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源于當下各大器材展、攝影節(jié)上廠商所展示的攝影樣片,看上去美輪美奐、無可挑剔的商業(yè)化呈現(xiàn),的確吸引了攝影愛好者的目光,為攝影器材的推廣起到了良好的效應。然而這些鋪天蓋地無所不在的商業(yè)宣傳,又從負面的角度偏離了攝影審美的軌跡,引人進入意想不到的誤區(qū)。
于是有必要花點時間討論這樣一個看似簡單卻難以明白闡釋的問題:怎樣才算是一張好照片?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因為審美的空間不僅取決于客觀對象的特性,同時又涉及每一個主觀介入者的文化底蘊、生活經(jīng)歷以及許許多多更為復雜的因素。常常為了是否一張好照片爭論得面紅耳赤,其結果是誰也無法說服誰。“說到趣味無爭辯”——但是如果我們將標準放寬松一些,讓審美的目光有更大的包容空間,也許還是可以找到相對具有說服力的標準,在攝影家與觀眾之間搭起一道值得信賴的橋梁,而非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精美”宣傳樣片模式所能勝任的。
一張照片僅僅是一個瞬間,這個瞬間的取舍,往往是一張好照片誕生的基礎。照相機的制造商之所以設計了千分之一秒以上的快門速度,不僅僅是為了曝光的需要,更重要的是為了讓拍攝者更為精確地分割時間的長河,從中攫取一片激情的浪花。瞬間的凝固,首先取決于拍攝者,也就是取決于拍攝者按下快門的一剎那?,F(xiàn)實生活中運動著的事物瞬息萬變,按快門早一點或晚一點,畫面就會出現(xiàn)不同的景象,甚至會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含義。由于攝影受到客觀實景的現(xiàn)場性的局限,攝影師不可能有充分的時間構思。這種對瞬間的捕捉能力,一方面來自攝影師熟練的技術技巧,更重要的是來自攝影師認識和把握生活的程度,以及長期的生活積淀和藝術積淀而逐漸形成的對事物發(fā)展運動方向和趨勢的把握,也就是主觀預見性與客觀規(guī)律性統(tǒng)一起來的藝術直覺力。因此,畫面上凝固的瞬間只是表面的,在瞬間的背后才是活生生的人——攝影師的真實存在。
如果我們面對這樣一個個瞬間,找到的正是我們無法在現(xiàn)場目擊但又很想感知的畫面,且同時可以充分地從中獲得需要的信息,或者受到不同程度的感染,那么這樣一個瞬間所凝固的畫面,也許就是一張好照片。這樣的瞬間越是具有不可替代的獨特意義,就越是具有長時間保存的價值。時間流逝了,照片卻永恒。實踐證明,攝影的短暫瞬間之所以具有永恒的魅力,是因為在按下快門的背后濃縮了攝影師的智慧空間以及充滿活力的思維方式。而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大多數(shù)廠商的宣傳樣片,大多是經(jīng)過精心擺布的、毫無個性特征的唯美畫面,最多只能在影像構圖、光影呈現(xiàn)和色彩還原上“像模像樣”地凸顯出器材的“魅力”,從而淪為簡單的宣傳“工具”。同時因為這樣的畫面內(nèi)容過于明確的瞬間,反而不能引起觀賞者更多的興趣,甚至會在兩者之間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障礙。舉個簡單的例子,拍攝一個在車床旁勤奮工作的勞動模范,他有時準備,有時開車,有時停頓,甚至有時會伸伸懶腰。傳統(tǒng)的觀念認為,拍攝時如果抓取的恰好是伸懶腰的一瞬間,給人的印象就會是一個工作不專心的形象。那么,如果拍攝的是專心致志在開車的形象,觀賞者是否會接受這一瞬間并認可其勞動模范的典型意義呢?事實是,一方面人們看多了這樣的“典型形象”,早已失去了新鮮感,照片最終只是圖解型的說明而已,不會給人留下更多深刻的印象;另一方面,觀賞者還會由此產(chǎn)生一種厭惡的情緒,甚至認為攝影師是在擺布畫面,引發(fā)一種被愚弄的感覺,即使是真的也會顯得虛假。反過來,觀賞者也許會對伸懶腰的畫面發(fā)生興趣,因為這是很自然生動的瞬間,人們在輕松的一笑中也許會理解這位勞動模范的艱辛,使畫面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瞬間意義——這就是觀眾積極參與的結果。所以在美國攝影家尤金·史密斯的一組系列報道《鄉(xiāng)村醫(yī)生》的畫面中,不僅可以看到這位鄉(xiāng)村醫(yī)生在搶救孩子的緊張瞬間,同時也可以找到鄉(xiāng)村醫(yī)生在一個大手術后捧著咖啡杯子的疲憊神態(tài)。瞬間意義的多樣性和豐富性,正是觀眾樂于接受的基點所在,也是好照片的“生存之道”。
在這里,我又聯(lián)想到卡蒂埃-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的美學觀念之所以影響巨大,是由于它能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又能從中提煉出難以替代的審美趣味。正如著名的攝影家紐霍爾所說,所謂“決定性的瞬間”,就是把徠卡相機作為視覺的延長來使用,“在鏡頭中結成的影像不停地運動著,決定性瞬間是運動物體的現(xiàn)狀、表情、內(nèi)容三者間協(xié)調(diào)的決定瞬間”。
這里不妨摘錄卡蒂埃-布列松在《決定性的瞬間》這本經(jīng)典著作中的一些非常精辟的觀點:
“攝影師的眼睛對眼前的事物永遠都處于取景的狀態(tài)。攝影師只需將取景器移動一毫米的幾分之一就可以讓線條吻合起來,他只需稍稍屈膝就可以改變透視關系。攝影師通過照相機靠近或遠離主題,都可以刻畫出某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也許能和主題相得益彰,也許可以使其淡化或喧賓奪主。但是,取景構圖的時間幾乎和按下快門的時間同樣地短,因為兩者都是條件反射而已。
“有時候你得停在那里等上一會,等待適當?shù)臅r機出現(xiàn)。有時候你會有這樣一種感覺,覺得眼前的景物都已具備一張好照片的感覺——但還是欠缺點什么。到底是欠缺什么呢?也許突然有人走進你的視線范圍,你透過取景框跟著他行進。你等啊等,然后終于按下快門——你抱著一種大功告成的感覺(盡管你也不知道為什么)離去。之后你為了證實這些,可以印成照片,分析照片中的幾何圖形,如果快門是在決定性的瞬間按下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是憑直覺定格下一個幾何模式,如果沒有這個幾何模式的話,照片便會結構模糊,了無生氣。
“構圖是我們必須恒定的全力以赴的要素之一,但是在按下快門的瞬間只能憑我們的直覺去完成,因為我們是在捕捉稍縱即逝的瞬間,而且與之相關聯(lián)的都是在運動。在應用黃金分割定律時,唯一可以遵循的就是攝影師本人可以自行支配的那雙眼睛。任何幾何分析,任何對照片化繁為簡的工作,都只能在照片拍下來、沖洗和印曬之后進行(因為這就是攝影的特性)——然而這只是用于對照片的‘尸檢’而已。我希望永遠都不要見到照相機的取景框裝上了構圖格子出售,或者在鏡頭前的玻璃上刻上黃金分割線?!?/p>
“如果對一幅好照片去裁剪,那就意味著將適當?shù)谋壤P系抹殺掉。況且,構圖松散的照片能通過暗房放大重組被挽救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因為視覺上的完整性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關于拍攝的角度已經(jīng)有太多的討論,然而,唯一有效的角度,是幾何構圖的角度,而不是攝影師為了達到預期效果而匍匐在地上,或是一些滑稽的、捏造的動作而獲得的角度?!?/p>
想想看,按照卡蒂埃-布列松的觀點去評價當下的攝影宣傳樣片,有多少是合格的?更何況在最近的幾十年間,卡蒂埃-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面臨著各種新的藝術思潮和藝術流派的挑戰(zhàn),攝影瞬間的理論和攝影審美的價值觀正在發(fā)生著多元化的變化,包括美國攝影家羅伯特·弗蘭克以及威廉姆·克萊因等人的“非決定性瞬間”理論和實踐,以及更年輕的英國攝影家馬丁·帕爾對“決定性瞬間”幾乎是“肆無忌憚”的反叛(帕爾被卡蒂埃-布列松認為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的人),廠商的攝影宣傳樣片不僅沒有進步,反而倒退到“卡蒂埃-布列松”之前的趣味空間,是不是有點滑稽?
隨手翻開書架上的一本攝影書《任何相機都能拍攝好照片》,這是著名攝影家、教師和作家布萊恩·彼得森早些年帶給我們的具有實用性的攝影指導,可以讓我們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使用任何相機拍攝出更好的照片。有意思的就是書的標題,很明確地告訴你,使用什么樣的相機或手機不是關鍵。彼得森還說:除了技術的進步,真正的挑戰(zhàn)還在于個人的視覺,這必須通過大量的實踐才能得以進步,而且這和你的鏡頭分辨率沒有任何關系?;蛘哒f,我們希望在更為重要的層面上,發(fā)揮個人化的想象并且將其轉換成視覺的可能。技術或材料的影響固然是有的,而且發(fā)展之快也令人難以預料,但更重要的還是你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
他還說:所謂創(chuàng)造力,其實就是想象力、靈感乃至洞察力的綜合。照相機技術不管如何發(fā)展,也許對于你的構圖能力的提高沒有太大的幫助。照相機也無法幫助你完成“決定性瞬間”。同時,面對各種不同的題材,我們也需要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對策,這也不是技術層面上的問題。所以,在解決了技術上的問題之后,我想更多地告訴大家應該達到的要求:我不僅比以往看得更多更為豐富,我還懂得了應該怎么去做!
他建議,任何相機都能拍攝出好照片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切切實實的努力所能夠達到的。我給大家的都是一些建議,不要將其作為一成不變的公式,只有這樣,你才可能走得更遠!
寫到這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是不是有點以偏概全,一棍子將器材廠商的宣傳樣片打翻在地,令其無可容身?平心而論,為了推廣器材,這樣的宣傳樣片還會鋪天蓋地延續(xù)下去。我只是想提醒所有的攝影愛好者:“武器是戰(zhàn)爭的重要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決定的因素是人而不是物。”千萬不要被器材廠商蒙蔽了雙眼,誤將宣傳樣片當成了攝影藝術,敗壞了你的審美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