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教傳統(tǒng)與宋代理學家“溫柔敦厚”詩學審美理想的生成

［摘 要］傳統(tǒng)儒家“溫柔敦厚《詩》教傳統(tǒng)”向后世“溫柔敦厚詩學觀”的發(fā)展、定型，表征著儒家政教傳統(tǒng)對于文學藝術(shù)具有重要而直接的影響。由“尚中”“尚和”觀念發(fā)展而來的儒家“中庸”思想、與其同樣有著“尚中”“尚和”基因的“詩言志”“比興”傳統(tǒng)，以及由孔子提出而得到后儒發(fā)揮的“興觀群怨”詩教傳統(tǒng)等，均與“溫柔敦厚《詩》教觀”緊密相關(guān)。宋代理學家在承繼漢唐諸儒“溫柔敦厚審美理想”的同時，于眾多方面發(fā)揮、轉(zhuǎn)移了其主要觀點，并在他們的詩歌書寫中得到較為充分的表達：理學家詩人在作者感情、態(tài)度等方面推崇中和、中節(jié)而不過分；其理學詩作重視詩歌諷諫和感興志意作用，強調(diào)以理、禮、性、道、仁等“節(jié)之”，關(guān)注“情性”及“心性存養(yǎng)”等。

［關(guān)鍵詞］詩教 宋代 理學 溫柔敦厚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元代理學詩文獻集成與研究”（21AZW009）；北京語言大學重大專項項目“中國歷代理學文論集成與研究”（20ZDJ02）

［作者簡介］王培友，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文學博士（北京 100083）；薛振宇，新興際華集團綜合部副研究員（北京 100020）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6.008

鑒于“溫柔敦厚”詩教觀的重要文化地位，不少學者對其內(nèi)涵、生成因素、歷代內(nèi)涵的發(fā)展變化情況，及其與“詩言志”“詩緣情”等問題的關(guān)系等，有所探討。就研究成果來看，學者們對“溫柔敦厚”詩教觀的內(nèi)涵認識趨向一致，都承認與人的情性有關(guān)。但在很多具體問題的認識上，也存在著明顯的歧異。大致而言，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溫柔敦厚”是自堯舜時代至孔子時代的文化傳統(tǒng)，還是商周以來的文化傳統(tǒng)，或者西周以至于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傳統(tǒng)？是孔子本人的思想，還是漢儒的闡釋？朱自清認為，“溫柔敦厚”乃是“代表殷周以來的傳統(tǒng)思想。儒家重中道，就是繼承這種傳統(tǒng)思想”^［1］132。張國慶認為，“溫柔敦厚”是烙有漢代儒學鮮明印記的儒家文藝思想^［2］。洪申我則采取折中的說法，既把“溫柔敦厚”視作承繼了堯舜禹以來的中和思想，又把“溫柔敦厚”說成“直接導(dǎo)致‘溫柔敦厚’的美學思想產(chǎn)生的是孔子”^［3］。邊家珍則把“溫柔敦厚”詩教傳統(tǒng)視作周文化的產(chǎn)物^［4］。

其二，“比興”“詩言志”“緣情”與“溫柔敦厚”的關(guān)系是什么？劉松來認為，“溫柔敦厚”即《詩大序》所總結(jié)的“主文而譎諫”?！皽厝岫睾瘛敝萍s和決定了“詩言志”“比興”^［5］。沈笑穎則認為，“言志”與“溫柔敦厚”存在矛盾性，而“緣情”與“溫柔敦厚”是沒有沖突的^［6］。

其三，唐代孔穎達對于“溫柔敦厚”詩教觀的闡釋，是代表了唐人看法，還是西周以來誦諫傳統(tǒng)的延伸？邊家珍認為，孔穎達的闡釋是“西周以來誦諫傳統(tǒng)的延伸”，而夏秀則把孔穎達的闡釋視作隋唐五代時期的代表性說法^［7］。

除此之外，“溫柔敦厚”詩教觀的相關(guān)問題中，還有一些問題仍然需要學術(shù)界深入研究：從“溫柔敦厚”《詩》教到儒家“詩教”再到“溫柔敦厚”審美思想，其演變嬗進的脈絡(luò)是什么？“溫柔敦厚”《詩》教是“上對下”的政治教化，還是“習詩者”或“用詩者”的主體自覺？“溫柔敦厚”得以實施其“教”的途徑和方法，是“風”還是“比興”，抑或是二者兼有？如果是兩者兼有的話，這兩者的關(guān)系是如何調(diào)適的？“溫柔敦厚”詩教觀是如何從政教屬性轉(zhuǎn)變?yōu)閷徝缹傩缘?？其生成機制、轉(zhuǎn)化條件和歷史軌跡如何？連帶而及，四庫館臣認為宋代理學家不識“溫柔敦厚”，其說是否正確？

這些問題，看似簡單，但是事關(guān)我們對于“溫柔敦厚”《詩》教觀的生成因素、本質(zhì)屬性、功用實現(xiàn)、文化形態(tài)等方面的認識，不可不明辨之。限于篇幅，本文簡單述及“溫柔敦厚”《詩》教觀的文化生態(tài)因素，而把考察重點放在對宋代理學家“溫柔敦厚”審美理想的相關(guān)論述及其詩歌呈現(xiàn)問題上。

一 、“溫柔敦厚”《詩》教觀的生成條件及其相關(guān)話語

我們認為，之所以學界對于“溫柔敦厚”詩教觀的認識迥異不同，其主要原因，可能就在于把“溫柔敦厚”詩教觀的認識簡單化處理了，而沒有注意到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其形態(tài)、涵蘊和功用等實際上也是在不斷發(fā)展和變化的?；凇皽厝岫睾裨妼W觀”的發(fā)展歷程，我們可以把“溫柔敦厚詩學觀”分為三種文學批評形態(tài)予以考察。這三種文學批評的歷史形態(tài)分別是：從“溫柔敦厚《詩》教觀”轉(zhuǎn)變?yōu)椤皽厝岫睾裨妼W觀”，由“溫柔敦厚詩學觀”發(fā)展而成為“溫柔敦厚審美理想”。如此一來，要探討“溫柔敦厚”詩教觀問題，就需要對下列問題加以關(guān)注。

“溫柔敦厚《詩》教觀”的生成歷程及其涵蘊是什么？儒家“溫柔敦厚詩學觀”涵蘊是什么？后世因“溫柔敦厚”之“詩學觀”而發(fā)展成為“溫柔敦厚”詩歌審美思想的歷程及其呈現(xiàn)形態(tài)是什么？

要想對“溫柔敦厚詩學觀”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就應(yīng)該首先對“溫柔敦厚《詩》教觀”的生成條件及其相關(guān)話語作出較為細致的梳理。

“溫柔敦厚《詩》教觀”得以生成的社會文化因素，是比較復(fù)雜的。這里，“溫柔敦厚《詩》教觀”，在學術(shù)界的認識之所以迥異，大概是關(guān)注點不同所導(dǎo)致。朱自清等人重視對于“溫柔敦厚“思想的探討，而徑自以“溫柔敦厚”作為“溫柔敦厚《詩》教觀”的代表，故而，他才會把“溫柔敦厚”（《詩》教觀）視為“代表殷周以來的傳統(tǒng)思想”。而邊家珍則把觀照視角放置于“溫柔敦厚《詩》教觀”，故而，他把“溫柔敦厚”詩教傳統(tǒng)視作周文化的產(chǎn)物。而張國慶對于“溫柔敦厚”烙有漢代儒學鮮明印記的儒家文藝思想的認識，只是就“儒家詩教”而言的，且他只注意到漢代“儒家詩教”的呈現(xiàn)現(xiàn)象，而并未探及“儒家詩教”之本。至于洪申我的認識，則明顯把“溫柔敦厚《詩》教觀”分隔開來，抓住“溫柔敦厚”思想和“《詩》教觀”來談，而關(guān)注點并非聚焦于其整體性。至于劉松來、沈笑穎、夏秀等人的探討，則多集中于“溫柔敦厚”與“比興”“詩言志”“緣情”的關(guān)系，以及“溫柔敦厚《詩》教觀”的發(fā)展史等方面。

“溫柔敦厚”思想，在“溫柔敦厚《詩》教觀”意蘊中具有主導(dǎo)性。而“溫柔敦厚”思想顯然具有極為悠久的文化基礎(chǔ)。故而，在強調(diào)周代以禮樂教化為內(nèi)核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溫柔敦厚”《詩》教觀的重大影響的同時，我們應(yīng)注意到，周代“君子之德”也好，“尚中”“尚和”觀念也好，有其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tǒng)?！皽厝岫睾瘛对姟方逃^”受到了“尚中”“尚和”等觀念的影響，而“尚中”“尚和”觀念，從時間上要遠早于孔子乃至西周初年。孔子曾言：“舜其大知也與！……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8］29準此，則大舜已經(jīng)具有自覺的“尚中”思想。依此而言，“溫柔敦厚”《詩》教觀雖然是在《詩》產(chǎn)生后，早期禮樂文化制度下所賦予的教化功用，但其所兼攝、蘊含的“尚中”“尚和”等思想，與其“合樂”“政教”等教化功用，恐怕遠在三代時期就有了。不過，我們不能說，“溫柔敦厚《詩》教觀”產(chǎn)生于周代以前。這是因為，作為一個話語整體，“溫柔敦厚《詩》教觀”，所強調(diào)的是以“溫柔敦厚”為意蘊的《詩》的教化觀。由此可知，就整體意蘊而言，“溫柔敦厚《詩》教觀”作為一個整體性話語的提出及其所具備的約定俗成凝聚于“教化”含義的生成，實在要算是周代早期，至多是周公“制禮作樂”后才逐漸明確化的文化呈現(xiàn)狀態(tài)。正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我們才能界定“溫柔敦厚《詩》教觀”的生成基礎(chǔ)及其意蘊。

“溫柔敦厚《詩》教觀”得以產(chǎn)生的社會文化基礎(chǔ)，固然與周代社會文化所孕育出的“君子之德”密切相關(guān)，但亦與周代社會教育制度和教育內(nèi)容有緊密關(guān)聯(lián)?！吨芏Y·春官宗伯·大司樂》曰：“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以樂德教國子：中、和、只、庸、孝、友?！编嵭⒃唬骸爸歇q忠也。和，剛?cè)徇m也。只，敬。庸，有常也。善父母曰孝，善兄弟曰友?！?sup>［9^］787這說明，基于“中”“和”“庸”等的個體道德品格和倫理品格的“樂”，是“國子”之“教”的重要內(nèi)容?！吨芏Y·地官司徒·大司徒》亦云：“以鄉(xiāng)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圣、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sup>［10^］266強調(diào)以六德、六行、六藝來教化“萬民”，“和”是其“六德”內(nèi)容之一?！抖Y記·王制》則曰：“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嫡）子，國之俊選，皆造焉。”^［11］404可見，作為教育內(nèi)容的《詩》，是與《禮》《樂》等一起，參與了育成貴族子弟道德品格的整個過程。由此可知，禮樂制度下周代貴族理想人格得以形成，“溫”“柔”“中”“和”等品質(zhì)成為君子之德的基本內(nèi)涵?！皽亍奔瓷駪B(tài)上的溫文爾雅、平易近人。如《論語·述而》：“子溫而厲?！薄叭帷眲t是主體的性情柔和?？追f達《禮記正義》疏解“溫柔敦厚”字義云：“柔，謂情性和柔?！倍?，強調(diào)其厚重篤實。如《周易·艮卦》：“上九：敦艮，吉?！笨追f達疏：“敦，厚也。”^［12］65厚，指的是厚道，不刻薄?！墩撜Z》：“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薄稐畈g注》譯為：“謹慎地對待父母的死亡，追念遠代的祖先，自然會導(dǎo)致老百姓歸于忠厚老實了。”^［13］6則“厚”為“忠厚老實”義。

“溫柔敦厚《詩》教觀”意蘊非常豐富?！皽厝岫睾瘛对姟方逃^”，顯然其含義較之字面上的“溫柔敦厚”含義要深刻得多?！皽厝岫睾瘛对姟方逃^”，出自《禮記·經(jīng)解》：“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钡谝粋€“教”為“教化”義。而“《詩》教”之“教”，其內(nèi)容包含范圍更廣一些。鄭玄注：“觀其風俗則知其所以教?！庇盅裕骸捌錇槿艘?，溫柔敦厚，《詩》教也?！?sup>［11^］1368由此可知，《詩》教指的是以《詩經(jīng)》為載體而對人們進行品格教育與陶冶，從而形成并表現(xiàn)于某一地域的民情風俗之中。而作為詩教而言的“溫柔敦厚”，其特點為皮錫瑞所稱的“詩教溫柔敦厚在婉曲不直言”^［14］1398。從這一點來說，“溫柔敦厚《詩》教觀”與“溫柔敦厚詩學觀”是有很大差異的。

當然，我們也應(yīng)明確的是，從直接孕育“溫柔敦厚《詩》教觀”的周代文明而言，確實時時表現(xiàn)出“尚中”“尚和”的特性。如《詩經(jīng)·小雅·鹿鳴》篇云“鼓瑟鼓琴，和樂且湛”，《伐木》篇云“神之聽之，終和且平”，都體現(xiàn)了“和”的精神?！秶Z·鄭語》記史伯之言曰：“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sup>［15^］470其強調(diào)把相異的東西調(diào)和統(tǒng)一起來。這些文獻均推崇“和”。而《周禮·地官司徒·大司徒》云：“以五禮防萬民之偽，而教之中。”賈公彥疏曰：“使得中正也?！?sup>［10^］269上述可見，“尚中”“用中”乃是周人重要的文化傳統(tǒng)。如此說來，“溫柔敦厚《詩》教觀”就與同樣有著“尚中”“尚和”基因的“詩言志”“比興”等，有了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關(guān)于“詩言志”，聞一多認為：“志有三個意義：一，記憶；二，記錄；三，懷抱。”^［1］3朱自清則從四個方面來探討“詩言志”：獻詩陳志、賦詩言志、教詩明志、作詩言志。他認為，“志”是與“禮”分不開的，也就是與政治、教化分不開的^［1］3。朱自清又對《論語》《詩經(jīng)》中的“言志”“作詩”進行了考察，認為《論語》之“志”與政教分不開，《詩經(jīng)》之“志”不外乎“諷與頌”。由其研究可知，不管是作詩，還是用詩，在原始儒家那里，“志”皆與政教有關(guān)。自然，當“儒家重德化，儒教盛行以后，這種教化作用極為世人所推尊，‘溫柔敦厚’便成了詩文評的主要標準”^［1］23。當然，從儒家“《詩》教”到漢代的“詩教”，應(yīng)是儒家“《詩》教”廣泛運用而為世所推崇后的必然結(jié)果。在這之中，漢代毛詩《詩大序》起到了重要作用：“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sup>［16^］6-8《詩大序》中多從作詩方面來講“詩”之產(chǎn)生的原因及其功用，其主體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不再是“上之人”了。但《詩大序》提出“主文而譎諫”，強調(diào)盡量用隱約的言辭婉轉(zhuǎn)地對統(tǒng)治者進行勸諫，則承繼了“溫柔敦厚”《詩》教觀的原初義。

原始儒家“溫柔敦厚《詩》教觀”，也與“六義”之“比興”有緊密聯(lián)系。鄭玄認為：“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談，取善事以喻勸之。”^［16］12鄭玄從美刺、諷諭、誦諫的角度來解釋比興。朱自清則認為，《毛傳》的“興”有兩個意義：一是發(fā)端，二是譬喻。而“比”有“樂歌背景、經(jīng)典根據(jù)和政教意味”，他認為“比”有“類也，例也”的含義^［1］85。但實際上，從《詩經(jīng)》使用“比興”最多的《國風》來看，固然有一些詩作符合溫柔敦厚標準，但也有不少詩篇中的“比興”與美刺諷諭并不相關(guān)。從那些與美刺、諷喻、誦諫等相關(guān)的詩篇來看，作者往往借助于比興手法來表達對于統(tǒng)治者的勸諫。正如劉勰所言：“《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sup>［17 ^］22劉勰指出，《詩經(jīng)》使用“比興”來“言志”，故能使其心志得以委婉地表達出來。劉勰所指出的“溫柔敦厚”與“比興”具有密切關(guān)系，已為后世所公認。

孔子的“興觀群怨”《詩》用說，也與“溫柔敦厚《詩》教觀”關(guān)系緊密。依照朱熹《四書集注》的解釋，“興”為“感發(fā)志意”，“觀”為“考見得失”，“群”為“和而不流”，“怨”為“怨而不怒”^［8］257。這里的“興”自然與“比興”含義相近，而“群”“怨”則顯然為“持其兩端”而“用其中”，通過對態(tài)度、行為的調(diào)適趨中而產(chǎn)生節(jié)制、適度、不偏頗的效果。顯然，“興、觀、群、怨”其中的“興”“群”與“怨”皆強調(diào)《詩》的政治教化功能。從其“用中”而強調(diào)政治教化而言，“溫柔敦厚”可算是以《詩》來助成“興觀群怨”。

作為“溫柔敦厚”的《詩》教，亦與《樂》教關(guān)系密切。詩、樂合一，共同實踐政教，是《詩》與《樂》的基本關(guān)系。至于兩者的差異，孔穎達《禮記正義》云：“然《詩》為《樂》章，《詩》、《樂》是一，而教別者，若以聲音、干戚以教人，是《樂》教也；若以《詩》辭美刺、諷喻以教人，是《詩》教也?！?sup>［11^］1369顯然，《詩》與《樂》本是一體，相配而實施教化是其本質(zhì)。其差異，《樂》是以聲、象實施教化，而《詩》則以美刺、諷喻等實施教化。《禮記·樂記》亦記《樂》之功用：“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然后立之學等，廣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以繩德厚。律小大之稱，比終始之序，以象事行。使親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于樂。”^［11］1105顯然，從《詩》《樂》欲實現(xiàn)的教化目的而言，兩者完全相同。從“溫柔敦厚”《詩》教觀而言，其最初本義是上位者施之以教化，而造就溫文爾雅、性情柔和的篤厚君子人格，處下位者則以委曲和婉的美刺、諷喻以規(guī)勸或者感動統(tǒng)治者，《詩經(jīng)》就是實施這一教化的載體。依大多數(shù)學者的看法，《樂》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附于《詩》的存在，因此可知，“溫柔敦厚”同樣也是《樂》教的規(guī)定性特征。

二、從“溫柔敦厚詩學觀”到宋代理學家“溫柔敦厚”審美理想的生成

作為歷史文化產(chǎn)物的“溫柔敦厚《詩》教觀”，以《禮記·經(jīng)解》為標志，在后世變化了的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因素的制約下，人們對其內(nèi)涵的關(guān)注重點以及因此而以比附、引申等方法所做的闡釋，也有不小的變化。其中，最重要的變化要算是從專指《詩經(jīng)》之“溫柔敦厚《詩》教觀”轉(zhuǎn)變?yōu)椤皽厝岫睾裨妼W觀”。孔子所言“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強調(diào)的是以《詩》為教，能夠培育具備“溫柔敦厚”品格的人。而“溫柔敦厚詩學觀”則強調(diào)的是以“溫柔敦厚”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審美旨歸或功用價值取向，是從內(nèi)容、主旨和審美風格等方面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規(guī)范和要求。我們認為，以往學界往往混淆了對于“溫柔敦厚《詩》教觀”與“溫柔敦厚詩學觀”的區(qū)別。尤其是，沒有注意到前者是基于詩歌的社會教育和倫理目的而著眼的文化功用，后者則是基于這一詩歌功用立場而逐漸生成的詩歌創(chuàng)作標準、規(guī)范以及由之而生成的審美標準。顯而易見，這兩者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前者是后者產(chǎn)生的文化基礎(chǔ)，而后者是前者對于文學樣式、功用和文學品格產(chǎn)生影響的具象化呈現(xiàn)。一定程度上，如果我們對這兩者不加以區(qū)分或者關(guān)注重心有所偏重的話，那么，也就意味著遮蔽了“溫柔敦厚”這一復(fù)雜話語的生成歷程、話語意蘊及其轉(zhuǎn)化機制。

文獻考察可知，自“溫柔敦厚《詩》教觀”到“溫柔敦厚詩學觀”的轉(zhuǎn)化歷程和路徑是非常漫長而艱難的。漢人的《詩大序》、司馬遷評《離騷》、劉向劉歆父子的《七略》、班固的《漢書》等，對于“溫柔敦厚”的關(guān)注重心仍在于《詩》教之于“成人”的功用。而漢代的騷體詩、五七言文人詩、古詩和樂府詩等詩體的作者，并無明確、自覺的“溫柔敦厚”詩歌創(chuàng)作功用觀或?qū)徝雷非蟆Ｒ簿褪钦f，《詩經(jīng)》時代生成的“溫柔敦厚《詩》教觀”，并沒有成為漢代人們主流的詩歌功用觀念和詩歌審美觀念。顯而易見，“溫柔敦厚《詩》教觀”的關(guān)注核心是涵養(yǎng)、育成具有“溫柔敦厚”品格的人，而“溫柔敦厚詩學觀”的關(guān)注核心則轉(zhuǎn)換為了詩歌作品。由此言之，以《詩》為范而創(chuàng)作詩歌，在很大程度上當是實現(xiàn)這一轉(zhuǎn)換的關(guān)紐所在。

不言而喻，歷代文學批評中的那些典范性的著述，當對這一轉(zhuǎn)換起到了重要的理論指導(dǎo)作用。可以認為，劉勰的《文心雕龍·宗經(jīng)》，對于“溫柔敦厚《詩》教觀”轉(zhuǎn)變?yōu)椤皽厝岫睾裨妼W觀”，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如果追溯起這一轉(zhuǎn)型完成的時間，應(yīng)該是在東漢末年。劉勰在《文心雕龍·宗經(jīng)》中寫道：“《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sup>［18^］112這里，“在誦”是說《詩》之“溫柔敦厚”的特點可以通過諷誦來體會得到。聯(lián)系前文，則“詩”之“言志”也好，語言文學也好，或者是表達方式所具備的“摛風裁興，藻辭譎喻”等特性也好，一定是同時兼有“溫柔敦厚”的。也就是說，《詩》之比興，所實現(xiàn)的文辭華美、比喻曲折等，必然是兼具“溫柔敦厚”的。顯而易見，這里的“溫柔敦厚詩學觀”與詩歌內(nèi)容、形式和風貌，以及思想性等皆有關(guān)系。不過，如果我們以《文心雕龍·宗經(jīng)》為尺度來界定“溫柔敦厚詩學觀”的生成時間，其實是有些問題的。仔細考察可知，在很大程度上，劉勰《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之思想，淵源有自，其關(guān)于《易》《書》《春秋》《詩》等儒家典籍之“文”的表述，可能襲自漢末王粲。東漢末年王粲的《荊州文學記官志》即云：“夫文學也者，人倫之守，大教之本也?！对姟分餮灾?，詁訓周（按：“周”當作“同”）書，摛風裁興，藻詞譎喻，溫柔在誦，最稱衰（按：疑當作“衷”）矣?！抖Y》以立體據(jù)事，章條纖曲，執(zhí)而后顯，采綴生言，莫非寶也?！洞呵铩繁胬恚蛔忠娏x，五石、六鹢，以詳備成文，雅門、兩觀，以先后顯旨，婉章志晦，原已邃矣?！渡袝穭t覽文如詭，而尋理則暢。《春秋》則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此圣文殊致，表里之異體者也。”^［19］965據(jù)文記，這段文字輯自《藝文類聚》三十八、《太平御覽》六百八。除了明顯可知的訛誤之外，文字內(nèi)容基本上與《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同?？梢?，王粲之“溫柔敦厚”詩學觀的論述，應(yīng)是《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之祖本。準此，我們大致可以斷定，完成自“溫柔敦厚《詩》學觀”到“溫柔敦厚詩學觀”的演變時間，可能不會晚于東漢末年。考慮到范曄的《后漢書》關(guān)于“文”“筆”的區(qū)分非常明確，且東漢末年蔡邕的《獨斷》已有明確的文體分工，因此可知，王粲對于“溫柔敦厚詩學觀”的認識，應(yīng)是隨著漢末的文章辨體風尚而產(chǎn)生的。

當以“溫柔敦厚詩學觀”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審美和價值判斷的法則或準繩而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或書寫時，“溫柔敦厚”也就成為廣為后代文人所重視的“溫柔敦厚”審美理想。文獻可見，西晉陸機《文賦》已經(jīng)有了自覺的以“溫柔敦厚”之“中和”思想來匡正、規(guī)范文體的意識：“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zhì)，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雖區(qū)分之在茲，亦禁邪而制放。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sup>［20^］99陸機以“中和”要求于“碑”“奏”這兩種文體，已然表征著其初步具有了文學文體的“溫柔敦厚”審美觀。此后，劉勰亦在《文心雕龍·明詩》中強調(diào)：“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此性情之數(shù)也”^［17］646，“吐納文藝，務(wù)在節(jié)宜，清和其心，調(diào)暢其氣”^［17］647，強調(diào)創(chuàng)作主體以從容寬舒、情感優(yōu)柔的態(tài)度來從事詩歌寫作，顯然符合“溫柔敦厚詩學觀”的要求。當然亦應(yīng)承認，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玄學、佛教等文化影響，加之戰(zhàn)爭頻繁、人們朝不保夕等各種因素的制約，“梗概多氣”“發(fā)揮性情”“淡乎寡味”等審美風格頻繁更迭，故而“溫柔敦厚”審美理想在詩歌觀念及創(chuàng)作實踐上，并不占主流地位。唐人顯然承繼了陸機、劉勰對于碑、奏等文體的認識?！段倪x》李善注即云：“碑以敘德，故文質(zhì)相半?！?sup>［^20］113《文選》五臣注亦云：“翰曰：奏事帝庭，所以陳敘情理，故和平其詞，通徹其意，雍容閑雅，此焉可觀。”^［20］118李善等人對于碑、奏這兩種文體特征的認識，顯然是承繼了陸機、劉勰等人的看法。準此而言，以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成書為標志，“溫柔敦厚”的審美理想已經(jīng)成為包括碑、奏等某些文體書寫的規(guī)定性要求。值得注意的是，自漢代到唐代以前，“溫柔敦厚”尚未成為詩人自覺的、主流的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范或?qū)徝乐赶?。在現(xiàn)存的詩論類文獻中，我們幾乎沒有看到詩人以“溫柔敦厚”為創(chuàng)作標準或?qū)徝乐既さ恼撌觥?/p>

到了唐代，“溫柔敦厚詩學觀”開始引起詩人的重視。如陳子昂倡“風骨”，也倡“興寄”。他在強調(diào)詩歌應(yīng)關(guān)注現(xiàn)實、具備諷諫功用的同時，也推崇以“比興”來實現(xiàn)規(guī)諫而不作斥言或直言。而杜甫則自稱“轉(zhuǎn)益多師”，對待前人文學持以寬容態(tài)度，對陰鏗、何遜、庾信、鮑照等人詩作都有所肯定。又唐代尚有殷璠“興象說”、司空圖“韻味說”等詩論，要求詩歌含蓄蘊藉，有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表達方式上推重委婉曲折等?？梢哉f，到了唐代，“溫柔敦厚詩學觀”已經(jīng)“包括社會功能論、本體論、創(chuàng)作論、風格論、藝術(shù)方法論、繼承論等諸多方面”^［3］ 。

宋代理學家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對“溫柔敦厚詩學觀”有所探討和推進。宋代較早提出“溫柔敦厚”“溫厚”話語的是理學家楊時。他提出：“為文要有溫柔敦厚之氣，對人主語言及章疏文字溫柔敦厚尤不可無?！?sup>［21^］191這里的“溫柔敦厚”顯然意義與《禮記·經(jīng)解》相近，但《禮記·經(jīng)解》是就《詩》教而言的，楊時則以之為“為文”的追求?？梢?，楊時已經(jīng)把“溫柔敦厚《詩》教觀”轉(zhuǎn)換為“溫柔敦厚詩學觀”。楊時又認為：“作詩不知《風》《雅》之意，不可以作詩。尚譎諫，唯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乃為有補；若諫而涉于毀謗，聞?wù)吲窝a之有？觀蘇東坡詩，只是譏誚朝廷，殊無溫柔敦厚之氣，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若是伯淳詩，則聞之者自然感動矣，因舉伯淳《和溫公諸人褉飲詩》云：‘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又《泛舟詩》云：‘只恐風花一片飛’，何其溫厚也?！?sup>［21^］204“溫厚”是“溫柔敦厚”的縮略語。從楊時所舉詩句可見，他所認為的“溫柔敦厚”或者“溫厚”，乃是創(chuàng)作者以從容委婉的態(tài)度表達情感，勸諫眾人。顯而易見，楊時所強調(diào)的“溫柔敦厚”，已經(jīng)與《禮記·經(jīng)解》所言之上位者以《詩經(jīng)》育成風俗，或者詩人以溫和婉約的態(tài)度使用“比興”來對“上位者”進行勸諷、誦諫等，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里，“溫柔敦厚”“溫厚”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樵姼枳髌匪憩F(xiàn)出的作者的精神、氣度，其主體為詩作而不再是人。

游酢也強調(diào)“詩之情出于溫柔敦厚”^［22］972。他在《論語雜解》中解釋“興于詩”章時說：“興于詩，言學詩者可以感發(fā)于善心也。如觀《天?！分姡瑒t君臣之義修矣；觀《棠棣》之詩，則兄弟之愛篤矣；觀《伐木》之詩，則朋友之交親矣；觀《關(guān)雌》、《雀巢》之風，則夫婦之經(jīng)正矣。昔王裒有至性，而弟子至于廢講《蓼莪》，則詩之興發(fā)善心，于此可見矣。而以考其言之文為興于詩，則所求于詩者外矣；非所謂可以興也。然則‘不學詩無以言’，何也？蓋詩之情出于溫柔敦厚，而其言如之。言者心聲也，不得其心，斯不得于言矣。仲尼之教伯魚，固將使之興于詩，而得詩人之志也。得其心斯得其所以言而出言有章矣。豈徒考其文而已！”^［23］404游酢之論，其“溫柔敦厚”指的是實踐主體的心聲必發(fā)之于詩，通過觀詩則得詩人之志。因此，觀《詩》者當以觀詩人之心，從而反過來以受到其對于閱讀者的感發(fā)之功。當然，游酢的這一審美判斷出于一個前提，那就是他認為《詩經(jīng)》之詩的作者在詩中所表達的“情”皆“出于溫柔敦厚”。顯然，游酢對于《詩經(jīng)》之“詩”的闡釋與接受，皆以詩歌作品為主體，其闡釋路徑與方法與楊時是相同的。

南宋時期，張九成、林之奇、朱熹等人，都對“溫柔敦厚詩學觀”給予了一定關(guān)注。張九成記楊時教人以《詩經(jīng)》涵養(yǎng)“溫柔敦厚之氣”，說明他認同其師楊時的觀點^［24］423。而林之奇《上王參政》推斷《詩序》美《淇奧》的原因：“某嘗學《詩》，于三百篇披之味之……竊以謂無如《衛(wèi)風·淇奧》之詩為最美最善也。夫三百篇之詩出于溫柔敦厚之作，皆古詩也?！娙俗魇窃娨悦乐?，而序者撮其樞要為之發(fā)明，以謂武公之所以入相于周者，其德有三焉：有詞章一也；能聽規(guī)諫二也；以禮自防三也?！?sup>［^25］325他以此三點來推斷《詩序》之所以推重《淇奧》，而這三點中“有詞章”“聽規(guī)諫”“以禮自防”實質(zhì)上就是“溫柔敦厚”的應(yīng)有之義。顯然，林之奇之“溫柔敦厚”詩學觀是非常自覺的。在南宋理學家群體中，朱熹對于“溫柔敦厚”的闡釋影響比較大，同時也比較復(fù)雜。研究者一般認為，朱熹否定了漢儒比附說詩傳統(tǒng)，認為《詩》是表達性情的。以此切入，朱熹重新闡釋了《詩》與“溫柔敦厚”的關(guān)系，他認為詩歌發(fā)生于“溫柔敦厚”的情感，其語言也同樣是溫柔敦厚的^{［25］319-321}。

宋代理學家對漢唐諸儒的“溫柔敦厚《詩》教觀”內(nèi)涵的闡釋，顯然是有新質(zhì)的。依照漢代鄭玄注，《禮記·經(jīng)解》之“溫柔敦厚”《詩》教的內(nèi)容主要有兩點：其一，“觀其風俗則知其所以教”；其二，“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而唐代孔穎達疏為：“顏色溫潤，情性和柔，依違諷諫，而不切于事情。”他又在“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條下疏為：“此一經(jīng)以《詩》化民，雖用敦厚，能以義節(jié)之。欲使民雖敦厚，不至于愚，則是在上深達于《詩》之義理，能以《詩》教民也?！?sup>［11^］1368-1369拋開孔穎達混淆“上位者”與“下位者”之用《詩》功用不同不論，綜合鄭玄、孔穎達對于“溫柔敦厚”的注疏，可見其主要指向于四點：用《詩》主體的用詩態(tài)度與情性特征問題（顏色溫潤、情性和柔）、用《詩》之目的即政教問題（諷諫之目的）、使用“比興”的方法問題（依違諷諫，而不切于事情）、實現(xiàn)諷諫的主線或綱領(lǐng)問題（以義節(jié)之）。

而宋代理學家的“溫柔敦厚詩學觀”，在很大程度上，是對鄭玄、孔穎達之注疏的發(fā)揮乃至轉(zhuǎn)移。但與鄭、孔有所不同的是，宋代“溫柔敦厚詩學觀”的評價對象或關(guān)注主體，已經(jīng)不是人而是物（詩歌作品）了?？偟目磥?，宋代理學家之“溫柔敦厚詩學觀”的發(fā)展歷程和主要關(guān)注重心如下：

其一，兩宋理學家對創(chuàng)作主體用詩態(tài)度與情性特征的關(guān)注，逐漸從漢唐諸儒關(guān)注的顏色、情性問題而轉(zhuǎn)移到心性問題。這可算是兩宋理學家探討“溫柔敦厚”話語意蘊最具標志性的成果。張載有詩云：“置心平易始通詩，逆志從容自解頤。文害可嗟高叟固，十年聊用勉經(jīng)師?！?sup>［26^］6282這里提到“文害”問題，以孟子所批評的拘泥、執(zhí)拗之“高叟”為戒，強調(diào)通詩當靈活變通。仔細分析其意，原詩中的“置心平易”“逆志”“從容”等都是強調(diào)實踐主體應(yīng)從心性上下功夫。再如呂大臨有詩：“學如元凱方成癖，文到相如始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只輸顏子得心齋?！?sup>［^{27 ］1105}呂大臨強調(diào)“顏子得心齋”，實際上就是推崇顏回以存養(yǎng)心性為特征的內(nèi)向性求道方式。

其二，宋代理學家用詩的目的、用詩方法等也有了轉(zhuǎn)變。周敦頤的“文以載道”，已經(jīng)提出了“文”之目的在于“載道”而非“譎諫”，這就突破了“溫柔敦厚”《詩》教觀的范圍。而邵雍提到作詩目的在于因“觀物之樂”而“經(jīng)道之余”的“因時起志，因物寓言，因志發(fā)詠，因言成詩”，顯然是把作詩視作表達其“求道”之余的副產(chǎn)品，“求道”的目的和功用即是其詩作的寫作目的。再如真德秀講：“漢西都文章最盛，至有唐為尤盛，然其發(fā)揮理義，有補世教者，董仲舒氏、韓愈氏而止爾。……至濂洛諸先生出，雖非有意為文，而片言只辭，貫綜至理，若《太極》《西銘》等作，直與六經(jīng)相出入，又非董韓之可匹矣?！颐C彭公以濂洛為師者也，故見諸著述，大抵鳴道之文，而非復(fù)文人之文。”^［28］577顯然真德秀推崇的是以義理為本的“文”。他把“發(fā)揮理義，有補詩教”看作是“文”之根本，而把其他之“文”，包括歐陽修、曾鞏、蘇軾寫作的那些除了與“道”有關(guān)的“文”，都視作是“文人之文”，在被貶斥之列。真德秀心中之“道”，卻有其獨特性。他在關(guān)注內(nèi)省的道德存養(yǎng)的同時，也對經(jīng)世致用的儒學之道表現(xiàn)出一定的重視：“夫士之于學，所以窮理而致用也。文雖學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輯，以明義理、切世用為主，其體本乎古，其指近乎經(jīng)者，然后取焉。否則，辭雖工亦不錄。”^［29］5從原始儒家以《詩》為政教服務(wù)到真德秀所講的“文”以“有補詩教”而以“鳴道”為宗旨，顯然標志著理學家用詩目的的轉(zhuǎn)變。由此，理學家因“譎諫”而使用的“比興”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就必然會讓位于“直道”“直言”為方法的鋪陳敘述。

其三，必須提及的是，兩宋很多理學家在很大程度上承繼了漢唐諸儒對于《禮記·經(jīng)解》“溫柔敦厚《詩》教觀”的認識，并把它轉(zhuǎn)化為彼時詩歌創(chuàng)作的準則。盡管在承繼的過程中，由于關(guān)注點的轉(zhuǎn)移，有時發(fā)生了偏差。程頤曾講：“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古之學者，惟務(wù)養(yǎng)情性，其他則不學?！?sup>［30^］90顯而易見，程頤把“為文”等同于“害道”的手段，而非求“道”的助力。立足“情性”而實施教化或者諷諫，是“溫柔敦厚”《詩》教觀的重要內(nèi)容，但程頤把“務(wù)養(yǎng)情性”視作學者之唯一應(yīng)做的事，而剔除“作詩”“為文”之必要，顯然是偏頗的。袁燮亦提及：“古人之作詩，猶天籟之自鳴爾。志之所至，詩亦至焉。直已而發(fā)，不知其所以然，又何暇求夫語言之工哉！故圣人斷之曰：‘思無邪’……然‘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子美所自道也。詩本言志而以驚人為能，與古異矣。后生承風，熏染積習……孰知夫古人之詩，吟詠情性，渾然天成者乎！”^{［31］116-117}袁燮強調(diào)“志之所至”才產(chǎn)生了“詩”，由于情志所感而發(fā)越而成“詩”，故作詩必不暇而求語言之工。他以“思無邪”來強調(diào)“養(yǎng)志”的重要性，就把作詩者之道德修養(yǎng)放置于作品的首要位置，這就提升了創(chuàng)作主體道德修養(yǎng)的地位。他在解釋漢儒《詩大序》時強調(diào)：“《大序》之作，所以發(fā)揮詩人之蘊奧。既曰吟詠情性，又曰發(fā)乎情民之性也。合二者而一之，毫發(fā)無差。……詩人作之以風其上，太師采之以獻諸朝，以警君心，以觀民風，以察世變，一言一句皆有補于治道。人君篤信力行，則可以立天下風化之本，公卿大夫精思熟講，則可以感人君心術(shù)之微。詩之功用如此?！?sup>［32^］5袁燮從作詩、用詩的角度，對“情性”的作用進行了闡釋，這就解決了鄭玄、孔穎達在“溫柔敦厚”《詩》教觀闡釋時，很難兼顧“上位者”與“下位者”對于作詩與用詩之間產(chǎn)生的矛盾。袁燮認為，詩之功用在于“補于治道”，他又強調(diào)“此情此性古今無間”，因此，原始儒家“溫柔敦厚”《詩》教觀也就成為“溫柔敦厚”的審美理想，亦即變成了彼時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的準則，這個意義是很大的。

兩宋時期，理學家所使用的與“溫柔敦厚”話語的某些義項具有相同、相近或者有關(guān)聯(lián)的詩學話語，主要有“溫柔和平”“溫和”“溫厚和平”等?！皽睾衿揭住币娪谒稳瞬陶龑O撰的《詩林廣記》。蔡氏云：“歷覽古人之詩，筆補造化，詞泣鬼神者有矣，究其寄譎諫于溫厚和平之中，不多見也?！?sup>［33^］1蔡氏之言是在引用楊時話語“作詩不知風雅之意，不可以作詩。詩尚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乃為有補”之后做出的，因此，蔡氏此語當與楊時“溫柔敦厚”詩學觀有聯(lián)系。實際上，在楊時之后而居蔡氏之前，朱熹也多次提到“溫厚和平”：“詩本人情，該物理，可以驗風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其言溫厚和平，長于諷喻。故誦之者，必達于政而能言也?！?sup>［34^］651“語氣粗率，無和平溫厚之意，此又非但言語枝葉之小病也?！?sup>［^35］572朱熹又認為其“待人接物之際，溫厚和平之氣不能勝其粗厲猛起之心”^［35］35。朱熹既把“溫厚和平”視作人的性情修養(yǎng)，又以之為論詩的標準。朱熹“溫厚和平”之論承繼楊時等人之觀點而繼續(xù)前行，推動了“溫柔敦厚”話語向文學審美理學轉(zhuǎn)變的進程。

兩宋理學家也常使用“溫厚平易”“平易”等話語。如張載講：“置心平易，然后可以言詩。涵詠從容，則忽不自知而自解頤矣。若以文害辭，以辭害意，則幾何而不為高叟之固哉！”又云：“求詩者貴平易，不要崎嶇求合，蓋詩人之情性，溫厚平易老成。今以崎嶇求之，其心先狹隘，無由可見。”又言：“詩人之志至平易，故無艱險之言，大率所言皆目前事，而義理存乎其中。以平易求之，則思遠以廣，愈艱險，則愈淺近矣?！?sup>［36^］277張載之“溫厚平易”“平易”等皆基于接受者的心性和情志而立論。概括而言，張載之“溫柔敦厚”詩學觀所強調(diào)的是，接受者應(yīng)涵養(yǎng)情性，保持心性平和、情志平易，以日常日用之理來探討詩人之志，如此方能“言詩”“求詩”以及把握“詩人之志”。

可見，宋代理學家在承繼漢唐諸儒“溫柔敦厚”《詩》教觀的同時，于眾多方面發(fā)揮、轉(zhuǎn)移了其主要觀點，或有所側(cè)重，或有所拓展，或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異。理學家的上述努力，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得到展現(xiàn)。

三、宋代理學家“溫柔敦厚”審美理想的詩歌呈現(xiàn)及其關(guān)注重心

兩宋理學家“溫柔敦厚”審美理想的詩歌呈現(xiàn)問題，涉及的內(nèi)容非常廣泛。諸如“溫柔敦厚”審美理想在詩歌內(nèi)容、主題、表達方式及詩作風格上的表現(xiàn)等，都與之相關(guān)。為了更為集中地把握理學家“溫柔敦厚”審美理想的呈現(xiàn)問題，我們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加以考察。

其一，理學家“溫柔敦厚”審美理想，在詩作內(nèi)容上呈現(xiàn)為關(guān)注“情性”及“心性存養(yǎng)”等問題。在理學家登上文化舞臺之前，關(guān)注詩作者的“溫柔敦厚”《詩》教觀也好，還是“溫柔敦厚”詩學觀也好，雖然也強調(diào)作者的“情性”問題，但最多也就是推崇作者的道德品格養(yǎng)成等，而不及探討作者心性存養(yǎng)或者察識問題。盡管理學家詩作中出現(xiàn)的大量以表達作者“心性存養(yǎng)”內(nèi)容的詩歌現(xiàn)象不完全與理學家的“溫柔敦厚”審美理想有關(guān)，但是，包括“詩言志”“溫柔敦厚”等在內(nèi)的儒家詩學觀念，亦應(yīng)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或者影響。

理學家的理學詩作品普遍關(guān)注“心性存養(yǎng)”問題，是值得重視的重要詩歌現(xiàn)象。如李復(fù)有詩：“善學必探本，知本貴善養(yǎng)。種木既得地，柯葉日滋長。紛紛綺語工，汩汩良心喪。多聞竟無益，不如雞犬放?！?sup>［37^］90詩作推崇“養(yǎng)本”而疏離“綺語”，以免因耽于“文”而妨礙“求道”。這里的“探本”“知本”“善養(yǎng)”，其本都是指向于創(chuàng)作者的心性存養(yǎng)問題。而陳淵詩歌多及“心性存養(yǎng)”，如其《越州道中雜詩十三首》之一有句“胸中有佳處，妙意不期會。弄筆作五言，心手無內(nèi)外”^{［26］18352}，而《留別鄧南夫四首》之一亦有句“昂昂勁氣初無作，蕩蕩奇胸久息機”^{［26］18351}等，均表達出他對于理學家強調(diào)的心性存養(yǎng)的重視。再如陳著有詩《次韻仇生》五首之三：“交不緣詩有密疏，詩能宣寫此心初。但從禮義中游戲，便是趨庭孔伯魚?！?sup>［^26］40109在詩中，陳著強調(diào)的是詩歌承載、傳達“禮義”之道的功用，強調(diào)詩歌功用在于宣寫“心初”，以及心性之“仁”“誠”“善”等內(nèi)容。陳著又有詩句“羨君句法源頭活，此意曾參到紫陽”^{［26］40132}，雖表達出他對于高氏詩歌“句法”的推崇，但其更為重視的仍然是朱熹的理學思想?？梢姡鲜鲋T人“心性存養(yǎng)”主題詩歌，與其“溫柔敦厚”審美理想所重視的“情性”“心性”等密切相關(guān)。

其二，理學家的部分詩歌，也重視詩歌的諷諫、感興志意的作用，這就與“溫柔敦厚”審美理想發(fā)生了聯(lián)系。如程顥有詩《贈司馬君實》：“二龍閑臥洛波清，今日都門獨餞行。愿得賢人均出處，始知深意在蒼生?！?sup>［26^］8235詩作是程顥為司馬光入朝為相餞行之作。前兩句于敘事中贊美司馬光人物難得，才華出眾，后兩句轉(zhuǎn)而以天下蒼生相望于司馬光，而不及具體為相之政事，但分明寄寓著作者對于司馬光的期許、熱望和勸諫。詩作感情真摯，語意深沉而感情表達并不過度，這與“溫柔敦厚”審美理想之要求頗為相近。再如楊時《土屋》：“土屋枕荒陂，周回僅容席。環(huán)堵異營窟，猶遺古風質(zhì)?！难脏徤嵛蹋髯赃m汝適。慎勿慕華屋，澆漓非至德?！?sup>［26^］12917前十四句一則述寫土屋之逼仄狹小，再則寫居者之安止其間而不以為意。后四句則“寄言”他人，提出勿慕華屋而澆漓其德以招禍。詩作有較為強烈的勸諫、感發(fā)志意的目的。再如陳淵《省題筆諫詩》云：“志士憂君切，還將筆效忠。但于心取正，不向字求工。理自胸襟得，情因翰墨通?！l知執(zhí)藝事，功與諍臣同。”^{［26］18378}陳淵此詩強調(diào)“志士”關(guān)心國事，以筆效忠君王的情懷，強調(diào)“正心”而對文字之“工”表達了疏離的態(tài)度，又表明了對由修養(yǎng)而來的胸襟之“理”的重視。詩作以發(fā)揮政治功用為出發(fā)點，提倡創(chuàng)作主體加強“正心”修養(yǎng)，比較明顯地表達出陳淵“溫柔敦厚”的審美理想。

需要指出的是，歷史上一些詩論家往往指責理學家詩歌過于注重書寫理學思想和理學思理，道德內(nèi)向化特征比較明顯，因而具有忽視社會政治現(xiàn)實、漠視民生疾苦的傾向。這種認識是錯誤的。實際上，大多數(shù)理學家不但不忽略社會政治和人生世態(tài)，而且往往重視于日常日用間體察、格致事物以明理或者崇德，踐行其理學理論和理學主張。至于其詩作多表達心性存養(yǎng)，以及在詩歌內(nèi)容的表達上中節(jié)、適度，應(yīng)該是受到了以儒家“中庸”思想等為重要內(nèi)核的“溫柔敦厚”“詩言志”等詩教傳統(tǒng)的影響。如張載、楊時、朱熹、張栻、曾豐等人，都有不少受到“溫柔敦厚”審美理想所影響而寫作的詩篇，這些詩篇往往以委曲溫和的態(tài)度，表達出關(guān)注政治、以詩為諫的態(tài)度。

其三，理學家的一些詩作，往往在表達感情、進諫政治、書寫對事物的態(tài)度時，注意中和、中節(jié)而不過分，特別是能夠以理、禮、性、道、仁等“節(jié)之”，而表達出“溫柔敦厚”的詩歌風格，如張載的詩作就非常重“禮”。他有詩《圣心》：“圣心難用淺心求，圣學須專禮法修。千五百年無孔子，盡因通變老優(yōu)游?！?sup>［26^］6281他強調(diào)唯有從“禮法”入手才能求得“圣心”。又據(jù)呂本中《童蒙訓》，張載有詩句“若要居仁宅，先須入禮門”^［26］6290，也表達出他對于禮的推崇。而從張載詩歌作品來看，不管是其書寫理學性理的詩篇如《君子行》《芭蕉》《土床》等，還是其表達心志的《古樂府》九篇、交游唱酬的《宿興慶池通軒示同志》等，乃至記述其日常生活的《移疾》、《登峴山阻雨》四篇等，詩篇所表達的感情都是舒緩、從容和溫和的，既沒有“金剛怒目”，也沒有感慨激憤式的強烈感情傾訴，呈現(xiàn)出受到了“溫柔敦厚”審美理想的影響或制約。與之相似，曾豐的一些詩作也以其平和、從容的主體態(tài)度來表達其詩旨。如其有詩《郡齋與龔濟叔劉薫卿談詩》：“其奈魚蟲草木何，詩之機械也無多。氣猶動志平心養(yǎng)，聲可成文泛口哦。玄酒太羮君子淡，蕢桴土鼓圣人和。鬼神天地與吾一，相感相通豈在他。”^{［26］30308}其言及養(yǎng)氣、養(yǎng)心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并提及天地與人的相感相通問題，而后者就是理學家張載的“物吾與也”的思想。當然，這一思想也與《易·系辭》之“大人”之學相通。在《吾郡之望羅彥方……辱賦一篇謝之》詩中，他又提及“格物致知”工夫：“聲生于氣詩之體，于氣要窮所從起。事制于義詩之理，于義要窮所從止?！?sup>［26^］30223在曾豐看來，詩體、詩意都可以依靠創(chuàng)作者通過“格物致知”工夫，從對“氣”“義”的本源性探討中來。曾豐的上述詩作，表露出其詩篇重視中節(jié)而不逾矩、追求情感平和的“溫柔敦厚”傾向。

至于理學家書寫的以“理”“禮”“性”“德”等“節(jié)之”的理學詩篇，更是數(shù)量極多的。從大多數(shù)理學家的理學詩作來看，他們不管是遭遇族人忤逆，還是遭遇到政敵打壓，乃至面對滅頂災(zāi)難，往往能夠以“禮”“道”“德”“理”等自處，泰然處之。如陳淳有詩《遭族人橫逆》：“顏子有犯不之校，胸懷灑落冰雪融。孟軻橫逆必自反，律己程度嚴秋霜。君子于物本無悶，小人胡爾好有攻?！瓐晕嶂竟?jié)熟吾仁，理義之益端無窮。”^{［26］32339}前四句以顏回、孟子對待他人犯之的態(tài)度為志，表達“律己”自守之心。后十四句轉(zhuǎn)而述寫小人之好犯而攻人，毫無立場道德可言之世態(tài)。最后十二句則回應(yīng)開頭，再寫其以“禮”“德”自處，引小人之橫逆而為他山之石，以砥礪自我而成就品德。陳淳以內(nèi)向性的道德修養(yǎng)來節(jié)制自我，表現(xiàn)出儒者的道德圓滿境界。實際上，兩宋理學家的詩篇，不僅體現(xiàn)在日常日用中“以義節(jié)之”的特征，即使述寫那些時代重大主題的詩作，亦表現(xiàn)出節(jié)制情感、以“禮”“理”“道”等自守的特點。如胡寅有詩《題浯溪》：“戎馬胡為踐神京，翠華東巡朝太清。扶桑大明涌少海，虎符百萬屯云興……回首朔云清淚滿，傷心玉坐碧苔虛。中興圣主宣光類，群材合沓風云會?！阋斜叭ⅲ畺|流豈終極。頌聲諧激不為難，君王早訪平戎策?！?sup>［26^］20925前十二句述寫北宋亡國之際，各地義軍蜂擁而起，但最高統(tǒng)治者無意于恢復(fù)故土，因此謀臣猛將解體消散，唯余南北永隔、志士清淚。后十句則專寫南宋中興人才鼎盛而仍然持守不前，以至于宏業(yè)難成。最后兩句則繼之以諷諫，希望君王延攬謀臣而訪定統(tǒng)一大策。全詩涉及時代重大主題，作者雖飽含熱望但以“理”節(jié)之，故詩篇呈現(xiàn)出說理謹嚴、諷諫有度、思想深沉的總體特征。再如朱熹的《觀書有感》、方逢辰的《雞雛吟》《登慈恩絕頂有感》、金履祥的《奉和魯齋先生涵古齋詩二首》等，均反映出這一特征。這些詩歌作品，雖然其主題往往以“明理”為宗旨，但在詩作表達思想傾向及反映作者主觀態(tài)度時，往往以“理”為約束，而有所節(jié)制。因此之故，兩宋理學家以理、禮、性、道、仁等“節(jié)之”，而在詩篇表達作者的心性道德修養(yǎng)、抒發(fā)作者感情強度、選擇書寫相關(guān)內(nèi)容，以及通過詩篇表達出某種風格等方面，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中和”“適度”“節(jié)制”等特征，說明了“溫柔敦厚”審美理想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影響和制約作用。

由上可見，兩宋理學家的很多理學詩篇，無論在內(nèi)容選擇、主題取舍、情感色彩及表達強度等層面，還是在反映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性存養(yǎng)、道德察識等層面，都具有了節(jié)制、適度、中和等獨特屬性。可見，“溫柔敦厚”審美理想對于理學詩詩性品格的生成具有重要的意義。

必須提及的是，在兩宋之交及南宋滅亡前后的一段時間里，一些理學家在中原板蕩、兵齏如粉的存亡之際，他們所寫的一些詩歌作品，往往能夠在抒寫戰(zhàn)爭苦難、反映民眾生死存亡呼聲之中，仍然奉行“溫柔敦厚”詩學傳統(tǒng)，在詩歌內(nèi)容、感情強度和諷諫目的上有所體現(xiàn)。如兩宋之交程俱詩《送傅國華墨卿赴保塞簿》有句：“男兒重性命，慷慨輕遠適。非關(guān)饑所驅(qū)，豈為五鼎食”^{［26］16238}，贊美傅氏盡忠國事。兩宋易鼎之際，面對急于安定域內(nèi)的危急形勢，呼喚中興，期盼出現(xiàn)賢帝名相而恢復(fù)失土，遂成為朝廷以及士大夫凝聚人心、維系政統(tǒng)的重要手段。在此時代背景下，南宋初期詩人詩歌多涉及中興主題。很多詩篇歌頌力挽狂瀾、扶大廈于傾危的賢相將帥，以此寄托作者呼喚才俊之士投身重塑國家政體建設(shè)的愿望。詩人大都注意到人才對于中興事業(yè)的重要性。胡寅《題浯溪》提及“頌聲諧激不為難，君王早訪平戎策”^{［26］20925}，強調(diào)朝廷應(yīng)該廣攬人才，虛心下士，探討平定戰(zhàn)事的策略。同樣，在南宋滅亡前后，方逢辰、歐陽守道、方鳳、王炎午、汪炎昶、陳深等人，也在其詩篇中屢屢表達出對國破家亡、故國傾覆的痛楚。他們的大部分詩作，無論從其內(nèi)容、功用、表達感情的節(jié)制和適度來看，還是從其中以“禮”“仁”“義”“理”等“節(jié)之”的感情表達方式來看，都傳達出遵從“溫柔敦厚”審美理想的意味。

本文研究表明，“溫柔敦厚”話語在宋代的遭際是非常復(fù)雜的。兩宋理學家對此問題的探討，有承繼，有改變，有發(fā)展。因此，四庫館臣認為宋代詩人“不解溫柔敦厚之義”的看法，是有片面性的。即使拋開兩宋理學家對“溫柔敦厚”話語有深入研究不談，他們所倡導(dǎo)的“溫柔敦厚”審美理想及其豐富的詩歌書寫內(nèi)容，亦足以推翻四庫館臣之定論。 而百余年來文學史家對于宋代詩學問題的很多學術(shù)判斷，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四庫館臣的認識的。由此，本文所得研究結(jié)論的意義，也就不言而喻了。

由本文上述研究亦可知，宋代理學家的“溫柔敦厚”詩學審美理想，乃是基于儒家《詩》教傳統(tǒng)發(fā)展變化而來，但其內(nèi)在意蘊、關(guān)注重心和表述話語等皆因理學思想的浸潤而發(fā)生顯著變化，并在彼時理學詩書寫中得到呈現(xiàn)?？梢哉J為，宋代理學的若干涉及心性及其存養(yǎng)問題的理論訴求，如從容、中和、清淡、持敬、克省等，部分地與“溫柔敦厚”產(chǎn)生了“和會”或交融，從而引導(dǎo)或涵蘊出“溫柔敦厚”的詩學審美類型，由此而實現(xiàn)了先秦儒家的“溫柔敦厚”《詩》教觀發(fā)展而成為具備完全審美意義上的“溫柔敦厚”詩學審美理想。不言而喻，本文研究具備“話語”研究的范型價值：宋代理學家“溫柔敦厚”詩學審美理想的發(fā)展歷程及其意蘊生成問題，表征著承載宋代理學家審美理想或?qū)徝涝V求的若干話語，其意蘊、話語形態(tài)往往是基于理學義理、理學旨趣而生成，并在其文學書寫中得以呈現(xiàn)出來。進而言之，本文研究表明：中國文學批評史上諸話語的意蘊、類型和呈現(xiàn)形態(tài)，往往具備歷時性和共時性等特征，切不可以機械地、靜止地預(yù)設(shè)判斷來理解有著豐富文化“密碼”的諸“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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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連秀麗］

The Instruction Tradi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Gentle and Honest”Poetic Aesthetic Ideal of Neo-Confucianists in the Song Dynasty

WANG Pei-you XUE Zhen-yu

Abstract：The development and 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Mild， Gentle， Sincere， and Broad minded’ teaching tradi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into the later “‘gentle and honest’ poetic view”represents the important and direct influence of the Confucian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tradition on literature and art. Not only is Confucian’s moderation originated from “aspiration for moderation” and “aspiration for harmony”， poetic traditions like “Poetry expresses aspirations”， “Bixing（metaphor and analogy）” also have its meme. “Stimulation， contemplation， communications， and criticism” poetry instruction traditions proposed by Confucius and developed by later Confucian scholars as basic functions and values of poetry， which is closely correlated with the poetry instructioneQ6td0RNV7FoK8kpRhATFA== of “gentle and honest”， together with the aforementioned doctrine and traditions. Song-Dynasty Neo-Confucianists not only inherited “gentle and honest”Poetic Aesthetic Ideal of Han and Tang dynasties， but also gave full play to its various aspects and shifted its focuses， demonstrating them in their poems composition sufficiently. In terms of the author’s sentiment and attitude， the Neo-Confucianists poets promoted neutralization， balance and abstinence. Their Neo-Confucian poems emphasize the role of poetry in satire and admonition， and in inspiring people’s aspirations and accentuate Li（universal laws）， ritual， nature， Dao（general laws）， Ren（Benevolence） to make adjustments.They also focus on “emotional nature”and “mind nature preservation”.

Key words：Poetry Instruction Song Dynasty Neo-Confucianism “Gentle and Hon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