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多出生在靖德縣魁斗鄉(xiāng)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爛屯。爛屯山上山下全是石頭,耕地極少,攏一把土,種些雜糧都難以成活。村莊四周長著一些零零星星的雜木、竹子和椿芽樹。村頭有一口淺淺的水塘,四季污濁。幾只鴨鵝懶散地浮在水面上,偶爾的叫聲映襯出這個村莊的寂寞與寥落。
阿多在家里“不上不下”,上有三個哥哥,下有兩個妹妹,家境甚是貧寒,一日三餐都沒有保障,他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就輟學(xué)了。阿多除了上山砍柴、捕鳥、挖山貨、放牛,其余時間都和父親及幾個哥哥在泥陶場里勞作。是的,他們村子十來戶人家,家家都會制作泥陶,還盛極一時。村民們把燒制好的泥陶挑到周邊或更遠的地方,換些碎銀勉強度日。因為貧窮,村子的女子大多外嫁,而外面的女人卻不愿嫁到爛屯,大多數(shù)男人討不到媳婦,光棍一生。
阿多三個哥哥好不容易成家了,但其父親在一個夏天進山打獵時,不幸被銀環(huán)蛇咬了一口,頓時歸西。父親的意外身故,讓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庭雪上加霜。阿多雖然已是三十有余,但依然光棍一條。有一年,桂西一帶干旱,草木干枯,溪河斷流。爛屯亦不能幸免,玉米及其他農(nóng)作物幾近絕收,溫飽是一個嚴(yán)峻的問題。在生死攸關(guān)之際,阿多決定挑著泥陶釀酒器具,到周邊逐村逐屯碰碰運氣。他想,即使賣不出去,善良的村民也都還會施舍一口飯來給他填填肚子。
二
在那個饑荒而看不到頭的貧困年代,正如阿多所料,大多家庭糧倉空空,沒米下鍋,還有誰家能有余糧釀酒?買這些泥陶釀酒器具又有啥用?
阿多一連幾天走村入寨,皆是挑多少出來又挑多少回去,換不來一分錢,心里涼涼的。在家休整了幾天,家里再次斷炊,真的揭不開鍋了。阿多決定再去更遠的村屯碰碰運氣。這會兒,他心里做了出去好幾天的打算。煮了一小袋紅薯,炒了一小包玉米,拿兩件破舊衣服,擔(dān)著沉沉的一對釀酒器具抬腳出門。到了魁斗,他沿著蛇形小路往睦邊方向前行。經(jīng)過德古村,無人問津,到了靈晚村,有人詢價,但都因為付不起最低價錢,沒有成交。
太陽剛剛偏西,天色還不太晚,阿多又往弄能方向邁出沉重的步伐。途中,他想起前些年被毒蛇咬死的父親,連棺木都沒有,竹席一卷,就草草埋葬。每念及此,他不禁悲從中來,淚水濕襟。三個哥哥雖已成家,但大嫂耳聾,二嫂足跛,三嫂稍微健全一些,但也曾是一個寡婦。想想自己雖然不殘不缺,卻也只有一米五多的個頭,越想越憂傷。自感微如草芥的阿多干脆放下?lián)樱诼愤吙蘖似饋?。傷心啊,還真的哭出嗚嗚嗚的聲音。阿多哭了一會兒,感覺饑腸轆轆,從釀酒器具里翻出裝著紅薯的黑色布袋,把最后的兩個紫心紅薯,囫圇吃了起來。
約莫一刻鐘后,夜色來襲,天擦黑了。阿多向遠處眺望,有微弱的燈光明明滅滅,鬼火一樣。他想,如路人所說的一樣,弄能村應(yīng)該就在那里了。
阿多把一切傷感愁緒暫時拋在腦后,繼續(xù)趕路。路還是崎嶇的山間小路,逼仄難行。兩邊樹木卻越發(fā)高大,藤葛攀爬,蒿草亦沒過人頭。阿多本來就是五短身材,走在路上人影都沒在草叢里了,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吹礁哌^人頭的釀酒器具隨著其步子的起伏而起伏,才知道此時有人還在黑夜里躑躅行路。
雖然夜色裹住了弄能村,看不清它的面目,但阿多祈愿弄能村能給他帶來好運。依稀的微光中,他看見村小學(xué)就在村頭,是一間泥墻灰瓦的舊房子,一棵碩大的皂角樹高出學(xué)校房子很多。小學(xué)右側(cè)有一座破爛的廟宇,一股香火味飄來;左側(cè)有一戶茅草房,似是住著人家。此時寂靜無聲,該已經(jīng)是熄燈歇息了。村小老師一般都是走教的,沒有人影,沒有燈火,月光照在村小的瓦檐下,阿多決定在那里鋪席而眠。
三
翌日,天未完全敞亮,阿多就餓著醒來了,他把隨身帶的席子卷了起來,放在釀酒器具里。熹微里,有人已經(jīng)擔(dān)著木制水桶到村頭不遠處的水井取水了。阿多尾隨而行,在井臺邊用手捧著水洗洗臉頰,照照自己,眼圈沒有紅腫,但感覺自己很難看,又老了許多。水井邊蘆葦叢叢,點點蘆花搖曳,有粉蝶浮在花上,如洗的天空與水面像是兩面對視的鏡子。
阿多感覺有了精神,在與早起挑水村人的閑聊打探中,阿多知道弄能村分為上下兩個屯。簡單洗漱完畢后,他很快回到村小他昨晚的“住地”。釀酒器具與他本來是不宜分離的,萬一被人偷了或是被人打爛,那可是巨大損失。還好,他回到“住地”時,天才完全放亮,釀酒器具也依舊原地不動,完好如初。這時候,他才看清弄能下屯的真實全貌。
阿多決定從弄能下屯開始,逐戶叫賣他的釀酒器具。弄能下屯并不大,房子分上下兩排,十戶人家。戶數(shù)雖然不多,但房子錯落有致,有瓦房、土坯房,也有茅草房。
走到第一家門口,阿多剛準(zhǔn)備放下釀酒器具,一只公狗旋即從柴垛里飛竄出來,在他面前汪汪狂吠,還露出猙獰的獠牙。阿多一時慌了神,被唬著了,心臟怦怦直跳,但在山旮旯里野蠻生長的他,知道如何對付一只公狗。他定定地直立,一動不動,嘴里發(fā)出“零零零”的叫聲。公狗朝阿多盯視片刻,搖搖尾巴垂首走了。阿多想,這只公狗也沒那么厲害。但他覺得這是一戶不歡迎他的人家,他不再久留。
第二戶人家的門前栽植三棵枇杷樹,枝干碗口一般粗大,樹枝上掛的枇杷果開始泛黃,散發(fā)出幽幽香味。阿多感覺肚子咕咕咕直叫,更餓了。
房子前有一畦玉米地,但玉米尚未成熟。
這是一個青黃不接的饑饉季節(jié)。
阿多把釀酒器具平穩(wěn)擺放后,走上逼仄的臺階,輕敲木門,咚咚咚,無人應(yīng)答。他再敲,咚咚咚,咚咚咚。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名衣衫襤褸的老人伸出腦袋,目光有些呆滯,腰彎如弓,見到陌生的阿多便不解地?fù)u搖頭。阿多靠近老人一步,叫了兩聲“阿叔”,老人還是搖搖頭,又?jǐn)[擺手。這時,阿多猜測這可能是一個孤寡老人,而且還可能是聾啞人,只好知趣地走開。
阿多挑著釀酒器具又走訪了那一排剩下的幾戶人家,皆空無一人,大概都下地勞作了。
走了大半個上午,阿多看不到釀酒器具能賣出去的任何希望,心里灰灰的,如失群的牛犢。他又到了寨子的第二排房子。這時,忽聞叮叮叮,叮叮?!泄?jié)奏的敲打羅盤的聲響。阿多知道那是有人家正在做法事,驅(qū)邪送神了。農(nóng)村都很忌諱遇到這樣的事,外來人更是不能攪擾,他只好怏怏地又回到他的“住地”。然而,這個“住地”已經(jīng)不是他的“領(lǐng)地”了。此時的村小,書聲瑯瑯,歌聲嘹亮,透露出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書香氣息。
在那里,阿多問老師討了一瓢冷水,咕嚕嚕喝著,喉結(jié)起起落落。阿多似乎一下子來了力氣,腿腳有了勁,感覺可以步履如風(fēng)。稍作歇息,他又開始在弄能上屯逐戶叫賣。
弄能上屯比弄能下屯地勢平坦緩和,有三十來戶人家,而且大多是土墻瓦舍或木瓦結(jié)構(gòu)的三層干欄式建筑,顯然比弄能下屯要富裕和闊得多了,房前屋后種植各類果樹,青藤爬滿了籬笆,散養(yǎng)的家雞悠閑覓食。全屯雖然也是兩排房子,但門對門,中間讓出一條寬敞的大道,街面是清一色的青石板,儼然一條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古街。唯獨一戶茅草房位于學(xué)校及廟宇中間,顯得突兀,格格不入。
阿多瞥見一戶人家瓦頂上冒出灰白的裊裊炊煙,他知道肯定有人在家,便在這戶人家的階前放下?lián)印_@戶人家大門敞開,往門里瞥一眼,看見神龕上燃著蠟燭。能在白天燃著蠟燭,當(dāng)是殷實的家庭吧。阿多怯怯地朝里屋喊道:“阿叔或阿嬸,有人在家嗎?”須臾,阿叔樣的男子衣著整齊地出來,斜眼看人,問道:“什么事?”阿多說:“我是賣釀酒器具的。阿叔,你家有需要嗎?”男子說:“需要是需要,我們家的釀酒器具上個月破損了,正想換新的呢,家伙在哪里?讓我看看。”阿多把男人引出門外看他的釀酒器具。釀酒器具有一米多高,質(zhì)地細膩,外觀雕有雙龍戲珠,逼真得很。
男子蹲著上下左右看了又看,在釀酒器具上摸了又摸,眼里發(fā)出光亮,畢竟他家是專釀米酒售賣的,識貨。
男子問:“這對釀酒器具多少錢?”
“三十元?!?/p>
“太貴了?!?/p>
“真的不貴,如果不是饑荒的歲月,我們一般都賣五十元?!?/p>
“最多給十五元。賣不賣?賣就賣,不賣就拉倒。”
那男子騰地站了起來,幾縷黑髯在寬厚的胸前擺動。
“開玩笑!哼?!卑⒍嗖辉俣毫?,挑起擔(dān)子,咽下憋屈走了。
阿多有點泄氣,不想一家一戶叫賣了,只想從村頭到村尾一路吆喝,碰碰運氣。他來回叫了兩遍,還是無人問津,便側(cè)坐在一戶人家門前一塊巨石上歇息,點著旱煙發(fā)愁。抽完煙,他決意向云南方向的村寨進發(fā)。正要起身,這戶人家的家主出現(xiàn)在他面前??吹接行┞淦清邋?、黑瘦小個的阿多,那個家主知道他要做點什么。
男子姓莫,上三代由桂西重鎮(zhèn)某鄉(xiāng)村逃荒而來。他曾是一名代課老師,因家境原因及孩子多而辭去教師行當(dāng),雖然條件不濟,但永葆慈善之心,時有接濟他人之舉。他看起來面目清癯、凈潔斯文、彬彬有禮。問起這副釀酒器具的價錢后,莫姓之人并不還價,買了下來。雖然他家的釀酒器具剛更換不久,但他知道總有一天會用得著。末了,還從里屋端出酒壺,給阿多盛上一碗香醇綿甜的玉米酒。阿多也不客氣,一口氣喝下“補腦液”,頓感通體舒泰,心里暖暖的、熱熱的。無論多艱難,這個世界上的善人善心還是有的。善良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施舍,更是推己及人的溫暖。懷揣賣釀酒器具得來的三十元錢,阿多眼睛有點濕潤,感覺自己十分富有。
這時候,天色已經(jīng)向晚,太陽很快就要落山了。弄能村遠處一坡連著一坡的八角林,莽莽蒼蒼,披著絢麗的晚霞,如夢似幻。
牛群陸續(xù)從山野歸家了。聲聲牛鈴在村頭村尾交響,人氣喧囂。炊煙從家家戶戶煙囪里徐徐而出,如輕紗,似綢帶,飄蕩在村子里,不時還有糯米的香味飄來。阿多恍然大悟,今天是農(nóng)歷六月初六,是壯家人過的一個節(jié)日。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要走到云南方向最近的村屯,至少也要一個小時,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在弄能村投宿。但又有誰愿意收留自己呢?各家各戶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而且還是節(jié)日呢。他猶豫著,在村尾徘徊,很孤單。他腹中空空,想找點吃的,然后再回到村小原來的“住地”。此時,阿多聽到廟宇邊茅草房里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他決定前去打探打探。敲了敲門,開門的是一名年輕女子,穿著用藍靛染色的自織土布衣服,上衣只比肚臍眼稍長,褲子是褲腳很寬的“二折款”,是典型的壯族服裝,雖然穿著樸素,但人還算端正,眼神清澈。面對未曾見過的陌生人,姑娘一臉詫異,還掠過一陣驚慌。阿多一番自我介紹后,姑娘才完全把門打開,把阿多讓了進去。姑娘說:“今天過節(jié),家里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下鍋,父親下午就進山了,想捕獲一些野兔。在追捕一只野兔中撞上了馬蜂窩,被蜇得全身都是?;氐郊視r,紅腫還沒太嚴(yán)重,但剛才卻全身浮腫、冒出疙瘩,還喘著粗氣,突然就倒在了床邊。”
阿多知道那是被毒蜂蜇了,看這情形,可能會出人命的。此刻的老人氣息很微弱,神志不清。阿多趕緊讓姑娘找來剪刀及棉布,捆扎被蜇肢體的近心端,用肥皂水清洗被蜇傷口,然后用生姜涂敷紅腫的地方。阿多及姑娘一陣手忙腳亂后,老人微微睜開了眼睛,發(fā)出“嗯嗯”的聲響。
這時候,阿多知道老人有救了。
當(dāng)晚,阿多就寄宿在這一戶人的家里。
四
阿多寄宿的這戶人家陸姓,戶主叫陸大早,五十來歲,一家五口人,一對夫妻,三個女兒。大女兒剛剛在年初嫁到周邊云南的一個村屯。二女兒二十歲,三女兒十七歲。家貧,加上當(dāng)?shù)貨]有送女孩上學(xué)的傳統(tǒng),三個女兒皆沒有進過學(xué)堂。
陸大早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弄能人。母親癆病早逝后,父親從云南到弄能村上門,他隨了過來。在這幾乎全是莫姓的村子里,陸姓顯得另類。陸大早父親人品好,還很勤快,村子婚喪嫁娶、蓋房修舍,他都主動掌廚、幫工,也不與村里的人發(fā)生口角。他知道一個離鄉(xiāng)背井的外來人在本村人的眼里,即使十分勤奮、謙虛、低調(diào),始終是外來人。所以陸大早父親謹(jǐn)小慎微,深知識人讀世的微妙,盡量不招人嫌棄。
陸大早的繼母雖然是個聾啞人,但身材不差,還能織布繡花,繡出來的花跟綻放的鮮花一樣靈動。媒人登門搭線時,說是云南的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孩過來上門與她生活,開始啞巴女還使勁地擺擺手、搖搖頭,但當(dāng)陸大早父親和他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她沒有反對,還是接納了他們。
陸大早和他父親于是就成為弄能村的村民。陸大早十來歲時,父親在一次狩獵中被豺狼襲擊,命歸黃泉。
后來,陸大早在本屯娶了老婆,生了三個女兒。
五
阿多回到爛屯后,饑荒并沒有好轉(zhuǎn),大地龜裂,作物歉收,生活依然艱難無比,舉步維艱。年邁的母親在他回到家后的半個月就肺病加重,撒手人寰。草草把母親的后事處理后,阿多陷入了迷茫與苦悶,這讓他想起了弄能村,想起了留他寄宿的陸大早一家人,一股溫暖與感激涌上心頭。他暗暗思忖,陸大早失聰,還有兩個女兒,按鄉(xiāng)俗,他們需要接續(xù)香火,給父母養(yǎng)老送終,肯定是要招婿的,就是民間流行的“入贅”“歐貴”上門。與其留在村子里打光棍,倒不如去碰碰“桃花運”。
一天,阿多跑到魁斗街找到媒婆,懇請媒婆為自己牽線搭橋,了卻終身大事。在悉訴自己的遭際并吐露自己的想法后,他向媒婆送上了隨身帶來的土貨,權(quán)作打點給媒婆的辛苦費。媒婆滿口應(yīng)承。媒婆就是媒婆,雖然虎背熊腰,胳膊長手短,嘴角長著一顆超級大痦子,但吃這口飯、干這一行的,確實有她的秘籍與招數(shù)。提著散養(yǎng)的雞鴨到陸大早家攛掇一番后,事情真的成了。阿多將與陸大早的二女兒阿暖成親。
結(jié)婚當(dāng)天,雙方的親屬悉數(shù)到場。氣氛熱烈,應(yīng)有的排場還是有的,殺豬殺雞,叩拜神堂,對唱山歌,大碗喝酒,劃拳猜碼。低矮的茅草房為此熱鬧喧囂了一天一夜。阿多從老家請來的嗩吶隊拼命地吹著歡快的曲子,也給弄能這個村子帶來難得的熱鬧與喜氣。
世事難料,禍福交錯。當(dāng)晚午夜,阿暖的母親可能是過度興奮,突發(fā)腦出血,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喜事變成了喪事,笑聲變成了哭喊,嗩吶隊連續(xù)三天吹著低沉悲愴的哀曲,令人傷神。
六
陸大早家“歐貴”的熱鬧和阿暖喪母的悲涼很快歸于平靜。阿多算是上了弄能“戶口”,但他濃重的外地口音,讓全村男女老少有些排斥,瞧不起。集體出工時,隊長帶頭刁難他,不是給他攬最重最臟的活兒,就是故意說他出工不出力,還不明不白地克扣他的工分。做工歇息時,大家都疏離他,偶爾的搭訕也是尖酸刻薄,話中有話,帶著嘲諷。
阿多人本來就矮,其貌不揚,又是外來人,那會兒,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那悲傷烙在臉上,就像一塊胎記。
阿多“歐貴”到弄能不到兩年,責(zé)任地就分到戶了。這讓阿多興奮異常,他可以躲開那些白眼黑臉,也不必天天在集體上工時被人指桑罵槐或故意找碴兒了。憋屈了許久的阿多總算看到了天日。
在阿多老家,人們種植田七、生姜改變了貧窮狀況,有的還成了萬元戶,戴上了大紅花。為此,阿多也在自家的責(zé)任地種下了田七、生姜。頭一年因管護不善,收成不好,收獲甚微,但他并沒有放棄,堅持種植,加強管護,次年就有了可觀的收入。
溫飽從此有了保證,阿多把房子腐朽的茅草一一掀開,建起與別家一樣的木瓦結(jié)構(gòu)的干欄式房子。
一年春季,弄能上屯一戶人家對小孩看管不嚴(yán),小孩玩火時把房子給燒了,熊熊大火瞬間蔓延,頃刻間,半數(shù)的房子化為灰燼。在各方資助及政府的幫助下,被燒的房子得以重建,雖然簡易,但總可以避風(fēng)躲雨。要緊的是,正值農(nóng)忙農(nóng)耕時節(jié),家家戶戶需要糞筐及簸箕等春耕生產(chǎn)用的農(nóng)具。阿多小時候就學(xué)得父親的技能,擅長編制竹篾、籮筐等竹具。因其家是單門獨戶,在那次大火中得以幸免,這讓阿多可以急人所急、急人之危,他從早到晚逐家逐戶編制竹具,只用短短的幾天時間就解決了村子里受災(zāi)農(nóng)戶的困難。
阿多還是一個石匠,有一顆匠心、一雙巧手,給不少家庭打石磨、石柱、水槽、豬槽、石臼、石凳、石桌、石灶臺等。在一鑿一錘的專注里,找他的人越來越多,加上阿多平時不貪心,收費合理,謙虛低調(diào),他逐漸被村里人接納。
七
阿多“歐貴”到弄能與阿暖成為夫妻后,阿暖的妹妹阿美更加注意梳妝打扮,甚至一身野氣,三天兩頭總有意無意外出,待不住。晚上經(jīng)常到其閨密阿麗家同聊同睡,樂此不疲,鄉(xiāng)鄰圩日總少不了她蹁躚的身影。
一年后,阿美有一次去云南多東鄉(xiāng)風(fēng)流街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家里人與她基本上斷絕了聯(lián)系。無人知曉阿美到底去了哪里。雖然報了案,但能破案并找回來的希望很渺茫,況且阿美有可能是自愿的,這增加了找到她的難度。
村里人漸漸忘掉了阿美??蓭啄旰?,她突然來信。一個從未進過校門的人還能寫信?這有點兒天方夜譚。信是真的收到了,寄到村公所里,但內(nèi)頁歪歪斜斜的字幾乎認(rèn)不出四分之一。密密麻麻的白紙上,似乎還有淚痕。信中夾帶一張照片,阿美穿著緊身奶油色長裙,繃出豐腴的身段,留著大波浪的卷發(fā),讓人訝異,難辨真假。村小老師及村支書幾個人解密一樣研究了半天,才大概知道阿美真的落腳在貴州的一個村子里,不可能再回到弄能了。
阿暖的父親回到弄能后,顯得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加上耳朵不好,鮮與人交流。還好,見到熟人,他還是面露笑意,村子里的人都稱他為“瞇瞇笑的人”,平素感覺不到他有什么揪心煩心之事。
八
弄能村南邊與云南谷桃交界,北邊與靖德魁斗交界,算是一個蠻大的寨子了,與谷桃村的通婚往來密切一些。村子也有趕風(fēng)流街的傳統(tǒng),每年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六日,就是一年一度的風(fēng)流街。這一天,周邊老幼咸集,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集市除了在小學(xué)球場,還延伸到村子的腹地,即兩排房子的中間地帶。集市上有米酒、布匹、鞋帽、米粉、炸饃、豬肉、米花、豆腐、糖餅、廚具等,琳瑯滿目,令人眼花繚亂。尤其是男女山歌擂臺,那氣勢磅礴的歌聲啊,真是一浪蓋過一浪。
這天,村里的阿方有事去找阿多。趕到阿多家時,發(fā)現(xiàn)門外并沒有上鎖,但在里面上閂了,用力敲門無人應(yīng)答。山歌聲此起彼伏,飄向村外,可能蓋過了阿方的叫喊聲。阿方又一邊扯高嗓門喊叫,一邊大力敲打門板,還是無人應(yīng)答。阿方覺得蹊蹺,明明是里邊上了閂,家中該是有人的,就從門縫往里窺探。這時阿方驚呆了,看見一個流里流氣的陌生男子提著褲子,掀起藍色的門簾,行色匆匆地從房間溜出來,一躍而下,跳到一樓的牛欄,打開一樓虛掩的竹門,淹沒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九
阿多“歐貴”上門三年了,阿暖的肚子始終扁平如初,沒有小孩。不料那年弄能村風(fēng)流街?jǐn)?shù)月后,阿暖的肚子漸漸隆起,變大了。
孩子呱呱落地了,還是一個男孩,虎頭虎腦,起名阿智。
阿智和村子里其他孩童一樣,到年齡就上學(xué)讀書,接受教育。課余時間上山砍柴、割馬草,或于山野間采摘野果、尋掏鳥窩。他越長越高挑,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與阿多矮小的身材形成巨大的反差。
初中畢業(yè)后,阿智就輟學(xué)了,和村子里的人到廣東打工,進了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私人皮革廠。
阿智不在家了,面對矮小黑瘦的阿多和垂暮的父親,阿暖感覺生活十分無趣,她整天都懶洋洋的,起居無常,不勞作,不織布,甚至飯碗也懶得端。她大多時間都呆坐著,無端心生幽怨,動不動就把怨氣撒在阿多身上,感覺阿多說的話一句都不順耳,走的路一步都不順眼。
阿暖的發(fā)小蝴蝶早年就去了睦邊縣城發(fā)展,開了一間不大的美容美發(fā)店,專門經(jīng)營染發(fā)、燙發(fā)、焗發(fā),有時也給人美容,收入可觀。
在阿多外出勞作或給鄉(xiāng)鄰打制石磨、編竹具時,阿暖就裝扮一新,還描了翠眉,噴了香水,往魁斗或谷桃跑,甚至去睦邊縣城,還把父親的玉鐲拿到街上賣了。
阿多注意到阿暖不一樣的穿衣打扮,亦覺得異樣,但盡量遷就她,默默吞咽委屈,把家里家外操持得一如往常。
有一天,阿暖早早起來,收拾行囊,在父親的枕頭下放了一沓錢,又去魁斗了。這一次一次趕圩,她再也沒有回來。
十
阿智去了廣東東莞,在廠里談了一個同樣是村里長大的女朋友,不久就同居生子,幾乎不再回到弄能村。阿暖也走了,沒有影蹤,杳無音信。阿多一夜白頭,蒼老了許多,確切地說是提前進入了暮年。是啊!一個人的衰老其實不是一個過程,而是一剎那的事情。想想自己的身世,想想之前付出的艱辛,他覺得命苦,感覺沒有留在弄能的必要了。他是“歐貴”上門的,按理有照顧、養(yǎng)老送終的義務(wù)與責(zé)任,但親生女兒更有義務(wù)與責(zé)任。在弄能獨自一人料理老人半年后,阿多覺得日子虛虛幻幻,便去了廣東。只是阿多去的地方與阿智是不同方向的。
十一
陸大早不知道阿多、阿暖、阿智他們都去了哪里,他不想打聽,也不必去問,何況他是一個聾人,不知道反而更好。這世界上,蕓蕓眾生,凡事皆不可預(yù)測,包括自己的前世與今生。
一年冬天,陸大早到山里勞作。晌午,突然就起風(fēng)了,還飄著零零散散的冷雨,氣溫驟然降低,他感覺腿腳乏力、氣短、冒虛汗、忽冷忽熱。他在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勉強回到村口時,夜色已深,他看不清路坎,一腳踩空,墜下高高的田坎,再沒有醒來。
陸大早的大女兒聞喪趕來,在鄉(xiāng)鄰的幫襯下,給他辦了喪事,人死為大嘛!阿多也從廣東回來了。他虔誠地服喪守靈,燒紙鳴炮,點香磕頭,嘴里念念有詞,還不時哽咽落淚,淚滴洇在他潔白的喪服上,留下點點污漬。
阿多即將返回廣東時,阿方陪他在灶膛邊喝酒聊天,一碗一碗地喝。灶膛里的火苗映紅了阿多的面頰,也映紅了他染霜的雙鬢。
阿多返回廣東后,陸家的大門落了鎖。從此,村子少了一家人。
【作者簡介】莫維銘,壯族,廣西那坡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出版散文集《攜愛行走》《回家,回家》《母親也是一棵樹》等多部。
責(zé)任編輯""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