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記

黃櫨樹在街邊紅了

烏桕樹在街邊黃了

西北小城的初冬

不是你想象得那般蕭條

也有季節(jié)的絢麗和孤勇

還不到落雪的時候

還有月色三千里，還有夜光杯

也有葡萄酒和夜吟者

去年我孤獨的時候，打碎過月光

今年還好，心境平和許多

作為時間的過客

締造生活，也被生活締造

小城最風光的主干道叫迎賓路

從驪山上跑下來的霞光，給迎賓路鋪滿黃金

游客們講著世界各地的語言，對小城充滿興趣

小城有獨立的性格

喧囂自來處而來，向去處而去

小城屬于寂靜、沉默

在小城，生活著相愛相殺的人

生活著得意的人失意的人

也有仰望星空的人

不乏步步陷阱的人

生活就是生活本身的樣子

所有答案并不只在風中飄

冬日的敘述

沿著彎彎繞繞的路，他去看望母親

母親住在吉山上的一片松柏林里

母親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

那年，他從外地趕回

母親坐在院子里等他

母親已病入膏肓，堅持坐在院子里等他

滿院子的月光讓他哭出聲來

他在外地的日子里，母親給他寄油炸帶魚

為了讓他多吃上一口

那些細瘦的帶魚，母親連尾巴也舍不得處理掉

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

他經(jīng)歷了生命中的很多場大雪

他那么年輕，頭上的大雪就化不掉了

母親沒有埋怨他曾經(jīng)的年少輕狂

由此帶給家庭的災難

母親坐在滿院子的月光里等他

他把頭埋在母親懷里，埋在秋天的月光里

去往吉山的路上，白楊林一片接一片

冬麥在田野上綠成陣容

陽光照耀著人間萬物

照耀著白楊樹上兩只跳躍的灰羽翼的鳥

也照耀著他的中年

這個中年孩子跪在母親的家門前

撫摸著墓碑上母親的名字

他給母親講完這一年的狀況

掏出一根煙點燃，默默地坐了一陣子

給母親燒完紙錢，他下山了

他開車的速度很慢

途中停下車，拍了兩段小視頻

一段是白楊樹中一只孤單而啼的鳥

一段是此刻包圍著他的、故鄉(xiāng)大地的一個全貌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

父親86歲了。困在時間里了

父親腦梗之后，繼母離他而去

共同生活三十年，繼母終是把父親還給時間

父親并不惱怒，當有人提及繼母的不義

父親急急維護，替繼母辯解

父親困在時間里了

經(jīng)商的頭腦忘記了算術(shù)

要強的四肢不聽使喚

年輕時無所畏懼的父親，現(xiàn)在害怕死亡

亂吃各種藥物，他覺得只有藥物能救命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像被一把鎖鎖住了

他沒有鑰匙，他打不開自己

有一天他號啕大哭，像一個被遺棄的嬰兒

時間剝奪了他作為父親的威儀

他成為一個惶恐的嬰兒

時間讓他回到生命源頭

死與生靠得那么近

他現(xiàn)在只能慢慢泅渡，從此岸到彼岸去

我們眼含熱淚，又無能為力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

在他年輕的時候，他也曾是花花公子

不忠誠于感情

我母親曾為他傷心，甚至為他赴死

現(xiàn)在，父親安寧了

他被一個結(jié)局困住了

時光詠嘆調(diào)

有月亮，當然，點燃火把更好

草叢的露水也發(fā)亮

夜風，吹一陣，再吹一陣

聽聽樹木的聲音真好

這些年活得真安靜啊

有時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時間依著它的秩序行走

歷盡春夏秋冬，一個人臉上有了風塵

我不再年輕、活潑、嘴角笑意盈盈

我想起我的母親

在江漢平原度過了她的一生

她曾經(jīng)是十里八鄉(xiāng)稱道的美人

她也只是默默過完平凡的一生

我慢慢滑向母親那般的人生

從淺水投入深海，在更寂靜的時光中

問候自己的蒼老和年輕

橫行胭脂：陜西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魯迅文學院新時代詩歌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小說選刊》《人民文學》《詩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獲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柳青文學獎、西安市骨干藝術(shù)家獎等獎勵。曾參加《詩刊》社第25屆青春詩會。入選陜西省百優(yōu)作家計劃。詩集《這一刻美而堅韌》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有小說被改編成話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