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dāng)死來臨的那天,是真實的,是非虛構(gòu)的,是不可阻擋的。
死亡還沒有光臨,死還是埋在深夜的影子,并且那個深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一個人才能虛構(gòu)自己的死。
在某些時候,虛構(gòu)的死成就了我的夢魘。
我應(yīng)該死在深秋的深夜,村莊的稻谷收割后堆在稻場里,月色抹亮了稻谷垛的塔尖。撂在稻場里的稻谷捆子松散地留下了很多條能夠讓一個人行走的路,我的一生一世都丟在這些路上,到了最后這個夜晚,我依然行走在這條路上。稻谷穗上的芒刺穿了手背,我感覺不到疼痛,而在稻谷垛后邊是一大片稻谷地,收割過的稻谷茬排列出很多菱形,一個挨著一個構(gòu)筑了柵欄,把稻谷地圈在柵欄里,唯恐一塊土地在深夜的月色里逃離了村莊。
我穿過稻谷捆子中間的路,走入那些柵欄里,一只腳踩住了一個谷茬編出的菱形,另一只腳踩住了另一個菱形。走在這些菱形的稻谷地里,一個即將消失的生命在孤零零地跳著大地之舞。我失去了方向感,我把我丟在稻谷茬子的菱形里不可自拔,我再也找不到跳出這些菱形柵欄的道路。人的一輩子是有很多出口的,只是每個人都沒有找到自己的出口,而陷入一個連環(huán)的迷魂陣中間。而那個迷魂陣構(gòu)筑的柵欄是很脆弱的,只需要輕微的力量就可以沖破的,但是那些力量需要一個推手,把一個人推出去扔到田埂上。
我看見了丟失在稻田里的谷穗,飽滿的谷粒要沖破谷殼,要看見月色,要看見星光,要看見谷殼那黃色的黑暗,被碾碎之后純白色的晶亮。我似乎就是丟在稻谷地里的一穗豐收,似乎就是谷穗上的一個谷粒,撿起來就是豐稔季節(jié)的一粒稻谷,丟棄了就是麻雀的晚餐。或許在犁地的早上被埋進土地,腐朽后供養(yǎng)給下一年的某個谷粒。大地本身就是稻谷的曬場,也是某些稻谷的墳?zāi)?,我就是被埋葬于大地里的那顆被遺棄的谷粒,聆聽秋日最后一天深夜的風(fēng)霜,聆聽冬日最早飄遙而來的那場大雪。聆聽來年春天第一滴雨水,聆聽夏天稻谷地里的第一聲蛙鳴,然后腐朽然后死去,然后就沒有了然后。
田埂上有一棵巨大的烏桕樹,樹蔭偏向村莊,樹影也偏向村莊。我走出稻田那些菱形柵欄,就坐在烏桕樹的影子里。紅透的烏桕樹葉子,紛紛落下來,要把我埋葬似的覆蓋起來。我認識烏桕樹,烏桕樹也認識我。我需要跟烏+nSglv92pNuCaBXZGz0KZA==桕樹對話的時候,烏桕樹沉默不語。烏桕樹的籽粒是白色的,熬出的油脂兌上紅色的染料,冷卻為幾支蠟燭。它們注定要點燃在我的墳頭,成為我魂靈的安息香。而我永生永世也不能夠為烏桕樹點亮一根蠟燭,祭祀一年一度盛大的落葉儀式。
我抖落覆蓋著我的烏桕樹葉,順著田埂月色走回村莊走回院落,坐在屋檐下等待月亮在黎明前落下去,一座又一座山峰把月亮深深地埋葬。這一刻是月亮生命最隆重莊嚴的循環(huán),它會在傍晚從對面的山峰里走回來,續(xù)上它昨夜的生命。而我不能,我被埋葬后就徹底被埋葬了。月色是無力穿透土地的,星光和月色一樣軟弱無力,只能撫摸土地表層。于是那些月色啊星光啊烏云啊閃電啊就不再屬于我。它們都不會穿過三尺土地來看我,我死了就是死了,一枚樹葉落地時的聲音有多輕微,我的生命融入土地時的聲音就有多輕微。
我聽見稻谷脫粒,我聽見磙子和石碾在摩擦聲中,脫去了谷粒的金黃的長袍,我聽見吃過新米的人在院落里酣睡,也聽見另外一些吃過新米的人,在村莊的石板路上談?wù)撎炜赵铝梁托切?,也談?wù)摶实刍屎蠛痛蟪迹@些距離他們很是遙遠的人,忽然在新米之夜來到了村莊端起了粗糙的鄉(xiāng)村瓦碗,吃下了村莊的新米。
深夜,一顆流星碎了,有一塊落在了我的墳?zāi)股?,成為我沉睡大地深處之后第一個天外來客。我睜開眼睛,看到那塊隕石是黃色的,如同來自宇宙中的一個谷粒。慢慢地隕石脫去了黃色的袍子變?yōu)榘咨?,成為一粒天外的新米。我卑賤得如同一個谷粒,我偉岸得如同一粒新米。
2
我或許死在仲夏的一個傍晚,布谷鳥在老橡樹上一聲接著一聲啼叫,取代了那只負責(zé)村莊死亡事物的貓頭鷹。剛剛結(jié)出來的橡子,被毛蟲啃噬。它們還沒有生活呢,就死亡了。我已經(jīng)活了很多年,見過了很多次橡子的成熟。松鼠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啃噬沉甸甸的橡子。這些橡子活了一輩子,松鼠的胃部是他們的墳?zāi)埂?/p>
我的墳?zāi)雇谠诶舷饦湎?,樹根從很深的地方占領(lǐng)墳?zāi)沟哪硞€角落,我必須學(xué)會和樹根和平共處。當(dāng)樹根固執(zhí)強悍地占領(lǐng)我墳?zāi)估锉緛砭秃苄〉目臻g的時候,我骨頭里的一點兒抵抗本能高喊:滾出去。老橡樹的根說:應(yīng)該滾出去的是你和你的棺材,是你侵占了樹根的領(lǐng)土。你的領(lǐng)土在地面上,在麥田里,在村莊的石板路上,在布谷鳥啼叫的尾聲里,甚至在那只貓頭鷹的嚎叫里。
我走回我的麥田,麥芒上浸透了夕陽的金黃。村莊鐵匠爐的老鐵匠鍛打鐮刀的聲音穿過麥田,落在麥穗上。鐵匠的爐子里裝滿了夕陽,把一塊鐵燒紅了燒軟了,他的鉗子夾出那塊鐵的時候,就像是夾掉了一塊夕陽。他用那塊鐵鍛打了一把月牙鐮,丟到水里淬火,鐵匠一只手拿出濕漉漉的鐮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刀刃上撥拉一下,發(fā)出細微的嗡嗡聲。鐵匠說:這把鐮刀是你的,趁你還活著,再收割一年小麥吧。
蘸著麥田邊溪流里的水,我在磨刀石上磨礪我的月牙鐮。溪水是不會靜流的,它的喧嘩里有我和鐮刀的影子。我磨鐮刀,把磨刀石磨彎了,我的月牙鐮讓磨刀石變成了月牙石。生命們都是互相收割的,月牙鐮被磨得鋒利了,磨刀石就被磨掉了一半。月牙鐮收割小麥,幾年過去,月牙鐮也被小麥收割了。
不要低估小麥的硬度,它們一棵一棵倒在鐮刀下,鐮刀的月牙也越來越窄。最后兩把月牙鐮走回了鐵匠鋪,被鐵匠鍛打出一把鐮刀,另一把鐮刀就徹底死亡了。它的尸體是被麥茬砥礪為鐵沫后消失的,一個微粒和另一個微粒,丟在麥田里,沉入土地里。下一年麥粒里的鐵質(zhì)部分,就是那把消失的鐮刀被粉碎的骨骼。我吃小麥面的饅頭,吃小麥面的鍋盔,吃小麥面的面條,小麥里的鐵質(zhì)就喂養(yǎng)了我的骨頭,當(dāng)我在某個時候還能硬著骨頭說入侵者滾出去,勸降者滾出去,就要說一句:謝謝小麥,是你賦予了我人格里唯一的一點兒鋼鐵。
我就是那把消失的鐮刀,那塊消失的鐵。我注入一粒小麥的時候,增加了一粒小麥的比重。小麥有小麥的鋼鐵,我有我的鋼鐵。我的骨頭里,太需要鐵的堅硬,太需要鐵的堅毅,太需要鐵的沉重。不然我的身體會和柳絮一樣飛起來不知所終,我的語言會和一粒塵埃飛起來不知所終。我特別珍惜骨頭的那一滴鐵質(zhì),特別珍惜膽魄里的那一滴鐵質(zhì),我特別珍惜血液里的那一滴鐵質(zhì)。當(dāng)我骨頭里膽魄里血液里的鐵質(zhì)消耗殆盡,我就是活著,也僅僅是奔跑的死人。
我死在仲夏的一個傍晚,麥粒堆在麥場里。麥粒曬干入倉的時候,我也要走進生命最后的倉庫里去了。一個過磅的人稱量了小麥,小麥就走進倉庫里去了?;觎`的倉庫門口擺了一架天平,一個托盤里放了一粒小麥,另一個托盤里空著。值守魂靈倉庫的人把一個魂靈丟在那個空空的托盤里,比一粒小麥輕的,那個托盤就升上去,被值守者隨意撥拉在倉庫里?;觎`比一個麥粒重的,麥粒那個托盤就升上去了,值守者說:滾回人世上吧?;觎`里的鐵質(zhì)沒有消耗殆盡,魂靈是重的,消耗殆盡了,魂靈是輕的。我們收購輕的不收購重的。
我在魂靈的倉庫門口徘徊,我不知道我的魂靈比一粒小麥重,還是比一粒小麥輕。米蘭昆德拉有本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大概就是用一粒小麥的重量來衡量的吧?
3
我應(yīng)該死于暴雪之后。
通往墓地的路被暴雪埋葬了,墓地里的墳?zāi)挂脖槐┭┞裨崃?。紅狐貍居住的樹洞被大雪填滿,它坐在老橡樹的樹干上倉皇北望:到村莊的路也被埋葬了,灰色的瓦青色的磚包裝的房子里,酣夢的人不知道自己被埋葬。他在夢里坐一條船到江南去了,船屋上的雪落在河水里,攪碎了一江雪夢。船飄搖著飄到山頂去了,船板們離開船落地生根,又葳蕤出一棵老橡樹。橡子隨著大雪搖落,飽滿的果實都歸家了。切碎一根黃金的繩子捆綁橡子,脫殼而出的是一只禿鷲。植物幻化為一只猛禽,風(fēng)在編織飛翔的翅膀。鳥羽是淋不濕的,叫聲凄厲而荒涼。脫口而出的祭祀,坐在狐貍拉著的靈車里,兩只手凍僵的黎明,哀歌潔白如雪。
懸崖邊的一棵衰老的冬青樹,終于被暴雪拔去了石縫里的根,塞一把暴雪進去,填補根的空白。它承受了很多年的暴雪,終于說出了一句話:暴雪就是預(yù)報死亡的,提前通知的死不屬于死,忽然來臨的死是一封御賜的冠冕。戴上一頂帽子上路的人,看見領(lǐng)路的燈籠熄滅了。君臨一切的雪讓世界只有一個故鄉(xiāng),沉淪于此的柵欄圈住的生靈,聽到了打烊的門店關(guān)門的吱呀聲。童聲合唱的屋脊,落滿了灰鴿。大雪主持了一場席卷宇宙的和平會議,把赤道冷凍了。那個唱著天邊飄來故鄉(xiāng)的云的人,已經(jīng)沒有故鄉(xiāng)。踏著雪路的人,腳步緩慢如雪花。他走過去,暴雪就埋葬了他的所有痕跡。
我的骨頭隨風(fēng)而飄,落到了老橡樹上。紅狐貍尖叫起來:平時我是不啃骨頭的,大雪封門只好啃啃骨頭了。另外幾只紅狐貍從樹洞里頂著雪鉆出來,他們舉著珍藏了很長時間的石頭,在老橡樹的樹杈上敲開了我的骨頭,把舌頭伸進骨頭縫里吸去骨髓,把骨頭丟在雪地里。最老的那只紅狐貍說:雪豹連肉渣也沒有給我們留下,我們還能給他留下什么呢?另一只紅狐貍說:那個腦殼還是可以做個酒碗的。于是我唯一完整的一塊遺骸,就被雪水洗凈,放進了老橡樹洞里。紅狐貍說:雞血是可以做酒的,就讓它盛滿雞血酒吧。痛飲的狐貍會挑選酒具,我的腦殼就是其中之一。
我只剩下了一股飄蕩的氣息,找到了大雪覆蓋的村莊墓園。守墓人說:沒有骨殖的人是進不了墓園的。我說:我只剩下了一個魂靈。守墓人說:魂靈是飄的,是埋葬不到土地里去的。我就順著老路走回來,找尋我的血液和肌肉,找尋我的肋條和骨頭。找到老橡樹下,紅狐貍死于那場持續(xù)的暴雪;找到了雪豹的洞穴,三頭雪豹的骨頭堆在洞口。雪豹死了,我的魂靈就借著雪豹的骨頭架子復(fù)活了,晃晃蕩蕩站起來。我把紅狐貍皮披在身上做了大氅,走回村莊墓園的時候,大氅丟在路上。守墓人說:你是一個人豹,是不能埋葬在村莊墓園的。
我就晃蕩我就徘徊我就在懸崖生長冬青樹的裂縫里,把我栽種在懸崖上。我活了,那座懸崖就是我的墳?zāi)埂?/p>
4
我死的時候,正在跨越一條河流。
一只腳在河流這邊,一只腳在河流那邊。河流再寬都沒有腳步寬,河岸承載的腳步把河流丈量了一次又一次。河水流走了河岸還在,我的腳步是流不走的河岸的一部分,腳趾縫里的泥沙和鞋子里的泥沙來自河岸。
站定的瞬間,河岸的兩棵楓楊樹就是我的鞋子。風(fēng)與河流對話是不需要保密的,河岸也從不記載河流的秘密和腳步的秘密?;钸^的人都是腳步堆壘起來的一座山巔,滑落的懸崖不需要浪花洗凈每一塊石頭。我的腳步成為化石的早上,河流還沒有干枯。與死亡對話的記錄,都被河流帶到了一個老碼頭上。
船工說:你們的腳步都留在船上,你們的死亡都被水流帶走。腳步是沒有體積的,甚至連影子也沒有。但是沒有腳步,誰也不能登上我的老船。我沒有記性,老船有記性。一塊船板記著幾十年的腳步,堆積起來比一張紙還薄。過客都離不開船和渡口,丟在河流里的腳步比丟在船板上的腳步先死。
我沒有和船工對話的資質(zhì),我的一個腳步被河岸拽住了,另一個腳步也被河岸拽住了。不可自拔的是河岸上的老楓楊樹,風(fēng)吹不倒它雨淋不死它雪壓不垮它。能把它拔出地面的是時間是死亡,樹根是樹的腳步,樹葉也是樹的腳步。樹根在地下行走,樹葉在地上行走。風(fēng)吹起一樹葉子,楓楊樹就飄到了天上。
人是不會飛的,腳步阻擋了飛,腳步終結(jié)了飛。被固定的腳步是兩根釘子,掛著一個人命運的定數(shù)。走多遠不是腳步?jīng)Q定的而是命運決定的,扳著兩只腳飛到天上,是狂想不是夢想。我就是年畫里那個扳腳娃娃,固定在門板上就是一年。開門的時候我以為去了火星,關(guān)門的時候我以為去了月球。只有門板說:你的遠方是一塊門板,一扇門打開關(guān)上的距離,就是你一輩子走過的路途。
終歸是要死的。橫跨過河流的那條彩虹也是要死的,穿越過河流里的那條魚也是要死的,飛過河流的那只蜻蜓也是要死的,隨風(fēng)飄過河流的那片雪花也是要死的。我死的時間是沒有預(yù)約的,只是虛構(gòu)了一個情節(jié),綴在一個生銹的箭鏃上。飛翔著死去的片段,帶著箭鏃飛鳴的聲響。
音樂注定沒有雕塑長久,地球死亡了音樂也死亡了,雕塑還要再活一段時間。一個人注定要和一尊石雕談?wù)勊劳?,石雕的沉默比死亡還沉默。語言是最沒有生命力的表達,掛在閃電上的銘文,被閃電照亮的同時也死亡了。
我已經(jīng)喪失了和石雕對話的能力,一把錘子和鑿子正在敲打一塊石頭,試圖把一個人的石碑打造為一尊石雕。石頭和錘子撞擊的火花,是鋼鐵和石頭的語言,很快就死了。我穿越于火花之間,石頭的粉末燃燒的晚霞粘貼在一塊幕布上,石匠說:你去做個拉動幕布的人,在幕布的后邊有你的影子在晃蕩。
幕布很沉重,拉幕布的人是一群人。都在找尋自己丟掉的影子,都是空手而歸。很多人和我一樣,是沒有影子的。死亡來臨之前,誰也不要尋找自己的影子,虛構(gòu)的鏡像鋪滿了天空,你可以仰視那些虛構(gòu),卻不要詆毀那些虛構(gòu)。一個人的死比虛構(gòu)還虛構(gòu),就連閻王拿著的注冊死亡的簿子,也是虛構(gòu)的。
生命的注冊都是虛假的,相信水流走了河岸還在,霧飄走了山峰還在的人,都是傻子。我就是傻子隊伍里的一個,我的腳步踏著河岸的傍晚,我就踏上了一條山崗上的路,去找尋一座虛構(gòu)的墓園用來裝載虛構(gòu)的死亡和軀殼。
5
我應(yīng)該死在一次月全食的夜晚。
明朗的村路模糊了,一條狗坐在路中間抬著頭對著天空吠叫。它試圖喚醒被天狗吃掉的月亮,招貼畫那樣粘貼在天空的一隅。招貼畫后邊是星海,一顆挨著一顆隕落。流星唱著沒有任何語言的歌謠,祭祀月亮偶爾的昏庸。海洋的鏡子打碎的浪花,包裹了一顆來自星海的隕石。郵寄給地球上某個村莊的某個傷神者。從郵局取回來自銀河的快遞,被夜色撕去包裝丟在空間站的垃圾桶里。夜色說,“郵寄給人類的白天,是陽光包裹的。郵寄給人類的黑夜,是月色包裹的。月全食的深夜,全世界的快遞都裹著夜色。這你就知道了,快遞的包裝袋為什么喜歡黑色的了?!庇谑俏蚁肫饋硗捲娙祟櫝悄鞘缀喍痰脑姼琛兑淮恕罚汉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另一只狗坐在天空里,嘴巴吞掉了半個月亮。它不敢松口,它恐懼月亮被吐出來,它也不敢把月亮全部咽下去,恐懼月亮被屙出來。天狗的嗓子是沙啞的,環(huán)形山骨頭一樣卡著了嗓門的入口。歌唱家站在月亮和星海中間為月全食舉辦一場由全人類觀看的晚會,拉下大幕的手也是彈奏鋼琴的手,彈奏鋼琴的手也是敲擊銅鼓的手,敲擊銅鼓的手也是搖晃沙錘的手,搖晃沙錘的手也是暗殺月亮的手……
天狗說話的瞬間,不經(jīng)意間把月亮吐出來了,月全食結(jié)束了。月亮掛在天上,天狗就銷聲匿跡了。村莊的狗順著村路跑回村莊,對著每一個院落叫著。通知村莊的每一個人,天狗把月亮還給了村莊。掛在老橡樹上的月亮,是那個月亮;掛在屋脊瓦松上的月亮,是那個月亮;掛在學(xué)校銅鐘上的月亮,是那個月亮:掉在水井里的月亮,是那個月亮……月亮回家,不是回到天上,而是回到了村莊的每一個院落。月亮,是我的,是你的,是他的,是我們的,是你們的,是他們的。月亮是大地上每一個人的,是黑夜的鏡子,照亮了渡口的老船和魚鷹。
月亮被天狗吐出來的瞬間,我就死了。大海的潮汐活了,河流的潮汐也活了,村莊河流邊的泉水也活了。月亮在天上決定潮汐的命運,月色在天上決定影子的命運。我在月全食之后的夜里死了,我撕下了一塊月色蓋在身上,我撕下了另一塊月色蓋在墓地上,我撕下了很多塊月色蓋在山岡上。很虛無的月色,是我魂靈的衣裳,我披上這件衣裳,我虛無了。墳?zāi)古线@件衣裳,墳?zāi)固摕o了。山岡披上這件衣裳,山岡也虛無了。
虛無之衫,在風(fēng)中飄蕩。
6
我死的那天,村莊河流的老渡口停靠了一條老木船。
船板上的木紋被人世上的塵埃覆蓋了一次又一次,被雨水沖洗后依然能看出船板來自一棵老橡樹。鸛鳥們從河流的南邊飛回河流的北邊,到達老碼頭時恰逢黎明。鸛鳥們落在船板上,啼叫它們認識的竹篙。原本是一棵竹園里的竹竿,被當(dāng)作竹篙第一次入水的時候,是青色的。第二次入水的時候,也是青色的。漸次竹篙黃了,再漸次竹篙深紅了。鸛鳥不是過去的鸛鳥,卻認識父母認識的竹篙。鳥類的認識被安裝在基因里的,一條河流里的鸛鳥,都是一個家族的鸛鳥,它們認識一條河流上的一切。我回村莊搭乘渡口的老木船,幾十年后,木船認識我船板認識我,竹篙認識我,我是一個永遠的免票者。如同那些鸛鳥飛到村莊的河流是免票的,落到村莊的船板上或是竹篙上都是免票的。
老木船是原來村莊山崗上的一棵老橡樹,被砍伐了打造了一條木船。船板是新的,桅桿是新的,船帆也是新的,竹篙也是新的。離開村莊的渡口到西峽口的渡口,木船是新的。到老河口的渡口,木船是新的。到漢口的渡口,木船還是新的。渡口能聞到新船桐油的味道,能聞到船板里樹的汁液的味道,能聞到竹篙上竹子剛剛離開竹園的味道……于是,一條木船經(jīng)過了很多渡口,很多河流,就老了。它回到村莊的河流時,已是一條老船了。它不再到老河口和漢口了,也不再到西峽口了,它就在村莊擺渡,把村莊的人送到河流那邊,再把村莊的人擺渡到村莊這邊。最了解此岸和彼岸的,就是村莊的老木船。
渡口誕生了一座橋,老木船就廢棄在渡口。鸛鳥飛回村莊,落在船板上。老木船對鸛鳥說:“我原本是一棵老橡樹,不被砍伐打造了一條木船,我就還在山崗上站立著?!丙X鳥說:“老橡樹只認識村莊,你卻認識很多條河流,也認識西峽口、老河口、丹江口、漢口?!崩夏敬f:“老橡樹多好啊,蓊郁幾百年?!?/p>
鸛鳥說:“你走了很遠,是距離。老橡樹蓊郁了幾百年,是時間。在時間里站著,不如在距離里走著。到很遠的地方,不是每一棵樹都會如此,只有你成為了一條船,才享有距離的恩賜?!崩夏敬f:“老橡樹站著,就有個詩人叫舒婷寫了首《致橡樹》,一個國家的讀書人都知道一棵老橡樹,而不知道一個村莊的老渡口,還有一條老木船?!丙X鳥說:“舒婷的老橡樹,是福建的老橡樹,不是這個村莊的老橡樹?!崩夏敬f:“老橡樹,全世界都是一樣的,一百億棵老橡樹,也是一棵老橡樹?!?/p>
鸛鳥飛走了,老木船坐在渡口斑駁著。我死了,撿回老木船的船板打造了一口棺材,埋葬在老橡樹原本站立的地方。雨季來臨,一塊船板忽然拱出了一棵橡子,橡子拱出了一棵小橡樹,小橡樹長出了老橡樹。秋后老橡樹結(jié)滿了橡子,落在山崗上,又遇到雨季,橡子發(fā)芽了,一座山崗都長滿了橡樹。每一棵橡樹都會長成老橡樹,對視的時候,還會有老橡樹想成為一條船,在河流里老去,在渡口里老去。老橡樹的宿命不僅僅是一座山崗一條河流,也在一首蒼老的布魯諾的詩歌《老橡樹》里扎根:
老橡樹啊,
你把樹枝伸向天際,
而且在土地里扎根,
不論土地如何震顫,
嚴酷的風(fēng)神從天上
發(fā)出的力量多大多沉,
也不論冬天是多么猖狂,
你仍然巍峨屹立,昂首挺身;
任何意外打擊,你都無動于衷,
你是我的榜樣,為我所信奉。
你永遠環(huán)抱同一塊土地,
使它豐腴而有靈性,
通過土地的臟腑,你把根兒
歡欣地往寬宏的胸脯延伸,
我有豐富的智慧和深邃的靈性,
永遠向一個固定的目標邁進。
布魯諾的《老橡樹》,和村莊的老橡樹都是一樣的。橡子落地的時候,都是在秋天。橡子發(fā)芽的時候,都是在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