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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心圖

      2024-12-31 00:00:00宋方金
      小說月報 2024年12期

      古時,山東有一縣,名曰膠南。膠南矗一山,名曰大珠。大珠山抱一村,名曰秦家莊。秦家莊出一人,名曰秦巨伯。秦巨伯揣一技,名曰捕仙技。技從何來?家傳也。仙者何也?黃大仙也。黃大仙者又何?大仙乃尊稱也,其學名黃鼬,俗稱黃鼠狼,外號黃皮子。

      秦巨伯二十歲那年四月二十七,其父秦老翁去世。去世前三天,即四月二十四,秦老翁喚秦巨伯于炕前,屏退他人,用三天三夜授其捕仙技與捕仙規(guī)并傳其兩樣物件。捕仙技與捕仙規(guī)暫不細表,后文有敘。兩樣物件別具一格,頗可一提。

      一物是一尊酒壺,名曰兩心壺,亦名轉心壺。顧名思義,此壺一身兩心,能裝兩樣酒水;又暗藏陰陽二孔,酒水可任意切換。常人得此壺,可做游戲取樂之用;歹人擁此壺,常起謀財害命之心。秦家此壺,青銅鑄成,形制樸拙,可容酒水二斤。但外人只見其形,莫能知其內里陰陽二孔之玄妙也。

      另一物是一副鐵扣,名曰連心扣。此物一鏈拴兩扣,鏈三尺三寸長,扣孔隨鐵鏈松緊盈縮自如。兩扣可分鎖兩頭,一頭活扣,一頭死扣。死扣亦能解,然所解之機關卻藏在活扣。兩扣一心,故名連心扣。捕黃大仙,即靠此扣。探明黃大仙秘蹤暗跡后,活扣或握于獵手,或扣于樹樁,死扣置于黃大仙必經之處,凡其一爪踏扣,即入死地。

      山中歲月,說長也短。倏忽間四十載已過,秦巨伯年至花甲,步踏耳順之年。本遭故事,即肇發(fā)于此年八月十五。

      一 都是老天一盤菜

      逢五、十,膠南縣大集,秦巨伯必趕。每集售黃皮子一只且只售一只。

      這年八月十四入夜,月亮在圓。至五更天,秦家按逢集老例,秦巨伯兒子秦祖佑自東廂房炕上先起來了。這東廂房,草屋三間,北間住秦祖佑和他妻子李珠,中間是灶屋,南間住他們的兒子秦朔望。起來后秦祖佑提一盞“氣死風”燈便直奔西廂房。西廂房也是三間房長短,但中間不隔,是座通房,僅用六根松木樁撐頂。西墻上有扇白蠟木支摘窗,用以通風??勘眽[條香案,香案上供的卻不是常見的神祇佛圣,而是一架黃大仙木偶,與成年黃大仙約莫等身,桃木做骨,核桃為頭,中間吊著顆七竅玲瓏心——一個渾圓的香熏銅爐,爐有七孔,故曰七竅??磕蠅τ袀€鐵籠,能容四五只黃鼠狼,但通常只有一只,此為秦老翁所囑捕仙規(guī)矩之一:每次只捕一只,每集只售一只。故此可知,秦家每五天捕一只黃鼠狼。現籠中就有一只,為秦巨伯前兩日所捕。西廂房中間是方磚石砌成的殺臺,殺臺上覆有一塊銀杏木砧板。砧板上有磨刀石一方、臥足碗一只、竹筒一具,殺臺旁有清水缸一口。殺臺上方,懸掛著放血刀、剝皮刀、剜心刀各一把。

      進了房,秦祖佑掛好“氣死風”,于清水缸凈手,在香案前點香。先是點了一丸白茅香,放進那顆七竅玲瓏心;又點了三炷香插進香臺,向黃大仙木偶作揖吟道:

      黃大仙 你莫怪

      都是老天一盤菜

      水火何曾結過仇

      你我之間沒有債

      吟完走到殺臺前,把上方懸掛著的三把刀都取了下來,擺到殺臺上。先是磨刀,噌噌噌噌、唰唰唰唰、嚓嚓嚓嚓、欻欻欻欻,夜中聽來,這聲音甚是尖厲刺耳。秦家莊凡有夜哭小兒者,聞此聲立噤。遠近其他村寨也不時有人抱家里夜哭郎來聽聲診治的,果然屢治不爽,比貼“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光”等咒符好使?,F籠中那只黃鼠狼已然四股戰(zhàn)戰(zhàn)、哀鳴嘶嘶。

      秦祖佑磨完刀剪,手彈刀身,嗡嗡作響;口吹利刃,泠泠成哨。黃鼠狼已軟個半死——軟下來,殺后才易剝皮。故磨刀霍霍不為磨刀,乃為恫嚇之用也。見時機已到,秦祖佑將黃鼠狼拎起,左手摁住脖頸,右手掂起放血刀,嗖地一刀割喉,旋即倒提放血。割喉講究快、準,放血講究慢,慢才能放干凈。只見秦祖佑一手倒提黃鼠狼腿,一手用刀背輕輕拍打黃鼠狼身,將血從斷喉處放進那只臥足碗,有大半碗之多。

      放完血,秦祖佑將黃鼠狼尾巴一刀斬斷,仔細封進那具竹筒。尾有何用?大用——售與墨水河筆莊做大名鼎鼎之狼毫筆也。成年黃鼠狼,其尾修長,近乎身軀一半,尾毛兩寸左右,雄者密而挺拔,鋒穎犀利,宜做筆柱;雌者疏而柔膩,攏抱隨和,宜做披毛。狼毫筆宜書宜畫,剛柔并濟,為筆中珍品。但狼毫筆實則用的是入冬以后的狼毫,尤以臘月為佳,此時才八月,秦祖佑為何也截尾存毫了呢?說來倒也唏噓,這世人用筆甚多,哪有恁多冬之狼毫可???況且即便是冬毫,早已被各路制筆世家、書畫名坊預訂,或成御用貢筆,或供達官貴族,或售名流圣手,尋常人等自是與此無緣。所以有些筆莊,也會剪取些錯季狼毫,摻入兔毛鼠須制成筆,亦稱“狼毫筆”,沽價自是折頭不小,正好供些鄉(xiāng)間塾師、窮酸秀才、賬房先生、破蒙學童之用,是以秦家一年四季的黃鼠狼尾都有去處。

      接著是剝皮。剝皮講究“全乎”,即品相完好,皮有損則價必廉。秦家剝出的皮,內壁光滑,不沾血污;外邊干爽,無有雜痕。在皮市行當,“秦皮”名聲在外,專有一號,翻開皮子,于前胸內壁處見一“秦”字方戳,即是秦皮。有此“秦”字,價昂。

      秦皮價昂,靠的是家傳的剝皮技法。尋常人等剝皮,往往需要八九刀,還常剝破。秦家剝皮,最多只需五刀。實則剝黃鼠狼皮,最少即是五刀。但秦老翁刀不湊手的時候,還可徒手剝皮。此技藝秦巨伯未能學到,秦祖佑自然亦是不會。技藝不傳即失傳。一嘆。

      只見秦祖佑用殺臺上方掛刀的刀線鉤住黃鼠狼下巴,第一刀先自黃鼠狼嘴岔處劐開,使其皮肉分離,以“金蟬脫殼”之勢向下倒剝,剝至兩條前腿的腳掌時,左右兩刀將腿皮割斷,至后腳掌時又是兩刀——到此已滿五刀。然后秦祖佑放下刀,雙手一個脆勁扯下去,就齊整整赤條條地給黃大仙脫掉了“袍子”。

      脫掉后的“袍子”,是一件反卷的圓形“筒袍”,此時還需刮一遍油脂。秦祖佑把筒袍放到殺臺上,用放血刀的刀背,由尻至頭,慢推輕刮。此間秘訣在于一不能用刀刃,因容易傷及皮板;二不能由頭至尻,因黃鼠狼毛根朝前而針毛向后,若自前向后刮,就會把毛根刮出皮層。刮完油脂,秦祖佑拎起筒袍快步走到黃大仙木偶前,將筒袍蒙頭套上,恰又翻卷過來,真如一只栩栩如生之黃大仙矣。此時七竅玲瓏心中的那丸白茅散發(fā)出的縷縷幽香正好烘熏皮張的內壁,不但可除臊氣,更可葆住生氣。故秦皮以手摩挲之,蓬松柔軟竟仿如黃大仙生前;若鋪展開來,一襲杏黃耀人眼目(本地黃鼠狼多是杏黃色),并有幽香沁人鼻息。所以秦皮每次售與和盛茂皮貨店程掌柜時,他總手撫鼻嗅,不忘盛贊一句:“上品!上品!老秦啊老秦,你是如何做到的呀!”似嘆似問。秦巨伯均笑而不答。此間之秘,豈能讓程掌柜此等外人知曉。別說外人不曉,即連秦祖佑妻子李珠與兒子秦朔望亦不知。就這西廂房,也只秦巨伯和秦祖佑二人可進。

      掛好皮袍,秦祖佑回轉到殺臺前,拿起剜心刀,旋入黃鼠狼腔,剜出心肝肺膽腎,用一張油紙包好。這是要賣給萬全堂藥鋪的。又持刀自狼尻下方一左一右,剔出兩粒黃豆樣大小的“臭豆”——黃大仙遇險,即靠它噴出臭霧御敵逃命。但噴一次,要再蓄積兩三日才有,故黃大仙并不輕易施噴。臭豆是黃大仙身上對己最有用但對秦家唯一無用之物,被秦祖佑隨手扔出西窗,早有兩三只野貓哄搶叼走。

      剔完臭豆,秦祖佑的活就算忙完了,此時五更將盡,天色放明,已聽聞灶屋吱吱啦啦,傳來縷縷香氣,他禁不住深吸一口,然后端起那大半碗血往灶屋走。原來,秦祖佑起來半個時辰后,其妻李珠也就起了,到灶屋燃柴生火,為秦巨伯準備早點。一年到頭,秦巨伯的早點雷打不動——油旋兒四個、填末兒一碗。這油旋兒、填末兒又為何物呢?秦巨伯為何一年四季又百吃不厭呢?趁李珠做飯的工夫,就此確也有一段話要說。

      二 油旋兒 填末兒

      這話還得從秦巨伯二十歲得捕仙技那年說起。

      那年入冬后,連著下了幾場雪,秦巨伯不再進山,只在村子周圍捕仙。這也是父親秦老翁死前授他的技法之一:捕仙,就要摸準仙蹤。這冬前雪后,黃大仙出沒之地,頗有不同,所謂“冬前喜游山,雪后常摸村”。道理說來倒也簡單,入冬前山中吃物豐裕,故不必冒險到人煙處覓食;而大雪后山中吃食貧r1WS3uk1y9DTmZDDZs68P/ajXVfNHp7RQDksPtbo2JY=瘠,黃大仙勢必要進村謀食了。

      這冬前雪后,黃大仙吃食有甚區(qū)別呢?那秦老翁人之將死,其言卻細。

      原來入冬前,青蛙、長蟲(蛇)及各類小蟲,黃大仙皆可食之,而且?guī)缀蹼S地都有。若想換換口味,黃大仙還能捕殺比自己身大數倍的野兔。秦巨伯好奇地問那黃鼠狼如何以小謀大,秦老翁曰:

      “黃大仙捕兔有三招——怪招、妙招、狠招?!?/p>

      秦巨伯支棱起了兔子樣耳朵聽著。

      秦老翁說道:

      “怪招呢,是跳舞。這黃大仙與野兔游山打食,要是突然撞上,來了個頂頭碰,霎時兩方都會愣怔一下GJp2di7fgg4FxmxRlenIOXZeD6u/gMiElmokkGSqcXs=。黃大仙機靈勁當然遠勝那兔子,會先回過神來,一回神它就站起來了,就跟人一樣,能招手,能背手,能跳舞,它就圍著那兔子開始蹦啊跳啊。這兔子就迷糊了,像被孫悟空用定身法定住。那黃大仙一邊跳一邊往前湊,湊到近前,一口咬死?!?/p>

      秦巨伯將信將疑道:

      “兔子為啥不跑?”

      秦老翁答:

      “被迷住了。”

      秦巨伯又問:

      “被啥迷住了?”

      秦老翁答:

      “臭豆。它腚上那兩顆臭豆一旦噴出來臭霧,別說兔子了,就是人也沒跑,輕則中邪,重則喪命?!?/p>

      秦巨伯小心翼翼問:

      “那我們家怎么還敢惹這黃大仙?”

      秦老翁答:

      “是活,總得有人干啊??傆腥诵枰┢へ洠傆腥诵枰呛凉P,總有人需要治病。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吧?!?/p>

      頓了頓,又道:

      “妙招呢,是偷襲。那黃大仙隱蔽在樹叢草堆里,見兔子經過就跳將出來,躥到兔背上,后兩爪抓背,前兩爪鎖頭,尖牙利齒就往那兔脖子上一通招呼。兔子畢竟體格大,所以有那野性兔子在翻滾掙扎的時候竟能施展出‘兔子蹬鷹’的絕招,將黃大仙蹬飛出去,但兔子往往都來不及打滾兒翻身,那黃大仙就躥回來了,將其一口咬死?!?/p>

      秦巨伯問道:

      “它咬人嗎?”

      秦老翁沉吟道:

      “黃大仙報復心雖然厲害,但輕易不咬人。這點比兔子強?!?/p>

      秦巨伯松了口氣。

      秦老翁繼續(xù)說道:

      “狠招呢,是奔襲。偷襲不成,或是遇上狡兔,就得拼死力了。那兔子雖說擅跑,耐力卻差一些;這黃大仙不光擅跑,更是體軟骨輕,跑起來不費力。這世上不管人還是獸,跑起來后轉彎最吃力氣,本來兔子就靠會轉彎逃命,但見到黃大仙就小巫見大巫了,為啥呢?黃大仙那大長尾巴會擺風換向急停急轉啊,省時又省力,所以不大會兒工夫,兔子已嚇踢蹬了。最多半個時辰,那兔子不是被活活嚇死,就是被活活累死。有的兔子被累毀了的時候,干脆不跑了,掉頭走到黃鼠狼面前躺下,伸頭讓黃鼠狼咬死。一只兔子,黃大仙能吃三天。

      “但是,這都不是黃大仙的主菜。黃大仙叫啥?叫黃鼠狼呀。鼠狼鼠狼,捕鼠之狼嘛。所以黃大仙最愛吃的是老鼠。那山林草地里邊,自是有數不清的野老鼠。黃大仙白天睡覺,摸黑出窩,一晚上吃個六七只不在話下。有時遇上大老鼠,黃大仙就悄沒聲地跟它回家,一窩端,吃一家子老鼠,吃個肚歪,走路都斜乎著。

      “立冬后就不一樣了,那青蛙啊長蟲啊就冬眠了。大雪一下,這黃大仙能藏身的地方少,偷襲兔子也不易了,又天寒地凍的,跑來跑去累死一只兔子也不值當。野老鼠更是深藏在地下老窩里,靠偷來的糧食貓冬。這時候,黃大仙就得往村里湊了,它盯上的是各家各戶的家鼠。等家鼠吃得差不多了,畢竟不還有雞嘛。不過這通常就到年根兒了,黃鼠狼為啥給雞拜年?也是沒法子啦。所以啊,大雪一下,你在村里蹲守就行?!?/p>

      這年雪后,秦巨伯遵照父親所教“守村捕仙”,果然收獲頗豐。不幾日,已捕得五只。再捕,鐵籠已容不下。按說秦巨伯需歇手些時日,因秦老翁所囑捕仙規(guī)中有一條,說的是只可“捕一只,賣一只;賣一只,再捕一只”,不可囤積。但秦巨伯再三思量之下,竟不顧父親所囑,又冒雪進山了。進山作甚?秦巨伯決意要捕一只黃大仙——全身雪白的一只黃大仙。

      這是秦巨伯第二次違逆父親所遺的捕仙規(guī)了。上次是這年五月。前文已述,這年四月二十七,秦老翁去世,等過了頭七,秦巨伯就躍躍欲試,想去捕仙。但捕仙規(guī)頂頭一條就是“五月不捕仙”。這里頭有個說道:黃鼠狼每年一胎,產期五月,一胎通常三五只,七八只也有,最多時有十二只,故五月是黃鼠狼的生產月,生產月捕獵,有悖天理。秦老翁再三叮囑秦巨伯此條不可違。秦巨伯為此也著實又煎熬了幾天,卻終究沒能壓住性子,首先就犯了這條。話說五月十三這天上半晌,他就照父親的出獵穿戴裝扮起來:灰褂灰褲,八搭麻鞋、殷紅行縢(綁腿),兩心壺斜挎,連心扣揣起,海草帽扣頭,柳條筐上背。裝扮停當,大步流星進了大珠山。

      其實秦老翁告訴過他,黃大仙最喜晝伏夜出,所以捕仙無須上半晌出發(fā),吃過中飯日頭偏西時再進山即可,但秦巨伯實在是急不可耐了。

      年輕人腳力猛,一個時辰就鉆進了深山密林。這山林間有條河,河水黑亮如墨水,河也就叫墨水河。墨水河蜿蜒如蛇流向山外,流出膠南,奔入膠縣,曳過高密,又長蛇擺尾流回膠縣,一頭扎入東海。秦巨伯緣墨水河邊沿行走,依父親所教授,尋黃大仙蹤跡,半個多時辰即在河邊一處松軟沙地上,覓見了黃大仙的爪?。何遄α艉廴缫欢渌榛ǎ筮吘Y一圓點如一粒豌豆,蹤印前后相距緊密。父親說過,黃大仙歸洞時心急,跳躍行走,所以步伐大、爪印疏;出洞時慵懶,不跳不躍,所以步伐小、爪印密。由此看來這是一道外出的仙蹤。父親還有傳授:黃大仙若未被驚動,慣走老路出入。秦巨伯細察這條仙蹤,待要尋個地方下連心扣,不想卻在一棵血見愁(學名茜草)的葉柄上,看見被倒刺鉤住的一縷白毛。他拿起來聞了聞,臊味嗆鼻頂肺,正是他從小就熟悉的父親打回來的黃鼠狼的味道?!鞍酌S鼠狼?!”秦巨伯心中一震,不禁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渾身汗毛剎那聳立起來,只覺天旋地轉,竟有些站立不穩(wěn)。父親講過,黃鼠狼有修仙的本領,但若要成仙,必得先經百年灰,再歷千年黑,苦熬萬年白。原來黃鼠狼中不修仙者,通常只十余年壽命,修仙者若修到百年,黃色褪變?yōu)闇\灰;若一千年,深化為黝黑;若熬煎至萬年,則凈化為純白。至純白,便可擇機“討封”,討封成功,立地成仙。如何討封,此處略過,后文再述。且說秦巨伯此刻捺住怦怦心跳,定下神來,依父親所教,給黃大仙擇一死地,布好連心扣,便遠遠找一僻靜背風處躲了起來。此時才覺有些肚餓,取出干糧,就著兩心壺里的水草草啃了幾口,就兩眼一抹搭睡了過去。

      五月十三的月亮,升上了林梢,離圓滿雖還有兩日,但已很亮了。秦巨伯聽見遠處傳來哀嚎聲,知道是黃鼠狼入扣了,忙爬起來,躡到近前,卻愕然看見扣住的竟是父親秦老翁的右腳踝。秦老翁一見秦巨伯即破口大罵:

      “小畜生!五月不捕仙!誰讓你壞這頂頭的規(guī)矩來?!還不快解開這連心扣!”

      秦巨伯一驚,待要上前去解,卻又心下念道:

      “不對呀,父親自己會解連心扣,即便扣住,為何不自己解卻要等他前來?”

      忽又一念電閃:

      “父親已經死了呀!那眼前這東西是什么?莫非是黃鼠狼所幻化?”

      念剛及此,眼前的秦老翁果然如黃鼠狼一樣哀嚎起來。秦巨伯冷笑一聲,大喝道:

      “老畜生!敢裝我爹!”

      說著上前取扣,就見秦老翁撲將上來,秦巨伯一閃,醒了過來,竟是一夢。卻又不像一夢,因見五月十三的月亮,確乎升上了林梢,離圓滿雖還有兩日,但已很亮了,遠處傳來哀嚎聲,應是黃鼠狼入扣了。秦巨伯疑是幻聽,再聽仍然,知道是黃鼠狼入扣了,忙爬起來,躡到近前,赫然看見一只通體純白的母黃鼠狼正在月光下掙扎,扣住的正是后腿右腳踝。秦巨伯禁不住牙齒咯咯打戰(zhàn)。黃鼠狼聽見動靜,驀地停住,伏在地上,死死盯向秦巨伯。秦巨伯頓感寒氣襲來,但仍一步一步走向白毛黃鼠狼,殷紅行縢在月光下像兩把行走的血刀。白毛黃鼠狼突然直立起來,仰天朝月凄厲長嘯,使得秦巨伯的腳步頓了一頓,眨眼間黃鼠狼俯身扭頭一口咬斷自己的右后腿,瘸拐著逃向密林深處。秦巨伯急向前追,就見黃鼠狼噗噗兩聲,兩股臭氣噴出,將秦巨伯劈面襲倒在地。此后竟未再逃,而是繞著暈厥的秦巨伯轉了一圈并將尖牙利齒頂在了他的咽喉處,但猶豫了一下,并沒有下嘴,而是拐瘸著走了。

      秦巨伯再醒來,已是后半夜,只覺心悶氣短。怔愣片刻后,忽然竟也望月哀號起來,驚起夜鳥紛紛,如他紛雜思緒:父親秦老翁一輩子連千年黑都沒見到過,他卻錯失了萬年白!悲哉!痛哉!

      此后無論秦巨伯如何尋覓下扣,再不見白毛黃鼠狼蹤跡。“這老白毛躲到哪里了呢?難道這是個夢?不對,我有這縷白毛呀!”秦巨伯將那縷白毛縫到了海草帽上,以警示自己五月十三夜里遇見白毛黃鼠狼不是個夢。所以今年他要趁大雪封山,趁熱打鐵,搜捕這只黃大仙。

      但依然一無所獲。每日里只見白茫茫一片大雪。這一日,已到了大年三十,秦巨伯午后巡山時發(fā)現雪地有蹤痕,雖非黃大仙爪印,卻也追了上去,原來是一對年根兒逃難的父女。父三十余歲,女十七八歲,自稱姓楊,從齊州地界逃來,一路乞討,誤迷深山,再無人救,就要凍餓而死。秦巨伯引二人歸家,安置于東廂房。燃柴暖炕,坐鍋燒水,又每人一碗湯面,父女二人就緩了過來。

      及至子時,秦巨伯叫二人到正房過年。二人先是不肯,怕打攪秦巨伯家人,待秦巨伯說自己父母已逝,無兄弟姊妹,這才洗漱整衣后來到正房。見灶屋內,已餳好一團白面并有半盆白菜豆腐餡兒。餡兒雖是素的,但秦巨伯告訴二人,此白菜乃是“膠白”,產自膠南以北的膠縣。膠縣多沙瓤之地,松軟透氣,故白菜多汁脆嫩,入口甘甜,為別處白菜所不及,售價自然也不及。膠縣人夸獎自己的白菜,就倆字:“崢鮮!”秦家每年也就大年三十,才買一棵。楊氏父女聽來,自是惶恐不安。秦巨伯又問楊氏女道:

      “大妹妹會不會包‘箍扎’?”

      箍扎乃山東有些地域尤其是膠東一帶對餃子的舊稱。顧名思義,餃子皮包起菜來曰“箍”,包住菜后捏皮合攏曰“扎”。沿至今日,老輩人仍有此叫法。這輩人去后,箍扎之名休矣。

      楊氏女問道:

      “箍扎?”

      秦巨伯兩手比畫了一下,楊氏女笑道:

      “就是我們那兒的餃餌嘛。會。我們也是包這個過年。”

      秦巨伯乃讓楊氏女包箍扎,自己邀楊父去了東房炕上。楊父見炕上早擺好了四樣菜式——香油拌胡蘿卜絲、清炒“膠白”、四瓣咸鴨蛋、一尾紅燒鯉魚。秦巨伯持兩心壺給楊父斟酒,讓他寬心住下去。楊父老淚縱橫。

      兩人喝完半壺酒,楊氏女已煮好箍扎送上來,秦巨伯下炕出門放了一掛鞭炮,回屋跟父女二人吃了箍扎,這年就算過了。父女二人也就暫時住下了。家里有了人氣,一時把秦巨伯捕白毛黃鼠狼的心氣也沖淡了些,過年后未再像年前那樣每日進山。

      且說大年初五這一天,秦巨伯按秦家逢集老例,五更天起來去西廂房宰殺黃鼠狼以備趕集。待收拾停當,正五更將盡,天色放明,忽聽聞正房灶屋內吱吱啦啦,傳來縷縷香氣。秦巨伯來到正房,見楊氏女已為他準備好早點。端上來,乍一看是小米糊糊配燒餅,跟本地一樣,再細瞧卻大有不同,只見那小米糊糊里又摻了過年剩下的各樣菜蔬及花生米、豆干、索粉(粉條)等三五樣小吃;再看那四個燒餅,金黃酥脆、油潤滑眼、蔥香透鼻,更別致處還擰著一層層的旋兒。楊氏女告以秦巨伯,這是齊州地界吃得起早點人家的早點,那粥叫填末兒,那燒餅叫油旋兒。秦巨伯喝了一口填末兒,吃了一口油旋兒,說:

      “不糙?!?/p>

      想了想,又說:

      “以后每天就做它?!?/p>

      說著分了半碗填末兒、兩個油旋兒給楊氏女。楊氏女有些猶豫,秦巨伯不容分說道:

      “快吃!”

      楊氏女不知,秦巨伯剛剛喝下填末兒吃下油旋兒的時候,忽然心里浮現出一個主意:“娶眼前這女子為妻。”

      這天趕集回來,秦巨伯就給楊氏女買了一個銀手鐲、一個金戒指、一身春衫。這事與楊父講還是與楊氏女說呢?想來思去,秦巨伯還是將三樣物件偷偷遞與楊氏女,訴說了自己的心思。楊氏女意頗踟躕,秦巨伯問其心意,楊氏女答以父親私下講過,秦巨伯樣樣都好,但捕殺黃大仙太多,殺氣太重,以后恐有禍端,此地不宜久住,正月十五過后他們就要走了。又說道:

      “爹爹脾氣執(zhí)拗,我說不服他,也不敢去說。哥哥你要是有這心意,何不找個媒人去跟他說道一下?我們父女倆究竟在難中,多些聘禮與他,也許就點頭了?!?/p>

      秦巨伯沉吟道:

      “你既然愿意嫁我,我自當照辦。”

      到正月初七,秦巨伯就聘了大珠山麻衣庵明慧法師來做媒,聘禮由楊父自定。不想楊父卻一口回絕,托明慧法師告與秦巨伯:一、小女在齊州老家已許人;二、大恩不言謝,但必報答,正月十五即辭別回鄉(xiāng),待秋收后必登門攜禮拜謝。秦巨伯長嘆一聲,也只能無可奈何了。此后,楊氏女常見秦巨伯身影在深夜窗前徘徊。

      正月十四晚上,秦巨伯置一席菜、一壺酒,給楊氏父女餞行。楊氏女本不喝酒,但秦巨伯對楊父說這一去不知何日再見,何不讓楊氏女也飲上三盅。楊父亦有歉意,故允楊氏女喝了三盅。余下酒水秦巨伯與楊父各一半。飲完,月亮在圓著,已躍出于大珠山之上。三人回房,各懷心事。楊氏女未再見秦巨伯窗前徘徊,知其已死心,暗地里也不禁長嘆一聲。

      正月十五一早,楊氏女給秦巨伯做好油旋兒和填末兒,便隨父離去。秦巨伯僅指明道路,未再相送。說來也是無巧不成書,這楊氏父女行出七八里地后,楊父忽然腹疼如絞,一時進退兩難:進,不知何處才有人煙可延醫(yī)診治;退,又如何好意思退回去?思量間,楊父疼臥在地,已不能行走。楊氏女不再猶豫,給父親找了個向陽草窩安頓下來,自己跑回秦家莊找秦巨伯。

      回到秦家,見秦巨伯正面對油旋兒填末兒痛哭,卻不曾吃喝分毫,一時眼里也涌了淚花。但眼下不容道情,急忙拉起秦巨伯告以實情,秦巨伯驚急不已,趕緊擦干眼淚,飛快去把村醫(yī)秦寶方叫來,跟楊氏女一起趕到草窩處,楊父卻已無鼻息了。秦寶方察看一番,嘆是痢疾,本不致命,奈何晚來一步。楊氏女既悲且痛自不必提。且說秦巨伯雖突逢此遭,做事卻頗大義,先是厚葬了楊父于后山之上,又雇了騾馬轎夫,欲送楊氏女回家鄉(xiāng)。啟程前,楊氏女忽道:

      “哥哥,你心意已變?”

      秦巨伯道:

      “從沒有變。但令尊生前不應,讓我難做人。你還是依你爹爹的意思回家吧?!?/p>

      楊氏女道:

      “我爹爹已去。我已沒有家?!?/p>

      秦巨伯沉默未答。

      楊氏女望望后山,又道:

      “如今爹爹墳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p>

      秦巨伯嘆息一聲,遣散了騾馬轎夫,引楊氏女回了家。楊氏女守孝三年后,兩人成了親。又一年后,生下了兒子秦祖佑。秦祖佑二十二歲時,秦巨伯傳其宰殺收拾黃鼠狼之法,但未傳捕仙技與捕仙規(guī)。同年為其娶親成家。親家公是大珠山山腳山神廟的廟祝李四,是秦巨伯趕集歇腳認識的老相識了。又兩年后,孫子秦朔望出生。又三年后,楊氏女過世。過世前,她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把油旋兒和填末兒的做法傳給了兒媳李珠;另一件是央求秦巨伯將自己和父親葬到一處。秦巨伯心道:“你既是我妻,與我葬在一處才合禮數?!币粫r不知如何作答,去找親家李四拿主意,因李四善打卦相面,通風水堪輿。李四就此起了一卦,解得卦象,暗中吃了一驚,乃見秦巨伯竟有暴死野外之兆。但李四知秦巨伯心重多疑,城府深鎖,不可明說,況且對自己占卜的準頭亦不確信,便從人情世故出發(fā),婉轉勸秦巨伯先應下楊氏女,將其與楊父葬到一處,待秦巨伯百年之后,再讓秦祖佑將楊氏女遷穴與秦巨伯合墳。秦巨伯亦覺可行,便就此照辦。

      說回早點。自楊氏女重回秦家門那天起,秦巨伯的早點便雷打不動:油旋兒四個、填末兒一碗。偶爾心血來潮,會分兩個油旋兒、半碗填末兒給楊氏女。秦祖佑出生后,不再分給楊氏女,只偶爾分給秦祖佑。秦朔望出生后,不再分給秦祖佑,只偶爾會分給秦朔望。楊氏女過世后,李珠按婆婆所教原樣操持秦巨伯的早點。

      秦老翁在世時,不愛說話,一天到晚黑著臉。秦巨伯雖不黑著臉,但也不愛說話,平時不說話,吃飯時更是不言不語,一頓飯下來,只聽見碗筷的聲音。即使是分油旋兒和填末兒給秦朔望的時候,也只是手上分,不動言語。秦朔望曾偷偷問過秦祖佑:

      “爹,爺爺是啞巴嗎?”

      話音剛落,頭上就吃了秦祖佑一記爆栗:

      “該打!”

      油旋兒好不好吃?秦朔望吃完了不舍得洗手,一天都在舔手指頭。

      填末兒好不好喝?秦朔望喝完了直咂巴嘴,一天身上都是熱的。

      三 一山波浪

      秦祖佑端著那大半碗黃鼠狼血回到灶屋,李珠接過去倒進了鍋底煮著的填末兒,蓋上蓋墊(鍋蓋),候至滾沸,掀開,先將貼在鍋邊的四個油旋兒起下來,再將填末兒盛出,一并放在船盤(本地人常用的三尺來長、二尺來寬的木質飯板,有邊沿,無底足,用以擱在炕上用餐)上,端著送往北屋。

      北屋是三間正房,與東西廂房的茅草房不一樣,北屋是海草房。海草房下以石砌,頂以草覆,堆尖如垛,色褐間白。這海草不是常見的海邊雜草,是生在近海的一種海帶草,此草細長柔韌,春榮秋枯,經風吹浪送,漸被推至岸邊。沿海人家打撈上來,翻曬晾干,苫頂成房,蟲不能蛀,火不能燒,冬暖夏涼,百年不腐。但蓋一座海草房費時費力,故非殷實人家不愿為。秦祖佑十年前就曾動議將東廂房也蓋成海草房,秦巨伯至今不置可否。

      李珠將早點端進北屋東房炕上,秦巨伯麻利地用完,就下地出屋趕膠南大集了。秦巨伯趕集的裝扮與進山捕仙的裝扮一個樣:灰褂灰褲、八搭麻鞋、殷紅行縢,懷揣連心扣,斜挎兩心壺,頭扣海草帽,肩背柳條筐。也不知什么因由,捕了四十年黃鼠狼,秦巨伯有些掛相了,不但眉目之間已流動些黃鼠狼的氣息,就連走路的步伐,也如黃鼠狼一樣,碎步緊挪,輕若無聲,遇陡峭臺階或尖石斷木,也常一躍而過,渾不似六十許人。相識秦巨伯多年的人常在背后嘀咕:

      “干啥成啥。這不就是一只黃鼠狼嘛?!?/p>

      秦家莊窩在大珠山半山坡。秦巨伯走出秦家莊,向山下走去。出了村,踏上山路,秋林染色,麗日晴空,山中幽寂,鳥鳴婉轉。沿山路徐行,秦巨伯好不愜意,竟哼起了小曲:

      黃大仙 你莫怪

      都是老天一盤菜

      水火何曾結過仇

      你我之間沒有債

      行出三五里路,忽然感覺到了異樣。沒有風,但海草帽下卻突生一股涼意,怪哉!細察卻是縫了四十年的那縷黃鼠狼白毛竟飄動若羽。秦巨伯心里咯噔一下,忙立停腳步,定住身形,只轉動頭顱悚然四望,恍見密林蓬草間一道白影過隙。再定神,卻又只見陽光朗照,太平無事。此時一股山風涌來,百草千林萬木如水浮漾,掀起一山波浪。秦巨伯疑是自己眼花多心了,搖搖頭繼續(xù)行去。

      行至山腳下的山神廟,廟祝兼親家李四早已等在門口,秦巨伯卸下柳條筐,掀開筐蓋,從里邊拎出剝皮后的黃鼠狼扔給了李四。往日李四接過去,就轉身進門烹制去了,但今天似是有話要說,開口道:

      “親家公——”

      秦巨伯卻不大想聽,只懶懶地擺擺手道:

      “回來再說。回來再說。”

      李四也就只好住了嘴,目送秦巨伯背上柳條筐繼續(xù)向前,直至轉彎不見了,才回轉到廟里。

      四 沒落子弟

      大珠山,位于東海之濱(現在叫黃海)的膠南縣域,高一百四十六丈,峰奇、石怪、水猛、花繁,自古為佛道圣地,廟宇道觀林立,盛時有近百座之多,可謂山氣豐盈,香火鼎盛。明慧法師的麻衣庵即是其中一座,更有千古名剎石門寺鎮(zhèn)守山脈,至今游人香客絡繹不絕。

      李四的山神廟,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位于山腳,坐北朝南,乃是李四祖上募建。進山門,有個過道,左右兩間耳房,西耳是灶屋,東耳是炕房。出過道,是一個四合院,院中植有松柏和槐樹三棵,夏天也能樹蔭滿地,冬天也能落葉翻飛。三棵樹中間,立著一座香爐,供香客燒香焚紙所用。繞過香爐,是正殿三間。中間供的是大珠山開山鼻祖二郎神。相傳盤古開天辟地后,忽然九日并出,人間酷熱,二郎神奉旨追殺太陽,至膠南縣域海邊,忽感鞋中有石子硌腳,脫鞋磕出一粒石子,矗立為山,即大珠山;又磕出一子,即小珠山。小珠山雖名為小,實則高出大珠山,為二百一十八丈,正所謂“大珠山不大,小珠山不小”。正殿西邊一間,供的是土地爺,一個笑呵呵的白胡子老頭兒。東邊一間,有五個神龕,供奉的是民間五大仙的牌位,中間是胡仙(狐貍),胡仙左手邊是黃仙(黃鼠狼)和灰仙(老鼠),右手邊是柳仙(蛇)和白仙(刺猬)。秦巨伯曾勸李四將黃仙的牌位請到五仙的中間,李四說祖上所定,不敢調換。秦巨伯只撇嘴一笑。

      李四家在大珠山中的李家大莊,是一個大家族。李四祖上募成山神廟后,不養(yǎng)和尚道士,只設一個廟祝。廟祝世代都由李氏子弟出任。所做活計也就是收收香火錢,灑掃一下庭院,擦拭一下神像牌位。所選李氏子弟看似隨意,實則也有合計,就是由每一代中最沒出息的那個子弟出任。到李四這一代,百十來個子弟中,他被選中了。

      李四頗是沮喪,進廟后消沉了一段時日,后來卻發(fā)現這是個好差事。廟祝的那些活路實則是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庭院掃不掃,神像擦不擦,外人誰也不會在意。更何況,有些香客進院就干活,生怕出不了力,根本無須他動手。李四唯一愿意干并堅決不讓別人碰的就是收香火錢。這香火錢多少除李四外是不會有人知道的。族長每月派人下山來收一趟,李四先是扣留三分之一,后來膽子越發(fā)大了起來,就留一半交一半。閑來無事,錢又湊手,李四就去石門寺里拜了一個老道士為師,學了些打卦占卜風水堪輿之術。這老道士也頗有故事,方頭方腦,像塊石頭,又在石門寺,故人們當面就喊他石道人,但背后其實都喊他石瞎子,因為他求仙學道把眼給弄瞎了。按說眼瞎了是壞事,但這兒的人不知怎的,都喜歡信瞎子,壞事也就變成了好事。不過這個石瞎子確有些本事,暫不詳述,后邊再講。這里先說李四。

      有次一個女香客來山神廟求神拜仙,卻被山路崴了腳,不得已在李四這兒住了十來日。不知為何,一向小心謹慎的李四變了個樣,每天晚上也不避諱,就在女香客眼前點數香火錢,然后鎖進炕頭錢柜。女香客也就沒再走,和李四成了好事。一年后生下了個女兒,起名李珠。生下李珠后,李四放了心,就把錢柜的鑰匙交給了女香客。又半年后,女香客卻卷了李四錢柜里的所有香火錢走了。李四這時才驚覺自己連女香客老家在哪兒都不知道,只知道女香客姓顧,就這還是女香客自己說的,也不知真假。好在女香客將女兒給留下了,日子也就還有個念想。這女香客對女兒畢竟還有點心腸,走之前給女兒找木匠做了個小搖車,還偷偷給女兒裁剪了七八身衣裳,看式樣大小,是照著一到十歲來縫制的。但說來也是無巧不成書,女香客卷錢走了以后,李四的運氣就不大好了,山神廟的香火漸漸也淡了。多虧李四跟石道人學了些手段,還能謀個身暖肚飽。

      大珠山中,有個秦家莊。秦家莊有個捕仙的秦巨伯。秦巨伯每五日趕膠南大集,途經山神廟時,會在山門外歇一歇腳。說是歇腳,其實也沒啥可歇的地方,好在山門外有個碌碡,是李四逢廟田秋收打谷子用的,秦巨伯每次就坐在碌碡上歇一氣。后來李四跟秦巨伯熟了,就邀秦巨伯進屋上炕,燒一鍋茶來喝。有次秦巨伯問李四會不會烹制黃鼠狼,李四答曰會。他這個法子其實是跟石門寺石道人閑談時聽來的。秦巨伯以后每次趕集就扔一只剝了皮的黃鼠狼來,返回的時候,李四恰好將黃鼠狼熬煮完畢。兩人就著秦巨伯打來的兩斤酒吃喝一空,然后李四關廟,秦巨伯戴月回家。時日一長,也就處成了好伙計。到孩子談婚論嫁的時候,兩人就成了親家。

      李四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望著大珠山出神?!皼]落子弟?現在誰有我恣?我是恣弟!”李四想到最后總是笑笑,然后掐指算一下秦巨伯下個趕集的日子。

      五 瑯琊紅 朱薯白

      從秦家莊至山神廟九里路,從山神廟到膠南縣城還有九里。喝掉一壺水,走出兩身輕汗,秦巨伯走進了膠南縣城。先去墨水河筆莊交付黃鼠狼狼尾。原先交付狼尾,按季結算,自從孫子秦朔望六歲入村塾破蒙后,秦巨伯不再結算現錢,一律折算成筆墨紙硯。這次秦巨伯特意要了一卷安徽歙縣澄心堂的宣紙,想回去撫慰一下秦朔望。此紙名貴,本不舍得折換,又兼孫子尚小,也不必用此名紙,但只因前日,秦巨伯痛揍了秦朔望一頓,心下歉疚。前日,秦巨伯去秦朔望房中查驗功課,見秦朔望不但未能按塾師秦鐘玉先生所教去抄書,反而在宣紙上畫了三只黃鼠狼;更可氣者,畫得栩栩如生;尤可恨者,一只是淺灰,一只是深黑,一只是純白;最可怕者,三只又似一只,只顏色不同。秦巨伯看時,險些驚厥過去,因跟四十年前那只白毛黃鼠狼樣貌活脫脫一個模子出來的,嚇得他一把將宣紙撕碎,又扯過秦朔望,按到炕上,一通老拳亂捶。以前秦巨伯也常揍孫子,但都不及這次。秦巨伯邊捶邊罵:

      “讓你不寫字!讓你不學好!讓你不聽先生的!”

      秦朔望性格倔強,雖不回嘴,卻也不求饒。秦祖佑和李珠就在灶屋聽著,卻誰也不敢上前去勸。李珠坐在鍋臺前,眼里噙著淚,看向秦祖佑。秦祖佑蹲在旮旯,低著頭,一聲不吭。

      秦巨伯越想越氣,越打越甚,怒道:

      “誰教你的?”

      秦朔望道:

      “沒人教。”

      秦巨伯捶道:

      “還不老實!百年灰、千年黑、萬年白,你咋知道的?”

      秦朔望道:

      “我不知道?!?/p>

      秦巨伯道:

      “不知道你怎么畫得出來?”

      秦朔望道:

      “夢里看見的?!?/p>

      秦巨伯一怔,停了拳頭:

      “夢?什么夢?夢里還看見啥了?”

      秦朔望道:

      “沒啥了。就看見三只長得不黃的黃鼠狼圍著我繞圈。怪有意思的,我就畫下來了?!?/p>

      邊說邊齜牙咧嘴,涕泗橫流,只因秦巨伯拳頭停了,他身上覺出痛了。秦巨伯也方覺打得或是有些重了,但也不知如何收場,只扔下一句“好好寫字抄書,下次不聽話還打”就走了。

      在墨水河筆莊吃了半盞茶、兩塊豆干,秦巨伯告辭,筆莊莊主孟雪齋送秦巨伯出門,仍問那個每次必問的話頭:

      “秦兄,這世上究竟有無白毛黃大仙呢?”

      秦巨伯戴上海草帽,照舊答道:

      “有當然是有了?!?/p>

      孟雪齋道:

      “對對對。這個自然是了。秦兄帽子上這縷白毛即是明證?!?/p>

      又低聲道:

      “若是秦兄捕得,這狼尾可千萬要留給鄙莊啊。價錢秦兄盡管開口?!?/p>

      秦巨伯諾諾兩聲,悻悻走了。來到萬全堂藥鋪,將心肝肺膽腎遞與伙計。這個是記在賬上,按年結算。接著秦巨伯來到和盛茂皮貨店,程掌柜早已等在柜前,展開皮張上手驗貨,嘆道:

      “上品!上品!老秦啊老秦,你是如何做到的呀?”

      秦巨伯笑而不答。程掌柜開匣付錢。這是要付現錢的,因每集秦巨伯總要置辦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尤其是雷打不動地要沽兩斤酒,沒現錢不靈。

      從和盛茂出來,秦巨伯逛到了集市上,先是去大柳樹下聽說書先生講了半時辰書,又去買了些日用零碎,然后去打酒。打兩斤酒,秦巨伯卻要去兩個地方,因為他的這兩斤酒,一斤是瑯琊酒坊產的膠南名酒瑯琊紅,一斤是王臺鎮(zhèn)上土窯釀的小燒朱薯白?,樼鸺t,綿甜甘洌,喝來肚內甚覺熨帖;朱薯白,燒心辣喉,多是苦力解乏之用。秦巨伯去瑯琊酒坊打了瑯琊紅,又去散攤上打了朱薯白,這集就趕完了,往回走了。

      六 黃鼠狼討封

      九里地走下來,走回山神廟時,日頭已偏西。李四還是掐點等在門口,接過秦巨伯的柳條筐,將其讓進廟內,并早已備好清水手巾。秦巨伯洗臉凈手后,跟李四坐到了右耳炕房的炕桌兩旁。李四吃飯原先也用船盤,但覺得喝酒夾肉不便,便找木匠打了張四足炕桌。秦巨伯看見,炕桌上,照舊滿滿一甕黃鼠狼肉;今天是中秋,李四又加了一碟蠶豆、一碟秋葵,還擺了一盤果子和月餅。秦巨伯持兩心壺斟出兩碗酒,照舊說道:

      “老李,費事了。吃酒!”

      李四亦照舊道:

      “親家公,說這話就外道了。吃肉!”

      二人碗沿兒一碰,喝酒吃肉。李四仍是將碗沿兒低出半頭,仍是秦巨伯下箸后自己再動筷。秦巨伯也仍是吃一口肉,照舊贊道:

      “不糙!”

      此贊非虛。黃鼠狼肉臊臭無比,烹制極難,李四卻從石道人那兒學來妙招,他烹出的黃鼠狼肉,出奇地味鮮肉嫩湯美。秦巨伯曾問其法,李四答以一要去除臊筋——這是個細活;二要多下肉姜、陳皮,配以八角、草果、白芷、花椒入砂甕小火熬燉——這是個慢活;最后開甕時撒一把芫荽和一棵切碎的和事草(大蔥)。秦巨伯曾用其法在家暗自烹制,不得其味。又讓李珠烹過一次,亦是難以下咽,乃知李四有所保留。但也并不在意,多年來他早已習慣每集歸來在李四這兒吃喝一頓,再乘月微醺返家。只要能吃進肚里,誰做都一樣,也只是賠上一斤朱薯白而已。

      說來也是新鮮,這秦巨伯在家不言不語,與李四吃肉喝酒時卻滔滔不絕;李四也有些納悶,聽李珠說秦巨伯在家從不吱聲,何以在自己面前卻變了個人呢?何況自己也算能言善辯,在秦巨伯面前卻總是氣低語短,只能唯唯諾諾,這又是為何呢?李四一時也想不明白,后來也就不想了。

      秦巨伯在李四面前,所談大多是黃鼠狼的奇聞逸事。比如黃鼠狼上身。說小珠山某某村有一戶人家,家里躥進一只黃鼠狼,這家的男戶主是個莽撞人,拎起一把■頭將黃鼠狼打死了,當天晚上就被黃鼠狼附體了,在自己家上躥下跳,最后躥到房頂,掉下來摔死了。比如黃鼠狼換命。說黃鼠狼遇見狠人,沒法上身攝魂時,就以命換命,找一棵樹,把自己吊死,吊死之前,前爪會指向那個人,黃鼠狼吊死以后,所指之人也必死。比如黃鼠狼討封。說黃鼠狼修煉到白毛,就要討封。討封的人和地方也有講究,三種人最靈——皇族、和尚道士等修行人、孩童,地方最好是在寺廟、道觀。通常是在黃昏或夜里,黃鼠狼頂一片荷葉或撿一頂破帽子戴著,直立行到人前,問道:“你看我像個人嗎?”對方若答“是”或者“像”之類的話語,黃鼠狼立地成仙,神通貫體,可幻化為人;對方若答“不是”或“不像”之類的話語,黃鼠狼所積道行瞬間散去,要從頭重修。故黃鼠狼討封極其慎重。

      李四每每聽來,心中甚有不解之處:秦巨伯講的大都是人遭黃大仙報應的故事,他自己捕仙無數,何以講得出來?又何以不怕報應?更何況自己廟中還有黃仙牌位,他又何以敢讓自己烹制黃鼠狼肉?竟還試圖讓自己把黃仙牌位換到正中,這又是什么鬼心眼子?這些疑惑李四同樣也是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不過李四倒是間接也得了秦巨伯一個好處,那就是有些香客來此也是想聽些奇聞逸事,李四就把秦巨伯講的那些黃鼠狼故事販賣一番,竟頗受歡迎。

      兩口酒下肚,秦巨伯開言了,今天他講的是個黃鼠狼娶親的故事。說的是自己有一年深夜去深山捕仙,忽然聽見樹林中間有吹吹打打的聲音,饒是他再膽大,也嚇了一跳,定下心神,上前探看,見是一隊黃鼠狼敲著破鑼打著破鼓,抬著樹枝做的轎子,轎子上那新娘黃鼠狼也蒙著塊紅布,跟人嫁娶一模一樣。那時候秦巨伯年輕,性子尚蠻,覺得既然它們能娶親,他就能討塊糖吃,想著竟然走到黃鼠狼隊伍跟前,拱手說道:

      “恭喜、恭喜。不知是哪位黃二太爺或黃二太奶家娶親?我想討塊糖吃?!?/p>

      民間五大仙中,黃大仙排名第二,在胡仙之后,故又被尊稱為黃二太爺或黃二太奶。

      突然冒出個人來,黃鼠狼隊伍也吃驚不小。領頭的那只黃鼠狼打量了秦巨伯一番,鼻子翕動了幾下,突然齜牙咧嘴,驚恐萬分,狂嘯不已,帶領整個黃鼠狼隊伍扭頭向后逃竄。當時秦巨伯忍不住笑了。他說那領頭的黃鼠狼倒是聰明,聞出了他是捕仙人。說到這里,秦巨伯又忍不住笑了,說道:

      “老李,你知道后來我干啥了?”

      李四道:

      “干啥了?”

      秦巨伯道:

      “我那連心扣就在黃鼠狼娶親的路上,我后來去把那扣給取走了。五月我從不捕仙,黃鼠狼娶親,也不能打,畢竟是件喜事。人必得有所為有所不為?!?/p>

      李四心下忖道:

      “五月不捕仙,你講的那年五月差點捕到白毛黃鼠狼又是怎么回事?!”

      嘴上卻道:

      “親家公是個講究人啊。我敬親家公一杯?!?/p>

      不覺間一壺酒喝完了,一甕黃鼠狼肉也見了底,兩人已有些醉意。眼見天色也暗下來了,李四掌上了燈。秦巨伯忽然問道:

      “老李,你今日白天有話要說,是啥來著?”

      李四道:

      “親家公,夜來有件怪事?!?/p>

      秦巨伯道:

      “啥怪事?

      李四道:

      “昨兒后半夜,我聽見院子里有響動,就起身出去察看察看,是個大月亮地,就見樹下好似站著個什么人,個子不高,戴著頂帽子,帽檐遮得很低,還沒等我走近,就問了我一句:‘你看我像個人嗎?’我一下也沒反應過來,就說:‘什么叫像個人,你不就是個人嘛!’那人道了聲謝轉身就走了。我追了幾步,就看不見了,也沒看見他是從哪兒走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來的,我察看了山門和后邊的小門,都鎖得好好的。你說怪不怪?這會不會是黃鼠狼討封?。俊?/p>

      秦巨伯聽到一半,已冒出一額頭汗;聽完,酒已全醒了。秦巨伯定神問道:

      “老李,那家伙走時,是不是右腿有點瘸?”

      李四想了想,說道:

      “是。是有點瘸?!?/p>

      忽然倒吸一口冷氣又問道:

      “親家公,莫不是四十年前你遇到的那只白毛黃鼠狼?它要討封成了,會不會找你報仇啊?啊呀,親家公,我是不是犯了大錯?”

      秦巨伯忽然大笑道:

      “老李啊,我講的那些瞎話你還真信???哪有什么黃鼠狼討封,都是瞎編的?!?/p>

      李四道:

      “百年灰、千年黑、萬年白也是編的?”

      秦巨伯道:

      “編的。”

      李四道:

      “那黃鼠狼娶親呢?”

      秦巨伯道:

      “編的。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說著起身戴上海草帽,背上柳條筐。李四不甘心道:

      “那你這帽子上的白毛呢?”

      秦巨伯道:

      “咳。這是我從兔子尾巴上薅下來的。我從沒見過白毛黃鼠狼。走了,下個集見?!?/p>

      說著走出耳房,走出了山門,踏上了山路。李四看著秦巨伯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才回轉進廟。平時回到耳房,李四倒頭就睡了,今天卻氣得睡不著。“全是編的瞎話?你這是拿我當嘲巴啊!”當地人將傻子、二百五或缺心眼等類人統(tǒng)稱為“嘲巴”。李四心里又氣又惱,不過畢竟喝了酒,氣惱了一會兒,兩眼一閉也就睡過去了。

      七 天心月圓

      八月十五的月亮在天心圓了。大珠山被月光籠罩著,山路很亮。秦巨伯走在山路上,心內一片忐忑。四下望去,大山里月光茫茫,一片沉寂,只是不時響起秋蟲唧唧。他倒并不怕夜路,但今天實在蹊蹺。早晨下山時的那一團白色影子又浮上心頭,莫非那白毛黃鼠狼真的回來了?莫非昨天晚上那白毛黃鼠狼真的向李四討封成功了?李四應當不會也不敢騙我。若真的是那白毛黃鼠狼回來,是要找自己報仇嗎?秦巨伯想著,加快腳步,但忽而又想到:自己是個捕仙人啊!難道自己不是一直苦苦追尋這只白毛黃鼠狼嗎?自己不是一直想捕到這只黃鼠狼給孫子做一支天下一等一的狼毫筆嗎?怕它作甚?難道不應該是怕它不來嗎?想到這里,秦巨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驚起了路邊樹上的數只夜鳥。這時秦巨伯的腳步又從容了,肚中的酒意又匯聚到頭頂,熟悉的感覺回來了,秦巨伯小碎步輕快走著。

      走著走著,忽感到什么,一抬頭,見是孫子秦朔望在前邊山路上迎他。秦巨伯急走兩步,叱道:

      “這么晚跑出來做啥?我還需要你迎?”

      秦朔望并未說話,而是突然沖上前,將秦巨伯撲倒在路邊的草叢里,拳頭如雨點般落下。秦巨伯待要反抗,卻發(fā)現孫子其力甚大,竟不能反。秦巨伯吼道:

      “你個好孫子,你這是為啥!”

      秦朔望道:

      “老殺才!前日你捶得我喘不動氣,今天我非捶死你不可!”

      說著繼續(xù)拳捶秦巨伯。秦巨伯吃痛不過,心想如此下去必死無疑,何不裝死試試?于是大叫一聲,閉氣不動。秦朔望又捶了幾下,果然也就停了手,又罵了幾句“老殺才”就離開了。

      待腳步聲遠,秦巨伯才爬起來,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但這時已顧不得許多,身中酒意轉為一腔怒火,他三步并作兩步,躥躍回家。進得家門,先到西廂房掠下那把剜心刀,一腳踢開東廂房,撲到南間,掀開被子,將刀架在了孫子的脖子上,喝道:

      “你個該死的!敢捶你爺爺!”

      秦朔望突被驚醒,見刀壓頸,不知發(fā)生何事,只嚇得哭了起來。秦祖佑與李珠也掌著“氣死風”從北間過來,二人驚道:

      “爹,這是咋了?”

      秦巨伯怒道:

      “這個小殺才剛才在山道上為我前兩天捶他差點捶死我!”

      秦祖佑與李珠望向秦朔望。秦朔望道:

      “爹、娘,我一直不曾出屋,如何去山道上捶爺爺?”

      秦祖佑道:

      “爹,朔望晚上跟我們吃了月餅和果子之后就睡了,沒見他出屋啊。再說了,他一個做孫子的,被你捶打也不會記仇啊?!?/p>

      李珠道:

      “爹,您快把刀拿開吧。您捶朔望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哪次記仇了?更不可能捶您,他才十二歲,就是想捶您,他有那把子力氣嗎?”

      幾番話聽下來,秦巨伯也忽覺有些不對,急忙把刀挪開,悻悻說道:

      “剛才那人確實跟朔望一模一樣。這能是誰作怪?”

      秦祖佑道:

      “山中啥都有。會不會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搗鼓(本地方言,有搗鬼、作弄之意)著了?”

      “是它!”秦巨伯猛地一拍大腿,剜心刀險些扎到自己。

      秦祖佑問道:

      “是誰?”

      秦巨伯道:

      “這個你們少管。它敢搗鼓我,我自會扎箍(本地方言,有整治、攻擊之意)它?!?/p>

      秦巨伯說完恨恨地要走,又想起什么,從柳條筐里取出那卷宣紙,遞給孫子,說道:

      “安徽澄心堂的紙。你們先生都沒用過。”

      秦朔望接過宣紙,淚眼汪汪道:

      “謝謝爺爺?!?/p>

      秦巨伯道:

      “謝啥謝,中了功名才算謝。你不是想要真正的狼毫筆嘛,最近我給你弄一支?!?/p>

      秦朔望囁嚅著,不敢再說謝,也不知該說什么。秦巨伯也不再理會,出門回自己屋了。秦祖佑、李珠和秦朔望三人互相看看,秦祖佑吹滅“氣死風”,說道:

      “睡吧。”

      八 黃仙夢

      八月二十,又逢大集。秦家按逢集老例,至五更天,秦祖佑起來宰殺前兩日秦巨伯捕得的黃鼠狼一只。宰殺停當,恰五更將盡,天色放明;李珠做好油旋兒填末兒,送至北屋東房;秦巨伯吃過早點,照舊裝扮,下地出門趕集。

      出了村,踏上山路,秋林染色,麗日晴空,山中幽寂,鳥鳴婉轉,秦巨伯沿山路徐行,似乎一切照舊。但秦巨伯知道,有些東西變了??諝饫锏臍馕抖甲兊貌灰粯恿?,他已經聞到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p在海草帽上的那縷白毛也常無風自動。秦巨伯知道,它就在近處。它,就是那只白毛黃鼠狼!它真的回來了。但秦巨伯知道不能打草驚蛇,他照自己的老樣子,看上去走得很愜意,也唱起了小曲:

      黃大仙 你莫怪

      都是老天一盤菜

      水火何曾結過仇

      你我之間沒有債

      陽光普照,山風流動。秦巨伯邊哼小曲邊用眼睛在帽檐下偷偷四望,什么也沒有看見。但秦巨伯能感覺到有雙眼睛不知在什么地方盯著自己?!芭芰撕蜕信懿涣藦R。老伙計,早晚咱們得打照面?!鼻鼐薏攵?,不再展眼四顧,而是一氣走到了山神廟。李四照舊等在廟門口,接過剝皮后的黃鼠狼回去烹制去了。秦巨伯照舊走去縣城,沿墨水河筆莊、萬全堂藥鋪、和盛茂皮貨店一路走下來,又去聽書、買零碎、打酒,然后就往回走了。

      回至山神廟,照舊是日頭已偏西,兩人分坐炕桌兩旁開始吃肉喝酒。秦巨伯持兩心壺斟出兩碗酒,說道:

      “老李,費事了。吃酒!”

      李四道:

      “親家公,說這話就外道了。吃肉!”

      二人碗沿兒一碰,喝酒吃肉。李四仍是將碗沿兒低出半頭,仍是秦巨伯下箸后自己再動筷。秦巨伯也仍是吃一口肉,照舊贊道:

      “不糙!”

      喝過兩口酒,見秦巨伯不像往常那樣有談興,李四道:

      “親家公,不知道今天你有啥黃皮子的新鮮事?!?/p>

      秦巨伯道:

      “都是些瞎話,不值當講。今天我倒想聽聽老李你再講講墨水河的風水。這條河確實要出個文狀元嗎?”

      李四道:

      “從風水上看,是定數了?!?/p>

      想了想,又說:

      “這也不光是我這么看。我?guī)煾甘廊诉^世前也是這么看的。”

      秦巨伯道:

      “那依你看,朔望有望拔得了這個尖兒嗎?”

      李四忙道:

      “有望。非常有望?!?/p>

      秦巨伯道:

      “我是真盼著老李你這話別是黃瓜藤上開謊花啊。要不別說朔望的生計,就連秦家家傳的營生也丟了?!?/p>

      李四道:

      “空不了??詹涣??!?/p>

      話雖這么說,頭上卻也冒出了汗,李四揮袖悄悄擦掉了,又舉起酒碗道:

      “親家公,我敬你一杯?!?/p>

      李四冒汗不是沒有緣由。原來墨水河要出文狀元之論,雖說也早有各種傳言,但要說這狀元會應到外孫秦朔望身上,就是李四的胡謅了。為啥胡謅呢?李四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女兒李珠,當年并不愿意嫁給秦家,是經李四苦勸才勉強同意的。李珠不愿意,原因很簡單,秦家是捕仙之家。李珠自小懂事,四五歲起就幫父親灑掃庭院,擦拭神像、牌位。李珠最喜歡擦拭的就是正殿東間供奉的五大仙牌位,除了香客,她在這里也真的看見有狐貍、黃鼠狼等獸物出沒。來得最多的,就是黃鼠狼,一身杏黃,靈頭靈腦,李珠只覺得怪可愛的。這樣的小靈獸怎么能殺呢?不但殺,后來看到父親和秦巨伯還吃,心里怪硌硬的。于是她對黃仙牌位尤其上心,上香總多點幾炷,果子總多擺幾個,擦拭也更勤一些。李四苦勸女兒嫁與秦家,則只在一點上下功夫:秦巨伯雙親已死,去了沒有爺爺奶奶輩的負累;秦巨伯沒有兄弟姊妹,去了沒有妯娌姑嫂的爭競。李珠也曾跟父親回過李家大莊,確也有些打怵大家族的生活,漸漸也就被勸動了,就嫁了。過門三天,回娘家。當然,娘已不在,這只是個說法。李珠向李四訴苦道:

      “爹,苦啊?!?/p>

      李四道:

      “吃得太糙?”

      李珠道:

      “不糙。”

      李四道:

      “穿得不好?”

      李珠道:

      “穿得好?!?/p>

      李四道:

      “那還有啥苦?”

      李珠道:

      “鼻子和耳朵遭罪啊?!?/p>

      李四一下就聽明白了。秦巨伯家,他也去過。進門頂鼻子就是一院子濃烈的臊臭的黃鼠狼味兒,西廂房時不時傳出刺耳撓心的黃鼠狼的哀嚎。為鎮(zhèn)黃鼠狼,秦家還養(yǎng)了兩只大白鵝。黃鼠狼一叫,大白鵝也伸長脖子嘎嘎叫。還有一窩雞,也跟著湊熱鬧。那真是叫得人胸悶心慌。那次李四只待了半盞茶的工夫就找借口走了。李珠卻要待一輩子。李四撓幾下頭,卻仍得勸:

      “習慣習慣就好了。秦家人能受得了,我們受不了?別叫人看不起?!?/p>

      李珠抹著眼淚回了秦家。生下兒子秦朔望后,李珠有一天來找李四,起因是她在孩子百歲那天夜里做了個夢,夢見一個鶴發(fā)童顏、須眉皆白的老頭兒,坐在一頂杏黃色的轎子上,被四個黃發(fā)黃褂黃褲黃鞋的小伙抬著走到她面前,老頭兒開口道:

      “李珠,孩子百歲,我特來看望?!?/p>

      李珠道:

      “老人家,您是哪位?我不認得?!?/p>

      老頭兒道:

      “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我在你們家那山神廟里住了些年頭了。你給我上過香,供過果子,還常給我洗臉擦灰?!?/p>

      李珠驚道:

      “您是黃仙?您從牌牌上下來了?”

      黃仙道:

      “正是。別叫仙了,叫我黃二太爺即可?!?/p>

      李珠肅拜道:

      “李珠有禮了。黃二太爺,是什么驚動您了?您來找我干啥?”

      黃仙道:

      “你公公秦巨伯殺我黃族子孫無數,之前的就算天意,但接下來再不收手,必遭報應。今天來找你,是讓你勸一下你公公,立即停手,尚還有救。”

      李珠為難道:

      “黃二太爺,不是我不想勸,是我跟我公公說不上話呀?!?/p>

      黃仙道:

      “你跟孩他爹商量一下呢?”

      李珠道:

      “我跟他從來也沒有過心的話。再說了,他還巴望著接手我公公那套家什兒,也當個捕仙人呢?!?/p>

      黃仙長嘆一口氣:

      “果然是命中該著,在劫難逃啊?!?/p>

      李珠道:

      “黃二太爺,您何不直接去跟我公公說?”

      黃仙道:

      “秦巨伯殺孽太重,執(zhí)念極深,我不能向他泄露天機。本來我也不該向你說這些,奈何你在廟中待我甚好,讓我多享了好些香火供物,我不忍看你以后傷心?!?/p>

      李珠疑道:

      “我傷心?會報應到我身上?”

      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抱起秦朔望道:

      “黃二太爺,難道會報應到我兒身上?”

      黃仙剛要回答,卻從大珠山峰頂驀地傳來一只黃鼠狼的長嘯聲,引發(fā)了西廂房籠子里被捉到的一只黃鼠狼的哀嚎,接著院子里的兩只大白鵝嘎嘎嘎叫起來,一窩子雞也亂叫,黃仙一行就突然消失了。

      李珠猛地睜開眼,才知是夢。天剛透亮,李珠就奔來山神廟,先去拜了正殿二郎神,又去拜了土地爺,最后去黃仙牌位前,上了香,磕了頭,就忙出來跟李四把夢一五一十說了,央父親想個法子。李四又撓頭又嘬牙花子,他深知讓秦巨伯放下捕仙的營生無異于要秦巨伯的命。但事關外孫的安危也不能袖手不管,到底讓他想出了個主意,那就是告訴秦巨伯,他做了個夢,夢見土地爺給他托夢,說他的外孫有文狀元命,是墨水河天選之子,天命不應錯過。接著李四勸秦巨伯不應再讓秦朔望接手捕仙技和捕仙規(guī),而是以后要讓他趕考走功名之路,并對秦巨伯鄭重道:

      “親家公,雖然土地爺托夢不是個小事,但是不是有準頭還是要看周歲抓周,到時咱們擺十二樣物件,要是我那外孫、你這孫子抓的是毛筆,那這事就八九不離十了?!?/p>

      本來秦巨伯從不輕信他人,但一來墨水河要出文狀元這話也并非李四一個人在說,麻衣庵明慧法師也跟他說過墨水河是一條文脈之河,定會出一位大人物;二來在周歲抓周的時候,在弓箭、算秤、銀子、毛筆、貨郎鼓、連心扣等十二樣物品中間,孫子毫不猶豫地爬過去抓起了毛筆就往嘴里塞,邊塞邊咯咯咯笑。由此秦巨伯下決心斷掉秦家的捕仙技,讓孫子以后入村塾破蒙求學,若真中了狀元,漫說大珠山,就是小珠山,乃至全縣全州,誰不賓服!但既然自己下了決心,就不能半途而廢,若是他將捕仙技傳給秦祖佑,秦祖佑以后傳不傳給孫子自己就做不了主了,于是連秦祖佑他也不打算傳了。然而秦祖佑卻并不知秦巨伯心思,只每集賣力幫父親宰殺黃鼠狼,只盼有朝一日也能進山捕仙。不過,秦巨伯有所不知的是,孫子何以直撲毛筆呢?這是李四的一個小花招,他讓李珠每天偷偷用毛筆蘸上蜂蜜讓兒子舔,弄到最后兒子見到毛筆比見娘還親。

      兩人各懷心事,邊喝邊敘,一甕肉已下去半甕。不過今日秦巨伯明顯話少,李四只得多說一些,便將以前說過的一個想法又提了出來,那就是李四一直想讓秦巨伯把自己引薦給縣里的那些鋪店商行的掌柜老板,以便自己多接些占卜打卦風水堪輿的活。李四道:

      “親家公,廟里香火一天不如一天,得多想些法子啊?!?/p>

      秦巨伯道:

      “老李,不是我不幫你,以前也跟你說過,狼窩鼠穴,各有一攤。像我,捕仙我只捕大珠山的仙,到了小珠山的邊我就止步了。為啥呢?小珠山也有秦巨伯啊,得給人家留口飯。在大珠山,你以為就我會捕仙?會的人多了,捕仙的法子也五花八門,我這連心扣算不得什么。但別人為啥不捕仙呢?有個先來后到嘛。別說多,就是大珠山再出三個打黃皮子的捕仙人,秦家這營生就沒了。你有大珠山這個打打卦看看風水的地盤就知足常樂吧,別惦記縣城了,縣城也有李四啊。再說了,打卦風水這些玩意兒,有時候出了地界就不靈了。就像你這廟里的土地爺,出了大珠山還能好使嗎?你是個明白人,你還不懂這個理?”

      一番話把李四說得也沒了話。兩人悶悶地吃完肉喝完酒,下弦月已經升過大珠山山頭,秦巨伯起身往回返。見秦巨伯今天醉得比往日厲害,李四送出一段山路,直到秦巨伯接連擺手才停了腳,目送其走遠。然后,卻又悄悄跟了上去。

      九 量身定穴

      山路上秦巨伯踉踉蹌蹌走著,山風一吹,腳步搖晃更甚,走兩步退一步,忽地一個趔趄,竟靠到路邊一棵松樹上滑了下去,不但沒能再站起來,竟躺在樹下打起了呼嚕。躲在后邊一棵槐樹下的李四等了片刻,見秦巨伯呼嚕依然打得山響,不禁疑惑猶豫起來,待上前察看,卻見前方樹影中走出一道白影,忙又藏好。定睛瞧去,見是一只全身雪白的黃鼠狼,嘴里叼著一團麻繩,右后腿有點瘸拐著走到了秦巨伯身邊。

      黃鼠狼先盯了秦巨伯一會兒,才將麻繩的一頭擱到秦巨伯腳下,用一塊石頭壓住,然后扯開麻繩量到秦巨伯的頭,張嘴把繩頭咬斷,得到了秦巨伯的身長,隨即叼起秦巨伯的“身長”離開山路,向大珠山深處走去。李四又驚又惑,剛要尾隨上去,卻又見秦巨伯悄悄從地上爬起來,躡手躡腳跟上去了,李四心道“好險”,也躡蹤而往。

      秦巨伯根本沒有醉。今天他的兩心壺里,只有給李四喝的是酒,是一斤朱薯白,他那一斤,是山泉水。他算準白毛黃鼠狼今夜會現身,他要搞明白這只黃鼠狼到底想干什么。黃鼠狼幾個跳躍就消失在叢林里了,不過這難不倒秦巨伯,四十年捕仙積得的經驗,讓他不管是從氣味還是從蹄印,都能輕松追蹤。這倒也給了李四機會,否則他不出十步,就會追丟。

      秦巨伯循蹤穿過兩座山谷,越過三個小山包,走到一面高坡時,他聽到高坡前方下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慢慢爬上去,探出頭,覷了一下,不禁渾身戰(zhàn)栗。就見那高坡下的密林中,白毛黃鼠狼正游走在月光地,指揮三五十只壯年黃鼠狼刨坑。每十二只黃鼠狼一組,刨一會兒即換一組。皆四爪緊刨,無有懈怠。月光中,塵霧飛騰,似真似幻。即便秦巨伯捕仙這么多年,也沒一次見過這么多只黃鼠狼。“老白毛這是要干啥?”秦巨伯看得毛骨悚然,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另一邊,李四躲在一叢灌木里,也是看得膽戰(zhàn)心驚。心下思忖,就是自己山神廟里那牌位上的黃二太爺也不一定有眼前這黃二太奶的威力。

      一炷香工夫,大約是坑刨好了,白毛黃鼠狼一聲短嘯,黃鼠狼群四散而去。白毛黃鼠狼又繞坑查驗,然后幾個跳躍,消失在月光里。待塵霧散去,聽四周闃寂,秦巨伯越過高坡,向下來到密林中黃鼠狼刨好的坑穴旁,見地上有根麻繩,撿起來,從頭到腳一比,分毫不差。秦巨伯想了想,卸下身上的柳條筐,摘下海草帽,躺進坑里。秦巨伯霎時明白了,這是白毛黃鼠狼給他挖的墓穴啊。這時月亮正移進一片云彩,秦巨伯頓感眼前一黑。

      李四躲在灌木叢里看著秦巨伯躺進土坑,馬上想起了自己以前曾給秦巨伯打過的一卦:秦巨伯不能善終,暴死野外。原來自己也有算對的時候啊。心下不禁有些得意。忽見秦巨伯從土坑中爬起來,戴好海草帽,背上柳條筐,往來路返。李四也貓腰鉆出灌木叢,悄悄溜回了山神廟。

      李四一回到廟里,就去東間殿里,把黃仙牌位請到了正中,跟胡仙調了個過兒。然后上了一炷香,磕了三個頭,方回自己的炕屋里睡了。

      秦巨伯回到家,已是后半夜,他沒能睡著?!袄习酌o我挖了個墓穴,它會怎么弄死我呢?”秦巨伯翻來覆去想著,“算了,不管它想怎么弄死我,我先弄死它,賣張好皮子,做支好毛筆?!边@時天已魚肚白,東廂房灶屋里傳來填末兒和油旋兒的味道。秦巨伯爬起來,準備享用他那雷打不動的早點了。

      十 狼來了

      吃完早點,秦巨伯睡了一覺,起來就是后半晌了。他已打定了一個主意,走到東廂房門口,卸下了一扇門板,又在門板上左右橫著挖了兩個拳頭大小的洞。秦祖佑和李珠看著孤零零的半扇門,也不敢說些什么。待天擦黑,秦巨伯去雞窩里抓了一只雞用草繩捆上系在腰上,又背上門板,就出發(fā)了。李珠看著秦巨伯的背影,對秦祖佑道:

      “窩里五只雞,他偏抓了最能下蛋的那只。你去跟他說說,換一只吧?!?/p>

      秦祖佑悶聲道:

      “我不知道他干啥去。也許就得是只能下蛋的雞呢?”

      李珠嘆一口氣,不再說話。

      幽暗的月光下,秦巨伯來到密林中昨夜黃鼠狼挖好的坑穴邊,他將捆著的老母雞扔進去,用門板蓋住坑穴一半,然后自己從另一半入坑面朝里趴下,以手移動門板,覆蓋住全穴。門板上的洞口在他兩肩處。

      高坡上的灌木叢中,不知何時李四已潛在此處,靜靜看著秦巨伯的一舉一動。

      坑穴中,秦巨伯不時以手捏雞,老母雞發(fā)出痛叫聲。四周卻并無動靜。秦巨伯知道白毛黃鼠狼不會輕易上鉤,他耐心等待。約一個時辰,秦巨伯聽到了輕微的蹄爪行走的聲音。“來了!你再狡猾也逃不出我的手心!”秦巨伯心里想著,將老母雞移近洞口,手上加了點勁,老母雞叫聲更甚。秦巨伯忽感一只蹄爪探進了洞口,他迅疾抓住。剛一抓住,頓感糟糕,因為這蹄爪粗壯堅硬,明顯不是黃鼠狼的蹄爪。來不及多想,因這獸物掙扎之際,另一只前爪從另一個洞口已經伸了進來,秦巨伯忙用另一只手緊緊抓住,獸物發(fā)出嚎叫,秦巨伯聽出來了,是狼!也只能將計就計,秦巨伯勒住狼的兩只前爪,屈身用力,從坑穴中站了起來。一站起來,就見白毛黃鼠狼從一棵樹后的陰影中移了出來,看著秦巨伯。秦巨伯道:

      “好!好!老白毛,我小看你了!”

      灌木叢中,李四看見白毛黃鼠狼緩緩走向背負著門板和狼一動也不敢動的秦巨伯,一直走進坑穴中,用尖嘴利齒咬斷草繩,給老母雞松了綁。老母雞站起來,卻不跑,直到白毛黃鼠狼騎上去,才馱著它走出坑穴。走出來,白毛黃鼠狼叫了一聲,老母雞停住,白毛黃鼠狼看著秦巨伯,看他怎么辦。

      秦巨伯心中閃著一個念頭:松開狼,狼會去咬黃鼠狼和雞還是會咬自己呢?這東西氣性大,自己一直勒著它,一旦松開,多半死的會是自己。于是也不敢松手。門板后的狼還在嚎叫,很容易招來其他狼甚至狼群,秦巨伯不敢懈怠,手上猛地用力勒住狼爪,狼持續(xù)嚎叫,直到聲音嘶啞,最后已發(fā)不出高聲。秦巨伯忙邁開腳步,離開密林。白毛黃鼠狼馭雞跟在身后。

      秦巨伯只有兩個去處,一個是到山神廟去找李四,一個是回家。李四跟在秦巨伯身后,看見他在岔路口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往秦家莊走了。“這秦巨伯是真不把我當朋友??!”李四嘆息著往山神廟回轉了。自己是真在乎秦巨伯這個親家公兼朋友還是在乎這頓狼肉呢?李四認真想了想,覺得還是在乎這頓狼肉。他眼前甚至浮現出了狼肉燉好,他跟秦巨伯推杯換盞,喝到天亮,倒頭睡去的情景。“狼肉秦巨伯不會燉,秦祖佑和李珠燉不好。糟蹋了!可惡!”想著想著李四甚至有些氣鼓鼓了,回到山神廟,竟徹夜難眠。

      秦巨伯背著門板和狼一步步往家趕,白毛黃鼠狼騎著老母雞慢悠悠跟在身后。秦巨伯又惱又氣,又無可奈何。到得家門前,已是后半夜,回頭去看,見白毛黃鼠狼掉轉雞頭,一溜煙跑了。秦巨伯進了家門,叫醒秦祖佑,讓他取刀從背后把狼斷了喉,這才撂下門板,接著兩腿一軟就癱倒在地。李珠和秦朔望也醒了,都出來看著秦巨伯。三人上前要扶秦巨伯,被秦巨伯止住,他自己扶墻站起來,吩咐李珠道:

      “把狼給燉了?!?/p>

      李珠道:

      “我沒燉過,怕不好吃。”

      秦巨伯道:

      “就按你爹燉黃鼠狼的法子燉。”

      說著,自己回屋了。死里逃生,只覺得累,秦巨伯一倒頭就睡過去了。再醒,已是中午時分,狼肉已經燉好了。李珠把狼肉盛在一個大盆里端到炕上。秦巨伯叫來秦朔望,從中挑出一條狼前腿,遞給他,說道:

      “狼前腿,咱倆一人一條?!?/p>

      又對李珠道:

      “兩條后腿,你跟祖佑一人一條?!?/p>

      秦朔望好奇道:

      “爺爺,前腿和后腿有什么不一樣?”

      秦巨伯道:

      “前腿更筋道?!?/p>

      李珠挑出兩條后腿剛要出屋,又被秦巨伯叫住,吩咐道:

      “這肉理應給你爹也送去一份。但秦家只捕仙,不打狼。大珠山的狼是王家小莊王老三打,你爹那山神廟來往的人多,萬一被人看見傳出去王老三會以為我要搶他的營生。就別送了?!?/p>

      李珠道:

      “知道了?!?/p>

      秦巨伯就著狼肉喝了半斤酒。狼肉燉得很柴,嚼得腮幫子疼。秦巨伯想,要是李四燉的話,味道會大不一樣。又想,他燉黃鼠狼不臊不臭的秘方到底是什么呢?對親家公他都藏著這一手,可見他不是個厚道人,對自己恭敬也只是表面功夫。不過也不必管他,現在要對付的是老白毛。

      十一 剜心刀 澄心堂

      誘捕不行,只能擊殺!秦巨伯在心里磨刀霍霍。

      到了八月二十五,逢集之日,一切照舊。唯一不同的是秦巨伯出門前悄悄去西廂房取了那把剜心刀揣進懷里。接下來又是一切照舊。李四燉黃鼠狼肉,秦巨伯趕集,返回山神廟已過晌午,兩人吃肉喝酒,吃完肉喝完酒天已黑了,秦巨伯已醉了,往回趕路了。

      月亮已變成蛾眉月,不甚明亮了,山路朦朦朧朧。秦巨伯高一腳低一腳扮作醉醺醺的樣子走著,實則留心著四周。這一次他依然喝的是水。秦巨伯知道,白毛黃鼠狼必然會出現的。他們之間的賬不死不了,就看誰死。那個坑穴被挖好,就不會是空的。走著走著,秦巨伯感覺背后出現了些動靜,回頭卻又看不見什么?!袄习酌裉觳皇悄闼?,就是我亡!”秦巨伯邊想邊按了按懷里的剜心刀,硬硬地橫在那兒呢,心里便多了些底氣。

      跟在秦巨伯背后的卻不是白毛黃鼠狼,是李四。李四覺得自己悄悄跟蹤秦巨伯有些不光彩,但又想自己這是在關心親家公,也就不怎么難為情了。秦巨伯喝的是水,李四喝的卻是酒,開始他有些醉意,待走上山路,山風拂臉,輕寒襲衣,心中又提著各種小心,酒也就醒了。見秦巨伯好似察覺了些什么,李四忙停了停腳步,拉遠了些距離。

      走出三四里地,無事發(fā)生。又走出一二里地,依然沒有動靜。秦巨伯雖疑惑,卻知更需打起精神。他已經領教過白毛黃鼠狼的手段了。稍不留神,就會上當。正想著,突見朦朧月光下、曲折山路上出現了一個瘦小的身影,那身影看見秦巨伯,一下蹦起來,向秦巨伯跑來。待至近前,秦巨伯看去,正是孫子秦朔望?!袄习酌?,又來這一手!”秦巨伯吼了一聲并摸出剜心刀猛地刺入那撲進懷中的身影,生怕不夠,秦巨伯又將刀剜了一圈,只聽那身影疼得叫了聲“爺爺”就栽倒在地。

      秦巨伯長出了口氣,譏諷道:

      “老白毛,叫爺爺也救不了你?!?/p>

      說著摸出火石,點上一支松明火把,向下照去,見地上那孫子卻并沒現出白毛黃鼠狼的原形,只軟軟地癱死在那里。秦巨伯先是咦了一聲,繼而用手去探摸,從懷中竟摸出兩張寫滿大字的澄心堂宣紙?!鞍⊙?!”秦巨伯忍不住大叫一聲,瞬間明白了這就是他孫子秦朔望。秦巨伯青筋暴起,手足無措,但忽然他噗噗拼命吹氣,吹熄了火把。這時他聽見身后樹叢中枝搖葉動,一陣雜亂,隨之一聲怪嘯傳出,離他遠去。秦巨伯恨聲道:

      “老白毛,你別跑!”

      秦巨伯不知道,跑的不是白毛黃鼠狼,是李四。

      十二 夜半小曲

      這天到了后半夜,秦巨伯才哼著小曲回了家,進院門嘩啦一聲閂好門閂,往北屋走。東廂房秦祖佑和李珠聽見聲音,醒了,秦祖佑問道:

      “爹,咋回來這么晚?沒事吧?”

      秦巨伯道:

      “能有啥事。就是喝多了,路上瞇了一覺??焖??!?/p>

      說著沒有回自己屋,而是進了西廂房,把剜心刀掛好,才回屋睡覺了。

      聽著秦巨伯的動靜,李珠道:

      “他爺爺今天回來得真晚。”

      秦祖佑道:

      “沒聽爹說嘛,路上瞇了一覺?!?/p>

      李珠道:

      “剛才他去了西廂房一趟。”

      秦祖佑道:

      “你耳朵真好使。”

      李珠道:

      “他以前回家從不唱小曲。”

      秦祖佑道:

      “你以前還沒這么多話呢。”

      李珠被噎住。一夜再無話。

      翌日早晨,李珠端來填末兒和油旋兒。秦巨伯道:

      “去把朔望叫起來吧,我分他一半填末兒、兩個油旋兒?!?/p>

      李珠道:

      “爹,不用了。您吃吧?!?/p>

      秦巨伯道:

      “朔望正處于長身體的時候,得吃點好的。讓你叫你就去叫。”

      李珠忙去東廂房南間叫兒子,發(fā)現炕上被窩半卷著,沒人。李珠納悶,因為往常兒子這時候都是呼呼大睡。折去北間問秦祖佑,秦祖佑還沒睡醒,沒好氣道:

      “不在炕上,那就是去了茅房唄?!?/p>

      李珠想也是,就去了茅房,茅房卻也沒有。李珠在家里各處轉了轉,只得又硬著頭皮去找秦祖佑,說:

      “他爹,茅房也沒有。家里都找了,就那西廂房還沒找。那地我不能進,你去看看吧?!?/p>

      秦祖佑想了想,也不敢擅自讓李珠去西廂房,便起來去西廂房看了看,也沒有。兩個人站在院子里商量,秦祖佑怪道:

      “這孩子能去哪兒?”

      說著看了一眼大門,見門沒有閂,問李珠道:

      “你剛才開門閂了?”

      李珠搖頭道:

      “沒有。我沒開大門?!?/p>

      秦祖佑道:

      “昨天晚上你聽見爹閂門的聲音了吧?”

      李珠想了想,道:

      “好像是聽見了。”

      秦祖佑道:

      “什么叫好像,爹昨天閂門的聲音特別大。我就是被那閂門的聲音弄醒的?!?/p>

      李珠道:

      “我是被唱小曲的聲音弄醒的。”

      秦祖佑道:

      “不管怎樣,這門閂開了,朔望肯定是出去了。出去找吧?!?/p>

      李珠先去稟與秦巨伯道:

      “爹,朔望不在家里,我們出去找找?!?/p>

      秦巨伯道:

      “近來朔望很用功,是不是跑去塾堂了?”

      李珠道:

      “興許是這樣。我們先去找找。爹您先吃吧,不用等朔望了。”

      學堂、村里各處都找了,還是不見人。秦祖佑、李珠這才急了,向秦巨伯討主意。秦巨伯也急道:

      “趕緊找族長,發(fā)動全村,往四處找找。”

      秦家莊本是一族人,見有子弟丟失自然著急,全村三百多人馬上就往外撒了出去,一會兒就在山路邊發(fā)現了秦朔望的一件血衣,血衣上全是窟窿和撓痕。眾族人聚攏商議,族長道:

      “看這衣裳怕不是被什么獸物咬的吧?難道是狼?”

      秦巨伯看了看,又聞了聞,悲道:

      “不是狼,是黃鼠狼干的!我要給我孫子報仇??!”

      說著牙關一咬,昏厥了過去。

      十三 連心扣

      料理完孫子的喪事,秦巨伯養(yǎng)了十來日身體,積蓄了一下心力,就進山捕仙了。這次他捕的不再是成年黃鼠狼,而是十二只黃鼠狼幼崽?;\子可裝五只成年黃鼠狼,裝十來只幼崽自然不在話下。秦巨伯在山里捕仙的時候,時刻感覺到白毛黃鼠狼就在自己的前后左右,但是始終看不見它?!袄习酌?,我還沒死,你可別走啊?!鼻鼐薏褂行倪@事到此已了。

      九月十五夜里,月亮又圓了。秦巨伯攜鐵籠與門板再次來到坑穴旁,他將鐵籠扔進坑穴,自己跳進去,又將門板合上,覆蓋住全穴。秦巨伯以手捏黃鼠狼幼崽,幼崽一齊發(fā)出慘叫,樹林里夜鳥四散驚飛。秦巨伯賭定,白毛黃鼠狼不會坐視不理。又是一炷香工夫,秦巨伯聽見了什么動靜,像是什么被移動。忽然就聽骨碌一聲,門板被什么壓住了。接著就聽見有鏟土聲蓋上了門板。秦巨伯驚惶之下,顫聲道:

      “老白毛,不,黃二太奶,是你嗎?”

      沒有回答。土依然在往門板上蓋。

      秦巨伯道:

      “你是哪位?咱們可有冤仇?”

      依然沒有回答。秦巨伯道:

      “你到底是誰?你讓我死個明白。”

      依然沒有回答。秦巨伯絕望之中,看向門板洞口里的月亮,清輝照眼,他突然知道了埋他的人是誰。秦巨伯道:

      “知道你是誰了。老李,李四,親家公,你為啥要殺我?”

      清澈的月光下,壓住門板的是秦巨伯歇腳時常坐的那個碌碡。李四揮一把鐵锨拼命鏟土,不理會秦巨伯的問話。

      秦巨伯道:

      “親家公,你是不是怨恨我用的是兩心壺,每次給你喝的是孬酒,給我自己喝的是好酒。這不至于弄死我吧?”

      李四開口了,道:

      “不至于。老秦,你別以為人能瞞著鍋臺上了炕,我早知道你用的那個壺是兩心壺了。吃你的肉,喝你的酒,你好我孬,公道。朱薯白我也喝順口了,別的我還不習慣?!?/p>

      秦巨伯道:

      “親家公,那你就是怨恨我不給你引薦縣城那些店鋪商行的掌柜老板,這不至于弄死我吧?”

      李四道:

      “不至于。老秦,我當初問你就知你不會答應。”

      秦巨伯道:

      “親家公,那你就是怨恨我一直不給你連心扣看。你說了多次,我心眼小,不想給你看。這也不至于啊?!?/p>

      李四道:

      “不至于。不就是個鐵扣嘛,我不稀罕看?!?/p>

      秦巨伯道:

      “親家公,那你就是怨恨我瞧不起你。這也不是死仇,不至于啊。”

      李四道:

      “不至于。我本就是沒落子弟,又被女人騙了一道,活該被人瞧不起?!?/p>

      秦巨伯道:

      “親家公,那到底是為啥???你不能讓我稀里糊涂地死啊。這點交情咱們總還有吧?”

      李四嘆息道:

      “老秦,你到現在還嘴硬。你不知道你身子底下埋的是誰嗎?那不就是我外孫嘛!你捅死了我外孫,自己背到這個坑里挖坑埋的,你不會撂爪就忘了吧?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秦巨伯道:

      “親家公,原來你一直跟蹤我?!?/p>

      李四道:

      “我是怕你喝多了摔著才跟你一段。幸虧被我瞅見了,要不然也會被你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秦巨伯道:

      “親家公,朔望是你外孫,更是我孫子。論起來,也是跟我更近,我比你更痛心啊。再說了,你既然看見了,就應當知道我那是失手捅死朔望的。”

      李四道:

      “失手也還好說??珊薜氖悄闶至瞬划敾厥?,誰也不說?!?/p>

      秦巨伯道:

      “我說了不就被縣衙抓走了嗎?我還怎么找老白毛報仇?”

      李四道:

      “現在說什么也晚了。你身子底下埋的是我外孫,壓住你棺材板的是你以前常坐的碌碡?!?/p>

      秦巨伯道:

      “好好好。老李,我該死,我認。但我還有一句話。”

      李四停止蓋土,說道:

      “老秦,一輩子你沒跟我說句實話。剩最后一句了,說吧,什么話?”

      秦巨伯從門板洞口探出自己的連心扣,道:

      “老李,你把這個連心扣替我轉交給我兒秦祖佑。這是老秦家家傳的營生,別在我手上丟了?!?/p>

      李四上前彎腰取扣,卻只聽啪嗒一聲,手腕被扣住了。李四急往回扯,卻扯不動。秦巨伯道:

      “老李,別扯了。這一頭扣在我手腕上了。活扣在我這邊,你那是死扣?!?/p>

      李四道:

      “親家公,誤會了。我剛才就是嚇唬嚇唬你出口氣,咱倆擱了一輩子伙計,我怎么能把你埋了呢。你快解開這連心扣吧。咱們去廟里喝酒去?!?/p>

      秦巨伯道:

      “老李,咱倆擱了一輩子伙計,你騙不了我,你剛才不是嚇唬我,你要是嚇唬我,就不會先取這連心扣了,你會先移開碌碡,再鏟掉土,再掀開門板。你剛才叫它棺材板,我就知道你不是嚇唬我。”

      李四剛要說話,忽然感覺到什么,他仰頭望去,一下愣住,一只通體純白的白毛黃鼠狼蹲在一棵松樹的樹杈上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切。它嘴里還叼著一根繩套。門板下的秦巨伯也嗅到了什么,問道:

      “老李,是它來了嗎?”

      李四喃喃道:

      “是它?!?/p>

      秦巨伯高聲道:

      “黃二太奶,你走吧。我們兩清了。”

      白毛黃鼠狼扔掉繩套,從樹上躍到了另一棵樹上,接連幾個跳躍,消失在月光里。

      李四道:

      “老秦,它走了。咱倆就這么在這兒干死?還是再說會兒話?”

      秦巨伯道:

      “說會兒就說會兒。你想說啥?”

      李四道: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是個打黃鼠狼的,為啥總給我講那些打黃鼠狼遭報應的故事?”

      又道:

      “你要說就說實話,不是實話就別說了?!?/p>

      秦巨伯道:

      “來你廟里的人南來北往,人多嘴雜,我是要借著你的嘴把這些遭報應的故事傳出去,讓他們死了打黃鼠狼這條心?!?/p>

      李四道:

      “你心眼子真是多啊。還有件事,你為啥讓我把黃仙牌位請到中間?”

      秦巨伯道:

      “我是捕仙的,要是你聽了我的話把黃仙牌位請到中間,黃仙會把功德記到我頭上。黃鼠狼有仇報仇,有恩也報恩。至少功過可以兩抵。對我沒壞處?!?/p>

      李四道:

      “我要這么干,就會得罪胡仙。幸虧沒聽你的話?!?/p>

      秦巨伯道:

      “你后來還是這么干了?!?/p>

      李四道:

      “這你都知道了?”

      秦巨伯道:

      “有時候我說去解手,其實會到各個殿里拜拜。五大仙殿我也常去拜拜黃仙。那次見你挪了牌位,就知道你有事瞞我。你瞞我一件事,后邊肯定還瞞著很多事。老李,咱們雖是親家,一輩子卻沒擱上伙計,面和心不和?!?/p>

      李四道:

      “咱倆不該認識。”

      秦巨伯道: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我再給你講一個黃鼠狼的故事吧。這是我壓箱底的一個故事,沒想到最后壓了門板?!?/p>

      十四 萬物并作

      秦巨伯不知所終,李四也從山神廟消失了。秦祖佑和李珠找了些時日,也沒找到,便到縣衙報了案。縣衙也尋不著頭緒,這事也就成了個懸案。山神廟空著也不是辦法,李珠便提議賣掉秦家莊的房子,跟秦祖佑去山神廟住。秦祖佑本不情愿,因為那是李家族人的廟產,而且是李家沒落子弟的寄身之所。去山神廟豈不是入贅李家!但過了幾日,又同意了,因為在家里,滿眼都是兒子秦朔望的影子,夜里也常驚醒,恍似總是聽到父親秦巨伯的咳嗽聲。于是就跟李珠下了山。本來李家族人見李四人失蹤了,想換個沒落子弟來當廟祝,卻被李珠據理擋住了,因祖上規(guī)矩,廟祝要換,得是此人已死方可。父親雖活不見人,但一直也死不見尸。要換,得有人死的實證。于是也就沒換,任由秦祖佑和李珠住進了廟里。

      住進廟里后,一天夜里,李珠做了個夢,夢見兒子秦朔望說自己跟爺爺和外公住在一起,住在一片很深的樹林中的坑穴里,以及去的路如何如何走,并在一張帶血的澄心堂宣紙上畫出了路線。李珠醒來,跟秦祖佑說了這個夢。秦祖佑覺得是無稽之談。李珠卻決意要走一趟。秦祖佑也只得跟著去了。

      兩人跟著兒子秦朔望夢中所托的路線,來到了密林深處,看見了壓在門板上的碌碡,看見了困死在門板上的李四,看見了蓋著門板的半堆土,看見了鎖住秦巨伯和李四的連心扣,看見了掛在松樹上的麻繩套。李珠和秦祖佑面面相覷,搞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最后他們掀起門板,秦祖佑打開活扣,解開二人,把李四也推進墓穴,再蓋上門板,均勻撒上土,把土推平。秦祖佑又把繩套取下來,攔腰系上,當了腰帶。這樣,就沒有人再知道這里埋著三個人了,也沒有人知道李四已經死了,廟祝也無須更換了。這里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兩人做完這一切,又把那碌碡拉回了廟門口。正是深秋打谷子的時候,派得上用場。不打谷子的時候,常有過往的路人坐在上面歇腳,也算山神廟給世人行的方便和功德了。來年春天,李珠偷偷又到那密林中的墓穴地,撒上了一片杜鵑花的種子。后來,大珠山的杜鵑花,此處開得最為怒放,最為鮮紅。李珠撒種子的時候,還有一件奇事,就是她撒完忽然聽見嘰嘰咕咕的聲音,她循著聲音過去,見在一個山窩窩里,有兩只黃鼠狼在看著一群雞,領頭的正是她的那只老母雞。老母雞下的蛋又孵出了一群黃茸茸的小雞。原來她的雞并沒有被吃掉。兩只黃鼠狼看見李珠來了,嗖地就溜了。它倆也完成了白毛黃鼠狼交給的任務。李珠喜滋滋把雞趕回了山神廟。

      后來,秦祖佑未再繼承家技捕仙,而是當了山神廟的廟祝。李珠則在廟門口支了一個有鍋有灶的小攤,掛了面旗子,上邊繡了倆字——“李記”,給趕集行腳的人提供茶水,并賣填末兒與油旋兒。一年后,李珠又生了一個女兒。生下女兒,李珠翻找些布料做衣裳,發(fā)現父親的柜子里還留著自己小時候穿的那些小衣裳。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除顏色淡了些,跟新的一樣。她知道這是自己從未謀面的母親卷錢逃走前給自己做的。因為她十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纏著李四問自己母親的事,李四道:

      “事就不講了。講一次心口窩疼一次,緩不過來?!?/p>

      想想又道:

      “不過,你十歲前的那些衣裳是她做的。她給你做到了十歲?!?/p>

      李珠道:

      “為啥只給我做到十歲?”

      李四道:

      “我原以為她的意思是你十歲她就回來了,現在想想,是她不知道十歲之后你的身量了。”

      李珠取出最小的小肚兜就給女兒穿上了。肚兜上繡著一條紅鯉魚,很是喜慶。平時李珠出攤的時候,就把女兒放在小搖車里。有一天,向晚時分,一個風塵仆仆、衣衫襤褸的老婦人走來,走到了山神廟門口,剛要進廟門,卻一下被李記攤前的小搖車吸住目光。她快步走到小搖車前,看著李珠的女兒,震驚萬分,涌出了眼淚,又捂住了自己想要大喊的嘴巴,然后小心翼翼抱起了孩子,喃喃道:

      “孩兒啊,這么多年你還在等娘呢!娘回來啦!娘這次不走了!”

      李珠看著這個老婦人,知道她就是自己的娘,知道她回來找自己了。

      李珠道:

      “娘?!?/p>

      老婦人警惕地抱緊孩子,說道:

      “你是誰?你要干啥?”

      李珠道:

      “我是你閨女。”

      老婦人道:

      “別騙我!”

      說著搖著李珠的女兒道:

      “這才是我閨女!看,她穿著我給她做的肚兜呢。這紅鯉魚我繡了整整三天三夜!”

      說著忽又茫然地看了看廟門,想起什么,說道:

      “李四呢?他是不是又在跟秦巨伯喝酒?我得勸勸他去,那秦巨伯不是啥好人。他生了個兒子,他肯定打著我閨女的主意呢,我不能把我這閨女嫁給他秦家人。那滿院子的黃鼠狼味兒,我這閨女可聞不了。”

      說著,抱著孩子進山神廟去了。李珠呆呆癡癡看著娘的背影,流下淚來。她知道,娘已經瘋了。這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李珠收拾了攤子,也回了山神廟,關上了廟門。她知道,娘這一次的確是再也不會走了。

      人世流轉,歲月不居。又是多少年過去了,到如今,填末兒與油旋兒已是山東名吃;黃鼠狼已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石門寺依然香火鼎盛;每到春天,大珠山的野杜鵑開得漫山遍野,開得如云似霞。

      十五 石道人

      李四為啥要拜石門寺的石道人為師呢?因為李四小時候被他治好過病。不過李四第一次聽人叫他的時候,不是叫他石道人,而是石瞎子。石瞎子面容清瘦、雙目凹陷,盤腿坐在石門寺禪房的一張石床上。如一塊石頭,沒有表情。李四記得,他第一眼看見的是,石瞎子長長的手指甲里積滿了污垢。

      石瞎子年輕的時候并不是瞎子。他也不姓石,他姓李,叫李從鶴,是李家大莊人。不過,李家大莊雖然也是一族人開枝散葉,但的確是個很大的莊,有兩千多口人。李從鶴和李四的關系也早已出了五服。

      李從鶴十八歲以前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少年。在他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忽然就一心求仙學道了。每天不是打坐修煉,就是云游四方,遍尋名師。按說即便是想求仙學道,大珠山不正是好地方嗎?但這李從鶴卻偏偏覺得這里不行,他先去了嶗山,從嶗山又去了泰山,從泰山又去了終南山。這山看著那山高,一山更比一山遠。仙沒求成,盤纏花了不少。

      轉眼間就過了十年,他不僅沒有成仙,反而還把父母給活活氣死了。人們都喊他敗家子。

      但他仍然癡心不改,堅持向別人宣稱他是有仙機道緣的人,只是時機還沒到。

      “仙緣總會到來的。”他總是這樣說。

      話說這一年,他自蓬山云游歸來,準備休整一段時日再出發(fā)。這一天,春光明媚,萬物向榮。前石瞎子現李從鶴兼敗家子走在墨水河邊尋思去哪里才能早日得見真仙,忽見一風骨超然的道人飄飄走來。前石瞎子眼前一亮豁然開朗,他明白自己的仙緣終于到來了。他上前跪倒就砰砰叩頭道:

      “師父,弟子俺終于把您老人家等來了?!?/p>

      道人微微一笑,繞過他繼續(xù)前行。前石瞎子爬起來跟在后面苦苦哀求,訴說著自己這些年來求仙的決心和經歷的波折。

      道人好像被打動了。他忽然停下腳步,對前石瞎子道:

      “我要過東海,去歸墟,你若不怕吃苦,就跟著我走吧?!?/p>

      前石瞎子大喜過望,因為他知道這就意味著師父已經收留他了。接下來就看他自己的了。而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前石瞎子連東西也沒收拾就直接跟著道人上路了。

      上路后,前石瞎子才知道道人說的吃苦絕非用來唬人的。這一路走來,道人走的都是荒無人煙的小路,遇水蹚水,逢山過山。而遇到村莊和城鎮(zhèn)卻必繞道而行。腿和腳還好說,仗著前石瞎子身強力壯,還能對付過去,苦就苦了肚子,嘰里咕嚕直叫喚。有時在路邊也會遇到結滿樹的累累野果,前石瞎子有心采兩個果腹,但又怕師父這是在考驗他,不敢妄動。

      不覺走了已近一日。正值黃昏,彩霞滿天。道人忽然立住。懵懵懂懂走著的前石瞎子差一點撞到他的身上。道人四處望了一下,又目不轉睛地盯在小徑邊的一堆東西上,自語道:

      “好東西啊,貧道有口福了?!?/p>

      前石瞎子低頭望去,不禁一陣惡心。哪里是什么好東西,那分明是一堆黃澄澄的大便嘛!

      只聽道人對他說道:

      “想必你也餓了,我們就一起享用吧?!?/p>

      前石瞎子干嘔還來不及,怎么會有胃口,急忙擺手道:

      “俺不餓!俺不餓!”

      道人微微一笑道:

      “那我就一個人享用了?!?/p>

      說著就蹲下身來,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前石瞎子對道人的懷疑就是從此時開始的。因為在他求仙學道的這些年來,他雖還未參透玄機,但倒也見過幾個奇人異士,在肚子里計較一番,均覺與這個道人有某種差異。退一步想,即使要考驗他前石瞎子的誠心,也不必用大便嘛?!暗涝谑耗??蒙誰呢!”前石瞎子暗自搖頭。

      但前石瞎子是個好奇的人,他決定繼續(xù)跟下去,看看這個道人到底是什么來頭。于是他去路邊摘了幾個野果子吞了下去。

      道人很快也將那一堆東西享用了下去。他站起來,拍拍手,高聲道:

      “謝啦!”

      前石瞎子四周看看,除一地野花,并無他人他物。

      一行二人繼續(xù)上路。

      太陽升起來了,放射著萬道光芒。前石瞎子和道人依然走在荒徑野路上。

      走啊走啊走啊走。

      已經能夠聞得見從東海方向吹來的海風的氣息了。

      前石瞎子筋疲力盡地跟在道人后面。他有些佩服這個道人了。趕了一夜的路程,道人依然神采奕奕。和前石瞎子剛見到他時一樣衣袂飄飄。

      道人忽然立住,道:

      “又有送吃的來了。”

      前石瞎子四下瞧瞧,并無人來。

      順著道人的目光往下瞧去,前石瞎子又是一陣惡心。

      一群屎殼郎分開草叢走了過來。

      道人升起了一堆火。屎殼郎自動走了進去。

      道人又一次邀請前石瞎子共進早餐。

      前石瞎子當然不吃。但這次他沒說不餓,他說:

      “師父,俺不吃這個,俺吃點野果子就中了?!?/p>

      道人也不多讓,一個人蹲在火堆邊吃了起來。

      前石瞎子對道人越發(fā)懷疑了。在他接觸到的那些奇人異士中,都是要么不吃,要么美酒佳肴。難道這道人在修煉什么大法,必須吃污穢之物?這又是何苦來哉?

      道人很快吃完了。他站起身,又高聲道:

      “謝啦?!?/p>

      前石瞎子四下望望,只有幾棵樹,站在荒野中。

      浩渺無邊的東海終于展現在前石瞎子的眼前。這時他還不知道這將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大海。

      東海海面波瀾壯闊。道人帶他來的地方,是處荒無人煙的海岸。遠遠望去,不見有船只駛過,只有幾只信天翁高翔。

      前石瞎子一屁股坐在海邊。除卻疲憊失望,他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他知道在這樣荒無人煙的海邊是無法渡過東海的?!皻w墟?歸家還差不多。又看走眼了。騙子!”前石瞎子眼睛乜斜著道人,有些惱火。

      道人看了看東海,就像看一個池塘一樣。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紅線,拋進了東海。

      那根紅線筆直地落在了海面上,堅硬得像一根木棒。

      道人對前石瞎子說:

      “你先上去吧。”

      前石瞎子當然不肯上去。其實在這一瞬間,前石瞎子的心里波翻浪涌,不亞于東海海面。以他多年來的見識,他當然知道眼前的這道人絕非尋常之輩,但他卻不肯拿自己的生命來做賭注。他知道世上有很多幻術,眼前這道人也許就是在欺騙他。即便不是欺騙,他也無法確定這道人的道行是否有能力把他渡過東海,去那個只是口口相傳的卻誰也沒見過的什么歸墟。就這樣死在東海是連個水漂也打不響的,更不用說享受仙界的逍遙自在了。

      道人嘆了一口氣,道:

      “那我就一個人走了。”

      道人剛踏上那根紅線,前石瞎子卻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以前從來沒有這么明白過。他大聲叫道:

      “師父,弟子愿跟您渡海?!?/p>

      道人搖了搖頭,衣袖一揮,踏線而去,風馳電掣,消失在海天之際。

      前石瞎子一個人沮喪地踏上了歸途。像他這樣修行多年的人當然知道仙緣一失,永不再來。他苦苦等待的機緣竟然就這樣化為泡影,他心潮難平。

      前石瞎子急急地向回走。因為還有兩個疑問橫在他的心頭:那個道人吃的到底是什么?

      前石瞎子現在已經十分明白,那個道人吃的絕不是大便和糞球。

      前石瞎子很快就走到了道人吃糞球的地方。他蹲下去,不禁苦笑了一下,哪里是糞球,分明是栗子。不過現在只剩下了栗子皮。他忽然記起來,這里是有幾棵栗子樹的。

      前石瞎子四下望去,曠野無蹤。

      那些樹呢?

      前石瞎子長嘆一聲。他比誰都明白,那些苦修多年的樹抓住了他沒有抓住的機緣。

      前石瞎子把那些栗子皮攏起來揣在了懷里。

      現在他只剩下一個疑問了。

      他懷揣著栗子皮和悲哀繼續(xù)回返。

      前石瞎子回到道人吃大便的地方時恰也是個黃昏。千萬朵彩霞在西天開得正盛。他無心理會這景色,急急地伏身到大便處觀察。那些類似大便的東西已所剩無幾,只有顏色依然未變。

      前石瞎子伸出右手食指蘸了一點,送進嘴里舔了舔,竟然甘甜無比。這分明是無上的花蜜。前石瞎子自然聯想起這是春天,花兒正是開得最美的時候。這樣想著,他四處望去,周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來時的那些盛開的花兒消失了。

      只剩下了一地的青草。

      前石瞎子急火攻心仰天長嘆:

      “俺真是瞎了眼??!”

      前石瞎子的話音剛落,他一生中的黑夜就永遠地到來了。

      前石瞎子現李從鶴兼敗家子的時代結束了。

      石瞎子的時代開始了。他瞎了。

      一天早晨,李家大莊的人們看見失蹤多日的石瞎子跌跌撞撞地從村外走來。那個時候人們還不知道石瞎子已經瞎了。人們以為他又出外訪仙回來了。

      石瞎子跌跌撞撞走到村口,聽到人聲,問道:

      “請問各位大叔大嬸,墨水河河邊的李家大莊離這兒還有多遠?”

      他的鄉(xiāng)親們大驚失色。

      一老者上前伸出五指在石瞎子面前晃了晃,石瞎子沒有反應。

      于是人們知道石瞎子已經瞎了。石瞎子雙親已死,沒有兄弟姊妹,李家大莊族人正發(fā)愁如何處置,石瞎子卻讓大家無須為他擔心,把他送到石門寺即可。族人把他送到石門寺,石門寺方丈本不想留他,因石瞎子求道之心雖好,舍近求遠之短見卻差,從根兒上來說,瞧不上石門寺,瞎了倒想來占便宜了。石瞎子卻胸有成竹,對石門寺方丈道:

      “我雖未成仙,卻已有些仙方。你不留我,是你吃虧?!?/p>

      又說:

      “我年輕時不信你,只因你常年咳嗽。你修道多年,連自己咳嗽都治不好,讓我怎么信你?”

      氣得方丈就要把他趕出去。石瞎子道:

      “我現在倒能給你治好。等給你治好,看你留不留我?!?/p>

      石瞎子用那蘸了一點花蜜的食指給方丈搭脈,又開出一劑湯藥,加了一丁點撿到懷里的栗子皮,方丈服下去,好了。果然就留下了他。他靠那點栗子皮和那根蘸了花蜜的食指成了遠近聞名的石道人。后來又開始行醫(yī)卜卦,風水堪輿,幾乎無所不通。

      李四小時候見到石瞎子是因為他的小腿上長了一個瘡,一直不見好。李四記得,石瞎子盤腿坐在石床上,伸出瘦得嚇人的那根食指在他的小腿處點了點,又給了一服藥。那瘡果然就好了。后來李四拜師,就是這個因由。不過李四也一直聽聞有個傳說,就是石道人的瞎是假的,曾有人看見他偷偷在屋里翻醫(yī)書和卦書。石道人臨死前,是李四服侍的。李四問:

      “師父,您那撿的栗子皮還有嗎?”

      石道人道:

      “二十年前就沒有了。我用的都是新撿的?!?/p>

      李四大驚道:

      “那能靈嗎?”

      石道人道:

      “信則靈。”

      李四又問:

      “師父,您手指這神力能傳給別人嗎?”

      石道人道:

      “我說我能傳給你,你信嗎?”

      李四想想,搖頭道:

      “不信?!?/p>

      又問道:

      “師父,我還有最后一件事,您這瞎是真瞎還是假瞎???”

      石道人道:

      “你覺得呢?”

      說完,閉上了眼睛。李四道:

      “咳!白問?!?/p>

      十六 無頭案

      李家大莊李四這一代,百十來個子弟,其實要選所謂沒落子弟怎么輪也輪不上李四。但為啥選上他了呢?因為他家發(fā)生了大珠山到李四這一代以來最大的一個懸案。這個懸案被稱為無頭案。即便是李四后來跟秦巨伯一起神秘失蹤的那宗案子,也沒能超越無頭案之奇。

      發(fā)生無頭案的那一年,李四十五歲。

      李四他爹,叫李清義;李四他娘,叫趙楊枝。無頭案,由他倆引發(fā)。

      無頭案發(fā)生在除夕夜里。那年除夕下了好大的一場雪。入夜時停了。

      李清義估摸時間差不多了,吩咐老婆趙楊枝生火下箍扎。他自己去廂房拿了一掛鞭炮出來,等箍扎出鍋就放。

      李家大莊的年俗,箍扎上炕,有鞭就放。一年就這樣噼里啪啦過去了。

      趙楊枝干活很利落,箍扎一會兒工夫就出鍋了。

      李清義喊上兒子李四挑了鞭炮一起出去放。臨出門的時候他對趙楊枝說道:

      “箍扎盛上三碗給娘送去,一碗敬天,一碗敬地,一碗敬祖宗,少不了的?!?/p>

      李清義今年買的鞭炮很好,響亮、干脆,一個廢炮都沒有。李四很失望,本來還想撿幾個零星來放,炸炸屎花兒或炸炸老鼠窩;但李清義很滿意,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兆頭,來年也許可以多打幾石糧食。李清義懷著這個豐收心愿回到屋里時,卻發(fā)現趙楊枝連出門的意思都沒有。

      換作往日,趙楊枝不送也就不送了,可今天不行——今天過年。李清義覺得無論如何也得給娘送上三碗箍扎。李清義低聲勸道:

      “你得去送。你不送別人會笑話我們的?!?/p>

      趙楊枝不動。

      李清義道:

      “不就三碗箍扎嘛?!?/p>

      趙楊枝還是不動。李四氣憤道:

      “我去給奶奶送?!?/p>

      “不,我去?!币娎钏囊ニ?,趙楊枝忽然又愿意了,起身提上三碗箍扎出門去了。

      李清義看著趙楊枝的背影心滿意足地笑了。他覺得他初一上街拜年不用太難堪了。他倒上了一杯朱薯白,慢慢喝著,跟李四一起等趙楊枝回來吃箍扎。

      李清義喝得很愜意。他沒有什么不滿足的。他跟趙楊枝生了四個孩子,活了倆。李四是第四個,所以就叫了李四。李四上頭有三個姐姐,但夭折了兩個,活下來的是第三個,叫李三嫚。三嫚已經嫁出去了。李清義想著今年麥收以后就該找人給李四做媒了。日子不緊不慢,都挺好。但要說哪兒不如意,也有,他覺得對不起娘。但娘又是不會怪他的。娘早就跟他說過,娘啥也不怪他。

      唯一要堵住的是莊里族人的嘴。畢竟像他這樣把自己的娘趕出去住的人奇少??蛇@能怪他嗎?是趙楊枝把他娘趕出去的,又不是他。趙楊枝說了,老婆和娘只能選一個。李清義很想問問那些在背后笑話他的族人,讓他們選擇老婆和娘,他們會選誰。

      李清義選擇趙楊枝的理由很充分:一、白天趙楊枝可以幫他干活;二、晚上他可以干趙楊枝;三、他得和趙楊枝過一輩子,而他娘再活也不過十幾年了。

      李清義知道背后人們都笑話他怕老婆。他自己也反復想過這個問題,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不怕?;蛘哂昧硗庖痪湓捳f就是,他想怕就怕,他想不怕就不怕。這能算怕嗎?結論也是不怕。李清義很滿意自己的結論。他邊琢磨心事邊喝,喝得很慢。李四在邊上等不及,就靠在炕頭的被卷上睡著了。

      李清義喝第五杯酒的時候,趙楊枝還沒有回來。他覺得應該出去看看。因為他喝五杯酒的時間趙楊枝可以來回去五次娘住的小草屋了。

      李清義走到院子里。借著雪光,他看見趙楊枝跪在院子里的雪地上。但趙楊枝的頭沒了。三個盛箍扎的空碗在笸籮里。笸籮在雪地上。

      李清義體內的那五杯酒全化作汗流了出來。他圍著趙楊枝轉了五圈,弄明白了這是真的。是無頭的趙楊枝跪在院子里。而且無頭的身子竟然不倒,跪得直直的。

      李清義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想起來小的時候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就哭。雖然他很多年沒有哭過了,但張了張口,還是哭了出來。李四聽到爹在哭,驚醒了,奇怪地跑出來,看見無頭的娘跪在雪地上。雖然他很氣娘總是欺負奶奶,但死是件更大的事情,他也忍不住哭了。

      四鄰八舍的族人們很快趕了來。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辦。因為沒有人遇到過這種事情。有人提議找頭,有人提議報官。于是有的找頭,有的報官。正亂作一團,頭回來了。是趙楊枝娘家的人提著趙楊枝的頭回來了。

      談論一番,大家終于弄明白了,大約就在李清義發(fā)現無頭的趙楊枝時,趙楊枝的頭跑到了她娘家的供桌上。事情好像是弄明白了,其實還是沒有弄明白。趙楊枝的頭是怎樣掉下來的呢?趙楊枝的娘家在山那面的千家村,離李家大莊三十多里地,頭即便掉下來,又是如何飛過去的呢?

      吵吵不出什么,大家都靜下來,看著李清義。李清義喃喃道:

      “我讓她給俺娘送箍扎,等了好久不回來,俺就出門看看。誰承想!”

      忽然驚道:

      “俺娘?難道是俺娘?”

      人們都看見了地上的那三個空碗,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最后一個見到趙楊枝的人應該是李清義他娘。大家急忙趕向李清義他娘的草屋。

      李清義他娘的草屋里果然有三碗箍扎,兩碗在昏暗的供桌左右,一碗在李清義他娘手中。李清義他娘驚訝地看著擁進小草屋來的這些人。小草屋晃晃悠悠,都快被擠破了。

      李清義開門見山道:

      “娘,是不是你殺了楊枝?你跟她不和也不能殺她??!”

      李清義他娘呆呆地看著兒子,顫巍巍道:

      “兒啊,你在說啥,娘聽不懂?!?/p>

      李清義道:

      “你兒媳趙楊枝死了!趙楊枝來給你送箍扎,把頭送沒了。你說這是咋回事?”

      李清義他娘說:

      “兒啊,楊枝沒來給我送什么箍扎啊?!?/p>

      李清義指著娘手中碗里的箍扎道:

      “你還抵賴!這不是楊枝給你送的箍扎是什么?”

      李清義他娘說:

      “兒啊,你們的箍扎是啥餡的?”

      李清義道:

      “豬肉白菜的?!?/p>

      李清義他娘說:

      “我的好兒啊,那你掰開娘的箍扎看看是什么餡?!?/p>

      李清義掰開一個,皮子里面是麥麩子,再掰開一個,還是麥麩子。

      李清義他娘說:

      “娘哪有錢買白菜買豬肉啊。就這麥麩子,也還是從我豆枕里掏的?!?/p>

      草屋里抽泣聲響成一片。李四羞愧不已,低頭轉身逃出了奶奶家。

      趙楊枝沒有把箍扎送給李清義他娘,她把箍扎送到哪里去了呢?大家哭完,就找箍扎。

      找到了。

      一碗在李清義家的狗窩里,十二個箍扎呈倒扣的碗的形狀堆在狗嘴旁邊。那條瘦得只剩下骨頭的狗,卻一個也沒吃。一碗在牛棚里,十二個箍扎呈倒扣的碗的形狀堆在牛槽里。牛嚼著干草,卻一個也沒吃。一碗堵住了一窩老鼠洞口,十二個箍扎,不多不少,老鼠也是一個沒吃。

      見此情形,趙楊枝娘家的人把人頭撂下就走。低著頭,像做錯了什么事。

      李清義叫住他們:

      “哎,哎,你們說,這可咋辦呀?”

      他們頭也不回,只撂下一句話:

      “該咋辦就咋辦,我們不管了。”

      初一天亮后,李清義又接到噩耗:他娘上吊死了。就那麥麩子箍扎他娘也是一個沒吃上。族長痛罵了李清義一頓,并嚴禁讓趙楊枝入李家大莊的祖墳。李清義只得把她埋到了孤墳崗。之后,李清義不再喝酒,頭也抬不起來,干活也沒了力氣,蔫蔫地活到了夏天。這年夏天暴雨不斷,墨水河發(fā)了大水,一天李清義就跳進了大水,滾滾不知所終了。

      這就苦了李四,因為他農家把式還沒學會,行商坐賈更是不靈,投奔姐姐就得受人白眼。沒著沒落時,恰好這一年山神廟的廟祝死了,族長就趕緊指派李四去了山神廟。因為李家大莊族人對李四家的無頭案這一事避之不及,覺得太過丟人,就想盡快把李四打發(fā)出去。

      這無頭案雖然報到了縣衙,卻一直沒破。因為實在無頭無緒,無從破起,就成了懸案,尤其是一直懸在李四心里。他拜石道人為師后,有次曾問道:

      “師父,我娘那無頭案是怎么回事呢?”

      石道人慢條斯理道:

      “你覺得呢?”

      李四被問住了,又不能不答,窘道:

      “我覺得,我覺得——”

      石道人截住說:

      “你覺得是啥就是啥。有些事不必問,有些話不必說?!?/p>

      李四心道:

      “唉!白問。”

      十七 楊氏女

      楊氏女咽氣前,把填末兒和油旋兒的做法教給了兒媳李珠。教完,拉住李珠的手,眼淚汪汪,欲言又止。李珠說:

      “娘,您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楊氏女點點頭。

      李珠說:

      “您說吧,我聽著呢。”

      楊氏女道:

      “你去看看外邊有沒有人?!?/p>

      李珠心想,都什么時候了還怕人聽。楊氏女看出李珠的心思,道:

      “我是怕害了你?!?/p>

      李珠出去看了看,沒有人。又回來關好門,拉住楊氏女的手,說:

      “沒有人。說吧?!?/p>

      楊氏女說:

      “有件事,本來想爛在肚子里,但是這件事不說我好像死不了,所以只能跟你說了?!?/p>

      李珠點點頭。

      楊氏女說:

      “我覺得我爹是被秦巨伯毒死的。”

      李珠駭得捂住了自己的嘴,說道:

      “這可不能亂說。”

      楊氏女道:

      “哪能那么巧,我們要走,我爹就害了肚子疼?”

      李珠道:

      “肚子疼也正常?!?/p>

      楊氏女道:

      “可是走前我爹跟他喝了酒?!?/p>

      李珠道:

      “他喝了沒有?”

      楊氏女道:

      “他喝了。我也喝了?!?/p>

      李珠道:

      “這么說的話酒里沒東西啊?!?/p>

      楊氏女道:

      “我本來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后來有一天我發(fā)現他那酒壺是兩心壺。”

      李珠道:

      “兩心壺?”

      楊氏女道:

      “對。一個壺,能裝兩樣酒。你說,秦巨伯是不是裝了毒酒和酒,我爹喝的是毒酒,我跟他喝的是酒?”

      李珠想了想,搖搖頭說:

      “娘,不能夠。您想多了?!?/p>

      楊氏女道:

      “是我想多了?”

      李珠說:

      “肯定是想多了?!?/p>

      楊氏女道:

      “但愿是我想多了?!?/p>

      又說:

      “其實是不是也不緊要了。我就是不說出來總死不了,憋得慌?,F在好了,我走啦?!?/p>

      說完,楊氏女就死了。這件事李珠覺得實在駭人,而且她也不大相信,便從沒跟人說過。不過,就是想說,她也找不到什么人說。但那兩心壺她很感興趣,找了個機會偷偷試了一下,果然。她把兩心壺去跟李四說了。李四愣了一下,說:

      “這壺只在戲文里聽過,沒想到還真有?!?/p>

      十八 壓箱底

      這是秦巨伯給李四講的最后一個黃鼠狼故事。

      從前,大珠山有一只黃鼠狼,得了白駁風,全身的毛發(fā)都白了,它不知道這是白駁風,別的黃鼠狼也不知道,都以為它修仙修到了“萬年白”。有黃鼠狼告訴它,接下來就是討封了。討封若討成了,就算修成了。這只黃鼠狼很聽勸,就去討封。它苦練了很久,才把討封的那句“你看我像個人嗎”練成。它去討封的地方是大珠山的石門寺。一天夜里,它戴了頂荷葉,到了石門寺,看見一個正在掃地的老道士,就立起身來跟老道士說:

      “你看我像個人嗎?”

      這老道士郁郁不得志,掃了一輩子地,心里有火發(fā)不出,見有黃鼠狼來討封,沒好氣地說:

      “滾!你個臭東西!”

      毀啦!踢蹬啦!因為這黃鼠狼早就聽說了,只要討封不成,全身的毛就重新變黃,得從頭再來。但是它滾出石門寺以后,卻發(fā)現自己還是白的。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自己修行的功德太大,不用從頭再來?黃鼠狼按住心頭狂喜,沒有跟任何一只黃鼠狼說。它又撿了一頂草帽,在一個夜里,到了麻衣庵。麻衣庵有位尼姑半夜起來照看香火,黃鼠狼就立起身來對她說:

      “你看我像個人嗎?”

      這位尼姑剛入庵不久,看見有黃鼠狼向自己討封,滿心歡喜。她說:

      “像。像。你真像?!?/p>

      黃鼠狼血往上涌,頭腦轟鳴,瞬間眼前金光閃閃,一片光明,成啦,它就這樣成仙了!

      李四問道:

      “這也能成?”

      秦巨伯答道:

      “這也能成?!?/p>

      李四道:

      “怪有意思的。還有嗎?”

      秦巨伯道:

      “沒有了。故事講完了。這是我肚子里最后一個黃鼠狼故事了。”

      附錄:

      搜神記卷十六·秦巨伯斗鬼

      晉 干寶 撰

      瑯琊秦巨伯,年六十,嘗夜行飲酒,道經蓬山廟,忽見其兩孫迎之。扶持百余步,便捉伯頸著地,罵:“老奴,汝某日捶我,我今當殺汝?!辈嘉┠硶r信捶此孫。伯乃佯死,乃置伯去。伯歸家,欲治兩孫。兩孫驚惋,叩頭言:“為子孫寧可有此?恐是鬼魅,乞更試之?!辈馕颉等?,乃詐醉,行此廟間,復見兩孫來扶持伯。伯乃急持,鬼動作不得。達家,乃是兩偶人也。伯著火炙之,腹背俱焦坼。出著庭中,夜皆亡去。伯恨不得殺之。后月余,又佯酒醉夜行,懷刃以去,家不知也。極夜不還,其孫恐又為此鬼所困,乃俱往迎伯。伯竟刺殺之。

      原刊責編 趙 依

      【作者簡介】宋方金,作家、編劇。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影視劇代表作有《飛》《手機》《功勛之袁隆平的夢》等。出版有長篇小說《清明上河圖》《上元燈彩圖》及隨筆集《給青年編劇的信》等。曾獲夏衍文學獎、陽翰笙劇本獎等多種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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