?!狈Q其詩畫雙絕,詩有唐音,畫師元意,堪比倪瓚。在士人文化體系中,對詩書畫的精研美化了滿清貴族的形象,增加了漢族文人的認同與好感。任啟運曾任職翰林院,為清代名儒;鄭板橋為清代著名的文人畫家,“揚州八怪”之一;袁枚是乾嘉時期“性靈派”詩人的代表。他們對于皇帝王公詩書畫技藝的稱賞,從側(cè)面證明了清中期宗室文人漢文化素養(yǎng)的深厚。
有清一代,平穩(wěn)的社會環(huán)境與統(tǒng)治者的支持是書畫藝術(shù)得以發(fā)展的重要條件,以乾隆、允禧、弘旿為代表的滿清貴族,身體力行學習漢文化而成就斐然,他們不僅實踐“依仁游藝”的品格修養(yǎng),而且堅守“內(nèi)圣外王”的政治理想。這得到了朝野漢族士大夫文人的認同,客觀上為鞏固清王朝政權(quán)起到了積極作用。無論康熙,還是乾隆,均將書畫鑒藏與詩畫題詠作為滿族漢化、普及文治的重要手段。作為統(tǒng)治者,他們從未將藝術(shù)從致太平盛世中剝離而出。清代皇家的書畫收藏,以及清朝宗室的繪畫創(chuàng)作與品題,也在保留漢文化精品、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上作出了貢獻。這對于一個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而言,更顯珍貴。
(歐陽智敏,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