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生于1979年,甘肅省慶陽市人,現(xiàn)居蘭州。有中短篇小說作品發(fā)表見于《石油文學》《歲月》等文學刊物。
四十年來父子情,吁嗟今日任飄零。
雖慚負米供三釜,莫悔傾籯教一經。
——劉黻《四十吟三首》節(jié)選
清晨,街邊的路燈還未熄滅,程勤毅和父親出發(fā)了。車是頭晚就裝好的,出門就顯得隨意,二人像逛早市般閑適,一個握著茶杯,一個拎著手包,一前一后出了大院。一陣低吟,雨刮器揮了幾下,把濕氣抹出扇面,車輕松駛出南城壕,很快就出了城。
路旁的樹醒了,鳥兒勤快,人也輕松起來。父親看著迎面發(fā)白的天,哼起模糊的調子,等轉向西行,收了興致,問道:“困不困?昨兒開了大半天的車?!碧杽偵穑徽樟涟霃埬?,父親的面目隱藏在帽檐下,神秘而滑稽。
程勤毅盯著路面,回道:“不了?,F(xiàn)在方便,高速回來只要五六個小時?!钡茸屃诉^路的狗,補充道,“上學那會兒,班車要走一夜呢。”二十年前去省城,夜班車里躺齊四十人,打鼾、磨牙、夢話,此起彼伏,各種聲音燜各類氣味,交混雜陳。那時寒暑假還能回來,如今時間省了一半,回來的次數(shù)卻少了。
“給你寄的羊肉怎么樣?不膻吧?”頓了一下,父親追問道,“娃愛吃嗎?”
“哄著吃了點?,F(xiàn)在的娃娃,不饞肉。”程勤毅想起那天晚上,電火鍋在嘟囔,視線也騷動,小狗歡歡在桌下急促地嗅來嗅去,盼著大人們失手。面對現(xiàn)切的羊肉,女兒卻面色艱難,用牙尖試探,像極了程勤毅當年的神情。
當年程勤毅面對家里的火鍋也難受,因為過電煮熟的東西,味道實在太差。父親買了一只漏電的火鍋,砂盆里橫一根熱得快的那種,一直修不好,將就著用。能吃,熟了,還能要求什么呢?饑餓感是刻在骨子里的。程勤毅自己小時候嘗過房頂?shù)乃崃锪?、水泥坪縫里的瀝青、鍋爐房的煤塊,野地里的植物更是一大類,對味道的記憶都與吃有關,連女兒都驚嘆,他居然嘗過電的味道。
不稀奇,生的電是辣辣的麻,涼颼颼,電得人舌尖發(fā)澀后背發(fā)涼;熟的電是麻麻的辣,熱烘烘,電得人舌根發(fā)痛后背發(fā)熱。熟電比生電惡心。至于化學里的酸堿鹽,什么氫根、氫氧根,簡言之,酸就是酸味的,堿就是澀味的,鹽就是苦味的,硫酸鹽酸硝酸,程勤毅小時通通稀釋了嘗過,才能出此結論。
女兒曾抱怨自己剝奪了她嘗試的權利,程勤毅笑,畢竟還是孩子。有些事情若嘗了,就沒有以后了,比如和時間有關的一切。
公路上車很少,程勤毅用余光看去,父親沉浸在旅途的愉悅之中,已不記得那只漏電的火鍋。
“娃幾年級了,初中準備在哪上?”
“初二了,秋季初三,明年升高中?!?/p>
“這么快!”父親調整了一下坐姿,說,“娃打小乖得很,你們我放心得很!”
程勤毅靠上學擺脫了吃不喜歡的東西,就像那晚,女兒靠學習逃離了吃肉。獲得默許后,女兒把啃了一半的肉丟給腳下的小狗歡歡,飛快地打開冰箱,拿了一盒酸奶進了屋。
“身體也很重要?,F(xiàn)在的娃啊,到底沒餓過肚子?!备赣H仿佛知道了什么,突然發(fā)此感慨。看來只有體驗過的才是經驗,沒體驗過的,只能算信息,想把經驗轉成信息,直接傳遞給后輩,終究是缺了一環(huán)。
父親收回視線,補充道:“羊肉是你二姑夫專門送來的,知根知底,放心?!?/p>
“你給墊的錢還沒還吧?”
“不要你管?!背糖谝懔⒓撮]嘴。姑夫的兒子騎了摩托車亂竄,撞壞了地里的廣告牌,輾轉幾個電話找到父親,是父親去交錢領的人。母親早已在電話里給程勤毅抱怨過,他不知道,仍把輾轉千里寄羊肉視為榮耀。
吃肉是大事,也是父親的執(zhí)念。早年程勤毅說去吃牛排,能看出父親的緊張,嘴里說著費錢,眼里閃爍著期待,好奇心回到四十年前,一院人圍看《霍元甲》里吃牛排的場景,等坐到桌前,一番狼狽試探,囁嚅著說,我還以為是排骨呢,望文生義了。當時程勤毅還安慰父親,把牛排切成小塊,換過父親面前已被刀叉招呼毛糙的牛排。那有啥,你孫女這輩打小就熟練用刀叉,數(shù)碼產品無師自通,我現(xiàn)在也不會看有線電視了,每年除夕都是娃操作,連你的老辦法——把所有頻道對應的臺號抄到一張硬紙殼上,都不管用了。女兒的一代是刀叉和筷子并進,正如父親一輩是饑饉與困難。
出生、成長都在伯邑,離縣城六十公里,離省城五百公里,父親把自己的苦吃完了,吃出了功績。程勤毅覺得自己也把苦吃完了,吃出了回憶。第一次吃蝦,第一次吃蟹,從容都是裝出來的,全靠眼色和觀察。
就像吃羊肉的那晚,程勤毅想獲得女兒的配合,妻子則告誡道:“老皇歷少翻,不愛聽,白生氣。過幾年就要放出去,別成了仇人,像你們一樣。”
“我們怎么了?”程勤毅用高聲掩飾心虛,小狗歡歡停止了動作,抬頭看著大人們。
說起這次行程,程勤毅本不愿跑一趟,兩頭都麻煩,就像父親借著寄羊肉的名義捎話,寄件人和收件人是程勤毅父子,快遞站和便利店卻是婆媳倆。明明是父親想回老家一趟,卻通過母親轉達,像一條本是直通的鏈路,卻額外加了編碼和解碼。
和父親一起旅行?在別人是浪漫,對自己就滑稽了。雖然已經決定,心里又有不甘。妻子勸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機會越來越少了。正好你們爺父倆跑一趟,路上拉拉話?!?/p>
多少人以為程勤毅父子有古風,平常、年節(jié)都在禮數(shù),連短信往來也是前有抬頭、后有落款,敬語謙辭一個不落。實際上,父子間是冷淡的,像妻子說的,文字里和解,現(xiàn)實中對峙。
回伯邑的前一晚,在夢里,程勤毅一進家門就翻箱倒柜。書桌柜沒有,書架柜沒有,床底箱也沒有。原來的東西都換了位置。那就先放著吧,終歸還在家里。
從市里出發(fā),一個小時就到了縣城。再出縣城,沿著河川向北過河,駛入縣道。車輪吟唱著,在黑色的路面碾過,保溫杯里震蕩著細密的水紋,父親忍不住降下車窗,伸出手摸著風,嘆道:“現(xiàn)在的路真好啊?!?/p>
程勤毅知道父親接下來要說什么。過周灣的時候,他會說當年到縣城要在這里過河,脫了鞋挽起褲腿,學生要拉著手一起過,狀態(tài)好的時候,會補充過河時怎么看細小的旋渦,提防水下的礫石傷了腳。過黑渠口的時候,他會說當年的戰(zhàn)壕很深,他們在里面挖過彈殼,在另一側的土墻根撿過破碎的瓦當,銹成一團的箭鏃。過大東溝的時候,他會說以前趕集、交糧都是從溝邊的山路拾足而行,下雨就得多繞三里路。上雞頭山的時候,他會說以前吃水要趕著牲口到溝底去馱,興致高的時候,會描述水泉的奇妙和路途的艱辛。
只有駛下二崾峴,要上張峴塬時,父親才會安靜下來,整理好衣領,扶正帽子,坐直身板,手在胸前隔著衣服摸一下,然后面目嚴肅,像等待檢閱他的故土。
幾乎每一個老人都認識父親。他會沉聲說停車,然后下車,大聲地握手寒暄、發(fā)煙、講話、揮手,然后上車,趕往下一個檢閱點。一座土橋,幾眼水窖,一條線路,一段土路,一直到巡視完他的功績。
程勤毅不想走那座土橋。那簡直稱不上是一座橋。沒有護欄、引橋,就是用石塊、混凝土澆筑一道厚實的墻,兩端是黃土墊起的坡,底下幾根粗大的水泥管。河水早已不堪一掬,更顯出橋的丑陋和小氣。沉默間,程勤毅在父親臉上讀出了不安,甚至乞求,終究還是拐下柏油路,上了那座只容一輛車慢慢駛過的橋。
車碾著石子咯嘣作響,揚著薄薄的塵土過了河,父親滿意地說:“好。還是那么牢固?!?/p>
程勤毅瞥過一絲不屑,說:“廢了十幾年了,現(xiàn)在都走柏油路,誰閑得跑這兒吃土來?”
父親爭道:“咋沒用?走這兒就是比上大橋少繞一截路么。你看這羊糞豆和糞坨坨,人吆羊、趕牲口還是走這兒安穩(wěn)些,省得你們按喇叭。再說了,大橋哪年通的,土橋哪年通的?”
程勤毅把車停在河灘地,讓父親繼續(xù)欣賞和懷念。等接了個電話,父親已經和路過的鄉(xiāng)人聊了起來。熟悉的發(fā)煙動作,熟悉的口氣,熟悉的內容。無非是橋的使用情況,再就是水窖??粗赣H的臉色慢慢沉下來,聽得“淤了”“廢了”之類的話,程勤毅就知道父親的另一項功績,也告別了歷史舞臺。
上了車,父親果然念叨:“自來水好是好,可水費得掏錢,現(xiàn)錢可比力氣難尋。再說了,山里的零散家戶就安裝不起自來水,有補貼也掏不起,還得靠水窖。現(xiàn)在人懶了,懶得淘水窖,更不會打膠泥釘,硬生生看著廢掉?!?/p>
程勤毅了解父親,不忘一句好話,也聽不進半句是非。早年鄉(xiāng)里重修戲臺,立碑時提了一句“土橋修通之后聽戲人眾增多”,父親就興奮起來,細細問了,埋怨怎么沒把工程量記進去。后來有三輪車販羊超載,收放不及掉下了橋,有人抱怨橋上沒護欄,氣得父親大罵“干吃棗還嫌核大”。
“年紀大了,閑事少管。清心的人有福氣……”
“屁話!”
車駛離柏油路,視線開始俯仰,順著塬邊搖晃著下山。不遠處,地里的二叔看見了,停了手腳上的活,把耱架在驢背上,拍一下驢屁股,喊一聲“喔”,驢徑自順著田畔回去了。二叔則取下脖子上的毛巾,從頭到腳抽打了一遍,迎了上來。
程勤毅喜歡老家的原生態(tài),仿佛時間到了這里都會變慢,慢得不去計較效率,像隨意磨墨,在紙上寫兩筆日常。老家已沒了學校,也沒有了書,除了發(fā)的一些冊子,連字紙都少見。程勤毅記得,早年是有一套《語言文學自修大學講座》的,潮軟的一摞,放假回來常翻,會背“斯人獨憔悴”,還有薄薄的《李白十論》,厚厚的詩詞曲賦,翻開就能聞到時間的孢子。
那時爺爺還在,場院里有兔窩,邊崖上有蜂窩,貓狗橫行,六畜盈聲,富足而美妙,一派田園氣派。如今都沒了,初中以來所有的語文書、歷史書,作文本、筆記本,各種手稿。九歲讀王力,十二歲學古風,十五歲寫雜文,遇上一個對眼的語文老師,反復浸染,各種練筆,到十九歲戛然而止。應屆失利,周圍也換了眼色,于是學了李叔同的印藏,把所有手稿封在了柜子里,昨天還在搔首弄姿激揚文字,今天卻決然封筆投身題海,就這樣匆匆告別了一個世界。
程勤毅確信它們就在老房子里,等著有朝一日被發(fā)掘、帶走。十年后水落石出,程勤毅也徹底廢了功力,丟了念想,于是那個場景就常駐夢里。
所謂孩提三千夢,不過廢紙一百斤。夢醒之后不再讀書,不再寫作,二十年里,和文字斷了路,絕了緣。像一張紙翻到另一面,痕跡似曾相識,但已是全新鋪排。
晌飯?zhí)崆暗絻牲c。廚里、院里,熱氣騰騰,大鍋、笊籬,紅湯白面。程勤毅端著老碗,蹲在房檐下的臺階上,吃得痛快淋漓,額頭、脖領都是汗。
奶奶笑道:“盆里還多著呢,沒人跟你搶。明明是城里長大的娃,可愛蹲著吃面。吃相還難看,添面不換湯,餓死鬼轉世。”奶奶的臉上更加白皙,全然忘了三十年前教訓程勤毅和小叔時的“白白的面吃著呢,要啥菜呢?”
程勤毅頭也不抬,邊刨面邊說:“奶呀,你是不知道,以前逢紅白事,還能混一頓饸饹面吃,大鍋大灶架床子,現(xiàn)在全進酒店了,稀罕嘍?!比缓罄^續(xù)往碗里撈面,吊起來二尺高說:“誰家有咱的面這么光,這么筋?省城吃個饸饹面多作難,端上來拳頭大的白瓷碗,還沒動筷子就沒了胃口,更嫑說湯了,看著紅汪汪,一點味氣沒有?!?/p>
脹飽肚子,程勤毅挪進大房,靠在鋪著老虎墊巾的單人沙發(fā)上瞇了一會,睜眼已是天黑。整個莊院異常安靜,田畔的蟋蟀聲清晰無比。各家各口,各自安分,驢和羊在牲口院歇下,遠遠聽得見磨草料聲,雞和豬在圈里竊竊私語,狗隱在窩里,露出尾巴,輕輕拍著地,聽屋里的人拉閑話。
點燈了。燈泡發(fā)出橘紅的光,溫暖著整個莊院,讓人一時恍惚,仿佛人影俱全。二十年前,天黑得實在看不清,爺爺在院子里喊聲“這把燈點上”,小叔就飛快地去窯里拉燈繩。再往前推幾年,爺爺發(fā)話之后,二叔提著馬燈到各窯巡查,檢查門窗,點亮煤油燈。打記事起,爺爺、奶奶,乃至更久遠的太爺、太奶,晚上都是煤油燈下放大的人影。剛通電時高興太早,白天收了煤油燈,晚上又摸黑尋出來。功率太小,家家戶戶用電時,燈泡里只剩一根紅紅的細絲,像正月里大紅的線、五月五手腕上的繩、九月里穿核桃車燒紅的鐵絲,就是不像它本來的名字“白熾燈”。電壓不穩(wěn)的時候,煤油燈、風箱重新上崗,各種穩(wěn)壓器賣脫銷。集市上也多了怨氣,30A和50A的差別,“三提五統(tǒng)”的去向,鄉(xiāng)人們都在猜測。
父親那一年退休,回老家一住就是半年。除了陪老人,還奔走于鄉(xiāng)政府和縣城,爭取到了“回頭看”的機會。增容改造后,山里加速進化,攥著遙控器長大的年輕人,散到了電視里看過的地方。老人們也擁抱新事物,給三輪車充上電,游走鄉(xiāng)里。
程勤毅出來到田畔,滿眼都是寂靜。對面星星點燈,若有若無的聲響飄來。飛馬當空,銀河斜掛,仿佛置身于深景穹頂?shù)拇髣觥U嫦氪螂娫捀嬖V女兒,什么星特朗,信達小黑,在這里都“弱爆了”。
輕咳聲在身后響起,不用回頭就知道是父親,無非是邀請看床、累了早睡之類。程勤毅困意全無。
“都吃撐了。走一會吧,晚上胃難受?!备赣H引著程勤毅走過場院,下坡。程勤毅跟在身后,眼睛盯著父親腳下,手懸在空中。
車靜靜停在碾場當中,窗上已是一層水汽。父親緩聲說:“還是不敢吃太撐,我兩碗就脹得不行了。我數(shù)了,你吃了四碗湯的,你也……要克制,不要學我?!?/p>
程勤毅沒有回應,“兒子娃吃飯要狼吞虎咽”“每次多吃一些就把胃撐大了”,這些話不是你打小教誨的嗎?想了想,又說:“老家飯食舒坦,吃一次少一次。”
父子二人頂著月亮,沿著碾場走著,一圈一圈,像磨窯里的灰驢。上次這樣步調一致,還是二十年前爺爺?shù)脑岫Y上,一白到底,“跑城”“獻飯”,仿佛剛才結束。
父親清了一下嗓子,說:“今晚的月亮真好。”
“我不看月亮?!背糖谝阏f完又覺不忍,看著遠處問,“老莊子現(xiàn)在還好嗎?”
“窯洞么,沒人住就廢了。”
程勤毅記得,兒時每次回老家,跟著父親去看太爺和太奶,每次太奶都盤腿坐在炕上,把小腳壓在腿下,大聲問父親:“娃娃,你在外頭能吃飽嗎?”
夜色下,父親沒有戴帽子,兩年沒見,那個用稀疏長發(fā)作掩飾的形象已成回憶。女兒轉贈了一頂在普林斯頓游學時校園商店買的帽子,父親就一直戴著,除了睡覺和洗漱,仿佛和假牙一樣,成了身體的一部分。程勤毅看著父親短短的白發(fā),鼻子有些發(fā)酸。
走到后背發(fā)汗,父親開口道:“回大房喝茶吧,你爺?shù)牟锠t子支起來了。”
“太釅了,喝了睡不著。”
“少抿一點。”
炕上支著一尺高的鐵皮爐,已經壓好了炭火,架著一只小號的搪瓷缸,把手用粗鐵絲加長,茶垢和積炭內外夾裹,里面浸著幾片茯茶。還是井水,方圓十里唯一的一口井,水已少得只夠喝茶。晌午曬暖,后晌晾涼,灌到大搪瓷缸子里,不時給小缸子添一點。冷暖收放間,茶香、水香、柴香,一起滲進了炭火,舔著爐子“吱吱”吟唱。
喝了兩水茶,程勤毅靠在炕根睡去。朦朧間聽見狗叫、大門響,寒暄聲、跺腳聲,進進出出好幾撥,嗡嗡聲沒有停,只聽得父親的聲音抑揚頓挫。
夢里,父親正在吃力地蹬著三輪車,母親在后面推著,駛出南城壕的上坡路,載著程勤毅的啟蒙和歸宿,駛向未知。
這次看清楚了,心念已久的書、本子,全都在。一摞一摞,被豁開的扎帶勒著。母親一邊推著車,一邊抱怨著秋老虎,問父親這些廢紙得賣多少錢。
程勤毅喊著“那不是廢紙”,追了上去。那紙上有字,自己寫的字,奔馬藍黑墨水、鴕鳥炭素墨水,中華繪圖鉛筆、紅藍鉛筆、圓珠筆、中性筆。有汗水,也有淚水,有童年和少年的所有記錄。
風夾著笑從耳邊溜過,笑聲的盡頭居然是爺爺、二叔、二羊、猛將兄,叼著煙卷,笑呵呵看著。程勤毅一眼就認出,那煙卷是用自己的作文本卷的,綠色的方格清晰可見。
程勤毅喊著“追上那輛三輪車”,卻被爺爺攔住。三輪車駛出南城壕,順著風呼啦啦走遠,眼看著追不上了,程勤毅邊跑邊哭了起來。
風停了,三輪車早已消失在視野,程勤毅孤零零蹲在路邊,撿起飄落的一片紙,上面有潦草的十四行詩,想讀,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出聲,喉間一急,發(fā)出了“呃——呃——”的聲音,仿佛生銹一般,像磨窯的灰驢。
聲音把自己吵醒。天已放亮,場院里忙碌起來。
吃了烙餅,喝了茶,繼續(xù)出發(fā)。再拜訪幾戶人家,然后回伯邑,再回家。至于什么事,怎么商議的,程勤毅沒有興趣。
沒有走重復路。車在鄉(xiāng)道上駛過,吟唱變成詠嘆,不時有石子蹦起來打在車頭。這段計劃外的鄉(xiāng)道,也是父親的功勞。收糧食、杏干、黃花菜,用糧食換瓜果、胡麻油,可以不用趕集。
父親打破了沉默,問:“胃還難受嗎?”
“好多了。家里的面好,好消化?!?/p>
“說了給你捎來或寄來,你總不肯。我會發(fā)快遞呢?!?/p>
“超市都有,網上也多,還包郵。寄的話運費高,頭比身子大。”
父親興致正好,哼了一聲:“能有幾個錢?”
車在山路盤來盤去,程勤毅隨口回道:“你不是愛錢嗎?”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父親噤聲。從小到大勤儉節(jié)約,美其名曰“給你攢錢上大學”,結果換來窘迫的大學生活。吃飯以外的所有開支,都得從嘴里往出擠,買一卷手紙就得少吃一頓早餐。多少美好,多少際遇,都因為自卑而放棄。更費解的是,父親似乎在一塊、一毛地消除程勤毅存在過的痕跡。書本、手工、篆刻、自行車、啞鈴,甚至鐵環(huán),都成了回憶。
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問就是翻舊賬,成了拷問歷史。既然不能挽回,也無法補救,更不能忘卻,那就只好逃避,把它交給時間。
太陽漸暖,一個少年趕著羊群路過,車身陷在流動的羊群里,像中流砥柱。少年努力吆喝,羊留戀著路邊的草,慢吞吞地挪著,用嘴扯著,左右磨著,低聲哼著,偶爾打個噴嚏。
程勤毅索性熄火,指著少年聳起的臉說:“我當年去省城上學,出了長途車站,當時也是這副表情。迎面就是一棟高樓,我數(shù)了,32層。那時伯邑正在蓋最高的樓,12層。也是九月天,短袖遮著肚子,肚子纏著腹帶,里面裝著錢。”
程勤毅沒有說的是,從伯邑到學校,每張紙鈔都浸透了汗,腦子里盤桓著“花完了再就沒有了”的告誡。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初到校園是窘迫的,在他看來,室友們電話里所謂的思念、孤獨,無非是吃飽后的呻吟。
父親看著窗外問:“胃還難受不?”
“好了。”
“再不敢吃這么猛了,像遭年饉一樣。”
“你咋知道我沒餓過肚子?”話一出口,就覺出了生硬。好在羊群終于過完了,車又行駛起來。
“其實我也經常吃撐?!背糖谝阃蝗徽f,“學校后街的炒面片特別好吃,想多吃又怕月底沒飯吃。我就課少的時候不吃午飯,挨到下午,兩大碗吃撐。我太喜歡吃撐的感覺了,用挨餓換也愿意?!?/p>
父親靜靜聽著,清了清嗓子,說:“炒面片,是好吃啊。我第一次吃還是在部隊里,有一次任務回來晚了,炊事班長等我們幾個,他是蘭州人,給我們炒了一鍋面片,那個香啊,我頭一次知道面片還能炒著吃,放那么多的油?!?/p>
太陽偏西,車駛出了山區(qū),話題不再懷舊。
“家里現(xiàn)在吃飯,還那么慌張嗎?”父親盯著前方,仿佛自己才是司機。
“好多了,權當休息。”晚飯攏共一小時,吃飯只占十分鐘。直到女兒升了初中,告別了小飯桌,重新加入到家庭晚餐,節(jié)奏才慢下來。
飽食傷腦,向效率妥協(xié)的后果,就是開始遺忘。程勤毅想起自己家里,大學時代的課堂筆記,去了哪里?所有的家書、信件,去了哪里?是在書房某個柜子里,還是床底深處?抑或在其他的某個角落?是敬惜字紙還是斷舍離?程勤毅只顧趕路,無暇細究。
“唉,要是早叫我學會開車,就沒這么麻煩了?!备赣H一直后悔沒有學車。剛退休要去駕校,被大家攛掇著“夕陽團”一個接一個,預備、出行、休整、繼續(xù)預備,直到七十以后才徹底放棄。
父親發(fā)完遺憾,不再作聲。程勤毅也不說話,余光里的父親,果然像妻子笑自己那樣,“目似瞑,意暇甚”,就是三十年后的自己,抑或自己是三十年前的父親。與過去有關的文字都在消失中,只有早年搶救的老照片被掃描進電腦。那些父親年輕時去過的地方,相同的位置,程勤毅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再把它們拼圖。黃鶴樓的短袖、韶山沖的白襯衫、劉家峽的大衣、拉卜楞寺的運動衣。仿佛一個人的不同年齡,又如同一時空的兩個靈魂,圍著時間軸對稱,正如程勤毅父子,相似而對立,相互糾纏而佯作冷漠,心存芥蒂而故作大度。
上了高速,行程繞一大圈,終究進入歸途。父親開始打瞌睡,一點點低頭,每到極限又猛地抬起,裝作清醒的樣子,顧目左右。程勤毅余光看得清楚,也不揭破,只是放勻了油門,盡量平穩(wěn)。
過服務區(qū)時,程勤毅買了兩只燒雞,“晚飯就不用做了,燒雞就鍋盔,喝茶?!?/p>
“住一晚明早再走?放下我,再趕回去就半夜了?!?/p>
“出來兩天了,明天還有事。你知道的,我不吃雞肉。”
余程沒了困意,父親沉默了一會,還是開口:“這幾年腿腳不靈了,坐班車也憋不住尿。人上了年紀愛懷舊,回一趟就少一趟。等你奶奶老百年,老家里也就斷了?!?/p>
“那哪會?隊上都記得你呢。這些年給老家跑腿,修橋、修路、修水窖、改電,啥時候回來都有人接待?!背糖谝阃蝗挥X得自己有點刻薄,不想讓最后一小時的旅程再起波瀾,于是住口。
父親似未覺察,接著說:“咱們程家在張峴塬是小門戶,但從沒受過氣。大家門仁義,咱也以好換好。吃透政策,給跑跑腿,總是造福鄉(xiāng)里的事。你看井自強現(xiàn)在當支書威風,你像以前那樣喊他‘猛將兄’也不惱,情分在哩。要不是我告訴他‘雙培’的事,他都不敢出來選。選上也有好處,隊上到處種萬壽菊,就沒給你奶、你二叔分派。有些事攪到最后,就說不清哪些是政策,哪些是人情了?!?/p>
程勤毅忍不住又說:“吃虧的總是自家人,等你真有事了,還能攆到城里來幫襯?年輕人一茬一茬地出去,老人一茬一茬地下場,你看不慣高劉海、泡泡袖,見了就叨叨,人家干脆再不回來,過十年、二十年再看,誰還認你?那些年受的苦,可是讓自家人硬背了?!?/p>
父親有些惱怒,大聲問道:“把你缺吃了還是少穿了?不照樣人五人六?現(xiàn)在吃飽了,反倒苦大仇深的,缺下你啥了?別以為把你的饑饉籍改了祿籍了,就是跑到月亮上去,你都是張峴塬的后人!”
熟悉的感覺往頭頂躥,程勤毅深吸了口氣,平緩地說:“我能分清咱們和他們。他們不過把我當作一個司機、一門親戚、一員離了老家就忘本的逆子兒孫。老家人會記得,是你給他們跑來的這些,往下呢?會覺得是他們應得的。但不管咋樣,有事找你總是沒錯。而在我看來,是我的父親在假私濟公。他們走過的每一寸路、從橋上踢下的每一粒石子兒、喝的每一口水,都有我嘴里省下的一口飯,我的家人克扣節(jié)約的每一分錢。聲望和光彩都歸你,你是他們的驕傲,張峴塬出的最大的‘官’。如今我也能吃飽飯了,能買動各種書了,而我的夢想,斷了整整二十年。像是早早出發(fā),卻走了二十年的彎路。我是那個被犧牲的趕路的人,而你是那個持士氣者?!?/p>
“混賬東西!”父親勃然大怒,正要起身抬手,發(fā)現(xiàn)被安全帶約束,一愣怔,看見了程勤毅的鬢角和眼角,明白了剛才并非直呼自己的名字,而是微信昵稱。是諧音,也是信條,當初還得意了好久。于是呼了口氣,放緩口氣道:“你要記仇,我也沒辦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的事。說我貪圖虛名也好,克扣家人也罷。”父親頓了頓,用下巴努了努車前方,“向前看。再不指望你啥的?!?/p>
余光里,父親認真地看著窗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不是嗎?沒電就沒光亮了嗎?沒橋就不過河了嗎?沒窖就不喝水了嗎?沒路就不出發(fā)了嗎?終究還是一廂情愿的情緒。
那些書呢?那些手稿呢?早年掛過的“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呢?是化為煙灰,滋養(yǎng)生命,還是換了面目,繼續(xù)存在于世間某個地方?到底是何等拮據(jù)需要如此彌補?事實千變萬化,而真相已隱入塵煙。程勤毅握著方向盤,那些陳年舊事像從腦海里冒出來,一件件被扔向身后,快速消失在后視鏡里。
父親突然說:“升學時間緊,到時候把歡歡送回來吧。娃得空看狗時,也能瞅我兩眼。我學會打視頻了?!?/p>
“能成,沒問題!”程勤毅愣了一下,連忙應承,鼻頭一酸。
開始巡航。年輕時不喜歡這個功能,不是不會,而是不喜歡那種被操控的感覺。如今要趕路,卻要營造不安,好安慰自己依然年輕,能接受新事物。風流云散,一別如雨,夢里那個追三輪車的少年,早已擦干了眼淚,離開了伯邑。
夕陽滲出了血紅,潑灑在二人上身,下半身已然沒入黑暗。程勤毅戴著太陽鏡,一樣被夕曬弄濕了眼眶,斜眼望去,父親已經睡著,帽子頂在腦后,嘟嘟的,像個孩子。
責任編輯 趙劍云