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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詩詞中之杜甫

      2024-12-19 00:00:00葉嘉瑩
      博覽群書 2024年11期

      《杜甫研究·創(chuàng)刊號》出刊在即,杜甫研究會來函邀稿,倉促間無以報命,因錄舊日詩詞中有關杜甫之作計六題十五首,聊表祝賀之意。

      一、《鷓鴣天》一首1943年作

      葉已驚霜別故枝。垂楊老去尚余絲。一江秋水蘋開晚,幾片寒云雁過遲。愁意緒,酒禁持。萬方多難我何之。天高風急宜猿嘯,九月文章老杜詩。

      二、《歸國紀游》絕句十二首(錄二)1977年作

      其一

      詩中見慣古長安,萬里來游鄠杜間。

      彌望川原似相識,千年國土錦江山。

      其二

      天涯常感少陵詩,北斗京華有夢思。

      今日我來真自喜,還鄉(xiāng)值此中興時。

      三、《旅游成都及三峽》絕句九首(錄五)1979年作

      其一

      一世最耽工部句,今朝真到錦江濱。

      兩字少城才入耳,便思當日百花春。

      其二

      早歲愛詩如有癖,老游山水興偏狂。

      平生心愿今朝足,來向成都謁草堂。

      其三

      想像緣江當日路,只今賓館是青郊。

      欲知杜老經(jīng)行處,結伴來尋萬里橋。

      其四

      少陵曾與鸕鶿約,一日須來一百回。

      若使詩人今尚在,此身愿化鸕鶿來。

      其五

      舟入夔門思杜老,獨吟秋興對江風。

      巫山不改青青色,屹立詩魂萬古雄。

      四、《自溫哥華乘機返國參加將在成都舉行之杜甫學會機上口占絕句一首》 1980年春作

      平生佳句總相親,杜老詩篇動鬼神。

      作別天涯花萬樹,歸來為看草堂春。

      五、《旅游有懷詩圣賦五律五章》1982年春作

      其一??過兗州

      垂老歸鄉(xiāng)國,逢春作遠游。

      因耽工部句,來覓兗州樓。

      平野真無際,白云自古浮。

      千年詩興在,瞻望意遲留。

      其二??游曲阜

      曾嘆儒冠誤,當年杜少陵。

      致君空有愿,堯舜竟無憑。

      毀譽從翻覆,詩書幾廢興。

      今朝過曲阜,百感自填膺。

      其三??登泰山

      髫年吟望岳,久仰岱宗高。

      策杖攀千級,凌風上九霄。

      眾山供遠目,萬壑聽松濤。

      絕頂懷詩圣,登臨未憚勞。

      其四??游濟南

      歷下名亭古,佳聯(lián)世共傳。

      因茲懷杜老,到此誦詩篇。

      海右多名士,人間重后賢。

      詞中辛李在,靈秀郁山川。

      其五??在成都草堂參加杜甫學會第二次年會

      錦里經(jīng)年別,天涯憶念頻。

      重來心自喜,又見草堂春。

      籠竹看彌翠,鵑花開正新。

      盍簪溪畔宅,盛會仰詩人。

      六、《赴河南鞏縣參加杜甫學術討論會因謁杜甫故居口占》五律一首1984年作

      鞏洛中州地,詩人故里存。

      千年窯洞古,三架土峰尊。

      東泗余流水,南瑤有舊村。

      山川一何幸,孕此少陵魂。

      以上所錄,是我平生所寫詩詞中有關杜甫的一些作品。我學習舊詩的年齡頗早,開蒙的讀本是《唐詩三百首》。那時我大概只有五六歲,對于書中所選的幾篇杜甫詩,雖然也大多能熟讀成誦,但對之卻并沒有深入的理解,因而也并沒有特別的喜愛。不過杜甫詩卻仍給我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即如其《望岳》一詩所寫的對于泰山的崇仰和攀登,《佳人》一詩所寫的一個經(jīng)過亂離的女子不幸的遭遇,《贈衛(wèi)八處士》及《夢李白》諸詩所寫的誠摯動人的友情,以及人世之死生離別與禍福榮辱的滄桑,凡此種種,就都曾使我當時尚屬童稚的心靈,感到了一種觸動和激蕩。此外杜甫詩的音節(jié)聲調之美,也曾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我的伯父和父親居家無事時,都喜歡高聲吟唱詩篇,所以我從年齡很小時就也學會了詩歌的吟唱。而當我誦習《唐詩三百首》時,遂產(chǎn)生了兩種不同的感受,那就是對于某些詩我可以默讀欣賞,但并不產(chǎn)生要吟唱的感覺;而另一些詩則雖在默讀中,也使我有一種想要吟唱的沖動。杜甫詩所給予我的就是后一種感受。特別是他的一些五、七言律詩,所給我的這種感受尤為強烈。不過,以上所言都只是我童年時讀杜甫詩的一些直覺的感受,至于杜甫詩真正的好處何在,則我在當時可說是絲毫未曾了解的。

      我之所以對杜甫詩有了較深入的了解,可以說是在經(jīng)歷了一段憂患后才開始的。當我讀初中二年級時,發(fā)生了“七七事變”,北京淪陷,落入日軍的統(tǒng)治之中。我的父親則隨工作的遷轉,遠去了抗戰(zhàn)的后方,只剩下母親帶領我和兩個弟弟,羈留在被敵人統(tǒng)治的淪陷區(qū)中。四年后,當我剛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時,母親就病逝了。而我既進入了大學的國文系,當然也就讀誦了更多杜甫的詩篇。而也就正是在這種環(huán)境和心情下,遂使我對杜甫在天寶亂離中所寫的詩篇,產(chǎn)生了極大的共鳴。再加之當時擔任我們“唐宋詩”課程的老師顧隨羨季先生也是杜詩之崇愛者,對杜詩中所蘊含的博大深厚的感情及生命力最為推重,嘗謂杜甫對于憂患苦難,既有正視的勇氣,更有擔荷的精神;又謂杜詩聲調之美,不能只簡單視之為一種音節(jié)之美,以為杜詩之聲音節(jié)奏,也同樣是他的生命及感情的一種力與熱的表現(xiàn)。羨季師的話曾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也更加深了我對杜詩的賞愛和理解。本文前面所抄錄的第一篇作品《鷓鴣天》詞,就是我在大學讀書時的習作。

      這首詞開端所寫的已經(jīng)“驚霜”和“別故枝”的“葉”,當然就是當年在淪陷區(qū)中,父親既已遠去后方,而母親又因病逝世之后的我自己的寫照。“寒云”“過雁”則流露了我對久無音信的父親的懷思?!按埂薄敖z”的“老”柳,與“蘋開”的“秋水”,則表現(xiàn)了在淪陷中的故都景物之凄涼。至于下半闋的“萬方多難”則是用杜甫詩句來寫當日抗戰(zhàn)中的多難的國家,而最后兩句則更是明白地舉引了杜甫《登高》一詩的詩句,表現(xiàn)了在憂患之中杜甫詩所給予我的啟發(fā)和感動。因為杜甫在《登高》一詩中所寫的“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諸句,就正如羨季師所云,雖然他所寫的景物乃是蕭瑟悲涼,但在形象與音節(jié)中,卻仍充滿了一種飛揚激越的精神,仍然是他的生命中的力與熱的表現(xiàn)。而我這首詞的結尾一句所寫的“九月文章老杜詩”,就正是對杜詩中這種精神的歌頌和贊美。

      第二組的《歸國紀游》詩,是我于1977年從加拿大回國探親旅游時在途中所作。這組詩距離我前引的第一首作品《鷓鴣天》之寫作,已有34年之久了。在這一段漫長的時間內,我寫作的詩詞極少,這一則是因為我自1948年結婚赴臺灣后不久就遭遇了意外的憂患,其間不復讀書寫作者蓋有數(shù)年之久,此后又忙于教書兼課為養(yǎng)家糊口之計,也不復更有時間與心情為詩詞之創(chuàng)作。不過我雖然不復寫作有關杜甫的詩篇,然而我與杜甫詩卻不僅未曾疏遠,而且反而有了更密切的交往。那就是我在臺灣的幾所大學中,分別開設了“杜甫詩”的專書課程,而且寫作了多篇有關杜甫詩的論文。記得當戴君仁先生與許世瑛先生兩位老師要在臺灣大學和淡江大學為我開設專家詩的課程時,都曾親自來詢問過我要開哪一家的專家詩,而我則都毫不猶豫地答以“杜甫詩”。關于我選開杜甫詩的理由,后來我在《論杜甫七律之演進及其承先啟后之成就》一篇長文中,于論及杜甫集大成之成就時,也曾經(jīng)有過敘述,說:

      面對如此繽紛絢爛的集大成之唐代詩苑,如果站在主觀的觀點來欣賞,則摩詰之高妙、太白之俊逸、昌黎之奇崛、義山之窈眇,固然各有其足以令人傾倒賞愛之處,即使降而求之,如郊之寒,如島之瘦,如盧仝之怪誕,如李賀之詭奇,也都無害其為點綴于大成之詩苑中的一些奇花異草。然而如果站在客觀的觀點來評量,想要從這種種繽紛與歧異的風格中,推選出一位足以稱為集大成的代表作者,則除杜甫而外,實無足以當之者。杜甫是這一座大成之詩苑中根深干偉、枝葉紛披、聳拔蔭蔽的一株大樹,其所垂掛的繁花碩果,足可供人無窮之玩賞、無盡之採擷。

      關于杜甫之所以能達致此種“集大成”之成就,我以為最基本的一點乃在于杜甫既秉有一種均衡而博大的才性,又具有一種均衡而博大的容量。我在該文中也曾提出說:

      杜甫是一位感性與知性兼長并美的詩人。他一方面具有極深且極強的感性,可以深入于他所接觸到的任何事物之中,而把握住他所欲攫取的事物之精華。而另一方面他又有著極為清明周至的理性,足以脫出于一切事物的蒙蔽與拘限之外,做到博觀兼采而無所偏失。這種優(yōu)越的稟賦,表現(xiàn)于他的詩中,第一點最可注意的成就,便是汲取之博與途徑之正。

      就詩歌之體式風格方面而言,無論古今長短各種詩歌之體式,“他都能深入擷取盡得其長,而且不為一體所限,更能融會運用,開創(chuàng)變化,千匯萬狀,而無所不工”。因此遂使得他在風格體式方面,達到了一種“集大成”的境界。而另外若就其修養(yǎng)與人格之情意方面而言,則杜甫更是超越了一般詩人之上,而達到了一種“集大成”的境界,那就是他的“詩人之感情與世人之道德的合一”。因為杜甫詩中所流露的道德感“并不是出于理性的是非善惡之辨,而是出于感情的自然深厚之情”。所以縱然是在千載以下讀之,杜甫詩中“所表現(xiàn)的忠愛仁厚之情”,也仍然是“滿紙血淚,千古常新”。記得羨季師當年講詩時,曾經(jīng)屢次提到過詩歌中感發(fā)生命之深淺厚薄,實在與詩人感情之關懷面的深淺厚薄有著密切的關系。有一些小有才氣的詩人,常喜歡玩弄其才氣,欲以新奇詭異取勝于人,這類作品雖偶爾亦能吸引人之賞玩與注意,但終乏博大深厚之感發(fā)生命。而杜甫之所以能達致其集大成之成就,主要就正因為他在藝術之才性方面,既有著均衡而博大的容量,而且在感情之心性方面,又有著深厚而博大的關懷的緣故。當我提出愿開授“杜甫詩”專書之課程時,我的愿望就是想把杜甫的藝術之才性與感情之心性兩方面的深厚博大的特質,與同學們一起做一次反思的探討。因此我在講授時,乃是按照編年的順序結合著杜甫的生平來講授的。我以為像杜甫這樣真正用自己的生命來寫作詩歌的詩人,我們在講授他的作品時,實不應只局限于知識的講授,而更要能傳達出杜甫詩中那一份深厚博大的感發(fā)的生命,才庶幾可以不致愧對這一位偉大的詩人。雖然我自己的講授并不能真正達到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不過我在講授杜甫詩時,則確實是充滿了自己的感動之情的。那時我身在臺灣,離開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已有十余年之久,因此每當我講到杜甫懷念鄉(xiāng)國的詩,總會在內心中引起一種深切的共感。我還記得有一次當我講到杜甫《秋興八首》中“每依北斗望京華”一句時,曾經(jīng)不能自禁地在語調中流露出一種欲泣的哽咽。正是因為我對杜甫詩懷有這一種深切的感情,所以當1977年我自己真的來到杜甫詩中所心心念念的長安時,才會內心中充滿激動之情,而寫下了第二組《歸國紀游》詩中的兩首七言絕句。

      記得當年旅游時,我曾帶著自己的女兒言慧去參觀陜西長安的韋曲一中,當時接待我們的有一位姓羅的教育處長,也是學中文的,當他陪同我們各處參觀時,就曾遙相指點,告訴我們那一方的遠林就是樊川的所在,而這一方的土坡,就是唐代所稱的少陵原。而這些原是我在唐詩中早已熟悉的地名,所以今日親臨其地,乃感到特別的興奮和親切。我詩中所說的“彌望川原似相識”,“川”就指的是樊川,而“原”所指的當然就是少陵原,并非只是泛說而已。而“天涯常感少陵詩,北斗京華有夢思”二句,所寫的也確實是我當年在臺灣講杜甫《秋興八首》詩時的真實的感動,也非僅只是泛說而已。

      第三組詩的寫作,距離前一組詩有兩年之久。正是因為我1977年回國旅游時,沿途看到很多人讀書,特別是讀詩的熱情,于是遂使我也興起了回國教書的念頭。因此我于1978年就向中國駐加拿大使館提出了回國教書的申請,而在1979年的春天,我真的就回國來教書了。我先后在北京大學和南開大學講了三個多月的課,當暑假開始時,接待的單位要安排一些教師們去旅游,當時有兩條不同的路線可以選擇,其中一條路線就是成都及三峽。而我之選擇了這一條路線,當然也還是因為這是杜甫曾經(jīng)居住和經(jīng)游過的地方。記得當我們乘車進入成都市不久,忽然聽到有人說下面要經(jīng)過的地方是少城,于是我立刻就覺得心中忽然一振,當即想到了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中的“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的詩句。及至住入旅館中后,又聽人說萬里橋就在附近,于是我又立即就想到了杜甫《狂夫》詩中的“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的詩句。因此放下行李后,當天傍晚就請人帶路忙著去尋萬里橋了。而在路上行走之時,我就又想到了杜甫《堂成》一詩中的“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兩句詩。所以我在詩中所寫的“兩字少城才入耳,便思當日百花春”和“想像緣江當日路”“結伴來尋萬里橋”等句,詩雖不佳,但卻確實是我當時一種真切的興奮之情。而最使我興奮的,則是第二天草堂的游訪。大概從我幼年初讀唐詩開始,就常聽伯父談起杜甫曾在成都住過的草堂,而那時的中國既正在離亂之中,我的年紀又小,當然無法去游訪草堂,但卻自那時起,我就已開始對于草堂有一種強烈的向往之情。及至我在臺灣開始講授杜甫詩,把杜甫在成都所寫的有關草堂的詩一首首講下來時,于是杜甫當年在成都草堂生活時的一切景物情事,遂恍如生了根一樣在我的心中成長起來。我那時實不敢想何年何月我才能真的重回故鄉(xiāng),前往成都一訪我多年來所魂夢牽縈的草堂。而這也正是何以我在當年講杜甫《秋興》的“每依北斗望京華”一句詩時常有欲泣之感覺的緣故。而如今我居然美夢成真,果然真的來到了草堂,則其欣喜興奮自不待言。所以我才極為激動地寫下了“平生心愿今朝足,來向成都謁草堂”與“若使詩人今尚在,此身愿化鸕鶿來”的詩句。其后二日,乃自成都轉赴重慶,然后登上了由重慶去武漢的江輪。在船上過了兩夜,除去眠食的時間以外,我大多都是佇立在船頭,眼中貪婪地觀覽著峽中的景色,腦中閃過的則是古人所寫的有關三峽的一篇篇作品。說來也奇怪,當我腦中閃現(xiàn)出古人作品的時候,一般情況都只是讀誦文字的聲音,但唯有當杜甫的《秋興八首》在我腦中閃現(xiàn)時,所伴隨的則是想要開口大聲吟唱的沖動。雖然在船頭眾多游人的面前,我未敢真的高聲吟唱出來,但在我的感覺中則這八首詩的聲調卻實實在在一直回蕩在我的耳畔與心中的。杜甫之感情人格及其詩歌藝術成就之偉大,則直欲與巫峽兩側蓊郁之青山萬古爭高。而這種感覺,是我在讀誦其他人之詩句時所從來未曾有過的。所以我才在詩中寫下了“巫山不改青青色,屹立詩魂萬古雄”的句子。

      正由于我在1979年曾經(jīng)從加拿大回國教了三個多月的書,因而結識了許多位在各大學中文系教書的朋友。于是在1981年春天,當杜甫學會在成都草堂召開第一次大會時,國內的友人就給我寄來了邀請函。當我收到此函時,距離開會的日期已經(jīng)很近,且正值我所任教的加拿大的大學即將舉行學期考試之際,本來并不易抽暇前往開會,但因為開會的地點是在成都的杜甫草堂,我想在如此可紀念的詩圣故居之地,來和祖國的學人一同交流研讀杜詩的心得,該是極為難得的一次寶貴的機會,因此便匆匆摒擋一切訂了機票,決定要回國參加這一次的會議。那時正當4月中溫哥華市到處繁花似錦之際,但我所心想的則是草堂的春天一定更美。所以上了飛機后,我就口占了一首七言絕句,那就是本文前面所錄的第四首,題為《自溫哥華乘機返國參加將在成都舉行之杜甫學會機上口占》的那首詩。詩雖不佳,但詩中所寫的“平生佳句總相親,杜老詩篇動鬼神”二句,既是我平日讀杜詩的真正的感受;下面的“作別天涯花萬樹,歸來為看草堂春”二句,也是我當日登機時的真正的心情。而更值得紀念的一件事,則是在這次杜甫學會的草堂之會中,我得以結識了一位我夙所欽仰的前輩學人繆鉞教授??娤壬x了我在本文前面所曾引錄的第二組詩中的“天涯常感少陵詩,北斗京華有夢思”諸作,曾寫七律一首相贈,有“錦里草堂朝圣日,京華北斗望鄉(xiāng)心”之句,雖非專詠杜甫詩之作,但與杜甫詩也有一點淵源,因順筆附記于此。

      第五組的五首五律,寫于1982年春,與前一首詩的寫作相距不過一年。原來我自1979年返國教書后,國內遂有多所大學相繼做出邀請,于是我就向加拿大的校方申請了一年休假,于1981年暑期返回國內,先在天津南開大學教了一學期,然后利用寒假應云南大學之邀去做了短期講學,寒假后則開始在北京師范大學教課。而四川大學的繆鉞先生則屢次來函堅邀我去川大講課,并擬定了要與我合撰《靈谿詞說》的計劃。于是我遂不得不商得了北師大的同意,縮短了講課的日期,在春假中就結束了北師大的課,利用假期赴山東各地旅游了一次,然后就轉去了成都。這一組的五首詩,就都是我在旅途中隨時即興口占的作品。大概是因為我在各校講課既都講到了杜甫詩,而這次旅游的路線又恰好都是杜甫當年“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時代的經(jīng)游之地,所以一路走下來,就經(jīng)常有杜甫的詩句時時在我的腦中不斷地閃現(xiàn)。這一組的五首詩之寫作,可以說就都是由我所記誦的杜甫的詩句引發(fā)出來的。即如《過兗州》一詩中的“平野真無際,白云自古浮”二句,就是從杜甫《登兗州城樓》一詩中的“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二句引發(fā)出來的;《游曲阜》一詩中的“曾嘆儒冠誤”及“致君空有愿”諸句,則是從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詩中的“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及“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諸句引發(fā)出來的;《登泰山》一詩,則更是從開端的“髫年吟望岳,久仰岱宗高”二句,就點明了這首詩乃是從杜甫《望岳》一詩中的“岱宗夫如何”及“會當凌絕頂”諸句引發(fā)出來的;《游濟南》一詩,也是從開端的“歷下名亭古,佳聯(lián)世共傳”二句,就點明了這首詩乃是從杜甫《陪李北海宴歷下亭》一詩中的“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一聯(lián)引發(fā)出來的。不過,我所謂的“引發(fā)”卻絕不是對杜甫詩句單純的引用而已,而是由杜甫的詩句真正引生了我自己的感發(fā)。即如《過兗州》一詩,開端二句所寫的“垂老歸鄉(xiāng)國,逢春作遠游”二句,就充滿了我自己真正的感動。我自1948年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在外輾轉流寓有30年以上之久,而在海外講授中國的古典詩歌,又經(jīng)常會引起我自己無窮的鄉(xiāng)國之思。當我于1982年赴各地旅游時,已經(jīng)是一個年近耳順之人了。所以說,“垂老歸鄉(xiāng)國”這一句中就已蘊含了多年來我對自己之鄉(xiāng)國的無窮的懷念。而現(xiàn)在在如此美好的春季,竟能有機會親身回來一游我在詩歌中所熟悉的祖國的山河大地,所以說,“逢春作遠游”,此句雖看似平敘,但卻實在包含了我極大的興奮與感動之情。雖然杜甫詩中所詠的兗州城樓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但浮云不改,平野依然,杜甫詩所給我的感動,與我此日之登臨瞻望的感動,其感發(fā)的生命則仍然是生生不已千古常新的。再如《游曲阜》一詩,則我在當時是既致慨于杜甫的“致君堯舜”之志意的落空無憑。儒家之政治理想與道德修養(yǎng),雖因其形成之時代的古老,而自有其時代之局限,在時移世易的今日自然已經(jīng)有許多不完全適用之處,但我們卻不得不認識到儒家的政治理想與道德修養(yǎng)中,實在也蘊含著數(shù)千年來之圣哲的一種智慧的結晶,其間也自有不少值得寶愛的精華之處。這正是今日想要重振中國文化的有志者所應深刻加以反思的。又如《登泰山》一詩,如前文所述,杜甫的《望岳》原是我自童幼年時期就早已熟誦的詩篇,而且從誦讀這首詩開始,在我童稚的內心中,早已就抱存了想要一登泰山的向往,如今身臨其地的興奮自不待言。所以雖在“垂老”之年,也仍然奮力攀登。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概,在我辛苦攀登的過程中,確實給了我不少信心和勇氣。再如《游濟南》一詩,濟南原是宋代兩大詞人李清照與辛棄疾的故鄉(xiāng),我來到這里后,自然也想到了這兩位詞人的許多名作。但說來奇怪,我從辛、李二人的作品中,卻想不出有哪些句子可以像杜甫的“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二句,可以把濟南之地靈人杰如此簡凈直接地都包容進去敘寫;何況我一路上吟占的詩歌,原都以得自杜甫的感發(fā)為主,所以就仍用杜詩開端而卻把杜詩中兩句佳聯(lián)中的“名士”引來與“后賢”相對,如此就自然從杜甫引到了辛、李,把宋代的兩位詞人也包含進去了。這當然只是一種巧合,但卻也足以證明杜甫詩之包容性與感發(fā)性之廣博與強大了。至于其五的《在成都草堂參加杜甫學會第二次年會》之作,則是以賦筆開端,直寫我重到草堂之欣喜。正因為我已曾于前一年參加過杜甫學會的首次年會,且曾于該次年會中得與前輩學人繆鉞先生相遇,并蒙其知賞,更邀我共同撰寫論詞之專著,則我此次重來之欣喜自可想見。所以說“經(jīng)年別”,說“憶念頻”,說“重來”,說“又見”,句句寫的都是重來,也句句表現(xiàn)的都是欣喜。一切全出于自我之感發(fā),而并不像前幾首詩之出于由杜甫詩句所得之感發(fā)。不過我在此詩的結尾處,卻仍有意地用了杜甫詩中的一個詞語,那就是“盍簪溪畔宅”一句中的“盍簪”二字,此二字原出于《易經(jīng)》“豫”卦四爻的爻辭“朋盍簪”之句,有群朋相聚之意。不過此一出典并不被一般作者所習知慣用。我之使用了此一辭語,則是因為杜甫在其《杜位宅守歲》一詩中曾經(jīng)寫有“盍簪喧櫪馬”之句,所以我才有意地使用了此一詞語,以求其與以上各詩皆曾引用杜詩之情況有一個呼應。并借之以加強此次會議之為紀念杜甫而召開的意義。

      最后一首《赴河南鞏縣參加杜甫學術討論會因謁杜甫故居口占》的詩,寫于1984年5月。當時因得北大陳貽焮教授之推介,蒙山東大學蕭滌非教授所主持的《杜甫全集》校注組相邀,參加了在杜甫故鄉(xiāng)河南鞏縣所召開的《杜甫全集校注》討論會。會期中曾先后參觀了杜甫故居和筆架山前杜甫誕生之窯洞,以及南瑤灣村等地。我的詩本是純屬直寫的紀實之作,固自知其不佳;但我對這一切有關杜甫之誕生與成長的相關之故地,則有著極親切的一份景仰之情。記得當我1977年赴長安縣旅游,當接待的人告訴我說眼前的一片土坡就是少陵原時,我曾急忙要陪我一同旅游的女兒,為我在這一片土坡前攝影留念,我的女兒曾經(jīng)好奇地問我,這片土坡又沒有什么美麗的風景,你為什么這么興奮地要在這里照相?因為我女兒是在國外生長的,對杜甫的生平與杜甫的詩歌都并不熟悉,所以在她的眼目中,這里就只不過是一個土坡而已。而殊不知在我的心目中,伴隨著這一片土坡而展現(xiàn)的,則是杜甫的千載猶新的感人的詩句與千秋不死的精魂。如今在鞏縣杜甫故里所見到的一切景物,就仿佛也都披上了杜甫之詩魂的璀璨的光彩,所以我在這首詩中,于歷敘了所見的諸處景物之后,乃結之以“山川一何幸,孕此少陵魂”二句,可以說就正是我自己對杜甫之詩魂的一片崇仰感動之情的真切表達。

      就在我參加了在成都和鞏縣所舉辦的這三次有關杜甫的學術討論會之后不久,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友人有心要把我以前于1966年在臺灣出版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一書增訂再版。我曾為此書寫了一篇《增輯再版后記》。在該文中,我曾經(jīng)簡單地敘寫了自此書初版后,我所獲得的海內外的一些反響,并且在最后把我在海外與國內歷次參加各種會議時所得的不同的感受,做了一番比較。我以為,“如果說我在海外所參加過的一些學術會議是屬于純知性的會議,那么我在成都草堂及河南鞏縣所參加的這三次有關杜甫的會議,則可以說是在知性以外兼具強烈之感性的會議”;又說,“當我在成都草堂及河南鞏縣參加有關杜甫的會議時,我更從繆鉞教授和蕭滌非教授幾位前輩學人的講話中,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們對于杜甫的一片尊仰愛慕的深摯之情。而當開會以后大家一同到有關杜甫的一些故地去參觀游覽時,杜甫詩中所敘寫過的景物情事,就會同時涌現(xiàn)在每個與會人士的心中腦中。隨便任何一個人吟誦或提起杜甫的一兩句詩,都可以引起其他同游者的共鳴,仿佛當年寫詩的杜甫也就正行走在大家的身邊”。我以為如果單純只就學術性的研究而言,則客觀的態(tài)度與邏輯的思辨當然是極為重要的。在這方面,西方的研究方法與研究成果自然有不少值得我們尊重和學習之處。但如果就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而言,則中國詩歌的教學,實早自孔子之時代,就已曾提出了一個重視詩歌之興發(fā)感動之作用的“詩可以興”的傳統(tǒng)。而如果從詩歌的興發(fā)感動作用方面來看,則就我多年來讀誦和講授詩歌的體驗而言,我以為杜甫詩中所蘊含的感發(fā)生命,較之其他詩人實在是更為深厚而博大的。所以我在前所引過的《增輯再版后記》一文中,就還曾記敘說:

      我在海外講授中國古典詩多年,一般說來,我的研讀范圍與研讀興趣原是相當廣泛的,對于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作者,也都可以取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來評賞。但在我去國日久思鄉(xiāng)日切而一直還鄉(xiāng)無計的一段年月中,我卻逐漸發(fā)現(xiàn)最能引起我懷鄉(xiāng)去國之思的,實在是杜甫的詩篇。

      所以當我于1979年第一次從加拿大回國教書,在故鄉(xiāng)北京與舊日之師友重聚時,就還曾寫過一首絕句:

      構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xiāng)根。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屈杜魂。

      這首詩后來在輾轉相傳中,曾經(jīng)形成了三種不同的版本,其不同處主要在詩的最后一句。一種是“難忘詩騷李杜魂”,這主要是因為后來當繆鉞先生讀到我這首詩時,曾經(jīng)提了一個意見,說“屈杜”的“屈”與上面“詩騷”的“騷”重復,所以把“屈杜”改成了“李杜”。而我則爭辯說就我的感覺而言,使我有強烈的家國忠愛之思的,實在是“屈杜”而并非“李杜”,于是遂又有友人提議說“屈杜”既不可改,那就不如把上面的“詩騷”改成“詩中”兩字吧。這種說法,就修辭文法言,也很有道理,但就我的感覺言,我卻覺得“難忘詩中屈杜魂”之句,似乎只是一種通順明白的敘述句,而不似我最初的“難忘詩騷屈杜魂”之句之帶有一種直接的感發(fā)。我的詩當然鄙陋不足道,我不過只是想借此來說明,就我的感覺而言,杜甫詩中所表現(xiàn)的深厚博大的感發(fā)生命,是蘊含著強大的感染力的。然而一般說來,杜詩卻并不容易被一些初學詩的少年人所喜愛,這一則固然因為未經(jīng)憂患的人不易了解杜詩透過憂患所表達的生命力,再則也因為初學詩的人往往只欣賞一些風花雪月的短小的詩篇,而對杜詩中的一些深厚博大的偉作,則反因畏難而感到了隔閡。所以早在王世貞的《藝苑卮言》中就曾經(jīng)說,“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我不知道目前國內各大學院校中是否開設有“杜甫詩”的專書課程,如果只是在文學史的課程中對有關杜甫的事跡與詩作做一些簡單的知識性的介紹,是很難使學生們對杜甫詩中所蘊含的深厚博大的感發(fā)生命有所體悟的。而如果生疏和冷落了對杜甫詩的讀誦與傳承,則不僅將造成中國古典詩歌之文化遺產(chǎn)上的一份重大的失落,同時對青年人之感情心性的培育方面,也將喪失掉一項重大的養(yǎng)育的資源。

      我非常高興地見到在杜甫的故里河南鞏縣有杜甫研究會的成立,也非常高興地見到《杜甫研究·創(chuàng)刊號》的出刊。而我更期望能見到的則是能從杜甫的故里首先做起,在各級學校中多增加一些使學生們能學習吟誦杜詩的課內教學或課外活動,使學生們能從青少年時代起,就有一個接觸和親近杜甫之博大而深厚的感情心性的機會,則杜甫詩歌中感發(fā)之生命,必將生生不已,萬古常新。

      (葉嘉瑩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作者于1996年5月5日寫畢此稿于加拿大之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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