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在某個特定的場景聽到某段旋律后勾起某段記憶,甚至在聞到某種氣味時想起某段歲月……
這是一種感覺,這感覺一定曾和你的心產(chǎn)生過某種碰撞,也許是對生活融合的感知。季節(jié)也是如此,每個季節(jié)都有些許物象會不經(jīng)意間觸及你的心靈。
我居住的小區(qū)栽種著許多銀杏樹,每一棵都長得粗壯。從樹下走過,恍惚間便已走過數(shù)輪春夏秋冬。
這樹平日里留意不到有何特別的地方,但一到深秋,那一樹濃密的、飽滿的、耀眼的明黃如詩如畫,霞光一照,遠望去,好似周圍籠著一層金色的霧,有種朦朧而夢幻的美。每個深秋,我都會貪婪地欣賞這銀杏帶來的美。
那日晨起拉窗簾時,我在余光里便覺察出一些異樣,轉(zhuǎn)過眼來,樓后的銀杏樹已然黯淡,一夜之間幾乎落空了葉,此時滿地翻黃。一陣細風來,就連樹梢懸掛的零星的三兩片黃葉,終是打著輕旋兒,緩緩飄落了。
時間尚早,落葉還未被清掃,每棵樹下都滿滿鋪覆著片片黃葉,它的葉片雖不大卻不單薄,反而很有質(zhì)感,這種鋪覆不是單薄的覆蓋,而是肉眼可見的密實與沉厚。這是我第一次以俯瞰的視角欣賞這未被打擾的銀杏落葉。
許是視角的不同,眼前沉厚的黃葉似乎散發(fā)著大氣敦厚的美,我沒有了以往看銀杏葉落時的遺憾與傷懷,反而有種發(fā)乎于內(nèi)心的沉靜與踏實,時間的幀數(shù)也好似被調(diào)慢了速度。
從來銀杏不負秋。它不同于其他樹的秋葉,或顏色參差或過于斑斕,銀杏的秋葉是專注的。為了成全秋天,每一片葉似乎都用盡了全力,極致金黃,不摻一片雜色,如此純粹、熱烈,像長風吹過荒原,戀人眼中皆滿的你。但,縱是這恢弘飽滿的熱烈,卻在秋風掃過時,一夜落盡了秋意。即使那滿樹金黃引人艷羨,依舊落得瀟灑,不貪不念,不癡不怨。
猛然間,我想起那年秋天城郊外的一座古寺中,那棵千年銀杏樹。晨光熹微中,光束透過云層,沾染一樹金黃,又撫過飄灑的落葉,它樹干蒼古,仿佛在曙色中閃著微光。時間賦予它蒼勁古拙,在紅墻黛瓦的襯托下,神秘而又莊重。
樹下,一位古稀之年的老者,顫顫巍巍地將紅帶子捋平,小心翼翼地將它掛上枝條,雙手合十,閉起眼來。他虔誠的樣子,帶著萬分期許又夾雜著幾分謹慎,竟像懵懂的孩童。
我有些莫名的感動,問他:“靈嗎?”他看了我一眼,徐徐地說:“靈與不靈,皆在你心?!币娢也徽Z,他又轉(zhuǎn)過臉來:“修己以清心為要啊?!彼χ?,很溫和。
此時我忽然想起他的話來。清心,不就是放下對事物無謂的執(zhí)著,守住心靈的清凈與自在,如眼前落盡的黃葉。
《道德經(jīng)》所言:“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比松獙W會做減法,過于圓滿未必是件好事。二十四節(jié)氣里的小寒大寒、小暑大暑、小雪大雪,唯獨讓小滿落了單,可見,極陽則陰,物極必反,我們的祖先早已深諳此道。
思緒飄出太久,循窗望去,依舊滿地秋色。
我想,再到深秋賞銀杏的時節(jié),我不再會為它外表的美而留戀,打動我的,是那樣一種感覺,那種讓塵歸塵、土歸土,自在從容的感覺。
美也本該是一種感覺,不應(yīng)停留于表面,亦沒有時空的限制。如幽幽山谷,你未見風過的痕跡,卻已是萬壑松濤。
難以想象,如果一個人沒有對美的感受,那生命只會和肉體一樣,一天天干癟下去。我們在追尋更高層的精神世界的過程中,不就是對事物表象不斷感受和體會,不斷交織碰撞,才升起了智慧。文學、音樂、舞蹈等任何形式的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不正是來源于此嗎?
心有多干凈,文字就有多美,畢竟,文學也是另一種修行,“無心”的時候,又從何處惹塵埃呢?
我將不再留戀銀杏滿樹的金黃。
也不再執(zhí)著于這世間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