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上學(xué)的22年中，充滿了坎坷與風(fēng)雨。七歲時，母親想讓我上一年級，因為交不起錢，只好先上幼兒園，荒廢了寶貴的一年時間。12歲時，家里勉強讓我上到五年級，差一點因為交不起考試費用，而失去參加小升初考試的機會。班主任老師來我家做工作，可是，實在沒錢。結(jié)果，班主任代我交了錢。我考了全鄉(xiāng)第二名。然而，這個成績絲毫沒有給我?guī)硐矏?，相反，卻是無盡的痛苦。因為我不知道我家從哪里弄到學(xué)費。鄰居家的孩子都沒有考上，相反卻因為有錢，可以買上初中。當他們興高采烈、歡聲笑語地去鎮(zhèn)上上學(xué)時，我只能在家里幫忙干農(nóng)活。村里有家好心人，也是同一姓的家里人，想資助我上學(xué)。我很高興。可是，很快希望就落空了。因為他家里人的反對，他也不得不放棄資助我的想法。

那一年秋天，同齡人都在新學(xué)校上學(xué)，可我，只能在家里放牛。牛是一種很有靈性的動物，我和它逐漸成為好朋友。慢慢地，我可以把它放在山上，而不去管它。因為，這樣我就可以自己看書。那個秋天，我背完了整整一本宋詞。直到現(xiàn)在，我所能記住的宋詞都是那時背誦的。每當黃昏來臨之時，我就和牛兒一起回家。和我家共養(yǎng)這條牛的大爺，總是批評我放牛不認真，牛兒沒吃飽。滿懷委屈的我，也不做爭辯，只是在想，我不適合放牛吧。

人是沒法選擇自己的出生的。1980年我出生于安徽潛山的一個小山村。我們村里大部分都姓肖，相傳是從河南遷過來的。我家到我爺爺?shù)臅r候，開始衰落。我爺爺有三個孩子，我父親是老小。大叔腳殘疾。奶奶在我出生之前不久就去世了。二叔是個瞎子，很早就去世了。父親讀過新式學(xué)堂，但為人怯懦，沒有kb3bN9SmSOJpn0yp7VGLLA==主見，且不會生活。母親則好強。我八歲時，爺爺病逝，家中無一分積蓄，多虧一位醫(yī)生資助了20塊錢，才最終辦了喪事。爺爺去世后，家勢每況愈下。母親無奈開始四處做生意，一開始是收破爛，后來是做蔬菜生意。

雖然80年代已經(jīng)改革開放了，但是我們那個小山村還是籠罩在一片詭秘、落后、封建的風(fēng)氣之中。當我母親第一次穿連衣裙回家時，全村都沸騰了。隨后，她認識了一個生意上的異性朋友，并帶他回家時，全村更是亂成一鍋粥。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大叔以及母親的那個朋友睡在一起的。突然，有鄰居急沖沖叫開門，父親起來開了門，一幫人就像兇神惡煞的土匪一樣奪門而入。一群婦女穩(wěn)住了我母親，另一群男人則沖進我睡覺的里屋。他們將母親的朋友抓起來，推搡著去老屋大廳。第二天，他們把他送到了村公所，有村干部在審問，有干部在筆錄。全村人都圍在外面看熱鬧，那種情景歷久彌新，如今仍歷歷在目。

本來，母親因為性格暴躁，又很好強，經(jīng)常與鄰居吵嘴、打架?？墒牵赣H又軟弱。母親以及我自己經(jīng)常受到別人的欺辱。記得有一次，我們一家人正在吃飯，有個鄰家婦女剛從田里回來，拿了個鋤頭，啪的一聲就捅壞了我家的窗戶，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家是老屋，比較矮小，他們可以隨便捅。還有一次，我們也在吃飯，另外一個鄰家婦女剛從山上回來，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結(jié)果不知因為何事又和我母親扭作一團。因為我家是老屋，和他們家共享一個走廊，通過這個走廊，我家可以經(jīng)過他們家而去共享的老屋大廳，一般都是在大廳里進行紅白喜事等大事。結(jié)果，他們家就很霸道地在這個走廊里安了一個門，只有他們可以開，而我們不可以。換句話說，他們隨便可以過來，而我們不可以過去。還有一件很屈辱的事，現(xiàn)在想起來，真的讓我很痛苦。那時我還很小，另一鄰家婦女因為和我母親吵架，結(jié)果拿起掏糞的糞勺蓋在我頭上。在農(nóng)村來說，這種做法是很惡毒的，其用意也很明顯，是希望我永遠晦氣，永遠也不會長大。

二

因為這些背景，再加上這次事件，母親想到了離婚。我記得，母親坐在門旁一邊哭，一邊撫摸我的頭。她說以后就沒有人照顧你和弟弟了，你長大了，要多照顧弟弟。那時，我11歲。母親走了，留下孤零零的我，還有六歲的弟弟。

可憐的弟弟沒人照顧，又黑又瘦。直到現(xiàn)在村里人還叫他“黑老”。他常常自己睡在地上。由于沒有人管教，他變得很頑皮，時常還小偷小扒。鄰居就向我告狀，我也沒辦法，常常關(guān)起門來用皮帶打他，我一邊打，一邊哭。

也就是我考上初中的那一年，父親養(yǎng)了一頭豬。我沒有求他賣掉豬給我上學(xué)，因為我知道，即使這一次湊到了學(xué)費，還有下一次。以前，我找他要學(xué)費時，他總是讓我一個人去要債。他只會賣苦力，而別人也總是不及時給工錢。我只能認命。那一年冬季，他聽從鄰人的建議，讓我跟隨鄰人的親戚一起去外地打工。那時，我才12歲，先來到離家?guī)资锏膸煾导摇蛶煾导腋赊r(nóng)活，早上要早起。寒冷的冬季早晨，田里全是一層白白的霜凍，我只能咬牙堅持下去。有時，師傅讓我給他們孩子送衣服或者書包，看到同齡人在學(xué)校里安靜地上學(xué)，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后來，師傅帶我外出了，來到另一個城市，宣城。我?guī)煾凳菑椕藁ǖ摹Ｒ驗槲伊庑?，只能做一些簡單的話，如刨舊棉絮、牽線等。刨舊棉絮時，常常弄得鼻子里都是棉絮，幾乎令我窒息。牽線是用中指勾著，常常弄得中指關(guān)節(jié)處裂開大口子，血流不止。那時，我身體還不好，常常有蛔蟲爬出來，我自己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辛苦的冬天過去了，我掙到了75塊錢。我穿著在外打工時好心人給的衣服回家了，很認真地將這75塊錢交給父親。他拿著錢去辦了年貨，我們過了一個快樂的新年。后來，我從別人那里知道，父親舍不得賣豬給我上學(xué)，卻聽從鄰人的建議一起去偷別人家的打稻機，被抓，受罰，結(jié)果賣了豬交罰款。

第二年春天，母親在外婆家聽說了我的事情，非常痛心。尤其是聽到有人說我考了全鄉(xiāng)第二名之后，便義無反顧要讓我重新走入課堂。一開始，村里人還跟我說：“你媽媽會不會拐走你，要賣了你呀？”我無所適從。外婆家離我家有二十多公里，那一次天正在下雨，母親冒雨走來找我，卻遭到村里人的白眼。

很幸運的是，通過母親的努力，以及母親改嫁后的叔叔——也就是她的那個朋友的支持，我終于重返學(xué)校了。我重新上五年級，并于同一年參加小升初考試，結(jié)果考了第一名。上了初中，我的成績依然名列前茅。但那時也非常艱苦。雖然母親改嫁了，但家里的經(jīng)濟也很緊張。而且，她改嫁到的地方也是和我們村子一樣，對于外來婦，村民們充滿了懷疑、敵意與仇視。尤其是母親執(zhí)意要讓我上學(xué)，更讓他們憤怒。他們認為我母親是要拐騙他們家的財產(chǎn)，并不安心在那里過日子。妯娌之間常常吵嘴打架。盡管受到這么大的阻撓與艱難，母親還毅然堅持讓我上學(xué)。不過，很幸運的是，我的繼父，對我上學(xué)還是非常盡心、非常努力，盡管他有時也忍不住會受到別人的挑唆，對我母親大打出手。母親不止一次和我說過，她不能死，她要忍，她要堅持，因為她要讓我上學(xué)，她要讓她的兩個孩子好好活著。

在那段艱難困苦的日子里，我最擔心的不是我的成績，而是每個學(xué)期開始。因為，學(xué)費問題讓我常常一籌莫展。常常是開學(xué)之初，我在馬路邊等母親來。常常是望眼欲穿，常常是欲哭無淚。餓了，啃一口父親給我做的干糧；渴了，就只得忍著。馬路上塵土飛揚，我那時是多么恨汽車！我恨它們耀武揚威地在我面前駛過，而留下令人討厭的漫天灰塵！

然而，溫暖的校園生活讓我孤獨、受傷的心靈常常充滿了陽光和雨露。親愛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常常幫助我。有位英語老師的夫人在食堂工作，好心的她常常不收我的飯票，還多給我飯菜?；瘜W(xué)老師常常塞給我十塊錢。而我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個周末，能買些好吃的東西帶回家，給大叔和弟弟吃?？墒牵幸淮?，由于我的粗心，讓我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因為吃不飽，父親常常給我做一些干糧讓我?guī)У綄W(xué)校吃。但我常常吃不完，就帶回家，可以給豬吃，不能浪費了。但是，那時沒有多少糧食，大叔很餓，就找到我書包里留下的干糧?？墒牵@些干糧因為發(fā)霉了，大叔吃了之后中毒身亡。無論我怎樣后悔，無論我怎樣哭泣，無論我怎樣呼喊，疼我愛我、與我相依為命、善良可憐的大叔還是走了。在他去世前一年暑假，父親外出打工了，我睡在床上，他早上起得很早，要去干農(nóng)活。結(jié)果鄰人偷走了裝有財物和證件的箱子，大叔害怕父親回來會責罵他，使勁地用腦門撞墻。他恨自己為什么沒有鎖門？為什么沒有看好家？一年后，受盡了痛苦和屈辱的大叔離開了這個世界?，F(xiàn)在，我想好好伺候他，買好吃的給他，可這個簡單的愿望已經(jīng)無法實現(xiàn)了。

三

初中三年很快過去。雖然我的分數(shù)可以上重點中學(xué)，但校長表示，如果我高中的成績還是和初中一樣好，學(xué)校就免除我的學(xué)費。因此，我還是留在母校繼續(xù)上高中。最令我焦慮和擔心的事就變成了每個期末統(tǒng)計成績。還好，每個學(xué)期我都是全校第一。

高中期間，老師、同學(xué)對我的幫助更多。新校長常常給我100塊，班主任、英語老師等常常讓我去他們家吃飯。同學(xué)也常常幫助我。周末，同學(xué)們也不嫌棄我家的破舊，一起到我家玩。鄰居還很好奇地問他們：“他家這么窮，你們來干什么？”因為鎮(zhèn)里離家有五公里，初中時，我每個周末都要回家，因為要帶咸菜和米。有時回到家，只有我一個人，肚子早就餓了，只好自己燒飯，弄得汗水和淚水一起流。沒有米的時候，我就常常吃地瓜。鄰居又好奇地問：“你喜歡吃地瓜嗎？吃地瓜會飽嗎？”弟弟一知道我回來了，就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怕我管他打他。高二的時候，在班主任、校長的幫助下，鎮(zhèn)上有位領(lǐng)導(dǎo)陳叔開始資助我。加上學(xué)習(xí)任務(wù)重，我周末回家的次數(shù)少多了。

1999年高考，我估了分數(shù)可能要比重點線多七八十分。校長就給我填了北京大學(xué)。他說如果考不上就免費讓我復(fù)讀。班主任則比較謹慎。因為我在提前錄取志愿填了外交學(xué)院，我還記得班主任帶我去合肥，見了招生老師。結(jié)果老師說我太矮（我1.65米）。班主任哀求道：“他還是小孩，還會長的?！弊罱K還是不行。班主任擔心我可能考不上北大，太可惜了。

不過，上天眷顧可憐人。我竟然被北大錄取了。后來，我才知道，我是北大在安徽招的23個文科學(xué)生里的最后一個。我還從別人那里知道，我們縣重點中學(xué)有個復(fù)讀的學(xué)生分數(shù)比我還高，但沒有被北大錄取。我是打心眼里感謝那一年北大在安徽的招生老師，是這位老師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我考上北大的消息傳到了小山村，村里人不知所措。或許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我會考上中國最好的大學(xué)，也不會想到從小受晦氣的我會有這么好的成績。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情況往往就是這樣。村民們變得比誰還快，他們馬上給我家送禮，還張羅了要送我上學(xué)，見面了還時常請我去他們家吃飯。要知道，在考上之前，我?guī)缀鯖]在他們家吃過一次飯。那種感覺真是太諷刺了。

因為陳叔的幫忙，我很快就籌到學(xué)費。陳叔把我送到了合肥，在分別之際，他請我吃飯。當時，我哭了，不知道是感激，還是擔心未來的生活。我只記得他對我說了一句：“清和，不要怕，我們會一直支持你！”

我清晰地記得，我一個人扛著大包裹，坐著學(xué)校安排的大巴，來到北大昌平校區(qū)。報到的老師問我：“你一個人來北京的嗎？”我點點頭。她說：“了不起?！币婚_始，我的普通話不是很好，常常被人誤會。

來到北大后，先前的擔心變得沒必要了，我們縣里有一家人開始無私資助我。同時，班主任也了解到我的情況，常常幫助我。因為學(xué)校里有各種資助，還有各種獎學(xué)金，我的經(jīng)濟狀況開始好轉(zhuǎn)。大一開始，根據(jù)成績以及家庭狀況，我就獲得了奔馳獎學(xué)金，連續(xù)四年。也是在大一寒假，我家才通了電，盡管我們村很早就通了電；以前，我一直在油燈下看書。大四時，我一方面申請了貸款，另一方面又非常榮幸地獲得了國家一等獎學(xué)金。2003年，我獲得免試上本系研究生的機會。非常感謝我的導(dǎo)師孫尚揚教授的幫助，2005年，我又由碩士研究生轉(zhuǎn)為博士研究生。2006年，在孫老師無私的幫助以及香港中文大學(xué)盧龍光教授的支持下，我獲得北大與香港中文大學(xué)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生的資格。從2006年到2008年期間，我在香港生活、學(xué)習(xí)。

直到今天，除去在香港的兩年，我在北大整整生活了八年。期間，歡樂多于淚水，幸福多于痛苦。但是，一想到家里的情況，忍不住還是很痛苦。尤其是想到自己還沒有能力讓母親安享晚年，心中甚是愧疚。

（張秋偉摘自微信公眾號“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