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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短篇小說)

      2024-12-31 00:00:00儲著超
      椰城 2024年9期
      關鍵詞:聞喜剃頭小毛

      李玉堂病危。

      他兒子李聞喜的人生燈枯油盡,本應退休回家養(yǎng)老的年齡,卻不成想菜種店老吳和他這么說。

      李聞喜的父親李玉堂是個在隔壁鎮(zhèn)走街串巷的剃頭佬,別人都叫他剃頭的李玉堂。李玉堂給人剃頭前,別人都叫他大作家李玉堂,可偏偏他李玉堂還是個有遠見的人,知道兒子李聞喜會一輩子瞎只眼,留下房子,做了別人的父親。李聞喜他母親在世時,總喜歡打李聞喜耳光,他母親不提原因,李聞喜幼時也不敢多問。記憶中,李聞喜二十歲時犯了大忌,他清楚地記得他母親那會驚慌失措地躲開眼神,悲哀地背過身去,抹著眼淚喃喃地說:“跟你那該早死的父親一副德行?!崩盥勏驳拿质撬赣H找隔壁鎮(zhèn)的張瞎子算的,李聞喜對他印象不深,長大后也見過幾面,記得他看《西游記》時總翻著白眼,愛夸菩薩漂亮,別人問:“你又看不見菩薩,你哪曉得她漂不漂亮?”他回答:“看不見才漂亮?!崩盥勏伯敃r年少,只下意識覺得這話有些意味,但理不出頭緒。張瞎子在當時號稱鐵嘴神算,他家靠他一個人坑蒙拐騙蓋起了小樓。李聞喜他母親托了好多人,還要拿兩張大鈔去換,才讓李聞喜有了名字。因而李玉堂挨了不少同僚的笑話:“大知識分子的老婆還搞那些封建迷信,說出去丟死人?!边@個二十歲出頭,高出同僚一頭,年輕氣盛的李玉堂笑呵呵地說:“高興嘛,給兒子起名不丟人?!比缓髶Q個笑臉對李聞喜說:“爸爸的乖兒,要快快長大喲?!?/p>

      李聞喜明白李玉堂當時對他也是充滿期望的,但當他得知自己兒子會一輩子瞎只眼時,就決定遠走他鄉(xiāng)了嗎?李聞喜心里犯了難。是該好好問一嘴,趁李玉堂還沒死。

      “是該好好問一嘴?!崩蠀且舱f。

      李聞喜下意識地伸手去掏煙盒,摸到的卻是卷得皺巴巴的塑料袋,他從塑料袋里掏出皺巴巴的鈔票,向老吳付了錢,接著將茄子種塞入袋時哼唧了兩聲,表示自己都懂。老吳遞來半截卷煙,仍在燃燒,李聞喜猶豫著接過煙,他夾著那半截卷煙又遲疑了會,嘆口氣后又還給了老吳。李聞喜連忙擺手,說:“戒了,家里小孩不讓抽煙。”老吳點點頭表示心領神會,又說:“戒了好,戒了好?!崩蠀且贿呎f著一邊吸了口煙,煙霧和聲音一同從他嘴里吐出:“戒了好,戒了好,這東西他媽就是禍害!”

      李聞喜沒走遠,在路燈下推開自行車的腳撐,后座抱著一只缺了雙把手的洗衣籃的娃娃是李聞喜的孫子,叫李小毛。

      “爺爺,我要小便!”李小毛忽然叫出聲。李聞喜先是一愣,然后說道:“撒尿就撒尿,說啥小便。”李聞喜嘴上一邊說著,一邊把車停在路邊。李小毛下車也不撒尿,就杵那四處望,問:“爺爺,從這兒走,還有多久能看見板栗樹?”李聞喜瞅著那茅草堆,說:“這哪有板栗樹,你就擱這尿唄,這茅草尿多了也結果?!崩钚∶勓粤ⅠR脫了褲子,但馬上就感覺大雪滿山坡——風吹屁股涼。他拖著褲子往茅草堆后面鉆,李聞喜馬上就聽見一陣真真切切的撒尿聲,李小毛尿完,又問:“爺爺,還有多久到家?”他提上褲子,順著李聞喜手指方向的高山與流云同呈一色,然后聽見李聞喜說:“再過一百盞路燈,就看見村口的公廁,之后是涵洞,過了涵洞就是家?!痹诩t色的傍晚,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就聽見那小的在后面數(shù):“一盞,兩盞,三盞……”數(shù)到二十盞時沒聲了。李小毛睡著了。

      李聞喜回憶起李小毛回村的那天,李小毛也硬憋著一泡尿,好說歹說都不肯進旱廁。那怎么辦呢?李聞喜抱他到門前的板栗樹下,說:“小毛,你把它尿出板栗了,爺爺拿糖炒給你吃?!?/p>

      李小毛一聽糖炒板栗頓時來了精神,那泡尿也終于在樹下得以釋放。

      開學就接走。那天,李聞喜的兒子李福根這么說。

      李聞喜下意識里覺得這句話后面還有話,但始終不見他再說話,他向李福根點點頭,笑了笑,表示自己會照顧好李小毛。

      兒子李福根留下這一句話,就和田娟坐上三輪車即將淹沒在村口的茫茫車流中。在此之前,李聞喜只和田娟見過兩次面,一次是李福根帶田娟回村見家長,匆匆來又匆匆走,跟走程序似的,李福根埋怨他拿個缺個口的碗出來倒茶。再見面時,他已經(jīng)作為新郎父親的身份出席,結束后李福根埋怨他和母親離婚早,新郎母親的胸花只能找大表姐來戴。李聞喜犟嘴說:“你有個爸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崩罡8犕暌渤聊?,田娟見狀趕緊拉李福根去給親戚們敬酒,李聞喜直到今天才再見到她,也沒個聯(lián)系,手機號碼、社交賬號更不必提,到昨天更是連兒媳婦是什么模樣都沒了印象。只記得她臉頰上有顆痣,顏色偏向于棕色,個頭顯眼,更像是燙起而鼓了些的泡,凸起著,仔細看能看見那痣上還生著兩根汗毛。李聞喜心說那痣的位置生得真好,從正面僅能看見半截黑點,當時可能為了完整地看見那顆痣,又或是覺得位置生得好,他不自覺地多看了幾眼。田娟指著那顆痣和他說:“這位置不好,痣這東西生的地方不同,喊法也天差地別,生在腦門上就叫美人痣,生在這只能叫貪吃痣?!崩盥勏蚕蛩α诵?,說:“痣這東西,嘴邊上好,生在腦門上整日跟著抬頭紋一張一合,不安穩(wěn),是奔波命?!比寺犕甓己軡M意,李福根擺了手又握著田娟的手接著一笑,說:“我倆結婚后哪還能讓你奔波?!碧锞旰俸俚匦α?。

      李福根擰著方向盤遲遲未走,李聞喜看出他還有話憋著沒說。李聞喜打趣說:“老的小的一個樣,小的憋尿,老的憋話?!崩罡8犕暌幌伦俞寫蚜耍蛩α诵?,說:“爸,我看咱家菜園地的黃瓜也熟了,你跟小毛兩個人在家也吃不完,你兒媳婦在城里天天說想吃老家地里種的土黃瓜?!崩盥勏猜犕昝靼琢诉^來,只見他立馬從墻角拎出只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李福根往敞口一瞟,黃瓜、土豆、西紅柿。李福根出村口的時候,三輪車開始左搖右晃,緊接著是輪胎咯吱咯吱地響動。李聞喜暗想不妙,果然看見李福根伸出腿往泥巴路上一杵,三輪車就在村口的旱廁外停住了。兩人下了車,李福根很不情愿地把座墊掀開,又聽見他說:“發(fā)電機的接口松了,嘿,老毛病,這車今天還不情愿跟我走?!?/p>

      印象里,李聞喜說了幾句挽留的話。比如今晚你們先在家將就一下,等車修好再走。李福根本要答應,話到嘴邊又看見田娟一臉不情愿,于是問李聞喜要了四個硬幣。兩人去公交車站前,把那輛三輪車推進了李旺修車鋪。

      李聞喜和李小毛回村已經(jīng)是后半夜的事兒?!袄钣裉貌∥!?,李聞喜重復著老吳的話。風從門縫里進來,對面掛著的相框被吹得搖搖晃晃,哐當哐當敲著墻。李小毛正睡著,李聞喜雙手按住相框,月光落在左手上。相框里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映在李聞喜的眼球里,那會李玉堂抱著李聞喜。再定睛看時,他老年的肉身圈住浩蕩的月光,落滿月光的玻璃里反映著的老態(tài)龍鐘和鶴發(fā)雞皮的臉掛在李聞喜臉上在風中來回似朵老菊花,望久了,便有種緬懷的感覺。相框里的人也老了幾十歲。

      李聞喜不敢再看,有大片的麻雀落下來,多像作者故意寫下的標點,將李聞喜綿延紅塵的過去與現(xiàn)實分割成兩行。這一群翅膀落下來,讓他荒蕪的內心生出大片的不安和躁動。他開始翻箱倒柜,月光太擁擠,只有陽光才容得下他這樣肆無忌憚的騷亂。大把大把的月光灑下來,李聞喜被這月光崴了腳,他拖著歪歪斜斜的腿在空蕩蕩的水泥地坐下,他躁動地喊李玉堂的名字,就像在喊一個親近的人,正喊著,整個回龍村開始升起了炊煙,天亮了。

      是該好好問一嘴,李聞喜重復著。

      這天,李旺修車鋪的老李要給他父親做壽,李聞喜破天荒地隨了份子錢,百年難得一見,村里人都說他李聞喜從不去父母親做壽的席,全村人都知道他家的那點破事。李聞喜他母親是個炒茶葉的,別人都叫她炒茶葉的李二母,李二母除了炒茶葉,年前還給人算命。李聞喜從小就走不好路,歪歪斜斜地走不了兩步就要栽下去。李玉堂彼時在為事業(yè)發(fā)愁,只說哪有小孩走路不摔跤的,補補鈣就不栽了,還栽就帶去醫(yī)院看看??衫疃钙恍胚@套,誰讓她還是算命的李二母,她堅信李聞喜是讓不好的東西纏住了腳。從那以后,村里人每日都會看見李二母拎著菜刀跟在走路東倒西歪的李聞喜后面。

      嚴格來說,李玉堂之所以能拋妻棄子,完全是因為李聞喜,李玉堂能去隔壁鎮(zhèn)當剃頭佬,也是因為李聞喜。作為全村唯一的一位作家的唯一的一個兒子,李聞喜是最有機會考上省重點高中的,但是,李玉堂把他的時間全部給了他的作品,那時候李玉堂還負責村里的文學工作呢,大家都喊他寫小說的李玉堂。他每天上午七點出發(fā)去村文化館,晚上雞叫三聲回家,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自己的作品和十個學生的身上,發(fā)展自身事業(yè)的同時也為基層作者指明創(chuàng)作方向。生活就是這樣,你踏上選擇的那條路的時候,另一條路就會消失,自始至終都只有一條路可走。李聞喜小時候沒上學前班,六歲才入學,體檢的衛(wèi)生所大姨用遮眼扳擋在他眼前,問:“能看見這個嗎?”李聞喜搖頭,說:“什么都看不見。”

      那時候李玉堂的作品正大獲成功,斬獲多項短篇小說金獎,一下子成了村里,乃至縣城里的傳奇,大家都喊他大作家李玉堂。但這不是他能享受殊榮的時候。作家十有八九性子慢,李玉堂卻是急性子,都說急性子的人都與寫作無緣,寫作好比雕塑,慢工出細活,他李玉堂也已經(jīng)把所有性子都給了寫作。他冷靜下來了,但冷靜只會讓他突然有了愧疚。李玉堂臨走前把李聞喜抱在自己腿上,遮住他的左眼,問:“聞喜,這是幾?你能看見爸爸的手嗎?”李聞喜搖頭。李玉堂看見里屋的枕套上、床單上和被子上都繡著大紅的、掉色的“囍”字,這是結婚多年的痕跡——他過去幾年里都沒有這樣觀察過自己睡覺的地方。他抱著李聞喜呆在那猶豫了好一會,又看見李二母拎著菜刀進來,說李聞喜是被不好的東西纏了眼睛。李玉堂仍然一動不動地抱著李聞喜,他看到院子有人圍觀,人人臉上都是看戲的表情。李玉堂將李聞喜放到那張床上,他表情木然地往外走,有雙手拉住他,手上有硬繭,手心與手背皮膚溝壑萬千,粗糙堅硬,是干活的手。李二母也木著一張臉,兩人自始至終都沒說話,松了手,李玉堂也沒回頭的意思,徑直向人群走去,圍觀的群眾看到他走過來,立刻為他閃出了一條道路。

      李玉堂一步一步走出小院,他聽見圍觀人群的竊竊私語后加快腳步,可每邁出一步,身子便更重了一點。他開始奔跑,跑出涵洞,跑出村口。后來只聽說他在隔壁鎮(zhèn)當剃頭佬,大家都喊他剃頭的李玉堂。

      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老李家也不例外。但這老李他父親都死好些年了,老李卻要給他父親做壽。

      李聞喜喝多了就窩不住話:“老李啊,你父親都死這么多年了,你這真是要給他做壽嗎?”

      老李:“你多想了,我就是想我父親了,我父親要還活著,今天可得有八十大壽!”

      李聞喜和老李這對朋友過心。李聞喜一喝多就拉著老李掏心窩,他掏完痛快了,老李窩心了,老李就拉著李聞喜掏心窩子,于是倆人都痛快了。在老李進棺材之前,覺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撿垃圾的李聞喜。

      老李回憶起幾十年前,過去的人的嗅覺真的太奇怪了,李聞喜的鼻子幾乎嗅不到氣味,但他總是在垃圾桶里找到來自于過去的人的味道。這里的垃圾桶不是指鄰居家的私人容器,而是那些臭到令人作嘔的公共垃圾桶。李聞喜總趁夜里來挑垃圾,免得被人撞見。有一次他掀開桶蓋的時候,看見蟲子在夏天腐爛的肢體,被輕易肢解的殘骸迎來了大量蒼蠅,造成一種蟲子吃蟲子的情形。這種情形他見過許多次,早已司空見慣,他從小就不怕惡心,邊吃飯邊看貝爺吃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是常有的事。學生時期的他比較喜歡翻老師辦公室門口的垃圾桶,因為老師們喜歡用垃圾袋裝好生活垃圾再扔掉,垃圾桶也顯得井井有條。有時他能在垃圾桶里見到用得著的東西,比如容量尚足的墨水瓶,接觸不良的擴音器,又或者太舊而不被用上的水彩筆。他趁放學后人群散盡時拿走它們,但他并不是拿去賣錢,而是把它們拆解成一些形狀奇怪的小玩意用來細細把玩,或是把它們完完整整地用在需要的時候。

      在即將初三的那年,他在垃圾桶里翻到些揉作一團的橫線紙,折角里不完整的字體讓他覺得這是個好東西,便立刻停了下來,把它塞進褲兜帶回了家,捋平夾進課本。夏季的緣故,他時常會用嗅覺來判斷“生產日期”,垃圾桶長久不清理就發(fā)臭得厲害,這團紙只有一股草木味,大約是才扔沒多久。沒過多久,他逐漸明目張膽地每天來教師辦公室門口觀察垃圾桶,他不挑保潔要的東西,對那些能拆解成小玩意的物品也沒了興致,單單是為了找一張或幾張橫線紙:正反面都是手寫的硬筆字,有大片刪改的劃線,文字自左向右整體貼合橫線,字跡工整,略有筆鋒,都說字如其人,他認為作者是個守規(guī)矩的人。這使得他的閱讀過程并不費力,但語言不夠直白,情節(jié)也略顯晦澀。在過去的那個年代,大家不缺乏表達的野心和欲望,但他們缺乏語言和發(fā)表的機會,所以寫書的人很少。作者在結尾自詡是不太典型的文藝青年,是有創(chuàng)作力和表達欲的那一種,嘗試過寫小說,但在文學上還只是淺嘗輒止。李聞喜默念了許多遍,確信是文青會說的話。

      此后,觀察垃圾桶便成了他的習慣,但也只撿過三次,第一次三張,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一張,后來幾天不再有了,但足以讓李聞喜斷定這是“文青專屬垃圾桶”。之后他每次挑垃圾的時候,還在心里默默編造:如果文青折返回來該怎么解釋?他在腦中進行一番演繹,如同兩個狹路相逢的海盜團伙,他們遠遠望見對方嚴重受損的海盜船,望它的舷側、艙壁、甲板、詭桿、船帆、瞭望臺,他們彼此對視,雙方暗自準備好船體兩側的大炮,互相說一些稱贊的話,若有一方不守規(guī)矩,就沒法做到全身而退。他覺得自己正是在類似那種船的小舟上生活到現(xiàn)在,萬幸沒有落水。實際上,最有可能撞見的人是老李,只有他知道他撿垃圾的事情。

      “在小學三年級上作文課,老師要我們寫父親,我寫不出來,我對父親只有三歲前的模糊記憶。”李聞喜說完,又咳了兩聲,直至聲音變得清澈。老李問:“那你怎么辦?”李聞喜望向窗外,教學樓空蕩蕩的,只剩落日的余暉打在老李身上,老李的陰影像是一幀被拉得很長的鏡頭,他看著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虛構了我爸的死,在結尾寫他失蹤那么多年,大約他的確是死了?!崩侠钣终f:“你母親要是知道,你不得挨頓打?!崩盥勏舱f:“沒有,我爸確實失蹤了,我只在三歲前見過他,雖然寫他怎么樣死的盡是胡扯,可我媽看到那篇作文,肉眼可見地高興,少有地夸獎我有文學天賦。”

      李聞喜二十歲的那年,在當?shù)乜h文化館出版的油印雜志上發(fā)表了作品,是一篇小說,密密麻麻地占了兩頁紙。比起小學三年級寫在作文本的文章,那兩頁紙可氣派多了。李聞喜到家時跟等待失物招領似的,在大門前坐了整整一下午。他坐在門前的水泥地上,看老母雞攆貓,剛開始貓還試探地拍雞頭,接下來那顆紅冠軟趴趴的雞頭的喙亮閃閃的光越來越細長,槍尖一樣,然后老母雞攆貓在眼前一晃而過。李聞喜這一會兒看見了許多許多的人,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嘿嘿笑”地一走而過。

      李二母直到天黑以后才出現(xiàn)在大門前。李二母只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崩盥勏惨呀?jīng)記不清他的親生父親,李二母說他父親早死的。李聞喜又問怎么死的:“被牛踩死、淹死還是病死的?”李二母一聲不吭。李聞喜仍不罷休:“車禍死的、掉池塘里淹死還是自殺了?”兩下的沉默,李聞喜聽見一聲罵,李二母的手掌抽了過來,啪嗒一聲,李聞喜的臉頰火辣辣。而后他又看見李二母驚慌失措地躲開眼神,悲哀地背過身去,抹著眼淚喃喃地說:“跟你那該早死的父親一副德行?!庇终f“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倆是一根藤上結出來的瓜”諸如此類的話。

      村里的老李給他父親做壽這天。太陽從很遠處的泥土中升出來,冷霧比在風中行走的柳絮更多,老李家院里的滿池荷花都枯萎了,馬上又被陽光映亮了,剛開始像竹竿那么細長的光亮鋪在殘荷上,接下來滿池的亮閃閃的陽光越來越寬,門板一樣。蟲聲悄悄,和曲曲折折升上去的炊煙,還有寂靜的春天。

      老李在這天對李聞喜說:“去隔壁鎮(zhèn),找剃頭的小李。”

      李聞喜沒說話,老李見他牽著小毛往外走。

      爺孫倆走出院子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月亮才上來。灰白的,像香薰上,初燃時升起了一點香,隱約從云層后冒出香灰來。置身其下,使李聞喜感到自己像夜里落下的一片翅膀獨自往前飛。

      那天沒有半點有關父親記憶的李聞喜走上尋找父親的路。李聞喜臉上還掛著窩心的苦悶表情,他們就這么走過村里的鄉(xiāng)間小路,走過田野和待收的莊稼,走過橫在那的溪流和池塘,走過村里的小樓和歪歪曲曲地升起的炊煙。之后,他們走到村口。李聞喜出走前將李小毛安頓在村長家,村長是個干癟精瘦、彎腰駝背的高老頭。

      李聞喜說:“我想把小毛丟你家住幾天?!彪S即他又補充道:“我要去隔壁鎮(zhèn)幾天,去找李玉堂,剃頭的李玉堂?!?/p>

      村長沒說話,點點頭表示自己都懂。李聞喜順手關的門,隔絕了李小毛目光中虛無延伸的寬闊大道,也隔絕了李聞喜的背影。

      老李死前道出的那個名字,在李聞喜后來無邊無際的尋找途中,如一個個過程連著過程,生生不已,沒有止境。老李死前已經(jīng)指出剃頭的小李身在何處,找到剃頭的小李和剃頭的李玉堂只是時間問題。因此當李聞喜行走隔壁鎮(zhèn)的市井和時代之中的尋找,并未顯得渺小而是實際的、具體的。然而正是這樣的尋找,使李聞喜在廣袤無垠的前景中察覺出時間關于對錯的意義,支持著他沿著大道尋找母親口中那該早死的父親。

      李聞喜在隔壁鎮(zhèn)的第二天,在一家窗外飄著枯樹葉的醫(yī)院里與李玉堂相見。

      那時候,李聞喜漫無目的的行走讓自己舊疾復發(fā),不得已來到醫(yī)院。李聞喜感到一陣陣昏厥,眼前的病床和醫(yī)生護士扭曲在一起,像是被擰成一團的畫紙,接著畫紙又被添上新的色彩,如同畫家故意在私處覆蓋的馬賽克,李聞喜仔細看才明白是一只上下招搖的手。還有白色的墻面、貼著枯樹葉的窗玻璃、針頭、白熾燈、與墻面齊一色的簾、老頭,還有老頭的聲音。

      這時老頭彎下腰,沖著李聞喜還健全的左耳叫道:“老哥們,你可也是來送死的?”一位上年紀的老頭,雞皮鶴發(fā),這年紀還留長發(fā)的老頭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藝術家。老頭的頭已經(jīng)靠近李聞喜,有三個醫(yī)生走出病房,然后護士開始進來整理床鋪又出去。

      李聞喜坐在李玉堂身旁,看到李玉堂攤在自己手里的筆記本和筆。本和筆勾起無數(shù)往事,而正在接近的聲音,開始隱約出李玉堂幾十年前風靡文壇的英姿。李聞喜馬上又聽見李玉堂說道:“老哥們,你可也是進來送死的?”

      李聞喜回過頭望著李玉堂,答道:“我來找人的。”

      李玉堂又問:“是來找你父親的嗎?”

      李聞喜想起來老李死前和他說剃頭小李的情景,這情景之圖像隱約顯示在腦中。李聞喜搖了搖頭。

      李玉堂望了望李聞喜瞎了的那顆眼睛,再問:“那你在找什么人?”

      李聞喜如實告訴他:“剃頭的小李?!?/p>

      李聞喜的回答始終沒有脫離老李死前交代的話,事實上這回答已經(jīng)脫離了他此行的目的,他尋找剃頭的小李是為了找到剃頭的李玉堂,而非找他同父異母的兄弟。

      李玉堂不再說話,他的目光從李聞喜瞎眼上移開,移開后的視野越縮越窄,最后只留下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洞,像昨夜里睡著前迷迷糊糊地看見蠟燭上的一束火苗。四周陷入沉默,他想說話卻覺得牙齒如數(shù)顆秤砣,壓得他張不開嘴。他感到重心不穩(wěn),在四周陷入漆黑前,李聞喜聽見他說:“剃頭的小李在護城河邊的城墻上給人剃頭。”

      李玉堂沖著自己的左臉來了記狠的,他在拔掉針頭后轉身出門沿著走廊走,一眼看見里面還有個護士在打瞌睡,這種走廊特別狹長,光線奇暗,醫(yī)院的鐘也始終一點鐘。

      李聞喜與李玉堂在那家醫(yī)院短暫相遇之事,在李聞喜此后空空蕩蕩的余生幾十年里,總是在腦中時隱時現(xiàn)。然而他當時無法想到這位與自己偶然相遇的老頭便是自己的父親,他確實也沒有認出他。那時候李聞喜已經(jīng)棄他而去,一次偶然的回首,他看到老頭干癟的身體睡在灰白色的病房,那時的病房像是夏夜般涼爽,長久又深沉的睡眠使李聞喜誤以為他確實已經(jīng)死了。而后李聞喜又想起老人死前交代的話:“剃頭的小李在護城河邊的城墻上給人剃頭。”

      然而李聞喜行走了半日,雖然遇到幾堵延伸過來的城墻,可始終尋不見上城墻的路。他覺得自己永遠難以踏上城墻上的路。他那么站了一會兒以后,聽到鐵器因互相碰撞彼此而發(fā)出的種種響聲,接著一個肩負工具袋的小伙子開始出現(xiàn)在他的目光里,小伙子三步并作兩步走,鐵器發(fā)出了此起彼伏的響聲。

      李聞喜喊住他:“你可是剃頭的小李?”

      李聞喜仿佛離他很遠,又抬高聲音道:“你可是剃頭的小李?”

      聲音在李聞喜的喉嚨里發(fā)出時似乎打著顫。小伙子這才停住步子,盯住李聞喜片刻,然后才說:“我是剃頭的小李,你可是要剃頭?”小李說罷,便從工具袋里揀出剪刀和推子。

      李聞喜搖了搖頭,然后又問:“剃頭的李玉堂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爸?!毙±罨卮?。

      聲音在李聞喜耳蝸里發(fā)出嗡嗡的回聲。李聞喜環(huán)顧四周,目光被綿延而來的城墻隔開,無法看見城墻之外,他沉默片刻,然后說:“我想找剃頭的李玉堂?!?/p>

      聲音這次在李聞喜的耳蝸里意外的清晰,隨后他聽見剃頭的小李說:“那你跟我來,他就要死了。”

      此后,李聞喜對李玉堂的尋找并未持續(xù)多久。李聞喜跟隨小李回到先前的醫(yī)院,他在醫(yī)院太平間里再次見到了李玉堂,李玉堂死于心臟衰竭。李聞喜推開太平間的門走進去,里面濟濟一堂。死人們都躺在床上,李玉堂也躺在床上,大家身上都蓋著一塊白布。李聞喜在李玉堂身旁坐了很久,然后才掀開那塊白布去看看死人的模樣。李聞喜看到了一張前不久方才見面的臉,在這張臉上很難看出回憶來。他隨即將白布又重新蓋上,心里想:這張臉剛才見過。

      這時小李走了過來,李聞喜看不出他有絲毫悲傷。小李身旁有一把椅子,像是為他準備的,于是他就這么坐下了。李聞喜剛要說些關于“節(jié)哀順變”的話,隨即就被小李掏出的煙截停了,李聞喜又遲疑著,然后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抽煙。小李點燃一根煙,煙頭一明一暗照亮李聞喜的目光。

      小李無限悲傷地說:“你爸也死了。”

      李聞喜來不及細想這句話所包含的結果是該悲傷還是值得高興,就聽見小李又說道:“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毙±顚⒗盥勏餐迫脒@段往事中,于是一群悲痛欲絕的文字圍了上來,是關于李玉堂的。李聞喜聽完了故事,這故事不像在講述過往,似乎成為邀請——來了解我吧。李聞喜臨走時接受了小李遞的筆記本。

      李聞喜出太平間時,恰好與李福根相遇。兩人面面相覷,李福根不由得抱怨李聞喜將李小毛獨自丟在村長家,說完后隨即開始抱怨李聞喜一個人來這陌生的鎮(zhèn)上,李福根又說道:“你都這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再過幾年也要進這里面躺著了,你說你來太平間做什么?里面全是死人!”

      李聞喜當時哭了。李福根亂了手腳,他不明白李聞喜為何會哭,他手足無措地正用一種岔岔的譴責性的目光,瞪著太平間,包括太平間門前的李聞喜。李聞喜抹干眼淚,然后說道:“那里面不是死人,那里面是你爺爺?!?/p>

      李福根不再說話,他不動聲色地扶住李聞喜,隨即開始往外走。李聞喜感到內心一片混沌,兩人回村以后,李聞喜依舊不說話,開始思索起很久以前離家出門時的情景。他閉上雙目以后,看到自己在輪廓模糊的燈光慘白的病房里,和李玉堂交談。那個事到如今想來十分不真實的下午,使他與李玉堂初次相遇在被揉成一團的病房里,竟又迅速地錯開。以及后來他在城墻下與剃頭的小李相遇,相遇之后,他在太平間與李玉堂再次相遇,現(xiàn)在李玉堂確實已經(jīng)死了。李玉堂死了。

      板栗樹結果與爺孫父子三人再次見面兩件事都在九月。深夜四點,李福根被手機叫醒,是村長打來的。一看是村長的電話,李福根就知道了,他的父親,李聞喜,死了。李福根來不及悲傷,他毫不猶豫地即刻叫醒李小毛,說道:“趕緊回家,你爺爺沒了?!?/p>

      李聞喜卻沒有死,在病床上活得好好的??匆娎罡8牙钚∶珟н^來時,李聞喜明顯不高興。李聞喜的病房光線奇暗,又沒點燈,在漫無天際的冷光里,由于久病的緣故,李福根看見李聞喜臉上的不高興更像是疼,忍受身體病痛的折磨。在刺鼻的藥水味道里,李福根嗅到了死亡,他明白李聞喜已經(jīng)大限將至。李聞喜說:“夜里這么冷,你把孩子叫過來做什么?”李富貴笑笑說道:“那個什么,我不是以為你那個什么了嗎?”李聞喜說:“還不是時候?!崩盥勏驳氖衷诒桓C里動了動,李福根把手伸進去,在被窩里頭握住了李聞喜枯瘦的指頭。李聞喜神情淡然,不動聲色地望著李福根和李小毛,是那種欲言又止的眼神,他想交代什么。

      李福根輕聲說:“和我講講爺爺?shù)氖虑榘伞!崩罡8靼桌盥勏苍诶钣裉玫氖虑槿员в羞z憾,這年頭可以壽終正寢的人不多,大多數(shù)人都是帶著心思死去的,他明白李聞喜假若能毫無遺憾地死去才是最大的寬慰。

      李聞喜沉默了半天,說:“我父親就是你爺爺李玉堂,他前些年在準備寫一部長篇小說?!崩盥勏矅@了口氣,“他那會還氣盛,以為自己還和年輕時期一樣才華橫溢,整天窩在屋里寫作,不停地寫,不停地修改。他還說把現(xiàn)今流行的小說元素都融入一個宏大的歷史背景中,他興致勃勃,沒一年就寫了二十萬字。再后來,他為了體驗小說人物的內心感受,竟從城墻上跳進護城河,他以為撲通一下,便可以簡單快捷地理解小說人物的內心。等他再睜眼,一群鬧鬧嚷嚷的圍觀群眾圍著他,好奇地打聽他的跳河動機,他沒好意思說。當他的小說寫到主人公的喪親之痛時,竟自己去買了口棺材回來躺了進去?!?/p>

      李聞喜頓了頓,把卡在喉嚨里的濃痰吐了出來,表情里透露著緬懷,“這徹底激怒了他新娶的老婆,他老婆認為他李玉堂丟的不止他一個人的臉,他丟的是全家人的臉。當他第二天晚上剃完頭回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寫的二十萬字手稿不見了。他趕緊詢問他新娶的老婆,他老婆也只淡淡地回了句沒看見。直到他在院里新翻的泥土下挖出紙灰,他才確信是他新娶的老婆燒的。他們?yōu)榇舜蟪骋环钣裉帽粴膺M醫(yī)院,從那以后,他始終病殃殃的。至少他有個好兒子,答應聽他口述,替他復原了稿子?!?/p>

      窗外流云隨著風刮過而變化,那些云層里似乎藏著駿馬在天上奔馳,后面還有燃燒著的云濤追逐著它們。等到太陽升起,院里亮起來了。

      李聞喜從床頭柜里拿出一本筆記本,李福根明白那里面是李玉堂的二十萬字的手稿。

      “交給你處置。”

      “交給我?”

      李聞喜點點頭,肯定地說:“交給你?!?/p>

      這時,整座回龍村都升起了炊煙,似有一大片麻雀從枝丫上落下,還有板栗墜地的聲音,晚風嗚嗚中聽得真切。李小毛不由得往外看,他看見那棵又老又丑的板栗樹的一顆板栗掉進炊煙,炸出一片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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