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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外來客

      2025-01-01 00:00:00兔草
      山西文學 2025年1期

      1

      前一夜剛落了雨,地尚未干透,草是濕軟的,踩上去令人莫名不安。杜明提著紅色塑料桶,望著漸亮的天色,朝一座僅有半只房頂?shù)哪疚葸M發(fā)。他一度認為那是他的理想居所——全手工制作,布滿自然氣息,明亮而干凈。但現(xiàn)下,事情不一樣了,房間里臥著一只“野獸”,或者,說得更夸張些,那是比“野獸”還要難纏的東西。他行至門口,摸了摸腰間的鑰匙,很快,他又摸到了一柄防身用的小刀。他開始幻想自己是一個獵人,一名暴徒。即使現(xiàn)在沖進去,將那醉漢宰了,或許也無人在意。門“吱”一聲開了,那聲音像在刮擦頭骨,杜明提著塑料桶,來到正睡得死沉的男人身邊。他抬起桶,潑了下去。第一下,男人紋絲不動,仿若尸體;第二下,男人伸了伸腳,轉(zhuǎn)了個身,又睡死過去;第三下,男人終于坐了起來,從嘴里慢慢吐出一個字——“餓”。

      杜明憶起自己兒時在老家喂豬的時光,那時也是如此,矮小的他,提著巨大塑料桶,闖入臭氣熏天的豬圈。那些豬見食物來了,便發(fā)狂似的擠在一堆,發(fā)出乞食的聲音。說不上來原因,杜明厭惡這種動物,他感到這種動物的命運是如此凄慘,盡管鳥和魚也有被逮來吃掉的可能,但在魚與鳥的大部分生命時光里,它們可以體驗在天空飛翔或在湖中肆意游動的生活??韶i不一樣,它們僅僅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在某個深夜一命嗚呼,被切了塊,扔到市場之中。

      房子建在鄉(xiāng)野,周圍幾無人煙。若是在這里把那醉漢殺了,棄尸荒野,也并非難事。只不過,他還不想這么做,他覺得面前這個男人不值得他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就在半個月前,他們的關(guān)系還沒有到如此劍拔弩張的地步。男人到訪的時候,杜明正傾注全力制作一件送給孩子的木雕玩具(他為此已經(jīng)忙碌了好一陣,只是在即將完工的那一刻卻覺得木作少了一些神韻)。他就這樣盯著木頭,一盯一整天,像學生時代時解不出數(shù)學考試卷最后一道大題。在頭發(fā)都要急白了的時候,一個穿著破衣爛衫,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晃晃悠悠走了進來——他像指揮家般揚起手,然后指了指玩偶的側(cè)面說:“這里,把這里再削尖一點?!倍琶髡兆隽耍又?,難題解開了。為了酬謝此人的協(xié)助,杜明讓妻子做了一桌好菜,款待“貴客”。男人也不客氣,甩開了膀子,吃肉,喝酒,活像一個在大漠里做生意的漢子。但他的五官卻是秀氣的,帶點兒江南文人的氣質(zhì)。他說極標準不帶口音的普通話,聽不出究竟是哪里人。和那些半小時內(nèi)就把自己家底交代得一干二凈的人不同,這個男人深藏不露,連名字也不肯透半分。在最初的一個月里,他們總是喊他“藝術(shù)家”。男人沒有工作,也不怎么在乎吃飯、睡覺的事。他總是醒了就吃,吃得也不多,一日僅兩餐,給什么吃什么,從不挑食。他最大的愛好是喝酒,什么酒都可以,只要這酒能讓他產(chǎn)生一點兒醉意與幻覺。第七周時,事情稍稍起了變化,那日雨后初晴,院子里濕漉漉的,杜明的兒子球球正坐在花草旁對著遠處的田野寫生。球球畫的時候很猶豫,在線稿上涂了改,改了涂,橡皮擦像白色蝴蝶一樣在畫紙上來回飛舞。畫到一半,球球皺眉,托腮不語。這時“藝術(shù)家”晃晃悠悠行至球球身邊,奪過少年手中的畫筆,胡亂添了那么兩下。球球的眉頭舒展了,他知道這幅行至死地的畫又活了回來。他二話不說,繼續(xù)畫,終于在夜晚完成了畫作。杜明夫婦將這一切看進眼里,他們突然意識到,這男人并不是一個廢物,他或許還有那么點兒用,給球球當免費的美術(shù)老師也未嘗不可。

      男人住了下來,沒說何時會走。他有時睡在院子里,有時就在林子里尋兩棵樹,拿吊床一捆。更多的時候,他睡在杜明未完工的木頭小屋里。他講,這沒有頂?shù)姆孔雍芎?,可以在躺著時直面星空。杜明有時也會去木屋住,不過通常都是在和妻子吵了架后——他狼狽地拿著被子,望著被妻子關(guān)死的木門,想不通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么。為什么結(jié)婚這么多年,孩子這么大了,他們還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吵?他年紀大了,容易疲憊,并沒有那么多精力爭吵。但妻子卻仿佛只學會了這一種溝通方式。每到此時,杜明就會羨慕這個看起來孑然一身的流浪漢,他是那么瀟灑,對一切滿不在乎,好像隨時可以去死,但也無所謂就這樣賴活。

      “有人找你?!倍琶髂贸霰睾?,揭開蓋子,放在木桌上。盒子里是半碗南瓜粥,他們一家人早晨吃剩下的。男人走了過來,坐下,端起碗,也不問有沒有勺子,就這么端起碗,哧溜哧溜將粥快速喝了下去,像干掉一杯酒。

      “哪個找我?男的,女的?”

      “女的?!倍琶骼淅浯?。

      “人呢?”

      “走了,說明天再來,早晨九點。”

      女人到訪的時候,杜明一家三口正圍著桌子吃飯。氣氛很凝重,無人聊天說閑話,只有咀嚼食物的聲音。這并非“食不言、寢不語”的良好家風傳承,完全是因為三個人都滿腹心事。他們吃著夾有咸菜和辣醬的包子,喝著南瓜粥,故意避開他者的視線,避開可能的眼神交流。

      叮咚,門鈴響了。女人的到來打破了這種凝滯的氣氛,妻子露出了裝飾性的笑容,卸下脖子上掛著的圍裙,將客人讓了進來?!叭~培在嗎?”女人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杜明一家人面面相覷,他們從未聽說“葉培”這個名字。“就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的?!迸搜a充道。杜明瞬間意識到,女人說的可能就是每天醉醺醺的“藝術(shù)家”。他從手機里調(diào)出一張照片給女人看,問此人是不是葉培。女人笑逐顏開,興奮點了點頭?!澳俏胰ソ兴?。”杜明放下筷子,拿起鑰匙,準備去小木屋。女人驀地抓住杜明的手,阻攔道:“讓他睡吧,我明天再來,沒事。”女人的手像一塊冰,激得杜明如同觸電,他笑著看了一眼面前的人——這個女人生得很美,有一雙顧盼生姿的眼。她的腰背挺得很直,像是受過長期訓練的舞蹈演員。她著一件白色長衫,長發(fā)簡簡單單綰在腦后。杜明一瞬間看愣了,但又意識到妻兒在場,這副模樣被人瞧見了不好。他立刻收斂了眼神,連聲道:“好,好,我會跟他說的?!?/p>

      女人走后,妻子去洗碗,球球抱著平板電腦打游戲。他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朝窗外發(fā)呆。外頭是鵝卵石堆起來的小徑,女人就是走這條路離開的。他剛才不敢目送她,這會兒只能憑想象來揣測女人離開時的模樣。她像什么呢?像一只孤高的鶴,立在湖水中央。她的身上還有淡淡的香水味。杜明閉上眼,在房間里努力嗅聞女人留下的味道。他知道這太猥瑣,太貪婪了,可這是唯一一個讓他感到放松、快樂的瞬間。他睜開眼,目光移至妻子的身上。他本能意識到,他不愛這個女人,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外貌、身材他不喜,更是因為他們從未產(chǎn)生過靈魂上的碰撞。靈魂?四十多歲的人了,再談這個詞語似乎有點可笑。他從農(nóng)村走來,一路上謹小慎微。無論是選擇工作還是選擇婚姻,他從來不問自己到底喜歡啥,只看這件事的性價比。

      2

      一整個白天又這樣荒廢過去了,這一切使杜明心慌。過去,他身處職場,每天被安排得井然有序,而現(xiàn)在,他失業(yè)了,失去了重心。回歸鄉(xiāng)野,做民宿,只是一個借口,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再回到從前的那條軌道上。當裁員的大刀擺到他的頭頂時,他只能低著頭,閉目,被動接受這種命運。離開寫字樓的那個下午,烏云陡現(xiàn),天一瞬暗了,他發(fā)現(xiàn)過往一切原是大夢一場。多年來,他小心翼翼地鋪排,終究抵抗不了現(xiàn)實。他其實還是那個穿著破衣爛衫的窮孩子——所有人都可以輕易從他那兒拿走一切,而他對此沒有任何辦法。

      所有的事情都沒有進展。木工活兒、民宿、新的工作……杜明的生活停滯了,他在屋子里點燃了一支香煙,不開燈,靜靜看著那火光。妻子的罵聲很快出現(xiàn)了,讓他要抽煙就到外頭去,不要影響別人的健康。他不想動,不想去外頭,他像塊木頭那樣釘在了那兒。妻子見狀,無奈帶著孩子,關(guān)了臥室的門,這下,外面的世界徹底屬于杜明了。他打開電腦,在搜索欄鍵入“葉培”二字,彈出來一些無關(guān)人員的信息,什么小學老師,或某某廠先進人物之類。他看了照片,并不是那個“流浪漢”。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個關(guān)鍵詞“藝術(shù)”,這下,真相終于浮出水面。杜明沒想到葉培竟然擁有一個細小的詞條,在那詞條里,男人履歷光鮮——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后于俄羅斯圣彼得堡進修,在學生時代便斬獲多項戲劇類大獎。在匹配的照片里,男人留著長發(fā),穿著灰黑色大衣,站在異國街頭,滿臉的意氣風發(fā)。這樣的描述與杜明所接觸的葉培完全是兩個人,他一瞬間有些困惑了。難道是藝術(shù)家故意出來體驗生活?都說生活是為了更好地創(chuàng)作。他不明白,他急于想知道這一切的答案。更重要的是,他對那個來訪的女人產(chǎn)生了興趣。那個女人和葉培是何關(guān)系?妻子?情人?妹妹?前同事?

      杜明起身,準備去木頭房子里找葉培問個清楚。他輕手輕腳推開門,正想走出去,發(fā)現(xiàn)衣角被人拽住了。他回頭一看,是球球。孩子望著他說:“爸,外頭很危險?!彼孪胧遣皇沁@孩子在睡前又看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他摸著孩子柔軟的頭發(fā),安慰道:“沒事的,安全?!鼻蚯虿灰啦火?,抱著他的大腿不讓他走,這一哭一鬧下,妻子被驚動,也走了出來。妻子倚靠著房門,憤怒地盯著他。杜明被這么一看,心知今夜的行動計劃已經(jīng)失敗了。他抱著孩子,走回了臥室,決心承擔將孩子哄睡的任務。床上,五彩斑斕的童話書、科普書散落在被單上,他隨意抽過一本,想著該編些什么給孩子聽?!澳阄壹从钪妗!彼麑⒗L本的名字念了出來。接著他又看了一眼作者簡介。作者是伯納多·馬爾索拉,巴西人,喜歡巧克力,并且一直堅持學習繪畫。他和妻子及兩只貓生活在巴西的貝洛奧里藏特。“我想看這本?!鼻蚯驈囊欢褧锍槌鲆槐久麨椤洞蟊ā返臅?,扔到了杜明的面前。怎么向孩子言簡意賅地解釋宇宙大爆炸呢?杜明不是一個舌綻蓮花的人,他也不知道未來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等下一次大爆炸來臨的時候,他,他的妻子,和他同時代的這些人,肯定已經(jīng)不在了。如果球球有后代,如果他們這個家族無限延續(xù)下去,或許會有一個帶著他DNA的人能目睹那恐怖一幕。這大爆炸的幻覺將他碾碎,他看見窗戶的縫隙上趴著一只個頭極小的蜘蛛,蜘蛛正在認真結(jié)網(wǎng)。再下一秒,妻子走過去,用草紙將那蜘蛛給按死了。這突如其來的死亡雖沒有出現(xiàn)尸橫遍野、血跡斑斑的可怖景象,但足以讓杜明對生而為人這件事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在宇宙大爆炸的時候,他,或者她,作為一個渺小不值一提的人類,不就像這只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小昆蟲一樣嗎?

      “宇宙大爆炸就是……就是宇宙打了一個噴嚏?!倍琶鏖_始胡言亂語,他并不希望球球知道大爆炸的真相。接著,他開始照本宣科,書上寫什么,他就讀什么……枯燥的科學理論很快讓孩子失去了興趣。球球趴在床上睡著了。杜明打了個呵欠,滅了燈,也睡了。

      翌日清晨,他感到手臂酥麻,日光透過窗簾爬了進來,他掃了一眼時間,是早晨五點,還早得很。他望著床的兩邊,一邊是妻,一邊是兒,這幅畫面多少有些溫馨的氛圍。在外人眼里,他曾是一個值得被羨慕的人,而現(xiàn)在,當他狼狽地失去工作,失掉方向,他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一切竟是一種負擔。他試圖撥開妻兒,下床去,但他越是掙扎,兩個人卻將他抱得越緊。在掙扎了數(shù)次后,他終于放棄了,再次躺下來,繼續(xù)睡覺。每次在清晨繼續(xù)睡下去,他總會走入一些火燒火燎的夢境之中。這一次,他在夢里見到了老同學,那個男人和他一樣,學的計算機,做程序員,本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但在裁員浪潮里被波及,后一直找不到滿意的工作。面對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直做家庭主婦的妻及高額的房貸,男人選擇了一條極端的路——男人背對杜明站在天臺上,大風撩起他的衣服,使他看起來像一個黑色塑料袋。杜明哀求男人不要做傻事,男人笑笑說,沒事的。接著,杜明發(fā)現(xiàn)風越來越大了,城市里的諸多物件被吹上了天,有交通燈,有電線桿,有公園座椅,有幼兒園的滑梯,還有商場頂樓的摩天輪……在這些物件中,男人徒手抓住了一只黑褐色的皮質(zhì)方向盤。男人握著方向盤,做著開車的動作。杜明恍然想起,這個男人在失業(yè)后開始打兩份工,白天一份,夜里一份。白天那份是做什么的,杜明記不清了,但在夜里,男人是一個不知疲倦的司機。“再見了?!倍琶髀牭侥腥苏f的話,他嚇得不知所措,不清楚該怎么辦,接著,他醒了,他摸著自己的額頭,全是汗。

      天光已經(jīng)大亮,床上僅余他一人。他看見墻上的時鐘顯示是十點半。已經(jīng)過了約定的時間了。他掀開被子,下床,穿好衣服,直奔室外而去。妻子問他做什么,他答,去叫醒葉培。妻子笑了,說不需要,他們兩個已經(jīng)見上面了,在小樹林里散步呢。

      來不及洗漱,杜明囫圇塞了個饅頭到嘴里,將一小瓶礦泉水揣在兜里,出了門。他急匆匆朝林子里跑去,希望能追上二人的步伐。這行為夸張又好笑,完全是出于一種本能。林子不大,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二人的蹤影,不過他不打算沖進去,破壞他們的對談,他只是習慣性地躲在兩個人后頭,像他學生時代做的那樣。大學時,他和一名室友關(guān)系不錯,這室友是他老鄉(xiāng),身高一米八多,會彈吉他,五官周正,頗受女生的歡迎。而身材矮小又不善言辭的杜明,總像一個跟班一樣跟在這個人的后頭。有一次,男生和一個長相清純的女孩一起步入了學校人工湖邊的樹林里,杜明抱著一堆書跟在了后頭,完全是非理性的,他只是好奇兩個人會做什么。夕陽西下,暮色鋪滿大地,天漸漸暗了,在這曖昧的天色之中,杜明看見兩人摟抱、親吻,繼而,男生的手伸入了女生的衣服里。杜明在那瞬間感到一種徹底的失敗,這女孩是他在圖書館里遇見的,那時他被她的溫柔所打動,留下字條,希望可以聯(lián)系,并進一步交往,豈知女孩最終還是看上了他的室友。他閉上眼,匿在樹后,聽著他們忘情的笑聲,陷入無限的惆悵之中。

      葉培穿了一件黑色風衣,戴著黑框眼鏡,胡子沒有剃,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但他走路的樣子,已經(jīng)毫無醉態(tài),精神氣不錯。女孩和葉培挨得不緊,兩個人始終保持著半只手臂的距離。杜明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他們應該不是情侶。晚秋的天色極美,時不時有金黃落葉從天而降。杜明小心翼翼地踩踏著,希望自己盡量不要發(fā)出聲音。他豎起耳朵,希望聽到二人到底在聊什么,但林子里嘰嘰喳喳的鳥聲和人聲混合在了一起,讓他聽不清楚。他能看見兩個人的嘴巴在動,但無法理解二人的語言,他一瞬間想起了外星人、間諜。在早先的新聞里,他看到美國發(fā)布了一條簡短消息,說偵查到外星文明已經(jīng)侵入地球,說外星人只是按兵不動,但他們實則監(jiān)視人類已久。杜明感到他和葉培的區(qū)別就像是人與外星人的區(qū)別,他們看起來外觀類似,但使用著完全不同的思維模式。他羨慕他,但無法成為他。

      又走了一會兒,葉培忽然停下腳步,女人也跟著靜止了。杜明藏匿在樹后,望著二人,仿佛在看一部文藝電影。他屏住呼吸,收攏身體,希望自己能穿上魔法世界里的隱身衣。然而,葉培還是發(fā)現(xiàn)了異樣,他正緩步朝樹后走過來。

      “有蛇!”杜明索性主動出擊,拿著一根木棍在虛空中揮舞,這一幕顯然鎮(zhèn)住了葉培與女人。女人一驚,尖叫著靠在了葉培的身上。

      “不好意思,是我看錯了?!倍琶魇捌鹨桓液稚奶俾謴牡厣献テ鹨粡埳叩舻钠?。他推了推眼鏡說:“年紀大了,度數(shù)越來越深了?!苯又?,他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條白色的棉麻布,將蛇皮裹了進去。這一整套流程干凈利落,幾乎讓人懷疑他每日都要像采摘野草一般來這里尋覓蛇皮。

      3

      “我們家那邊喊蛇叫長蟲,它蛻下來的皮呢,我們叫長蟲皮。長蟲皮是可以入藥的,有解毒的功效,還能治療一些皮膚病和膿瘡。這個長蟲皮也分好壞的。像那種沒有破損、條長、有光澤的就是上品,反之,就是不好的。這玩意兒是可以賣錢的。我前幾天去了趟集市,發(fā)現(xiàn)有人收這個。”

      杜明自顧自說著,但沒人接他的話。好多年了,他被迫活在這樣的氛圍里——看似人多、熱鬧,但實際上壓根沒有人關(guān)心他說什么、想什么。他揚起筷子,看著一桌豐盛飯菜,陷入困惑之中。他打算就此打住,閉口不談之時,那個皮膚白皙的女人忽然接過話說,她曾在一次演出活動中擔任編舞,那是一個極為炎熱的下午,在眾人沒有任何靈感時,她忽然看到密林里有什么在滑行。這個動作使她靈光一閃,很快就將整套舞蹈全部編了出來。她又講,常人可能只聽說過孔雀舞之類的,但萬物有靈,實際上自然界的動物具有原始的美感,以它們的姿態(tài)入舞,能提高舞蹈的藝術(shù)性。杜明聽著聽著,癡住了,妻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扔到他的碗里,他看著那塊燒焦的肉,半晌說不出話。他真想在舞臺上看面前的舞蹈家跳舞呀,可他的生活里盡是柴米油鹽和看不到盡頭的房貸。女人笑了笑,終于開始自報家門,她說自己叫沈茵。

      飯后,杜明自告奮勇去洗碗,但他耳朵是豎著的,他在聽客廳里的談話。沈茵打算在這兒住上一陣,時間大約是兩至三周,杜明的妻子很熱情地說,房費可以便宜一些,現(xiàn)在是淡季?!芭椤?,杜明心不在焉洗著碗,手一滑,碗落在地上,碎了一只。他蹲下來,開始收拾碎片。這碗不貴,碎了也就碎了。但這響動引起了妻子的注意,妻子趿拉著拖鞋走過來,對著杜明又是一陣暴風驟雨的罵。他習慣了,他早就習慣了,對于他這樣沒什么大本事的人,接受家人的訓斥是一種必然。兒時,是父親舉著藤條鞭子對他吼,現(xiàn)在,是近更年期的妻子對著他宣泄不滿。他覺得這兩件事本質(zhì)上并沒有任何不同。不過,今天不太一樣了,在這苦澀又乏味的日常里,沈茵成為點亮他生活的一盞燈,這燈發(fā)出的光算不上亮,甚至照不滿整間屋子,但他感受到了那一絲絲的暖,這便夠了。

      客房一共有十二間,共三層,全部空著。沈茵是第一批客人。杜明在前面熱情介紹著。他覺得既然都沒人住,他可以將房型最好的那間留給沈茵——那是一個大床房,有一個開闊的陽臺。當天氣涼爽時,坐在木質(zhì)搖椅上,望著一大片蔥郁的樹林,人可以進入一種徹底放空的狀態(tài)。他微微有些陶醉了,當初他決定盤下這個民宿,就是為了能擁有想象里的生活,同時又能賺到錢。但這幾年,世界風起云涌,各種問題出現(xiàn),旅游已不像當初那么火熱,他這處民宿的生意便也因此冷清下來。

      “葉老師住哪?。俊鄙蛞饐?。

      “他住你隔壁?!倍琶骱芸煜铝藳Q心,他打算讓葉培也搬進來住。留住葉培,就能留住沈茵。葉培猛地抬起頭,困惑望著杜明,杜明溜到其身邊,小聲耳語道:“放心,沒事,不收你錢?!?/p>

      沈茵的行李比杜明想象中少,僅有一大一小兩只白色箱子,箱子上還有一些異國風情的貼紙,埃菲爾鐵塔之類。他一邊將箱子移動到二層,一邊問沈茵怎么東西這么少?沈茵笑了笑說,習慣了。她講,小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一個流動的劇團,那些人為了路上省力,總是盡可能精簡物件。她二十出頭時也常走南闖北,工作需要不允許隨身帶太多東西,久而久之,便這樣了?!皷|西少一點好,東西少的人,內(nèi)心豐盈?!倍琶髂弥娨暲飳W來的鬼話在沈茵面前賣弄,沈茵也不戳穿,只一個勁兒道,哪里,哪里,有時候東西少也可能是因為窮。

      夜里,杜明的妻子提議辦一個篝火晚會,她取出冰箱里的食材,在戶外架了個燒烤區(qū)。原本冷清而平靜的日子,因為沈茵的到來而悄然改變。這種熱鬧與喜悅的氛圍綿延到了每個人的身上。酒至正酣時,葉培脫了外套,卷起袖子,大步走進客廳,從墻上摘下一把成色不太新的木吉他。此物是前店主留下的,因杜明一家無人會擺弄樂器,所以一直作為裝飾品沉睡在客廳的墻上?,F(xiàn)在,這個東西到了葉培手里,終于有了用武之地。葉培把吉他抱在胸口,隨意撥弄了兩聲,試試音,接著很快開始唱歌。是1990年代左右流行的校園民謠,歌曲雖老舊,但并不落俗套,在這個微微有些涼意的夜里,舊日的金曲像嵌入黏稠夜色中的一段音符。唱完一首,還有一首,葉培的興致高得很。大家圍坐在小小的篝火邊,打著拍子,恍如回到了青春時代。這氛圍感染了沈茵,她很快站了起來,開始跳舞,舞姿格外的優(yōu)雅動人。杜明看著沈茵,有些微醺,火與女人艷紅色的裙擺疊在了一起,一切仿如幻夢。搬來這么久了,處處都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糾纏,數(shù)不清的恐慌與煩惱,這夜像一個被神賜予的夜晚,格外獨特,讓杜明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氣。杜明打開啤酒,灌了一杯,他猛然窺到了妻子的眼神——妻子正陶醉地盯著葉培,露出那種少女懷春的表情。這么多年了,無論是戀愛還是新婚,他從未在妻子臉上見過這樣的笑容。這一瞬間,他恍惚意識到,是否妻子也并未真正愛過他,只是覺得條件合適罷了。他和她,在茫茫人海中,像解數(shù)學題一樣合在了一起,他們?yōu)榈牟皇鞘裁醇で楸虐l(fā)的瞬間,而是能把人世中的某一部分難題通過這樣的方式解答出來。

      盛筵易散。忘記晚會是何時結(jié)束的了。第二日早晨,杜明再度回歸現(xiàn)實,他的手臂酥麻了,妻子的大臉盤子像石器掛在床上。他帶著厭惡,掙扎著坐起來,決定夜晚去小木屋住。

      是夜,他帶著梯子再度回到了這個他親手制作的小木屋,他用紅色塑料布將尚未完工的屋頂給封了起來。天氣預報說了,近日無風無雨,氣象平穩(wěn),不過雨季很快將要來臨,屆時將會有數(shù)不清的暴雨與雷電。杜明意識到,他必須在一切開始變壞之前將那半個屋頂給做出來。他打開電腦,戴上耳機,點開了一個音頻文件——這是它放在葉培臥室里的監(jiān)聽器所傳送來的內(nèi)容。一開始是一段雜音,接著是平穩(wěn)的鼾聲,然后門鈴響了。杜明屏住了呼吸,額頭上直冒冷汗。他既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又不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剛畢業(yè)那年,他因手頭拮據(jù),租住在一個隔音不好的老舊小區(qū)里。每至凌晨,隔壁總傳來惱人的呻吟聲。這聲音不止發(fā)生一次,往往一夜好多次。他本來就有神經(jīng)衰弱的毛病,聽不得太多動靜,這下徹底開始了長達數(shù)月的失眠。他內(nèi)心翻涌的荷爾蒙和這聲音糾纏在一起,讓他不得平靜,他打開音響,播放最狂躁的搖滾樂,然而墻壁那邊也傳來了搖滾樂聲,這聲音混著人的呻吟聲,更顯得一切無序又混亂。幾個月后,那對情侶搬走了,房間空置了下來,杜明終于能睡個好覺了。但在這空寂的夜里,他突然覺得心慌,他居然開始懷念那個噪聲。他掀開被子,下了床,將耳朵貼在墻壁上,竭盡全力去聽隔壁的聲音,然而那里什么也沒有,唯有死一般的寂靜。

      杜明整了整耳機,繼續(xù)聽,來者不出所料,果然是沈茵。他好奇這兩個人會說點什么,但房間里半天沒有聲音,只有翻動紙張與書頁的細微響動。就在他快要放棄之時,一個沙啞的男聲響起——“他沒有生活,他的生活就是偷窺別人的生活?!?/p>

      4

      連日來,杜明像戰(zhàn)爭年代的電報員,如實記錄了葉培與沈茵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有時,他會感慨葉培的聲音雄渾,帶著一些戲劇化的腔調(diào),仿如他兒時在電視里所聽到的譯制片配音;有時,他又因這聲音而倍感迷惑,因為這讓他分不清什么是臺詞,什么是普通的交流,什么是虛幻的構(gòu)建,什么又是真實的交心。

      “生活,我們沒有生活。一切都是假的。沒有人逼我們做什么,但我們?nèi)耘f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的過去已經(jīng)被摧毀了,我活在一個舊的屋子里,我每天都可以聽到有人拿著刀子、斧子在敲打我的腦袋。那種感覺就像,就像你在博物館里遇到了一個一萬年前的骷髏頭,你站在玻璃罩外和他對視。在那個瞬間,你開始想象,想象這個人曾經(jīng)爬過高山,趟過大河,曾經(jīng)愛上過另一個人。而現(xiàn)在,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化為灰燼,他的生活沒有人知曉,他只是一個被動的藏品。我沒法說清楚我的未來,所以我只能東躲西藏,過一種流浪漢的生活。不,不能說是流浪,應該說我的血液里住著游牧民族的基因。你看,你看我的顴骨,我的眼睛,我臉上的疤,像不像是在草原上的人。我羨慕那種生活,他們是自由的,每天和馬匹還有青草為伍。他們崇拜的東西和我們這里的人崇拜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你是不是有點害怕我?覺得我變了。你很想看到我以前西裝革履的樣子嗎?那不是的,那都不是真實的我,那是他們想象里的我。我也曾經(jīng)誤以為自己喜歡那個樣子。每天早晨醒來,精心打扮,弄得人模狗樣的。然后到傍晚,鉆入一個燈光璀璨的宴會廳中,在觥籌交錯之間和一群不認識的人醉醺醺討論什么藝術(shù)、哲學。實際上呢,下一秒他們就會去往某個高級酒店,帶著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女演員過夜。那種感覺太恐怖了。但是后來,后來一切都變了,他們燒毀了我的屋子,剝掉我的衣服,告訴我,你啊,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個鄉(xiāng)下來的窮小子。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輕松了,我照著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像一個弗蘭肯斯坦,你知道的,就是那個人造人,科學怪人。我在黑夜里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馬一樣逃了出去,山林里全是野獸的號叫聲,月亮透過樹的縫隙打在地上,明晃晃的,令人心驚。我跑啊跑,來到了一個小池塘邊,我跳了進去。跳進去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沒有皮膚了,水就是我的皮膚,我可以不呼吸,我可以不再假裝我是那個大家想象里的人物,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自由了。”

      杜明手握鋼筆,貼著白色稿紙,仔細分辨葉培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有時疑心,葉培的生活或許早已和戲劇融為一體。他活著,活在一臺戲里,這一部分的生活早就侵占了他真實的生活。在偷窺與竊聽了約莫一周后,杜明得到了這樣一個“故事”——男人原是戲劇圈內(nèi)炙手可熱的青年導演。在一次籌備巡演的過程里,他認識了某著名劇場的創(chuàng)始人P。P已經(jīng)年近六十,在圈內(nèi)頗有威望。P對男人的話劇產(chǎn)生了強烈興趣,看劇本的過程里,屢次拍掌稱好。就這樣,男人與P成了忘年交。他們一起聊戲劇,聊生活,聊對藝術(shù)的認知。男人欽佩P為藝術(shù)獻身的精神,視其為偶像及精神上的父親。P也不吝嗇,給了男人許多的圈內(nèi)資源,幫助男人得到了在更大舞臺展示的機會。就在男人以為一切都是天意,是幸運附身時,在后臺的化妝間里,發(fā)生了一件事。那日,一名年輕的女舞蹈演員作為特邀演出來到了話劇的排練現(xiàn)場。恰巧P先到了。他突然色心大發(fā),對女演員動手動腳。女演員站了起來,直斥其為老不尊,但P壓根不覺得這有什么,他開始扯什么靈魂交流,靈與肉的合一,戲劇是自由的,演員應該有為藝術(shù)獻身的覺悟等等。女演員忍無可忍,沖了出去,這一幕恰被男導演給撞見了。他調(diào)出監(jiān)控,看到了一切,與P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這使得P因怒氣上涌、急火攻心而暈厥。那之后,男人將P猥褻女演員的事說了出去,圈內(nèi)很快劃分為兩個派系,一個派系認為P沒有錯,可能只是喝了酒,舉止有些輕薄,但沒有惡意(再說女演員也沒有真的受到什么侵害)。另一個派系認為P是十惡不赦的人渣,務必要將此人的事情披露出去,讓天下人皆知。這件事在圈內(nèi)轟動了一陣,但很快因為戲劇圈子過小,外人不在乎,而失去了聲音。最后的結(jié)果是P和男人徹底決裂,男人在圈子里開始走投無路。

      顯而易見,那個年輕的男導演就是葉培,而那個女舞蹈演員就是沈茵。杜明猜想,沈茵是來報恩的。至于報恩方式,既不是充斥男性性幻想的肉償,也并非給予其一大筆錢財。沈茵想做的,是伸出手,將葉培從污爛而頹廢的生活里打撈出來。她邀請葉培擔任某部話劇的導演,可葉培并不領(lǐng)情。

      談話不歡而散,房間里重歸死寂,杜明意識到他必須去找葉培談談,勸勸對方,接下這個活兒。不過這一切倒并非因為愛惜葉培的才華,純粹是出于杜明的私心。他敏銳地意識到,如果兩個人再這么僵持下去,沈茵會選擇快速打包行李,離開這個沒有意義的地方。

      黃昏時,杜明提上一瓶酒,來到了葉培房間門口。他剛想按下門鈴,卻發(fā)現(xiàn)房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門,發(fā)現(xiàn)葉培坐在窗戶邊,整個人倒向窗外,在他身后,一只小鳥立在窗臺上,轉(zhuǎn)動腦袋,盯著人。這鳥兒怪異得很,脖子上像裹了個圍巾。不一會兒,鳥兒飛走了,葉培回過神來,目光落到了杜明提著的酒上。

      “稀客,稀客。”葉培指著沙發(fā),讓杜明坐,杜明笑著把酒打開,滿上一杯,遞給了葉培。葉培飲了一口,忽然開始念詩——“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李白的詩?”杜明憶起自己的高中時代,在化學試卷與物理試卷的夾擊下,他左半邊頭發(fā)在一夜之間全部白去,每當考試成績不如意時,他就將自己鎖在房間里抄寫古詩詞。在他內(nèi)心深處,他更想去中文系,但老師多次在課堂上表示,家境貧寒的人應該讀理工科,這是唯一的正途。盡管他并不具備多少天分,但他仍為了一個肉眼可見的好前途而努力著。多年來,他只能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像埋死者的遺物一樣朝地心深處藏,然而總會有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一些閃爍的片段、音符,再度勾起他靈魂里的一些東西。

      杜明并不知道應該如何勸慰葉培,在最開始認識的時候,他們也于某個深夜交過心。那次十分偶然,杜明被妻子訓了一頓,抱著被子進入木屋,他將被子放在一邊,然后雙臂抱膝,再將腦袋整個埋進去。葉培問,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杜明只是搖搖頭,并不說話。他不想再解釋什么了,因為即使道出各種緣由,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他,又或者,其實他心里早知道一切事情的答案,可他根本無法踏出那一步。

      葉培不斷飲酒,喝完后,他整個人身上的開關(guān)就被按開了,他又開始說一些顛三倒四沒有邏輯的話,他背完古詩詞后,開始念西方的詩,一會兒是里爾克,一會兒是布萊希特,一會兒又回到了現(xiàn)代詩人北島。杜明聽得暈暈乎乎的,也不怎么感興趣。但他感到自己的腦子像一臺無人操作的打字機,被動記錄著眼前之人說的每一句話。

      說完一大段話后,葉培坐在房間正中間喘氣,像一只衰老的野獸。杜明想起老了的獅子會離開獅群,獨自辟一個安靜之地,偷偷死去。他在葉培的眼睛里看到那種被整個群體拋棄后的孤獨感,他想說點什么,唇齒嚅動卻憋不出半句話。還是葉培繼續(xù)說了下去。

      “學生時代時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實驗話劇,是在一間新開的美術(shù)館里。在內(nèi)廳,有一個全封閉沒有窗戶的房間。房間不大,和這兒很像。我就坐在里頭,扮演一個醉漢。來看展的人走進來,他們可以和我交談,也可以什么話也不說。大部分人進來的時候都很驚恐,他們不明白我在干什么,他們也不看墻上的字,其實展覽介紹里寫得明明白白,還講解了何謂沉浸式戲劇。不過沒人關(guān)心這個,大家從來不在乎那些細小的字。當然,也還是有一些挺外向的人,他們一進來就坐在白色的塑料椅上,然后對著我說他們自己的事兒,滔滔不絕。我那時會恍惚覺得自己是那種石像,就是游客走進空無一人的大殿里,然后對一個看起來十分高大而神圣的石像講述自己這一生所經(jīng)歷的坎坷。當然,和那些石像不同。我是個演員,我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譬如有個人咒罵他爸,說他爸喝醉了喜歡拿皮鞭抽他,他長大了還記得這種痛苦。這時我就會假裝是他的爸爸,然后懺悔哭泣。哈哈,是不是很神經(jīng),很傻,很奇怪?但當時我對這個活動樂此不疲。一連辦了兩個月。兩個月結(jié)束后,再度回到學校,我覺得有什么事不一樣了,但又說不清哪里不一樣了?!?/p>

      杜明看著眼前的人,意識到他們現(xiàn)在也在一部小型的“沉浸式話劇”里,虛與實的界限早已被模糊了。他不可能從葉培嘴里掏出什么真心話,又或者,其實葉培說的每一句看似臺詞的胡言亂語其實都是發(fā)自肺腑。杜明站起來,將空了的酒瓶扔進垃圾桶,關(guān)上門,離開了葉培的房間。

      5

      沒有意外,沈茵在一個清晨決定離開。她拎著大箱子來到門口,與杜明夫婦作別。這時杜明正低著頭,在等待染發(fā)。他的頭發(fā)一直是灰白灰白的,每隔半年就要染上一次。染發(fā)膏滴在了白色的圍裙布上,杜明想抬頭,但始終也抬不起來。他揚起手,給沈茵打招呼,讓她路上注意安全。沈茵湊了過來,將一封白色封皮的信放在了木色的桌子上,請杜明幫忙轉(zhuǎn)交給葉培。

      染完發(fā),已近中午,杜明沒有食欲,捏著那封信走上了天臺。在正中午的烈日下,他瞇著眼,開始看沈茵寫的這封信。

      葉老師:

      展信佳。原諒我不辭而別。我想,我的到來或許打斷了您“正常”的生活。我偏執(zhí)且不顧一切地想把您拉回我認為正確的軌道,這或許全是一廂情愿。我并沒有資格做什么“拯救者”的角色,其中或多或少帶有一種所謂的圣母情結(jié)。

      我還是很想念那個冬天,我第一次在劇場看到您的作品,那時我剛念大一,十分渴望走上舞臺。我記得您演的是一出獨角戲,劇場不大,來的人也不算多。起初,我沒什么看的興趣,還在和人聊天,發(fā)信息,后來,我聽到了一聲怪異的嘶吼。我說不上來那是什么感覺,這種表達方式讓我覺得有些激進,但這種激進正是我現(xiàn)實生活中所缺乏的。我再次望向舞臺,發(fā)現(xiàn)所有的道具僅僅是一把椅子和一個懸掛的窗簾,這太簡陋了,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意識到這不是什么“大戲”,但這種細小的個人的表達卻在某種程度上說服了我,原來藝術(shù)也可以是如此簡單而又深刻的。

      當您邀請我參與《天外來客》的那天,我開心極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演好這個角色,我把劇本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在地鐵上,在教室里,在宿舍,在所有的地方……您說您從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的《長路》那兒得到了靈感,我就跑去書店,買了這本書。老實說,我沒有看懂。沒有看懂,我就只能死記硬背,這是我初中時就開始使用的辦法,我想,背著背著,總有一天,我會理解的。我記得里頭有這么一句話:“人都不想出生,也不想死。”當時我并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我那時所看到的世界還是美好的,我覺得自己的出生是被祝福的??涩F(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

      有一陣,我總是做噩夢,夜里睡不著,只能坐起來,一整宿一整宿地熬著。那種感覺很恐怖,你看著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你什么也沒做,時間就溜走了,你的生命在倒計時,但你又無能為力。我開始穿兩條內(nèi)褲,我開始拒絕陌生人遞給我的水,我開始反思,到底是不是我做錯了,又或者是我比較倒霉?我必須得說,那件事把我的人生劃分成了兩個區(qū)域。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踏不進以前那條河流里了。更恐怖的是,我甚至不想再跳舞了,我在想是不是我展示身體和表達藝術(shù)的方式給了人誤解。那些人扒出我以前演出的照片,指責我穿著過于暴露。那么,那么我到底該穿什么跳舞呢?黑色的袍子嗎?我的身體曲線不能被展示嗎?

      一連串的問題將我擊垮。迫不得已,我拎著行李來到了一座陌生城市,成為一個小地方的氣象播報員。我穿嚴肅的西服套裝,將領(lǐng)子系得老高,將長發(fā)盤起。我使用標準而穩(wěn)定的微笑播報天氣。譬如,今夜暴雨將至,今天溫度較高,請市民們注意防暑降溫。

      我似乎沒有告訴過您,小時候,我是像孤兒一樣長大的。我的父母常年守著一座小島,進行氣象勘測的任務,我為了上學念書一直在城里。帶我的是一個聾子婆婆,她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在她八十九歲那年,她瞎了。從此她既聽不到,又看不到了。但她好像比我想象里的要快樂,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總是笑瞇瞇的。哪怕有一年,洪水淹城,她的床都被大水沖走了,她還是說,沒什么,沒什么的。那一陣,我總是反復地想,是她太遲鈍了還是我太敏感了?為什么我只會哭,而她會摸著我的頭安慰我盡量快樂一些。

      說來慚愧,我對生活的想象力一向貧瘠,所以不知道該怎么重建自己的生活。也正因為如此,我希望自己能做一個協(xié)助者的角色。沒事的時候,我就繼續(xù)讀您的劇本,四處去找可以免費或低價租用的場地。我希望能有一個舞臺,讓其他人再次看到您的才華??墒悄鷧s告訴我,您決定離開這一行,離開熟悉的地方。您告訴我,恐怖的并不是那個人所做的一切,而是您擔心在遙遠的未來,您也會成為他那樣的人,甚至比那個壓迫者更恐怖。只有同流合污才能活下去,而變成那樣的人是遲早的事。

      我在網(wǎng)上找到了您的劇本,反復翻閱,我喜歡里面的一段話——“ 摧毀我們的不僅僅是泥石流、地震、飛機失事、海嘯,還有更多的東西,更多不起眼的,像是那惱人的工作,他人一個不經(jīng)意的厭惡眼神,還有暴雨時汽車閃過,濺在我們白襯衫上的泥漿子。我們不能輕易訴苦,如果我們想要說點什么,網(wǎng)線那端就會有人順藤摸瓜,跑過來對著我們的鼻子指指點點,說你這都算什么?你有胳膊,有腿,還能站起來,還能說話,你并不可憐,你完好無損。可我該怎么說呢?我該打開我的軀殼,掏出那腐爛的內(nèi)里,讓一整個房間塞滿那些骯臟、陰暗的東西嗎?譬如這連綿不休的暴雨天氣,像是老天爺?shù)膽嵟跐补嗾麄€大地。我必須要說,我的房子已經(jīng)塌了,它在某個秋天整個沉入了地里,我找巨人要了鏟子,但根本都挖不起來,沒有人可以做到這件事,沒有人。我們的生活被毀了,我時時刻刻克制住自己嘶吼與咆哮的欲望,想要再站起來做點什么,可我真的站不起來了?!?/p>

      我去看過心理醫(yī)生,使用過沙盤療法,但并沒有什么用,還無端花出去許多冤枉錢。我把自己受辱的事情盡量忘卻,想著我還能做點什么來幫助別人。這終歸是為了轉(zhuǎn)移視線,但也確實讓我好過了一些。

      那年寒潮來襲的時候,我聽說您的女兒過世了,我為這件事感到惋惜,我很喜歡蓓蓓笑的樣子,她有極高的舞蹈天賦,如果她能一直學下去,想必會比我的成就高多了。后來我又開始教小孩子跳舞,是在一個小的工作室里,每次看到那些小女孩穿著練功服,排成隊,開始練習,我總會想起湖畔那些成群結(jié)隊的鳥兒。她們看起來是那么輕盈,那么無憂無慮??晌铱偸且贿吙匆贿厙@息,想著成年世界的臟水總有一天會像傾盆大雨落在她們的頭頂。有幾個人帶了傘呢?有幾個人會被淋濕會體無完膚呢?

      當然,你我都知道,人生并非一個解謎游戲,我還沒有找到一切的答案。如果您有新的想法,再聯(lián)系我好嗎?

      沈茵

      杜明捏著這封信久久說不出話,他驚詫于兩個沒有肉體關(guān)系的男女可以如此坦誠地剖開內(nèi)心,進行如此深度的交流,而他呢?在那些和妻子相處的過程里,他的靈魂不知道游蕩在了何處。他揚起手,讓風吹著信,紙張發(fā)出沙沙聲響。再下一秒,他松了手,那信便飛了出去。

      沈茵離開后,葉培再度回到了那種“野人”般的生活狀態(tài)。杜明深深憎惡著這個人。終于,在某個清晨,他想到了一個辦法——用一輛舊皮卡車,將昏睡不醒的葉培像運垃圾一樣運走。想到這個辦法后,他從冰箱里取出了一瓶日本清酒,這是之前去日本旅游時認識的友人送給他的,他一直舍不得喝?,F(xiàn)在,他打算在里頭加一點點安眠藥。

      深夜,杜明踏著月色朝小木屋進發(fā),屋頂已經(jīng)做好了,他沒有在房頂上留什么可以看星星的透明窗戶(盡管葉培一再如此建議)。他聞著草木的潮濕氣味,意識到連綿的雨季即將降臨。他感覺渾身潮熱,有一種犯罪的沖動。多年來,他一直循規(guī)蹈矩,忍耐,裝得像個好說話的和事佬,而這世界一再辜負與背叛他的信任,他此刻提著酒就像提著兵器。他推開門,葉培正背對著他,坐在一堆雜草中央,墊著一本書,寫著什么。沒有寒暄,沒有精心準備的開場白,杜明只是將清酒放到桌上,葉培的兩只眼睛便放出光來。杜明一時恍惚了,他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一個嗜書如命的圣徒還是成日無所事事的酒鬼?

      “有什么事嗎?”葉培問。

      “哦,沒什么,我老婆帶著兒子去朋友家玩了,今天晚上屋里沒人,我就想著來找你,說說話。”杜明其實并不擅長交談,也不知道該和葉培說些什么,他此刻手心冒著冷汗,想著虛空中是否有一個Delete鍵,能將眼前的男人直接刪除掉。在一種焦灼的狀態(tài)下,他指了指葉培手里的紙問他在寫什么。

      “新的劇本。”葉培說著將那張邊緣撕得不規(guī)則的白紙放到了杜明的面前,杜明拾起來,看著那些方塊字躍動在眼前——“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秘密,那就是他壓根就沒有生活。他以為自己會因此擁有一個全新的開始,但其實只是朝沼澤地更近了一步而已。過去他依靠幻想生存,以為心目中想要的一切就在遠方,而現(xiàn)在,當那個遠方慢慢朝他走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控制不了這個龐然大物。”杜明覺得葉培的劇本有一種可怖的魔力,盡管每個句子表面上都和他無關(guān),但其實正是他內(nèi)心潛意識的一種反應,他看著看著,希望能快速將這張紙投入烈焰之中,他根本接受不了這殘酷的剖白。

      杜明一邊虛偽夸贊著葉培寫得好,一邊給其倒酒。葉培自然而然接過酒,說要和杜明干杯,杜明卻擺擺手說身體抱恙不適合喝酒。

      “一個人喝,沒意思?!比~培抱怨道,“你是來看我一個人表演喝酒的?”

      杜明在心里計算著數(shù)量,想著眼前的人在第幾杯時會暈倒。他之前已經(jīng)仔細思考過,大概是十杯到十五杯的區(qū)間內(nèi)。現(xiàn)在,他默默數(shù)著杯數(shù),像學生時代在化學實驗室里調(diào)整藥劑配方。他小心翼翼倒酒,小心翼翼和葉培聊著天,小心翼翼接近心中的目標——就像他多年來做的那樣,反復地謀算、策劃,帶著強烈的目的性過每一天。在倒酒的間隙里,他的目光瞥到房間角落的一幅水彩畫,那是球球的作品。整張畫布上布滿了激烈的色彩沖突,線條也帶著一種少年人獨有的張狂,有點類似于抽象藝術(shù)先驅(qū)康定斯基的作品。前幾日,球球一直嚷著要為這幅畫起個名字,還來詢問杜明的意見,杜明對這件事毫無興趣,一口回絕了兒子的“起名邀請”。球球帶著一絲不快,將這幅畫給藏了起來,杜明還以為孩子只是把畫作毀了或扔了,沒想到竟是獻給了葉培。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種恐怖的幻想,他在思考球球長大成人后到底會成為哪種人,他會堅持自己的愛好成為一個和葉培一樣在世俗社會里混得一塌糊涂的藝術(shù)家么?又或者,這孩子也會模仿父輩的路線,循規(guī)蹈矩,最終長成一個面目模糊、中年失業(yè)的普通人。杜明抬起頭,看著窗外被月色撫摸的小路,路的盡頭長出兩個分支,朝哪兒走都可以,但他們最終會匯向某條河流。

      葉培漸漸體力不支,倒在了草堆上,開始昏睡。杜明將他扛起來,拖著,一路把他拖到了皮卡車上。這都是原先計劃好的,沒有意外,沒有差池。葉培對這一切感到十分滿意,他喜歡這種盡在掌握的感覺,就像他原先的生活——無聊但可控。前方的道路是如此清晰的坦途,沒有大霧,沒有突然殺出來的長有犄角的鹿,甚至沒有另一輛交通工具。杜明在小路上開著車,想著在那條河的附近將葉培給放下來。這樣第二日白天時,葉培會被前來垂釣的人發(fā)現(xiàn)。至于葉培到底會怎么樣,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將葉培扔在荒郊野外后,杜明再度回到了那個他親手修剪的小木屋中。連日來,他心神不寧,總是在點火的時候產(chǎn)生一股無名沖動。他想舉起火把,把這屋子燒了。過去他常開玩笑,說還房貸是在坐牢,他買來的房子根本是牢籠,而現(xiàn)在,他坐在這木頭房子里,聞著一室的酒氣,產(chǎn)生了另一種恍惚之感。就這么靜靜坐著,坐了不知道有多久,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聲音急促。他問是誰,那邊沒有回答。他突然想起兒時看過的一句話恐怖故事——“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然而這時候卻響起了敲門聲……”杜明坐在木桌前,呆呆望著空了的酒瓶,他一動不動,假裝什么也沒有聽見,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作者簡介】兔草,原名李小婧,1988年生,湖北武漢人。有小說發(fā)表在文學雜志及網(wǎng)絡平臺。曾獲第五屆豆瓣閱讀大賽奇幻組優(yōu)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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