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的前一天,邵藝輝特地向記者確認需不需要錄制視頻——要的話,就得帶妝。那是她整個電影宣傳期最忙的幾天,時間緊張到只能自己在車上化妝,“這樣的話就沒辦法在車上吃飯了,導致現(xiàn)在還餓著肚子”。趁著現(xiàn)場布置設備的空當,邵藝輝趕著吃了兩口點心補充能量,邊吃邊“吐槽”:“每天聊的都差不多,我要被掏空了。”
這么拼命,既是出于對作品的責任心,也來自堆積許久的壓力。3年前,一部《愛情神話》讓邵藝輝聲名鵲起,票房超過2億元,還拿下金雞獎最佳編劇,那也是她的導演處女作?!耙驗榈谝徊吭u價還不錯,我肯定不希望第二部讓大家失望,或者說果然第二部就不行了。有壓力也有動力,但壓力更多些?!?/p>
于是,《愛情神話》拍完沒多久,邵藝輝就開始了《愛情神話2》的劇本創(chuàng)作。先是很快完成一稿,出品人看完后很滿意,建議直接開拍。邵藝輝自己卻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總差點意思”。她過不去心里那個坎,全部推翻重來,又花一年時間寫了一個全新的故事。臨到定片名,她在劇本中搜索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最后找到3個字:好東西。
無心插柳,但這片名的確幫了不少忙。電影還在點映時,許多媒體就寫下如《邵藝輝拍了個“好東西”》這樣的標題。等到正式上映,《好東西》勢如破竹:上映兩天票房破億,在多個平臺拿下高分,甚至成為近5年來華語電影的最高分;金句臺詞頻頻出圈,關于兩性、教育、成長的議題引起熱議……
用《愛情神話》里的一句臺詞形容再合適不過——《好東西》,依舊“靈啊靈啊”。
《好東西》的第一“靈”,是它擊中了其受眾基本盤——都市女性的痛點。強大生猛的單親媽媽王鐵梅,帶著早熟又可愛的9歲女兒王茉莉,住進有點像童話世界的上海弄堂,遇到了有些戀愛腦和討好型人格的樂隊女孩小葉。她們從陌生人到摯友,彼此支撐、互相治愈,《好東西》真正展現(xiàn)了女性友誼的純粹。
而那些男性角色,王鐵梅的前夫、樂隊鼓手小馬、眼科醫(yī)生小胡,都成為這場女性敘事的客體,成為她們成長線上的“對照組”。為觀眾津津樂道的飯桌戲,前夫哥和小馬展開了“雄競”:不止比拼閱讀量,還在年齡、容貌、身材上較勁。打破男性刻板印象產(chǎn)生笑料的同時,二人在嘲諷和自嘲間拋出了一個又一個性別議題。
某種程度上,這是邵藝輝打造的一個新世界,一個跳出刻板印象的世界。這種手法早在《愛情神話》時就可見端倪。男主角老白串聯(lián)起3個女性角色:“我只是犯了全世界男人都會犯的錯誤”,這句話是前妻蓓蓓對老白說的;“一個女人這輩子沒有……就是不完整的”,是3個女性飯桌上對“幸福模板”的諷刺;她們都和老白關系曖昧,但她們并不競爭,甚至互相欣賞。在邵藝輝原本設想的平行篇故事里,3個女性都沒有跟老白在一起,她希望她們談很多戀愛,生活得開心自在。
到了《好東西》,這個新世界更恣意了。邵藝輝把女主角的高鞋跟都“砍”了。“我不希望女性再被這種消費主義裹挾,又浪費錢,對身體又不好,就為了凹出曲線,同時我們女人還一直自我洗腦‘穿高跟鞋是為了愉悅自己’,這也是謊言?!?/p>
如果只是“女兒當自強”“Girls help girls(女性幫助女性)”的主題設定,難免容易陷入口號式的窠臼。但邵藝輝給電影注入了第二種“靈”,一種溫暖、包容的力量?!稅矍樯裨挕返慕Y(jié)尾,一群人在沙發(fā)上排排坐看老片,一管護手霜從一邊傳到另一邊,一個場景就解構(gòu)了生硬的兩性關系。
在《好東西》里,展現(xiàn)單親母親強大的方式,不是突出王鐵梅育兒的辛苦、對抗生活的勇氣,而是呈現(xiàn)她始終為自己而活、與孩子平等對話的狀態(tài)。就像片中身為媒體人的王鐵梅談到“單親媽媽”選題時講的:“苦難已經(jīng)談得夠多了,讓我們來談談力量吧,來談談愛吧?!?/p>
哪怕是展現(xiàn)王鐵梅日常家務的畫面,邵藝輝都是用一場浪漫的蒙太奇:一邊是小葉給茉莉聽自己錄制的聲音,一邊是王鐵梅煎蛋、拖地、晾衣服的場景,日常與想象交織,畫面與聲音共組。邵藝輝笑稱,這個片段幾乎成了所有記者的必問題。她說:“我希望通過這樣的處理讓大家看到媽媽們做家務時的美,這是不應該被貶低和忽視的?!?/p>
就這樣,通過兩部電影,邵藝輝構(gòu)筑了一個看得見弱小、開得起玩笑、經(jīng)得起推敲的都市宇宙,幽默、反思又不乏溫暖。所以,許多影評人總會送給她的電影一個詞:輕盈。
輕盈,用來形容邵藝輝本人也恰如其分。更流行點的說法,就是松弛感。2020年7月,邵藝輝帶著《愛情神話》劇本參加第十四屆FIRST青年電影展的創(chuàng)投會,穿著淘寶上買來的200多塊的藍裙子,光著腳丫就上臺了。當時臺下坐著馬伊琍,邵藝輝膽子一大,對著評委席說:“全世界只有馬伊琍能演好這個角色!李小姐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最后,《愛情神話》成為FIRST孵化最快的一部電影。
2022年,邵藝輝拿到了金雞獎最佳編劇,上臺發(fā)言時說:“大家好,非常感謝金雞獎能給我這個榮譽,感謝出品方和各位演員老師,感謝攝影指導,對于一個新人導演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事……”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回頭看一下大屏幕:“哦,我得的是最佳編劇,我當成導演了……”
今年,她又帶著《好東西》走上金雞獎紅毯,依然是200多塊淘來的裙子和平底鞋,妝還是鐘楚曦現(xiàn)場臨時給她化的??傊?,再大的事兒到了邵藝輝這里,都能變得舉重若輕。
在邵藝輝看來,這種態(tài)度和母親的關系密不可分——這對母女,有點像《好東西》里王鐵梅母女。初中時,邵藝輝展露出對影視的興趣,作為中學語文教師的母親就常帶電影雜志給她看;當周邊家長都在“雞娃”時,母親也從未讓邵藝輝上過輔導班,總是說“就讓她做喜歡的事”;從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畢業(yè)后,邵藝輝有6年沒上班,父親想讓她考公務員,母親則是大手一揮,“大不了我養(yǎng)她”。
母親給了邵藝輝追尋自我的底氣和勇氣,二人成了無所顧忌、無話不談的朋友。邵藝輝可以坦然談論兩性關系,母親也樂得分享自己的價值取向。哪怕觀念迥異,也決不評判、干涉和限制。
這種成長狀態(tài)也塑造了邵藝輝絕不違心勉強自己的處世哲學。畢業(yè)后她從北京漂到上海,賣過貨,一個多月后就放棄了;做過編劇,看別人亂改稿、提無理要求,還得寫不在趣味范圍內(nèi)的故事,最后也不了了之;2019年,她開了公眾號“紅拂不復還”連載小說,第一篇文章名叫《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的人在干什么》,開頭寫道,“我是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的,畢業(yè)4年,兩年前出過一本小說,如今存款2萬6千,無業(yè)”。后來再回憶那段外人眼中有些落魄的時光,邵藝輝說自己在窮困時保持了善良坦蕩,值得驕傲——就像《好東西》里王鐵梅形容自己的——正直勇敢有閱讀量。
成名以后,邵藝輝也一以貫之地不勉強自己?!澳切┗顒?,有興趣的就去,推掉的是大部分?!彼龑τ浾哒f,“因為我覺得跟我關系不大。有時候去了也渾身難受,大家都不熟,說一些虛偽的話?!?/p>
她不太習慣所謂的“圈子文化”,在她的概念里,好好創(chuàng)作,靠作品去找那些志同道合的伙伴才更靠譜。“很多活動大家都是戴著面具參加的,根本就不可能認識彼此——你永遠不可能認識一個戴面具的人,我們連自己認識自己都很困難?!?/p>
這兩年,新一代“90后”導演正在以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蓬勃的生命力殺入影壇:魏書鈞、孔大山、邵藝輝……他們成長于中國電影飛速發(fā)展、全球融合的時代,是一批文學氣質(zhì)和生活氣息兼具的青年導演。
而邵藝輝作為其中的女性導演,以其女性視角,塑造出更具主體性的女性角色,同時也有著溫和但高效的工作風格。《愛情神話》之前,她很害怕劇組,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導演。害怕,是因為她去劇組探班時感受到的緊繃氛圍,“一說話就會被罵”;不自信是因為刻板印象與自我懷疑,“導演一般都是男人干,我這么弱,怎么可能做好呢?”
可真當上導演了,邵藝輝發(fā)現(xiàn)事實恰好相反。她聲音很小,從不罵人,工作也能順利推進。劇組奉行8小時工作制,從不“趕大夜”,結(jié)果兩部電影都提前殺青?!皬膩砣绱瞬淮砝響绱?。”邵藝輝說,“我希望我們是一個健康高效的劇組,大家快樂拍戲,快樂下班,不要非得把拍電影搞得夜以繼日。”
到了《好東西》,邵藝輝更自信了?!拔覜]有讓投資方損失錢,我讓演員們很開心,我提前殺青,這就是能做導演的證明。”她說,“我覺得自己就是會做導演,而且我做導演比做編劇會更擅長?!?/p>
采訪最后,《環(huán)球人物》記者和邵藝輝討論起她的網(wǎng)名。邵藝輝在豆瓣的昵稱是“大婦女”,因為在她心中“婦女”一詞是充滿力量又很踏實的存在?!暗谝恍┤搜壑?,婦女喊著喊著就是不美了、不年輕了,我不喜歡這種聲音。我就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婦女,而且是大婦女!”
她講這話的時候,依然輕聲細語,但氣場顯得堅定而強大。
編輯 余馳疆 / 美編 苑立榮 / 編審 張勉
人物簡介:
邵藝輝,1991年出生于山西太原,2014年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2021年編劇并執(zhí)導電影《愛情神話》,2022年憑該片獲得第三十五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今年11月,由其編劇、導演的電影《好東西》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