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圖書館大門口時,一個稚氣的男童音傳來:“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這里有很多很多小人書、圖畫書,大家來看看好嗎?”這聲音瞬間拴住了我移動的腳步。我急忙環(huán)顧四周,只見在我右側(cè)地攤上擺著書,賣書的卻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他眼巴巴地對出入圖書館或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停地吆喝,但多數(shù)人都是看一眼便匆匆離去。出于愛書的嗜好,我蹲在攤位前,不知不覺挑選了十幾本,有《小兵張嘎》《潘冬子》《鐵道游擊隊》《西游記》等。此時一種久遠的記憶在腦海里閃過,如一顆顆閃亮的星星站立在我的思緒拐角處。
年少時,我生活在北大荒一家農(nóng)場一個偏遠的連隊。家中五個姊妹排行老二的我,自然沒有機會邁進幼兒園門檻的份兒。幼兒園根本不是規(guī)范的幼兒園,其實就是連隊安排在某一職工家里的流動托兒所,買幾本小人書和連環(huán)畫,哄哄孩子不亂跑,如此而已。老師就是連隊里身體不好的家屬,一兩位阿姨,主要看護好孩子們不打架就行。而六七歲的我像個小保姆,每天洗衣做飯和看護三個妹妹。但只要做完家務,就帶著三個妹妹趴在連隊幼兒園的木柵門外。
我癡癡地望著柵欄里面同齡或比我小一點的伙伴,他們隨心所欲地翻閱小人書、連環(huán)畫,令我好眼饞。雖然幼兒園很簡陋,但在我眼里就是童話世界。特別是同齡伙伴揚揚自得地舉著小人書向我炫耀時,我心里甭提有多難過了。小小的我暗暗發(fā)誓:你們別得意,將來我一定會有好多好多的小人書,饞死你們。
八歲那年,我總算能擁有自己的書了,那是我邁進學堂的第一天。當時比我大六歲的姐姐已上初中了,照看兩個妹妹的任務就落到老三肩上了。父母不放心,對我約法三章,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一是每天必須干完家務、喂完妹妹,離上課還有十分鐘才能去學校;二是放學不能在學校貪玩,要馬上回家煮飯、照顧妹妹;三是晚上也要做完一切家務、照顧妹妹們睡著了才能寫作業(yè)。
想著第二天就能背著書包上學了,我當晚興奮得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眼前總是浮現(xiàn)各種各樣的小人書,想想就在被窩里偷著樂,也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進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醒來時天已蒙蒙亮,我悄悄起床,趕緊生火做早飯,按照父母親的約定忙完一切,然后背著母親用半新舊的確良衣服縫做的別樣書包,向夢中的理想殿堂連隊小學飛奔。那種飛奔的感覺如小鳥在藍天自由翱翔,魚兒在水中跳躍。
我們一年級有八名學生。教室僅有十來平方米,黑板前面擺放一張課桌就成了老師的講臺。講臺前面放了四張破舊的桌子,那是我們八名同學的課桌。椅子是兩個人坐的長板凳,凳面粗糙硌屁股。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上學了,上學就有書看了。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我的雙手接住新課本,我的雙眼濕潤了。
當時我們的班主任是張艷芬,她是從上海來的知青。她每次上課都用溫和的目光看著我們,眼里全是希望。特別喜歡她領我們讀課文《春天》,眉宇含笑,語調(diào)抑揚頓挫,令我遐思:如北大荒的一場春雨,潤醒了小草,田野里小草破土而出,遠遠望去一片嫩綠;潤綠了楊柳,楊柳輕輕擺動著纖細的腰肢,隨著微風的吹拂輕歌曼舞;又像剛剛破冰的潺流,河水碧綠,青草在水中微微飄動,猶如一面綠色的大鏡子,倒映出我們童真的笑臉,倒映這水溝兩岸的翠柳;忽然一陣清風吹過,我們的笑臉模糊了,翠柳的身姿瞬間凌亂了。
隨著書包由輕而重,書本給我的印象更深刻了。每翻閱一本書,都如邁入一個無邊遼闊的世界,令我倍加渴求、倍加向往。為了能穿越冰川,爬上書山,無論自家生活條件有多差,重男輕女歧視的目光有多毒,只要能有書讀,我覺得就是最快樂的事,其他的就當是雪花紛飛。
記得我剛上初中的時候,要到離家三十多公里外的農(nóng)墾兵團場部中學就讀。場部有商店、有大馬路、有路燈,對我們這些從連隊來的孩子來說都是新鮮事物,一切都洋溢著大城市的氣息。我們班的同學有一半是場部的,女同學個個穿得可漂亮了。我是從連隊來的,是班里穿得最破舊最寒酸的土里土氣的丑小鴨。我家境不好,吃的也比別人差。為了不被同學笑話,每天一日三餐打飯,我總是等到最后才敢低垂著頭邁進食堂的門檻,匆匆買兩個大饅頭,然后躲到飯?zhí)煤竺鏌o人的墻角狼吞虎咽地吃。
在一節(jié)數(shù)學課上,老師講完本節(jié)的主要內(nèi)容后,布置我們做幾道課后練習題。因前一天我預習并思考過,很快就做完了。興趣正濃的我,悄悄地做下一節(jié)數(shù)學課的課后練習題。在做最后一道題時,思路被卡住了。猶豫好久,我還是舉手向老師求教。當時老師冷冷地瞟了瞟那道題嘲諷我:“我還沒有講到這個內(nèi)容,你逞什么強?”冰冷冷的訓斥劈頭蓋臉向我砸來。全班同學不約而同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剎那間,我脆弱的自尊心,被活生生地剝落,我委屈的淚水不停地流著。但我不服氣,晝夜與書同呼吸共枕眠,天天泡在每一門功課的課本中,默默啃著饅頭和咸菜,無視周圍的冷言冷語。終于在當年的秋季期中和期末考試中,我的成績在全年級遙遙領先,比第二名高出一百多分。這轟動了全校,全校老師和同學對我刮目相看。但我并沒有因此忘乎所以,而是更加珍惜機會,把書緊緊摟在懷中。
那時,我們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靠自己的兩條腿。由于我們所住的連隊離場部中學有三十多公里路,我一般是一周或半個月才回一次家。夏天、秋天還好,通往連隊的泥土路塵土滾滾,日長夜短,路兩旁都是挺拔林立的白楊和松樹。周六下午如果回家,一路有美景相伴,非常愜意。如果是冬季,尤其是暴風雪天,最可怕,父母經(jīng)常警告我們,這種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的天,只要一倒下起不來就會被凍死。
記得那年的冬天特別冷,零下三十五六度到零下四十攝氏度是常態(tài)。一個周六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下課鈴聲剛響,同學們就往飯?zhí)门埽總€人買個饅頭,背著破舊的書包,約好同一連隊的伙伴們一起回家。北大荒的冬天,下午三點天就黑了。但那天午后氣溫驟降,狂風暴雪,“大煙炮”東南西北橫掃,我們走一步退半步,經(jīng)常被風雪撞倒又趕緊爬起來。雪抽打著整個人,手腳和臉蛋都被凍得生疼,整個人也漸漸麻木了。我們一路相互鼓勁,前后照應,擔心有誰掉隊,擔心有誰跌倒了起不來,我們手拉著手,不停地唱著父輩常常唱的那首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為祖國為人民就是保家鄉(xiāng)……”我們從天亮走到天黑,原來兩個小時的路程,足足爬行了五個小時,回到連隊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多了。
那天最令我們感動的是,傍晚時分,連長和指導員敲響連隊那口大鐘,組織全連隊男人都舉著火把、打著手電筒、提著馬燈,朝著我們回家的路走來。在漆黑的狂風雪夜里,被寒冷和饑渴吞噬的我們,突然看到前面有若隱若現(xiàn)的燈火在搖曳,還隱隱約約傳來呼喚聲,點點星光越來越亮,也聽清楚隨風飛來的呼喚:“別怕,別怕,我們來接你們了!”那一瞬,又渴又餓爬行了幾個小時雪人般的我們,一個個都嗚嗚地哭了。對著燈火閃亮的方向我們不住哭喊:“我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边@份暖,時隔四十多年的今天依然如高大挺拔的白楊,一直種在我心里,長在我的血液中,四季常青。
四年中專生活,讓我更加懂得了“書山有路”之妙。我考上中專不久,全家就從北大荒那個偏僻的連隊搬遷回老家欽州生活了,而我還繼續(xù)留在黑龍江求學。從此對家人遙遠的思念日漸潮濕、瘋長,特別是放寒暑假期間,因路途遙遠、家境困難不敢回家,這種思念就更濃了。
每當看到同學們興高采烈地收拾行裝準備回家時,我總是躲到校園后面的曠野里偷偷流淚,讓淚水沖淡漲得太滿的想念親人之情。全校老師都知道我是唯一留校的學生,每次放寒假、暑假我就找負責學校后勤工作的老師,請求安排我做一些零工。
學校有六棟磚瓦房的教學樓,每年校舍窗戶都要刷一遍油漆。后勤處的老師非常同情我,每年都讓我給教學樓的窗戶刷油漆,每天還給我八角錢的勞務費。七八月的北大荒,雖沒南方的高溫酷暑,但非常干熱。刷了一天的油漆,渾身骨頭酸痛,躺下就睡,但一覺醒來,煮清水面拌點大醬湊合一頓飯,吃完后又趕緊去油漆窗戶??斓椒藕俚臅r候,同學們滿臉喜悅,有的同學已提前幾天就收拾行李,特別是放假的前一晚,每個宿舍幾乎通宵達旦,堪比年三十的守歲還興奮,而我都是悄悄鉆進被窩,把被子蒙過頭,假裝睡著了,卻在被窩里偷偷流淚。
同學們離開學校后,我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便擇書為伴。晨起揣著朝陽走進圖書館,拾著夕陽余暉回到宿舍。每當面對一個個文字,我心里癢癢的,恨不得把所有的書籍全裝入腦海,儲存?zhèn)溆?。靜靜的校園,小小的圖書館,為我打開文學之窗,讓我播種作家夢想。每讀一本書,都有一份異樣的感動、收獲和啟發(fā)。讀到好書我總是愛不釋手,認真地讀著每一段話,嚼著每一個疑惑,品著每一個感人的情節(jié);怦然心動時,就奮筆亂涂亂寫,鎖不住思緒拴不住筆尖,四年中專寫了十本密密麻麻的讀書筆記。新的學期開始了,寧靜的校園又恢復往日的歡聲笑語,可我與書朝朝暮暮、共簾幽夢的溫暖時光,令我愜意。每當回首,感慨萬千。
也許老天眷顧我,畢業(yè)后三十多年,每天與文字打交道,閱讀寫作陪伴我走過一年又一年,仿佛自己多了另外一個鮮活的靈魂,一路走來,感悟至深。
書是我的生命之陽,是書給予我知識,改變了我的命運,使我走出農(nóng)墾兵團農(nóng)場的黑土地,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書還是陪伴我的站立航星,在風風雨雨的歲月里,是書教會了我為人處世之道,讓我在這個世界上學會珍惜親情、友情和愛情,學會微笑地面對生活,伴我走出無數(shù)次面臨暴風驟雨、冰封雪野的孤寂和迷茫。
【作者簡介】邱桂麗,女,廣西欽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品散見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安徽文學》《廣西文學》《紅豆》等刊物。出版散文集《落雪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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