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個上午,我和兩名同事分到的任務就是到那留屯去動員輟學的學生返校。名單上有五六個學生的名字,有我們班的也有別的班的。
天色尚暗,路燈未熄,風越吹越冷。我撩起羽絨服的帽子往頭上套,依然靠在路牌邊上,低下頭刷手機?!八麄兩宪嚵藛??出發(fā)了嗎?到哪里了?”問完,我又抬頭望向路口的方向。我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過路的車輛把我撿上車。那天回來之后有著涼生病的感覺,我躺下又起身,寫下的滿滿一張A4紙的日記,那張紙至今仍安靜地躺在某個角落??梢恍┗貞?,縱使我不刻意去翻找,它還是會隨著山里的寒風向我襲來。
我坐在教室的最前方,望著教室外隨風轉動的風車。初次看到那風車轉得很慢,轉轉停停,停停轉轉。中午跟同事在田徑場休息,坐在草坪上,望向遠山?!巴?,今天天氣還挺熱的,看山那邊,感覺都在沸騰了?!闭l知道,這是南方的十二月呢?!巴?,真的,熱浪啊?!睅讉€同事你一言我一語。“???熱浪?什么樣的?”同事給我解釋了一番,我瞪大眼睛望向遠方的樹叢,依然看不清?!澳闶遣皇茄劬τ悬c問題啊?”同事笑著說。最后我還是妥協(xié)了,好吧,可能我的眼睛不太好?!敖裨缥以诒O(jiān)考的時候,看著窗外的風車,轉啊轉,我突然很想哭?!薄盀槭裁纯粗L車會想哭啊?”
我沉默,不再說話。我不想辯駁所謂的傷春悲秋,故作矯情。我知道沒有相同的經(jīng)歷,不會有共同的體驗,我不需要解釋我為什么落淚,我怕我說不清楚,我怕從一種孤獨引向另一種孤獨。唯有沉默,一切盡在不言中,只有我能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我早已不認識當年我到過的那些地方。只記得繞過很多道彎,山石、草木與人爭奪土地。我只記得到過一戶人家,我們找到的那名女生是我們班的學生,那個學期開學就沒見到她來注冊了。房子是磚瓦結構,灰白的磚石粗糙突兀,是最常見的了,生活所迫,談不上什么裝修了。很多戶人家都是這樣,磚頭砌起來,再搭上一些瓦片,就是遮風擋雨的住所。她看到我,怯生生地喊了聲“老師”。相處一個學期,她記得我,我也記得她。她的臉扁扁的,一雙眼睛總是盡力睜到最大。上課時,她的兩手放在課桌上,像是盯著講臺上的我,又像是死死地盯著我身后的白板。這是我對她僅有的印象。
我們在路邊等待,她背著一只背簍回來,整個身子,只比背簍高半個頭?!凹议L呢?”帶隊的領導問她?!叭シN玉米還沒回來。”她說,“很早就出門了?!薄笆謾C號多少?”“也許也不會接?!薄昂芫貌焕U費了,他說反正不出去打工,沒人找,沒必要交話費?!蔽抑?,山里的人家,不出去打工的,在家里只管天亮了就下地干活,天黑了就收拾回家。他們鐵定不會有什么事,手機其實只是個計時工具,沒電了也不會太在意,更不用說拿來聯(lián)系了。很多時候,欠費打不通了也不知道,直到下一次再需要用的時候,才勉強交一點話費。“我讓弟弟去叫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彼持林氐谋澈t走在前面。前面是一大段上坡的路,路面粗糙地鋪了一些水泥。很長的一道坡,從坡底到坡頂,只見寥寥落落的幾戶人家,各家都隔有一定的距離,頗有點“地廣人稀”的意味。昨晚剛下過雨,灰塵不大。走到她家門口,地上橫臥著一只四腳朝天的死老鼠。我走近,老鼠差不多有我鞋子大,我盯了好久?!皠e碰,臟。”同事怕我伸手去觸碰那只老鼠,便脫口制止。
那女學生進了家門,放下背上沉重的背簍,取出里面的鋤頭、鏟子倚在門后,走了出來,看到我們圍著那只老鼠便只是笑笑。
我說:“是不是昨晚下雨,這老鼠被雨淋死的?。俊彼龥]有回答,只說一句:“老師,我來吧?!闭f著,那只老鼠就被她徒手抓起,丟到操場下那一片稀疏的草叢中了?!安慌掠惺裁床《?、細菌嗎?”另外一個女同事說,“至少也找個塑料袋包一包啊?!彼皇切π?,簡單洗了洗手?!袄蠋熯M家里來坐啊。”說著,她把我們領進家里,給我們拿了矮矮的板凳,招呼我們坐下。我不知道要說什么話,也不會說什么話。我只是跟著我的同事來的,一切都是我的同事在跟她談。那時候我真是太年輕,剛畢業(yè)出來工作,一切都是那么拘謹、那么陌生、那么手足無措。我自己明白讀書的重要性,也一直堅持學習,可我無法讓別人也明白讀書的好處。
那是個瑤族自治鄉(xiāng),我們的初中也就是瑤族自治鄉(xiāng)初級中學??墒牵覀儎訂T勸返的學生,壯族、漢族、瑤族的都有。
她說:“我不去學校了。家里忙,我需要在家里養(yǎng)雞養(yǎng)鴨,這樣父母才可以安心出去打工?!庇终f,“出一趟山不容易,要村里一起雇車,每周五放學要跟著車回家,每周日下午要跟著車去到鄉(xiāng)里?,F(xiàn)在人少了,司機也不愿開車接送了……”
領導一直跟她溝通,她的眼淚就緊緊地貼著那扁扁圓圓的兩頰流了下來,最后就是沉默。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淚,把我們送到了路口,看著我們的車子緩緩駛出大山。
那一年的秋天,我因為工作調動,離開了那所學校??烧l會想到,在三年后的這個冬季,我竟然在考場上見到了她。我還記得她,她應該也還記得我,在檢查證件的時候,我們只是彼此朝著對方微笑點頭。
到武漢去
他也是我第一批學生中的一員。我剛接手時,他上初二。有人說,初中生叛逆,尤其是初二,相對于初一的學生,他們更熟悉學校的環(huán)境,成了所謂的老油條了,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又沒有初三中考的壓力,還是相對放松的狀態(tài),絲毫沒有緊迫感,所以初二的學生是最調皮、最難管教的。我接手的這個班也是同一年級中最調皮的一個班,我可有得受的了,我的同事們紛紛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我工作的這個地方,離我家有半個小時的車程。每周日下午我從家門口等車出發(fā),在學校住上五天五夜,等到星期五下午放學了再跑到路邊等著過路的班車回家。周末是我得以歇氣的時候,殊不知,卻是我的一些學生瀟灑放縱的時候。我經(jīng)??吹剿麄冊赒Q空間里發(fā)一些照片,在夜宵攤吃著燒烤喝著啤酒,大半夜在路上騎著摩托車,排氣管轟轟轟地冒著渾濁的熱氣。盡管每周五下午放學之前都在強調,未成年人禁止駕駛機動車輛,但有些學生還是左耳進右耳出,壓根兒不把老師的話放在心上。于是周日晚上班會課清點人數(shù)的時候就總會接到家長打來的請假電話。家長說孩子在周六晚出了小小的車禍,她還特意強調了,是“小車禍”,問題不大,只是需要在家養(yǎng)傷,晚幾天才來學校。其實我的內(nèi)心無語,但還是“嗯嗯”地客氣回復家長,叮囑學生好好養(yǎng)傷,要吸取教訓。然后我在班會課上又以此為例跟其他學生講交通安全,講校紀校規(guī)??偸侨绱?,反反復復,說了又說,就是不知道有幾個人能夠放在心上。我腦海里顯現(xiàn)的是那個捂著耳朵配著“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的表情包。
對他還有印象,完全是因為他的母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那個中年女人,干瘦,像我的母親。她一開口,更像了。我母親也是這樣,個子不高,在我的中學時代她也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忙著農(nóng)活,種菜、種甘蔗,年底販賣甘蔗,稍稍遇到農(nóng)閑時節(jié)也打零工、幫人家擺酒席……她們都有一口濃重的鄉(xiāng)音。我母親是田林人,嫁到凌云縣幾十年了依然鄉(xiāng)音未改,任憑村里人如何學著她說話打趣,她也只是笑笑應對。我上大學的時候,她到車站送我,我坐在車上貼著車窗看她,總是能看到她濕紅的眼眶。等我的車緩緩啟動,她就不住地對著車窗搖手。我知道,她是個情感極其細膩的人,對校園生活依舊有著自己的向往,不然也不會在我大學畢業(yè)回家后,索要我的畢業(yè)合影,看著校園里的一景一物,淚光又在眼里打轉。我知道她心中的向往,我記住了她經(jīng)常說的那句話:“要不是以前沒有錢,我也能上高中,我也能考個本科……”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過,當年放棄了在家鄉(xiāng)當一名代課教師,離家千里嫁給我父親。
他母親對著我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的。我其實是把她當成長輩的,我站在一旁聽著她訴說,一句一句,緩緩的調子,每一句都似是從心口剜出來的。我最怕直視家長們的目光,尤其是獨自一人把孩子養(yǎng)大的寡母。她跟我說了無數(shù)個“拜托”,無數(shù)個“辛苦”,每一句都帶著哀求。她還說到自己兒子的種種,說兒子上了初中之后就很叛逆了,不聽她的話,兒子話不多,但總是想著玩手機。
是的,這次是因為手機,才叫來的家長。手機是他哥哥的,他現(xiàn)在就只聽哥哥的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長兄如父。他們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在父親早早去世之后,一個青春期的男生,能夠訴說心事的就是這么一個哥哥。哥哥在外打工,只比他年長一歲,不愿意讀書了,自愿出去打工賺錢供弟弟讀書。有時候,我也很害怕去了解學生的家庭狀況。面對著各式各樣的家庭,總感覺是面對著一叢叢凌厲的刺,總會讓我力不從心。
他母親在跟我說這些的時候,他也在一旁,怯生生的,把頭壓得低低的,默默地流著眼淚。他也和他母親一樣干瘦。
后來我才知道,他個子最小,還是最老實的那一個。是啊,后來我才知道,不能因為一件事就全盤否定一個學生。我后來很多次處理學生手機問題時,也像很多老師處理學生手機問題時那樣,可能就會有先入為主的想法:他們都違反學校紀律了,玩手機了,還老實得到哪里去?當然真的有很多學生因為玩手機屢教不改,處分次數(shù)一次次累加,最后到了開除的地步。當然,在初中義務教育階段很少有開除這回事,但是在高中就不一樣了。每一次我都不禁感嘆,他們因為一部手機,就失去了在學校學習的機會,多么可惜。不知道那些因為玩手機或者因為談戀愛而被開除的學生,在找不到新的學習環(huán)境的情況下早早步入社會,他們會不會突然有一天悔不當初。
我就經(jīng)常有這樣的后悔。后悔自己沒有好好學習,初中沒有好好學,沒能考上重點高中;高中沒有好好學,沒能考上重點大學;大學期間沒有好好學,沒有拿到保研的資格;復習考研的時候,又沒有好好學,多年混跡在考研的前線,一年又一年像候鳥一樣,在十二月奔赴一次考場,然后返回?;蛟S,每個人的人生都不一樣,每個人的追求也不一樣,但我堅信,讀書能夠改變一個人,哪怕沒有多么直接的成效,讀書也會改變一個人的思維方式,使他的精神世界更加豐富。
但是我又常常感到無助,我缺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能力。我本就不善言談,也不善于溝通,在面對學生面對家長的時候,更是疲于應對。我自知做不了一名優(yōu)秀的班主任,也無法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教師。
對于考上高中,他自己是充滿信心的。其實在那次他母親來了學校之后,他寫了檢討書,也真的悔過了,成績在班里都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在一次校運會上,我看到了他。他個子比幾年前高了許多,人也長得更壯實了。他很驚訝,我竟然還記得他。他依然是怯生生的,其實是有些靦腆:“老師,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是啊,記得,都記得的。我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情況:星期天下午,校長早早就回到學校了,查閱各班的監(jiān)控時發(fā)現(xiàn)我們班的幾個男生,齊刷刷地站到講臺上。是的,他們腳踩著講臺,擺著一些他們認為很酷的姿勢,還亮出了中指。老師們一致認為這是對教師對學校的藐視。教導處調查之后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在拍快手視頻。手機就是這個學生的。后來他說那些年在宿舍里,為了合群,不得不照著舍友說的做,不做可能就會被孤立,所以才提心吊膽地拿出手機幫他們拍照。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把手機帶到學校了。
我終于明白,學生在寫周記、寫作文時提到的,所謂的復雜的人際關系是怎么回事。當時我想,每天都在學校里,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上課、吃飯、睡覺,還能有多復雜的人際關系?要不怎么說我缺少與學生溝通、了解學生的能力呢?我總是在安排座位的時候,把所謂的“班對”安排在前后桌。如果不是別的學生后來向我反映,我都完全看不出他們有早戀的問題。我一直認為,我自己都是乖乖的蠢蠢的學生,在學校里只會讀書。老師說不能談戀愛,好的,不談。我甚至對談戀愛的同學嗤之以鼻,把他們當作不折不扣的壞學生。老師說不能化妝,好的,不化,對化妝的同學同樣嗤之以鼻。
我認為,既然我能做到,我的學生也能夠做到,可到底還是我太天真了。他們還會為一些小事發(fā)生摩擦。有一次,他就差點打了一名同學,好在準備動手的那一刻忍住了。他有記日記的習慣,在日記里記一些開心的和不開心的事情,也會記一些困惑。一本厚厚的日記本,在書堆中本來就顯眼,寫的時候又藏著掖著,不免引起同桌的興趣。那一次,他課間上廁所回來就看到同桌在翻著他的日記本,他臉一羞紅,瞬間又化為了怒氣,抬起了拳頭。可到底都是同學,他的拳頭還是沒有打下去。從此以后,他把日記本藏得更深了,就藏在書桌抽屜最底下,壓在所有的書之下。我想,他揚起拳頭的那一刻,肯定是想起了在家辛辛苦苦打零工掙錢的母親,他說不想闖禍,不想讓母親為他擔心。
二〇二〇年九月開學季,他又給我發(fā)了消息,說他考上了大學,在武漢。村支書給考上大學的同學送去了慰問金,也像老師一樣,叮囑他們要好好學習,好好感受一下不同的文化,見見世面。當我對他這樣說的時候,他說:“老師,我們村支書也是這么說的?!笨磥恚沂遣皇悄昙o大了,也像大人一樣說話了?
那一刻我的眼睛也是濕濕潤潤的,真心為他感到高興。
【作者簡介】黃霞,女,壯族,一九九四年生,廣西凌云人。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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